- 全球治理機制復合體的演變:人類基因信息議題探析
- 俞晗之
- 4210字
- 2021-01-18 09:51:46
第二節個案內的過程追蹤研究
一 研究方法選擇
基于研究問題和選擇的研究路徑,筆者選擇的研究方法是個案內的過程追蹤研究(Van Evera,1997; George et al.,2005; Gerring,2007; Rohlfing,2012; Bennett and Checkel,2015)。選擇這一研究方法有兩個原因:其一,由于本書需要對動態、復雜的全球治理機制復合體的演變做出解釋,為了彌補已有理論解釋的不足,亟須深入具體研究議題的歷史情景中,對演變發生背后的因果機制進行解釋。其二,由于本書采取了歷史制度主義關鍵時刻的分析路徑,已有學者指出在這一分析路徑中,使用過程追蹤等敘事方式是最為合適的方法(Capoccia and Kelemen,2007)。
過程追蹤研究方法的核心,是對行為主體策略和行動產生過程的具體追溯,該方法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認知心理學領域。在心理學中,通過對于人們在進行決策研究過程中,每一步心理認知過程的研究,能夠更好地理解決策過程(Bennett and Checkel,2015)。1979年,政治科學研究者將“過程追蹤”的概念運用到歷史事件解釋中,此后被廣泛運用于社會科學的研究領域。George和Bennett(2005)將過程追蹤定義為“通過歷史、文獻檔案、訪談手稿以及其他資料,觀察一個研究假設中的因果過程是否真的存在于事實當中,同時對于案例中的變量進行重要性評估”。
與其他研究方法相比,過程追蹤研究方法的三個特點,對于解釋本書研究問題具備更加充分的優勢。過程追蹤研究方法的第一個特點是,與純粹的歷史研究相比,過程追蹤研究更強調對于歷史過程維度與理論變量維度的平衡。對于所有歷史走向的研究方法來說,最具挑戰性的地方在于,如何一方面盡可能地將歷史還原到由具體微觀層次環節所引發的真實過程,另一方面又要謹記研究目的是理論檢驗和理論發展,因此需要在研究中,提煉影響歷史發展走向的重要因素。過分強調前者,就容易成為純粹的歷史敘事,無法得到社會科學研究所關心的理論;而過分強調后者,則容易將研究者自己的意愿和理論預設而刪減、扭曲歷史事實,從而導致歷史事件的敘述不夠透明、充分,最終影響研究的可靠性。過程追蹤檢驗方法力求在歷史過程維度和理論變量維度之間取得平衡。雖然在歷史解釋中,也有基于歷史案例進行普適性的理論解釋研究(Roberts,1996),但是過程追蹤對于理論的檢驗和構建過程,則更加強調微觀層面的關聯,即在過程追蹤中需要盡可能地從微觀視角出發,對事件的發展過程進行解釋,在保留對歷史細節描述和還原的同時,發展可靠的理論解釋。
在本書的實證研究中,一方面,希望能夠盡可能還原人類基因信息機制復合體的演變過程,對其歷史過程進行完整和透明的呈現;另一方面,最終的研究目的是要從這個機制復合體的演變過程研究中,尋找對于本書核心理論問題的回答。因此,過程追蹤研究方法,相比于純粹的歷史研究方法在本書研究中有更多的優勢。
過程追蹤研究方法的第二個特點是,相比于純粹將單案例研究用于理論檢驗或者扎根研究相比,過程追蹤研究更加強調演繹和歸納方法的結合。驗證已有理論同時發展新的理論,是過程追蹤分析的終極目標。一方面,過程追蹤研究方法具有理論驗證的功能,通過在歷史細節中觀測到具體證據,檢驗一個已有的理論能否用來解釋案例。在這方面,過程追蹤方法非常強調對盡可能多的競爭性假設進行驗證,而不是只關注研究者自己感興趣的某個或幾個研究假設,從而降低研究的偏見,增強研究結果的可靠程度。另一方面,過程追蹤研究也具有理論建構的功能,依據案例中具體歷史細節中的證據來建構新的理論。當然,在具體的研究中,是更多地選擇演繹還是歸納方法,取決于具體研究問題有多少先前的知識以及相關的理論存在。
本書的實證研究非常需要演繹和歸納方法的結合。一方面,根據已有的歷史制度主義視角對于關鍵時刻的研究路徑,提煉出對于機制演變的基本解釋框架,需要通過實證研究對此解釋框架進行檢驗。另一方面,對于已有研究中沒有重視的因素——例如主體的行為動機和權力行使條件,需要通過基于歷史細節證據的實證研究進一步挖掘,從而構建出這些因素如何影響機制變遷的因果機制解釋。因此,結合了演繹和歸納的過程追蹤研究方法,在本研究中有很大的優勢。
過程追蹤研究方法的第三個特點是,與強調實驗因果邏輯的比較案例研究相比,過程追蹤研究方法強調突破單一研究單元,揭示不同層次的影響因素。在基于實驗因果邏輯的案例研究中,研究者模擬自然實驗、社會實驗的研究邏輯來提煉研究問題,并基于假設來選擇合適數量的案例,這些案例在其他方面都被視為等同,因此能夠像實驗研究那樣被“控制住”,而只關注于對于案例某個或某幾個方面的差異進行比較。在過程追蹤研究中,研究者關注的不是作為實驗對象的“案例”,而是“一組事件的實際情況”,是案例內的所有事實證據(within-case evidence)。研究者無法對案例進行“控制”,而是盡可能在還原事件發展過程中,挖掘具體細節的因果機制。這兩種研究思路的差異,決定了過程追蹤方法并不需要也不應該規定統一的研究單元——雖然明確研究單元,通常被人們認為是案例研究的基礎。正如上文所述,對于一個事件的因果機制描述,過程追蹤方法的取向就是要深入微觀層面的解釋,雖然不是必須一定要還原到“個人”層面或者“物理原子”層面,但研究者有義務透過不同層次的因素揭開因果機制的鏈條(Bennett,2010)。
本書對于機制復合體的演變研究,恰恰需要這種跨越多個層次的解釋路徑。本書的研究既要關注宏觀的社會環境變化如何引發關鍵時刻,也要打開關鍵時刻的黑箱,分析導致機制變遷的不同層次主體——從個人到國家的行為動機和權力行使條件如何影響其最終的行動選擇,從而通過跨越多個分析層次的過程追蹤,對全球治理機制變遷進行理論解釋。
二 因果機制解釋
在運用過程追蹤研究方法中,需要清晰地認識到,本書對于全球治理機制復合體的演變研究是一種對于因果機制的解釋,背后反映的是筆者對于因果性的認識。人類社會最近200年對于因果關系的理解受到休謨的重要影響,將變量A和變量B之間頻率極高的共同存在關系,視為因果關系的核心。但近年來一些科學現實主義哲學家(Johnson,2006; Wight,2006)則從元理論上對于因果解釋的機制進行修正,這些學者認為,應該將因果解釋建立在事件之間的時間相鄰和時間前后關聯上。上述兩種路徑,體現了從元理論上對于因果性的不同理解,背后反映了不同學者各自的世界觀和對因果性的認識論。筆者基于本人的世界觀和認識論,將研究建立在上述的第二類理論路徑上,認為因果過程和因果機制是因果解釋的核心因素。
本書采納Bennett和Checkel(2015)對于因果機制的界定:“無法觀測到的物理、社會過程,通過具有因果解釋能力的媒介來運行,但這些媒介僅僅是在具體的場景和條件下轉化為能量、信息、事務或其他可觀測到的實體。通過這個過程,因果媒介改變了受影響對象的屬性、能力或者屬性,直到其受到下一個因果機制的作用。如果我們能夠測量這個對象在受到這些因果機制干預之后的變化,同時在時間上和空間上和其他機制隔離開來,那么這樣的因果機制就能被認為對于對象產生了可觀測的改變。”
對因果機制進行解釋,是當前社會科學研究的主流范式之一,但不同學者對于如何研究因果機制,仍然有很多競爭性的理解,不同的理解體現出學者認識論的差異,并沒有唯一的正確答案。筆者通過對于不同方法論研究著作的參考,在本書中采用一些學者(George and Bennett,2005; Bennett and Checkel,2015)對于因果機制的研究范式:其一,世界本體的因果機制不可以直接觀測,能做的是對基于這些因果機制提出的研究假設,尋找可觀測、可測量的現實證據。其二,通過現實證據獲得因果機制,并不一定是普世定律,但是要保證研究獲得的因果機制,必須盡可能地與觀測到的最低層次和最小細節上的事實相符。其三,對于因果機制與概率的關系,無法確定世界是確定性的、概率的還是隨機的。因此,對于因果機制的研究完全不建立在概率基礎上。
三 過程追蹤檢驗工具
從具體的質性證據到理論發展的跳躍過程,是質性研究經常容易受到質疑的地方。本書為了保證論證過程足夠嚴謹,在實證研究中運用到基于貝葉斯分析邏輯(Bennett,2008; Rohlfing,2012;Humphreys and Jacobs,2015)的過程追蹤檢驗工具。
具體而言,本書在對每一個關鍵時刻的分析中,對各類主體的行為動機構建替代性的研究假設,接著尋找盡可能豐富的可觀測的歷史細節,將這些歷史細節作為證據,對各類主體行為動機的研究假設進行檢驗。過程追蹤檢驗工具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是,通過區分不同的可觀測證據所具有的不同檢驗價值,從而更加有效地支持或者否定某一個具體的研究假設(Van Evera,1997; Bennett,2010;Bennett and Checkel,2015)。
在過程追蹤檢驗工具中,將不同的可觀測證據從兩個維度劃分,分別是該證據對于證實一個研究假設是否是充分條件,以及該證據對于證實一個研究假設是否是必要條件。進而基于這兩個維度的劃分,區分出四種過程追蹤檢驗。
表3-1 四種過程追蹤檢驗

資料來源:根據Bennett(2010)整理。
“跳出陷阱檢驗”(Hoop Tests)指的是,可觀測到的證據是證實一個研究假設的必要非充分條件。通過一個陷阱假設的檢驗,能夠排除其競爭性的研究假設,但不能夠對研究假設提供直接的支持。一個研究假設必須“跳出一個陷阱”從而被予以保留,但通過這個陷阱檢驗并不能非常明確地證實該假設。Van Evera(1997)提供的陷阱檢驗例子是:“犯罪嫌疑人在謀殺案發當日是否在國內?”此外,有學者指出,陷阱檢驗有難易之分。能通過一個很難的陷阱檢驗,就越有可能證實研究假設。例如,在剛才的例子中,犯罪嫌疑人每年在國內的時間越少,其在案發當天在國內的證據就越有可能支持犯罪嫌疑人是兇手的研究假設。
“冒煙槍桿檢驗”(Smoking Gun Tests)指的是,可觀測到的證據對于證實一個研究假設來說是充分非必要條件。通過一個冒煙槍桿檢驗能夠強烈的支持該研究假設,但不通過冒煙槍桿檢驗并不能否定該研究假設。Van Evera提供的一個例子是,如果在謀殺剛剛發生后嫌疑人手中有一支冒著煙的槍,就能夠非常強烈地暗示該嫌疑人就是殺人兇手,但如果嫌疑人手中沒有這支槍也不能否定其可能是兇手。
“可能征兆檢驗”(Straw in the Wind Tests)指的是,觀測到的證據對于檢驗一個研究假設來說是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條件。可能征兆檢驗對于接受或否定該研究假設來說是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可能征兆檢驗本身并不能判定是接受還是否定該研究假設。
“雙重確定檢驗”(Doubly Decisive Tests)指的是,可觀測到的證據對于接受一個研究假設而言是充分必要條件。通過雙重確定檢驗能夠支持該研究假設同時直接排除其他競爭性假設。Van Evera(1997)的例子是銀行的監控錄像直接捕捉到搶劫犯的頭像,因此說明被錄到的人是兇手而其他人不是。
值得說明的是,在社會科學中能夠通過雙重確定檢驗的情況非常罕見。更為普遍的情況是,當面對一組替代性的研究假設,可以通過跳出陷阱檢驗和冒煙槍桿檢驗的組合,來實現效果類似于“雙重確定檢驗”的分析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