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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空前繁榮

1976年10月,繼林彪集團之后,江青集團也垮臺了,“文化大革命”終于結束。隨著國家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代的到來,中國近代史研究也翻開了新的一頁,由倒退進入一個空前繁榮的時期。其主要表現,可歸納如下:

第一,研究隊伍的壯大和素質的提高。1977年5月,中共中央批準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改建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升格成與中國科學院同級的部委單位。緊隨其后,各省、市、自治區也紛紛聚集人才,成立省、市、自治區社會科學院。再次表明中央和各級地方政府對社會科學事業的高度重視。與此同時,許多理工科大學,如北京清華、武漢華中科技(原華中工學院)、上海東華(原華東紡織工學院)等大學,也恢復或新建了歷史系,加上眾多新增高等院校的歷史教學研究人員,這時的中國近代史研究隊伍已大大超過了“文化大革命”前的規模。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為例,“文化大革命”之前全所工作人員最多時為165 人,到了20世紀80年代最多時達250 人。雖然此后由于貫徹離休、退休制度,工作人員逐年有所下降,截至1999年底甚至降到了140 人[14],但是,就全國而言,由于新增了許多地方社科院的歷史研究所和高等院校的歷史系,中國近代史研究隊伍的壯大是毋庸置疑的。

更為重要的是經過多年的新陳代謝,“文化大革命”以后培養出來的新生力量逐漸成為這支隊伍的主力和骨干。他們受過系統的基礎訓練,不少人還有國外深造的經歷,研究素質越來越高,也是個不爭的事實。對此,只要看一下許多歷史研究所和重點高校歷史系招聘人才時,對應聘人員學歷條件的要求越來越高就一清二楚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大學本科畢業生尚被社會視為“天之驕子”,持有本科文憑就足夠了。但是,80年代后期開始,因為有越來越多的碩士畢業生走出校門,本科文憑漸漸不管用了。到了90年代,特別是中后期,隨著大批博士畢業生走上社會求職,標準再次提高,唯有博士畢業生才夠格了。進入21世紀以后,更是水漲船高,連博士文憑也風光不再,而必須是有過博士后研究經歷,或“海歸”博士了。這一招聘條件的變化,真實反映了中國近代史研究隊伍整體素質的提高。

第二,學術團體、學術刊物的大量增加和學術討論會的頻繁舉辦。在學術團體方面,除了恢復的“文化大革命”前已成立的中國史學會及各省、市、自治區的歷史學會,還涌現了一大批由研究者自行發起、組建的研究會。直接以中國近代史為研究對象的就有中南地區辛亥革命史研究會、北京太平天國歷史研究會、南京太平天國史學會、義和團運動史研究會、孫中山研究學會、西南軍閥史研究會、中國近代史史料學學會、新四軍和華中抗日根據地研究會、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中國現代史學會等10多個。加上同時兼含研究中國近代史內容的,如中國中外關系史學會、中國中日關系史學會、中國現代文化學會、中國中俄關系史研究會、中國商業史研究會、天津史研究會等就更多了。

在學術刊物方面,此前僅有《歷史研究》《史學月刊》《歷史教學》《文史哲》《近代史資料》等不多的幾家涉及中國近代史研究內容的刊物和少數大學學報,這時除了出版專門發表中國近代史研究成果的《近代史研究》雜志外,還創辦有《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1995年后因經費不支而停刊)以及《民國檔案》《民國春秋》《民國研究》《抗日戰爭研究》《中共黨史研究》《黨的文獻》《北京檔案史料》《東北淪陷史研究》《歷史檔案》《檔案與史學》等眾多完全或主要發表中國近代史研究成果及資料的刊物。

至于學術討論會,更是一個接著一個,頻率之高、規模之大,都是前所未有的。以辛亥革命史為例,“文化大革命”結束前的27年間,僅1961年在武漢舉辦過一次全國性的學術討論會。而“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除了湖南、廣東、浙江、武漢、上海這些與辛亥革命關系密切的省、市經常舉辦這方面的學術討論會,中國史學會還每隔10年就舉辦一次百人以上的國際性學術盛會,迄今已舉辦包括2011年百年紀念大會在內的5次。其他如中國近代經濟史、近代中國會黨問題、中華民國史、中國現代史、全國革命根據地史、抗日戰爭史、中國近代社會史、中國近代文化史、甲午中日戰爭史、洋務運動史、太平天國史、中法戰爭史、西南軍閥史、義和團運動史、護國運動史、中國國民黨“一大”、遵義會議、九一八事變等中國近代史分支學科和重大歷史事件,以及孫中山、林則徐、左宗棠、蔡鍔、胡漢民、張學良等著名歷史人物,甚至如黃遠生、王金發這樣知名度并不高的歷史人物均舉辦過學術討論會,有的還不止一次。更為難得的是,這時的學術討論會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即思想活躍,討論熱烈,往往在同一個問題上發出多種甚至對立的聲音,體現了真正自由討論的氣氛。

第三,開辟了許多新的研究領域,大大豐富了中國近代史的內容。盡管毛澤東早在1941年就指出,要先對中國近代史“作經濟史、政治史、軍事史、文化史幾個部門的分析的研究,然后才有可能作綜合的研究”,也有學者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就提醒中國近代史研究者要努力避免“政治史內容占了極大的比重,而社會生活、經濟生活和文化的敘述分量很小,不能得到適當的地位”[15],但是,此前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卻始終未能擺脫這一困境,即使開展得比較充分的政治史研究,也仍然限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無非是兩個過程,三個高潮,八大事件;直到這時才有了明顯的改變,不但政治史的研究范圍大為拓寬,還最大限度地擴大了整個近代史的研究領域,真正打破了政治史與“社會生活、經濟生活和文化敘述”比率嚴重失衡的局面。

首先,復興和重建了中國近代社會史、文化史兩個分支學科。它們作為獨立的分支學科,雖有各自不同的研究方向、范圍和體系,但也有若干共同點:一是都很重視所謂“下層”,即社會大眾的研究;二是都很重視社會大眾生活的研究,所不同的只是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的區別而已;三是都很重視重大社會問題的研究,而這些問題在城市和鄉村中的表現是完全不同的,因而又推動了近代城市史研究的興起和發展。正是這些研究整體彌補了以往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不足和欠缺。

其次,以往頗受重視的研究領域也有了新的突破,如政治史中洋務運動、清季新政、北洋軍閥史、西南軍閥史這些長期受冷落的課題,這時開始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并且出版了《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晚清學部研究》《袁世凱傳》《北洋軍閥史》《西南軍閥史》等一批研究成果。又如太平天國運動史,雖然此前備受重視,但研究重心卻始終局限在農民一方,至于地主階級則只是一種背景性的陪襯研究。這時,不但有學者大聲疾呼要加強對地主階級的研究,而且身體力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出版了《太平天國時期的地主階級》《湘軍史稿》《曾國藩傳》《曾國藩幕府研究》等頗有學術價值的論著。再如,對于抗日戰爭史,也不再僅僅停留于研究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游擊戰爭,還對國民黨的正面戰場和游擊戰爭展開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比較真實地反映了抗日戰爭史的全貌。由于這時整個國家已轉入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現代化建設,有的學者提出中國近代史研究應“從最薄弱、最繁難而又最重要”的近代經濟史入手尋找突破口[16],因此,經濟史方面開辟的新領域和所取得的成果也最多。一些幾乎無人涉足的領域,如工業化問題、企業管理問題、經濟法規問題和近代海關問題,等等,都納入了研究者的視野,像近代海關史還成了研究熱點,獲得顯著進展,先后出版了《中國近代海關史》晚清部分和民國部分。一些先前有所研究的領域也有不少新的拓展,如商業史研究中的商會史研究就取得了顯著的進展,先后出版了《上海商會史》《傳統與近代的二重變奏——晚清蘇州商會個案研究》《商會與中國早期現代化》《蘇州商會檔案叢編(1905—1949)》《天津商會檔案匯編(1903—1950)》等研究著作和資料書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各領域的具體史事展開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眾多較為符合或者接近歷史真實的成果。這些成果,雖然所涉史事大小不一,影響程度也不同,但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無不體現唯物史觀的要求:清除意識形態對歷史的曲解,“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

這里僅舉數例,以見一斑。一是1841年5月廣州三元里人民抗英斗爭的領導者是誰的問題。此前僅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口碑調查資料,而且還是菜農韋紹光后裔一面之詞,就認定這次抗英斗爭的領導者是菜農韋紹光。經過改革開放后一場不大不小的學術爭論,發現此說難以成立,真正的組織領導者應是愛國地主士紳何玉成。二是在太平天國人物研究中,此前都說太平軍女軍中有一個叫洪宣嬌的大首領,她是洪秀全的妹妹。有學者甚至據此提出:洪宣嬌嫁給蕭朝貴是一種政治聯姻,是洪秀全牽制楊秀清的手段。經學者再三研究,證明此說有誤,實際并無洪秀全妹妹洪宣嬌其人,而是廣西桂平紫荊山區一位普普通通的農家女子楊宣嬌,她并不是什么太平軍女軍中的大首領。三是富田事變的性質問題。1930年12月上旬,紅一方面軍總政治部秘書長兼肅反委員會主任李韶九奉總前委書記毛澤東之命,率部前往江西省行動委員會所在地吉安富田抓捕AB團分子。紅二十軍團政委劉敵認為李韶九所抓捕的并不是AB團分子,如此抓下去難保不危及自身安全,因而決定率部將其救出,并殺害擁護毛澤東的干部群眾上百人,還喊出了“打倒毛澤東,擁護朱(德)、彭(德懷)、黃(公略)”的口號。隨后,原江西省行動委員會和參與事變的劉敵等人,以及紅二十軍排長以上干部先后被全部處決。對于這次發生在富田的事變,一直以來均認定是暗藏在蘇區內部的反共組織AB團策動的一場反革命事變。[17] 經學者多年深入調查與研究,證實所謂“富田事變”完全是一起子虛烏有的冤假錯案。這一研究成果,現已寫入1991年7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卷)和2002年9月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著《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一卷(1921—1949)上冊,指出:肅清“AB 團”和“社會民主黨”的斗爭,是嚴重臆測和逼供信的產物,混淆了敵我,造成了許多冤、假、錯案。

值得一提的是,這樣的事例,在中共黨史研究方面,絕不是個別的,而是大量的。誠如楊奎松所言:“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共黨史研究的最為突出的成就,就是學者們在許多基本史實的研究上取得了引人注目的進展……包括早期共產主義小組的組成情況;俄共代表維經斯基來華及活動的情形;中共一大的召開時間、代表人數;共產國際代表馬林來華工作的情況及國共‘黨內合作’政策提出的經過;蘇聯顧問鮑羅廷來華及其與國共兩黨的關系;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召開的時間及經過;‘三·二〇’事變發生的原委;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經過;共產國際第七次擴大執委會決議對中國革命的影響;所謂十萬農軍圍長沙的問題;‘八七’會議的情況;十一月緊急會議的情況;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廣州起義的情況;贛南會議的情況;寧都會議的召開時間和內容;遵義會議的召開時間及會后傳達的內容……幾乎所有中共黨史上的重要史實,大都是在改革開放以后10年左右的時間里才基本上弄清楚的。用‘豐碩’兩個字來形容改革開放后中共黨史研究在史實研究方面的收獲,無論如何都是不過分的。”[18]還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也不單單是中共黨史研究獨有的現象。中華書局2011年辛亥革命百年紀念前夕出版的《中華民國史》(1—12 卷)、《中華民國史大事記》(1—12 卷)、《中華民國史人物傳》(1—12 卷),足可證明中華民國史研究何嘗不是這樣?可見,這是整個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普遍現象。

改革開放后,中國近代史研究為什么能取得如此顯著的進步,出現如此繁榮的局面?除了近代史研究者在國家工作重心轉向經濟建設的同時,實現了期盼已久的由年復一年的世界觀改造和政治空談,向具體研究工作的大轉變,工作積極性空前高漲,創造精神大為發揚外,個人以為,還有以下三個重要原因:

一是思想的大解放。1978年關于真理標準的討論和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思想解放方針的確定,打破了中國近代史研究者長期難以逾越的現代迷信、教條主義和實用主義精神枷鎖的束縛,對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和研究方法等理論問題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開始拋棄以往那種簡單化、絕對化的形而上學方法,恢復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實事求是的學風。明確了馬克思主義對歷史學的第一要求是弄清史實,唯有史實清楚了,才有可能發現歷史過程的本質和規律,才會對歷史有正確的認識。而要實現這一要求,就要充分占有材料,探尋歷史事件的內在聯系和規律;就要以科學的態度,敘述真實的歷史過程,等等。這是這一時期中國近代史研究發展的根本動力。

二是海峽兩岸及中外學術交流的常態化。古人云: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對于以追求真實為第一要求的歷史研究者來說,學術交流無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兼聽”場所和途徑了。但是,毋庸諱言,長期以來,由于意識形態的不同,大陸的歷史研究者與外界的學術交流是不通暢的,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不通暢。海峽兩岸同屬一個中國,卻完全被人為分隔。對于英、美等西方歷史學界的了解,唯一的渠道就是那點有限的“資本主義國家反動學者研究中國近代歷史的論著選譯”[19]。雖然也偶爾舉辦過一些中外學術交流活動,但無論是中國舉辦的,還是國外舉辦的,都只是少數人的專利,非大多數一般學者所能問津。至于到西方世界去直接交流,更是一般學者所不敢想的。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1982年4月1—4日,美國亞洲研究學會在芝加哥舉辦年會特別學術討論會,兩岸中國近代史學者同時應邀赴會,是為兩岸學者1949年分離后首次同臺討論辛亥革命史。而幾乎同時,大陸也開始頻頻舉辦有對岸和外國學者參加的各種學術交流活動。盡管交流之初,仍不免為意識形態所困,兩岸學者首次聚首于芝加哥,就顯得相當拘謹[20],而大陸舉辦的一些學術交流活動,學者的住處也往往被特地分隔于賓館的不同樓群,但是,學術交流的閘門畢竟已經開啟,而且越開越大,時至今日,可說是完全常態化了。大批海外中國近代史著述開始在中國出版發行,各種海外史學理論和方法先后傳入中國,兩岸及中外學者的學術交流,更是你來我往,日益頻繁和便捷。互通信息,交換資料,切磋觀點,已成家常便飯。

這種狀況,既反映了中國社會的進步,也推動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發展。隨便舉一例,1984年10月17日,王慶成在《光明日報》刊文指出不少過去不清楚的太平天國史事,如有關楊秀清、蕭朝貴地位的確立,金田起義前太平天國對儒家典籍態度的變化,天京事變前領導集團內部矛盾的激化,等等。他為什么能提出這些新見?顯然得益于中外學術交流。因為這些新見,完全來源于這年春天,他前往英國學術訪問時,在英國圖書館發現了《天父圣旨》和《天兄圣旨》兩種太平天國印書。

三是大量新資料的披露和出版。歷史研究的基本方法,如馬克思所說,“必須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只有這項工作完成以后,現實的運動才能適當地敘述出來”[21]。這個方法的核心要求是不允許按照預設的模式剪裁歷史資料,而必須“充分占有材料”,完全從事實出發。“充分占有材料”,既是歷史研究的起點,也是它進一步發展的前提和保障。如前所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本就十分重視中國近代史資料的發掘、整理工作,改革開放以后,不但迅速恢復了這一工作,而且大大拓展了這一工作的范圍。中共黨史資料,尤其是檔案資料,歷來深藏密室,從不對沒有“級別”的一般學者開放,遑論整理、出版?但是,這時不同,不僅中共中央及各省、市、自治區檔案館的開放尺度大為放寬,還出版了如《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18集)、《中共黨史參考資料》、《江西黨史資料》、《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資料選輯(1919—1924)》和《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等眾多綜合與專題性的原始檔案資料。至于民國史資料的出版,更如雨后春筍,不但出版了大批資料書籍,如《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北洋軍閥》《馮玉祥日記》《抗日戰爭》《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軍機密作戰日記》《審訊汪偽漢奸筆錄》《周佛海日記》等,還影印出版了大批清季及民國時期的舊報刊,如《申報》《大公報》《順天時報》《盛京日報》《民國日報》《中央日報》,等等。正是這些新資料的披露和出版,為中共黨史、中華民國史、中國近代社會史的研究提供了極大方便,大大推動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發展。

當然,事物總是在各種矛盾中前進、發展的,這時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也不例外,在此大繁榮、大發展的背后,似乎也顯露出一些值得重視的傾向。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注意到這些問題,并發表了一些很有見地的意見,本書各章也多有評介和討論,這里不再重復,僅在此基礎上提出幾點相關看法,以供大家討論。

第一個值得重視的傾向是追名逐利的問題。如前所述,改革開放前,近代史學界也流行“政治掛帥”,一切為政治服務。現在雖無人公開倡言“經濟掛帥”,但種種跡象表明,這卻是個不爭的事實。一些人學習、研究中國近代史,似乎不是為了追求真理,不是為了給人以科學的歷史知識,使其通過了解過去,更好掌握今天,洞察未來,促進社會進步,而僅僅是為了一己私利。否則,就不會出現那么多心浮氣躁的所謂專家、學者,不會產生那么多低水平的重復之作,不會抖摟出那么多抄襲甚至剽竊之類的丑聞,不會在各種榮譽和社會科學基金評審中傳出那么多明爭暗斗的惡例了。也許有人會說,“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都是那些不近情理的考核制度、高房價之類的生活壓力造成的,純屬“逼良為娼”。坦白說,這話有一定道理,但我并不完全贊同。為什么?因為在同樣的條件下,不是也有一大批真正以學習、研究中國近代史為崇高事業,不求升官發財、社會聞達,一心只做自己的研究,并取得相當成就,從而受到社會各界贊賞的年輕學者嗎?為什么他們能這樣做,而我們卻不能?人生在世,誰不想過得富足、風光一些?本無可厚非,但要取之有道,得來無愧。不能將不可取的“政治掛帥”,又一變而為同樣不可取的“經濟掛帥”,不擇手段地一味追名逐利。黎澍在談到個人崇拜時說過一句話:“應該說,毛澤東利用人家對他的崇拜來發動‘文化大革命’是不對的;但有那么多人都去崇拜,這就是我們大家的責任了。”[22] 他說的個人崇拜,與“經濟掛帥”,雖性質不同,但所說“我們大家”要負“責任”卻是相同的。因此,一個負責任的研究者,是不可以也不應該推卸自己應負的責任的。

進而言之,或許這還是一個值得歷史研究者進一步思考、研究的問題。縱觀千百年的歷史,許多悲劇不都和這個問題密切相關嗎?廟堂之上者,以獎、懲兩手御于下。廟堂之下者,往往不問是非,順著桿兒往上爬。不正是這一自覺不自覺的上下結合態勢,導致了一幕又一幕的歷史悲劇的重演嗎?可見,不僅要研究廟堂之上者的所作所為,也要研究廟堂之下者的所作所為,研究他們究應具備什么樣的品行和素質,非此不能有效推動社會的進步。

第二個值得重視的傾向是雙重標準的問題。歷史研究離不開臧否人物,評價史事,而人類歷史又總是在充滿先進與落后、保守與革新、革命與反動、前進與倒退的矛盾和斗爭中前進的。近年來,人人都說要客觀、公正對待歷史。這就產生了一個以什么標準和怎樣運用這個標準評價歷史的問題。是采用公認的統一標準,還是按不同標準,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正確的做法當然是前者。否則,不僅無法實現真正的“客觀、公正”,還可能被人斥為不過是掛在嘴上的宣傳口號。

有位年輕人發現,多年來有一“引用率極高的史學箴言”,這就是陳寅恪的所謂“了解之同情”。應該說,這位年輕人的觀察是準確的。改革開放以來,的確有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人對陳寅恪這一說法倍加青睞,認為“無論如何,‘了解之同情’的態度是值得提倡的”,因而每每對自己所研究的問題“表一種‘了解之同情’”。[23] 那么,陳寅恪說這話的本意究竟是什么?真的是要求歷史研究者對任何歷史問題,都要“表一種‘了解之同情’的態度”,而不是要他們將此作為一種分析歷史問題的“方法”嗎?個人以為,這是對陳寅恪的誤解。請看他的原話:“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這里說的,顯然是“方法”問題,即在評論“古人學說”之前,必須完全明了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雖然他在解釋“完全明了”,即“所謂真了解”的含義時,也說過要“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但緊接其后,又對“表一種同情”作了否定性的說明:“此種同情之態度,最易流于穿鑿附會之惡習;因今日所得見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僅存,或晦澀而難解,非經過解釋及排比之程序,絕無哲學史之可言。”[24] 可見,陳寅恪雖然說過“了解之同情”這句話,但從前后整體意思看,他并不贊同以“‘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對待歷史問題。他的“了解之同情”,只是一種分析歷史問題的“方法”,一種類似于1914年列寧指出的馬克思主義分析任何社會問題,都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25]的方法。“方法”與“態度”,其實是兩個性質有別的概念。作為“方法”,誠然有可取之處,但將其轉變成一種對待歷史的“態度”,就未必了,因為“同情”與“客觀”是難以兼容的。“同情”,難以“客觀”。“客觀”,不需要“同情”。有學者批評改革開放以來,許多歷史人物研究者往往“研究誰,就愛上誰”[26],其思想根源,就在這里。

退而言之,就算陳寅恪真的要求歷史研究者,以“‘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對待歷史問題,也應以這一態度為統一標準,平等對待歷史運動中的矛盾、斗爭各方吧。否則,怎談得上客觀、公正?然而,稍微留意一下多年來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實踐,就不難發現,事實并不完全如此。大多數研究者固然能以同一態度對待矛盾、斗爭中的各方,不搞雙重標準,但也有部分研究者往往厚此薄彼,不能一視同仁。他們對清廷、北洋政府及南京國民政府一方,無不極力“表一種‘了解之同情’”,但對另一方,如孫中山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卻不表任何“‘了解之同情’”,而只以找“問題”、揭“真相”為能事了,充分反映他們實行的是與客觀、公正大相徑庭的雙重標準。

需要說明的是,我并不反對“找問題”,揭“真相”,只是認為必須統一標準,“一碗水端平”。否則,不但不能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還會人為地造成歷史的更大混亂,豈不有違我們研究歷史的初衷?

第三個值得重視的傾向是弱化政治史研究的問題。以往的歷史研究過于集中在政治史領域,把錯綜復雜的社會歷史極為簡單地歸結為階級斗爭的歷史,將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一概斥為“宣揚剝削階級腐朽生活方式”。20世紀80年代初,一些學者開始“積極倡導‘復興和加強社會生活史的研究’”,認為這是走出所謂“史學危機”的“一條切實可行的途徑”。[27]打這時起,史學界一直存在一種弱化政治史研究的傾向。不少研究者自覺不自覺地轉向人類文明史、社會生活史、風俗習慣史等方面的研究。衣食住行、祭祀、禮儀、廟會、茶館、宗族、士紳等成為一些研究者追逐的時尚,而政治史則明顯受到一些人的冷落,甚至有人提出要將其清除出中學歷史課堂,倡導歷史教學不要再講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了。

其實,針對以往歷史研究過度突出政治史的狀況,在新的歷史時期有所改變和側重是可以理解的,也是無可厚非的。而且,如前所說,恢復社會史研究,不但沒錯,還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進步作出了重要貢獻。因為歷史本來就是豐富多彩的,政治史并不是歷史的全部,而僅僅是其中一部分,何況歷史學家如何選擇研究方向,也是個人的自由。但是,如果將這類研究與政治史研究對立起來,變成非此即彼、揚我抑彼、唯我獨尊的二元對立問題,意欲人為地將政治史從歷史本身中抹去,讓人誤以為沒必要再從事這方面的研究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來政治史是客觀存在,不是人為抹去得了的;二來平心而論,政治雖屬上層建筑,不如經濟基礎那樣對社會發展起決定性的作用,但事實早已證明,其對社會發展的反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在一定條件下甚至起著關鍵性的作用。試想,哪個時代的社會變遷不和政治密切相關,不是政治大變動的產物?以衣著打扮為例,辛亥革命前人人頭上那根辮子,不就是有了武昌起義的槍聲,才有了剪去的可能嗎?還有,當年那套男女老少“皆宜”的色澤單調、式樣一律的“毛式”干部服,不就是改革開放以后才發生徹底改變的嗎?沒有1978年后的改革開放,哪有今天城鄉街市那五顏六色、多姿多彩、賞心悅目的絢麗衣著風景線?可見,政治大變動,乃是迅速、徹底改變社會生活的重要條件,我們沒有理由忽視政治史研究,更無理由輕視政治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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