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近代史研究(1949—2019)(全2卷)
- 曾業英主編
- 4303字
- 2021-02-08 14:53:01
第一節 從歷史反思發端的文化熱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第一次文化研究的熱潮,20世紀30年代國難當頭之際,政治、軍事的動蕩并未使文化研究蕭條。1949年內地進入和平建設時期之后,文化研究卻遽然冷落,從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前期,全國沒有一所大學設置文化史課程,更沒有一所專業的文化史研究機構。雖然就文化史的局部來說也不乏建樹和發展,考古發掘、文化資料的積累和整理也相當豐富,但是作為最能代表文化史研究水平的綜合性專著幾乎絕跡,據80年代初出版的《中國文化史研究書目》[1] 所見,大陸從1949年后的30年間出版的有關文化史的綜合研究著作,僅有蔡尚思的《中國文化史要論》一本,基本上還是書目評介。毛澤東早在1941年就倡議編寫近百年文化史,積40年之久無人問津,文化史的學科建設的長期斷檔,是不爭的事實。
1949年后,內地理論界確立歷史是階級斗爭史的觀念,這對不承認階級斗爭的舊史學是一場革命性的變革,正因為如此,它吸引了眾多學者的研究熱情。但是把幾千年的文明史全部歸結為階級斗爭史,導致階級斗爭的絕對化,把影響歷史的文化因素摒棄在視野以外,或者當作唯心主義的文化史觀加以鞭撻,這不能不導致復雜現象的簡單化。以政治、經濟的發展代替文化研究,尤其是以思想史取代文化史成為普遍性的傾向。以文化革命為旗號的“十年浩劫”,幾乎掃蕩了一切文化遺產,接踵而至的評法批儒運動又扭曲了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源流。人們對馬克思主義教條式的信奉,對社會主義不切實際的設想,向西方封閉的社會環境,自以為新中國早已解決一切文化問題,無須再從文化上反思,文化研究也就失去了生機。
再從學科建設上來說,文化史本是歷史學和文化學交叉的綜合性學科,它是在近代中國形成的新興的學術領域,兼有與社會史共生的特點。新中國誕生后由于極“左”思潮的影響,社會學作為資產階級的偽科學遭到取締,導致社會史的衰落。與此相似的是,文化學被取消,文化史也受到株連。理論指導的失誤,學科建設的偏頗,直接導致文化史研究的中斷。
可見,文化研究的盛衰同極“左”思潮的肆虐和國家命運息息相關。國家命運的轉機,自然也就成為文化研究的轉折。對十年浩劫的反省和對國情的重新思考,是激起人們進行文化反思的第一動因。
1980年初夏,《光明日報》編輯部召開首都理論界座談會,與會者痛切地指出,我們是從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家進入社會主義的,在這樣的國家,建設現代化的社會主義中國,不僅要反對封建主義殘余,全黨還必須大興調查研究之風,重新認識國情和世界,逐步探索一條取得勝利的道路。次年2月13日編輯部又一次組織《認真研究中國的國情》筆談,再次召喚理論工作者深入研究國情。這是由否定十年“文化大革命”而啟動的對中國現狀和歷史的重新思考,由此進入對中國文化傳統再認識的領域,從而興起了研究中國文化的熱潮。
與以往學術紛爭不同的是,這股文化熱具有自發性,人們對文化問題的熱衷,不是出于行政指令或某個人的召喚,而是基于活生生的現實感受,探索中國文化的盛衰和出路,并形成群眾性的熱潮。它的發展進程,也反映了文化自身運行的規律。
文學是最先進入文化思考的一翼。20世紀70年代末,撥亂反正的最初時期,即有一批文學作品敏銳地反省了重大的社會課題,《傷痕》《班主任》《公開的情書》聯袂而出,引起轟動和爭議。如果說《傷痕》是對十年浩劫摧殘人性的覺醒,那么《班主任》則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左傾”路線戕害少年心智的攔擊。《公開的情書》對沿襲數千年的倫理觀念提出了挑戰。這些作品來自人民的大海,從作者來說都不是專業作家,甚至也不是以藝術技巧取勝,但它又以深厚的生活氣息和強烈的時代精神,引起人民群眾的共鳴。這些作品的根本思想內容,是對極“左”政治造成各種創傷的揭露,以及對極“左”表現的歷史淵源和封建殘余的反思。人們把新時期文學的第一浪潮概括為“傷痕文學”,或是識破欺騙后的“覺醒文學”,這里有著廣大民眾的愛恨、悲憤、吶喊和抗爭。雖然這一系列的作品,有各種檔次,有的作品也遭到各種非議,但都不足以掩蓋它的主流。重要的是它的社會和文化意義,從觀念形態上突破禁區,觸動十年、三十年、幾千年奉為正統或先進的文化楷模,從對現實的政治的批判,進入歷史文化的反省。隨后而起的文化小說、尋根小說等都帶有文化反思性,受到民眾的歡迎。文化熱,可以說是從文學界洞開先聲。
自然科學界率先從文化傳統的領域反思近代中國科學落后的原因。1982年10月,中國科學院《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在成都召開“中國近代科學落后原因”學術討論會,提出從文化傳統探索近代中國科學為什么落后的命題。這是一個歷經科學家們醞釀而從未訴諸公眾討論的問題。與會者認為,在中國的科學技術成果中,80%以上是技術成果,其中又以為大一統國家政權和地主經濟服務的技術,如通信、交通、歷法、土地丈量、軍事等占80%左右,技術結構的非開放性,加重了技術轉移的困難。儒道互補的文化體系決定了科學理論結構的核心是倫理外推的有機自然觀。在這種科學技術結構中,理論、實驗、技術三者互相隔裂,不能出現互相促進的循環加速過程,所以沒有出現科學技術的革命。有的認為,中國封建主義的政治體系、教育和選拔人才的制度排斥和鄙棄科學技術,使得中國缺乏產生近代科學的社會條件。有的比較中西學術的差異說,在西方以求知為特點的希臘文化培育了追求真理,酷愛獨立、自由的文化性格;在中國以倫理為中心的文化類型,從來不存在獨立于政治意識之外的學術文化體系,這是中國不能孕育近代科學體系的重要原因。[2]
眾所周知,中國的社會改革是從經濟領域起步的,經濟改革中又以引進外資為重要決策。當代世界科技的飛速發展,使人們大開眼界,痛感到振興中華必須根本改變中國科學技術落后的面貌。自然科學是人類探索、利用和改造大自然的文化活動,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在世界史上長期居于領先的地位,但從16、17世紀以來卻落后于西方,差距足以相隔一個時代。近代科學為什么不能在中國誕生,首先成為令人矚目的問題,引起科學工作者的關注。
就會議提供的論文來說,對近代科學落后原因的分析未必充分,但是從文化傳統方面提出命題,這是從政治、經濟原因來研究所不能取代的。它深入傳統文化的核心結構,涉及中國沿襲數千年的價值取向、思維方式、民族心理能不能適應現代化這樣一個重大的課題。與會者主要是自然科學和哲學工作者,歷史學者尤其是近代史學者極少有人與會。關于近代科學問題,本應是近代史諸問題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問題的提出不是由歷史學界而是由自然科學工作者首先揭橥,這是對史學研究現狀的挑戰和鞭策。這也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實施開放政策,引進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首先在自然科學界激起的回應。
同年12月,在上海召開新中國以來第一次文化史研究座談會,聚集哲學、歷史、文學、藝術、考古、文獻等學術界的著名專家教授,就如何填補中國文化史研究的巨大空白交換意見。與會學者指出:忽視中國文化史歷史面貌開展總體研究的結果,不僅妨礙各種學科的研究朝縱向發展,更加妨礙我們從總體上認識中華民族的燦爛文明。比方說,中華文明的特色是什么?中國文化的歷史地位如何?目前還沒有能使學術界普遍同意的概括性總結。不了解一種文化的歷史過程,就很難了解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整個精神狀態,也對深入了解那個民族的社會全貌極其不利。與會者痛感文化史研究薄弱的現狀亟須改變,倡議立即組織力量開展專題研究,做好輿論宣傳,推進文化史研究的復興。[3]
這兩次會議以后,文化研究似應迅速推開,然而除了簡短的報道外,并未得到熱烈的響應。文化熱與一般時尚不一樣,要有學術研究的積累,并非如時論所言一哄而起。
文化熱的真正鋪開是1984年。這一年上半年新中國第一批文化史研究論著《中國文化研究集刊》和《中國近代文化史研究專輯》問世。下半年大型文化史叢書,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中國文化史叢書”、中華書局的“中華近代文化史叢書”先后付梓。有關文化史的專論、專欄遍及各大報刊,民間文化團體、文化沙龍如雨后春筍,蓬勃興起。國際性、全國性、地區性的文化史討論會聯翩而起。上海、廣州、武漢等各大城市文化發展戰略會議的召開,有力地推進了民眾文化熱的高漲。不同職業、階層和年齡的人們,從不同側面提出建設社區文化、企業文化、校園文化、商業文化等各種問題,文化與經濟、文化與哲學、文化與政治、文化與人生、文化與科學、文化與生態等諸多理論問題令人應接不暇。
毫無疑問,文化史的勃興,時代的需要是決定性的因素。1984年經濟改革的全面鋪開,對文化研究產生了明顯的增溫效應。
20世紀80年代中葉,中國內地正處在以經濟變革為先導的全面變革的新時期,經濟改革的目的是要發展商品經濟,以促成傳統的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軌,這是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必經階段。新體制的創行在某種意義上說可以自上而下運作,但是它與舊觀念的矛盾,卻不能依靠行政手段去解決。鄧小平在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上指出,小生產的習慣勢力還在影響著人們。這種習慣勢力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因循守舊,安于現狀,不求發展,不求進步,不愿接受新事物。沿襲數千年的農業小生產觀念,與新體制發生矛盾、沖突,甚至使新體制扭曲變形,嚴重地阻礙中國現代化的進程。經濟體制的改革,不僅引起經濟生活的重大變化,而且引發人們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的重大變化。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刊物《紅旗》于1986年第14期發文說:“當前熱烈開展的探尋文化發展的道路,是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后,又一場理論上探尋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思想文化運動?!?span id="fr22ryn" class="super">[4] 人們正是從對傳統文化的反省、中西文化的比較和民族心理的剖析中,發掘有利于現代化的因素,摒棄舊觀念,吸收新思想,以建立與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相適應的文化觀念和心態,給現代化賦予新的精神動力。所以,文化熱在形式上表現為追溯歷史的文化史熱和文化反思熱,正是社會變革的必然選擇。
從學科建設回溯這個過程,可以看到文化熱的啟動和走向,大致從文學發端,進入自然科學,再深入社會科學,在理論界全面開花。這種程序又反映了文化自身演進的規律。文化作為精粹的形態是涵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三大學術體系的知識叢體,這三大門類又以不同的屬性,從不同層次推進了文化研究的發展,大致可以這樣說:文學最敏感地反映文化思考的動向;自然科學以最活躍的姿態展現現代化的進程;社會科學則以理性的智慧對傳統文化與現代化進行歷史性的總結,把問題聚焦到怎樣對待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這100 多年來貫穿近代文化史的兩大主題,出現文化滲入各門學科,各門學科通力進行文化研究的盛況。這種綜合化、一體化的研究趨勢,正是文化研究現代化的大方向。本來屬于歷史范疇的文化史,在當代具有那樣廣泛的群眾效應和現實意義,充分表明文化熱具有深厚的歷史感和時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