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近代史研究(1949—2019)(全2卷)
- 曾業英主編
- 4366字
- 2021-02-08 14:52:55
第四節 關于中國社會性質與“告別革命”問題
判斷人類歷史上某一階段的社會性質,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命題。最早提出關于中國近代社會性質觀點的是列寧。列寧從帝國主義時代特點出發,提出了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理論。[44] 早在1912年和1919年間,列寧曾在自己的文章中分別提到中國是半封建的國家和半殖民地國家,他是從過渡階段的社會這樣的角度分別提到這兩個“半”的,但未作論證。中國人接受這樣的觀點,是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45] 1922年7月,在中共“二大”通過的《關于“國際帝國主義與中國和中國共產黨”的決議案》和《關于議會行動的決案》,已經開始出現“半殖民地”概念。同年9月,蔡和森在《統一、借債與國民黨》和《武力統一與聯省自治——軍閥專政與軍閥割據》等文章中,明確地使用了“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來說明中國社會的性質。在此前后,陳獨秀、蔡和森、鄧中夏、蕭楚女、李大釗、羅亦農等人均明確認識到中國是半殖民地社會。1926年,蔡和森在《中國共產黨史的發展(提綱)》中提到“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的中國”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是目前所能查考到的最早將兩“半”概念聯結起來的完整表述。中共中央在自己的文件中正式提出完整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是在1929年2月的《中央通告第二十八號——農民運動的策略》中,那是在中共“六大”以后。[46] 與此同時,中國的思想理論界還爆發了一場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大論戰。一些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指導下做研究的理論工作者,以新思潮派為代表,與中國托派的動力派和國民黨學者新生命派,進行了長期的理論斗爭,對中國社會性質和革命性質問題進行了嚴肅思考和理論創造。1938—1940年,毛澤東連續發表《戰爭和戰略問題》《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等指導性論著,系統地、科學地、正確地解決了中國的社會性質問題。他指出:“自從一八四○年的鴉片戰爭以后,中國一步一步地變成了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在一方面促使中國封建社會解體,促使中國發生了資本主義因素,把一個封建社會變成一個半封建社會;但是在另一方面,它們又殘酷地統治了中國,把一個獨立的中國變成了一個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中國。”[47]“中國的特點是:不是一個獨立的民主的國家,而是一個半殖民地的半封建的國家;在內部沒有民主制度,而受封建制度的壓迫;在外部沒有民族獨立,而受帝國主義壓迫。”[48] 這是對于近代中國社會性質最經典的表述。毛澤東不止一次強調指出:只有認清中國社會的性質,才能認清中國革命的對象、中國革命的任務、中國革命的動力、中國革命的性質、中國革命的前途和轉變。總之,認清中國的社會性質問題,才能解決近代中國歷史發展的基本規律問題。從此以后,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工作者,以及在中國革命成功的推動下愿意接受馬克思主義指導的史學工作者,在中國的社會性質問題上,都認同了近代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觀點。[49]
對這個認識,有人提出質疑和挑戰。有的文章認為,帝國主義“破壞了中國的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但沒有也不可能改變中國的社會性質”,因而辛亥革命之前的中國仍是封建社會,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國是半封建或半資本主義社會(也有文章認為是資本主義社會),辛亥革命之前和之后,無論如何都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因此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這個說法究竟是否恰當,似有必要重新加以研究”。還有人對“兩半論”提出了直接的質疑和駁難,認為“兩半論”是“失誤”,“延誤了我們反封建歷史任務的完成”。[50] 有記者采訪某研究員,問:“您的意思是不是說,應該否定‘半殖民地半封建’這一理論概括,提出新的概括,以突破現存的近代史的框架,探索新的架構呢?”答:“顯然有這樣的意圖,確切地說,重新檢討‘半殖民地半封建’這一提法,是要為設計新的近代史構架尋找理論基點。”[51] 這里已經把問題提到相當尖銳的程度了。
質疑者說“要為設計新的近代史構架尋找理論基點”。質疑者要設計的新的近代史構架是什么,支持這一構架的理論基點找到了沒有,始終未見下文。但是,我們對論者所謂“半殖民地半封建”理論“延誤了”“反封建歷史任務的完成”卻百思不得其解。前已指出在革命中,認清了中國社會的性質,就認清了中國革命的任務、革命的對象。中國革命的任務就是反帝反封建,這是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本身所規定了的。所謂“推翻三座大山”,不就是指完成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務嗎?我們倒是要問,如果否定“半殖民地半封建”這一理論概括,在中國近代史研究中,能夠正確堅持反帝反封建的觀點嗎?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問題的討論中,有一種分歧值得注意。所謂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是一種適應于近代中國社會的社會形態,是一種過渡性的社會形態,它恰當地反映了近代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作為社會形態,它是不可分割的。另一種意見認為,半殖民地是對國家地位而言,半封建是對半資本主義而言,兩者不是互相補充,而是互相對立的。[52] 這個分歧是很大的。分歧的任何一方在據此觀察近代中國歷史時,都可能得出不完全相同的結論。
究竟如何看待近代中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問題,可以從學理上去分析,也可以從歷史實踐上去分析。但是任何學理的分析,都只能基于歷史實踐。脫離了歷史實踐的分析,都是書生之見,是靠不住的。近代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它的歷史實踐是什么呢?它正是基于對中國社會性質的正確認識和分析,才制定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戰略、策略,才能明確革命對象、明確革命力量、明確革命前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社會主義道路的選擇,都是這個歷史實踐的結果。離開這個歷史實踐,虛構種種臆測的理論,怎么能與歷史的實踐相符合呢?歷史研究是基于史實的探討,離開了史實,僅憑思辨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關于革命和改良問題發生過多次爭論。80年代的爭論,主要涉及如何正確評價改良派或者改良主義問題。那時候的爭論,對于革命的作用,一般都是肯定的。問題是如何評價改良派的歷史作用,這主要涉及戊戌維新運動的評價以及清末立憲運動、立憲派以及資政院、咨議局等作用的評價。早期對改良派的評價比較低,80年代以后,對改良派的評價已漸趨平實。我在《中國近代通史》第1卷中談及這個問題:
回顧歷史,我們看到,改良與革命只是近代中國人改造中國的不同道路的選擇,盡管它在近代中國的歷史命運不盡相同,但它對于推動近代中國歷史進程的進步作用都是不容抹殺的。
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改良與革命可以等量齊觀。有一種見解說革命與改良,是推動近代中國歷史前進的雙輪。這個觀點需要加以討論。何謂雙輪?好比一輛車子,兩個車輪同時向前滾動,才能帶動車廂向前運動。革命與改良,是否是這樣的兩個輪子,同時推動著近代中國歷史的前進呢?還需要根據事實和理論作出具體的分析。
革命與改良的關系到底如何?對于社會歷史的前進運動來說,革命和改良都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改良是常態,革命是變態。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時代,總是經常處在改良的狀態中,否則,那個社會就停滯了,不前進了。所以改良是經常存在的。而革命則不然,社會革命不能經常存在,一個社會不能經常處在革命的狀態中,如果是那樣,這個社會就會是病態的。
誠然,革命并不是社會歷史前進的唯一推動力。革命的發生是有條件的,不是可以任意制造出來的。社會發展的經常形式是社會改良。當階級矛盾不到激化的程度,解決社會階級利益的沖突,往往要靠階級妥協與調和;解決社會政治利益的沖突,往往要靠社會改良的種種辦法。階級調和的辦法,社會改良的辦法,也能促進社會的發展,但它們只能在同一個社會制度內運行,如果要推翻舊制度,建立新制度,階級調和、社會改良,是無能為力的,只能讓位于革命手段。革命發生,才能使社會發展發生質的變化。因此,革命雖不是社會發展的唯一推動力,卻是社會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否定這一點,無原則地歌頌社會改良,顯然是一種反歷史主義的態度。
正因為革命是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它能推動歷史發展產生質的變化,而改良則不以推翻一個社會的制度為目的,它是在社會制度允許的范圍內進行的,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在體制內進行的。因此,一個真正的革命家并不拒絕改良,而一個改良主義者則往往拒絕革命。也往往是這樣的情況:一個社會的改良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或者那個社會不允許改良的時候,往往就可能爆發革命。從這個角度說,改良為革命準備著條件,改良為革命積聚著能量。在這種情況下,實行改良的人和實行革命的人,往往不是同一批人。[53]
以上這些話,大體上是總結了學術界的多次爭論得出的認識。今天看來,得出這樣的認識應該是公允的。
但是,在20世紀90年代,出現一種“告別革命”的言論。這種理論在西方社會早已有之,在中國則從90年代中期開始出現。始作俑者,似乎是李澤厚。1994年李澤厚在一篇對話里說:“辛亥革命是搞糟了,是激進主義思潮的結果……自辛亥革命以后,就是不斷革命:‘二次革命’,‘護國、護法’,‘大革命’,最后就是(19)49年的革命,并且此后毛澤東還要不斷革命”,“現在應該把這個觀念明確地倒過來:‘革命’在中國并不一定是好事情”[54]。1995年,李澤厚、劉再復在“回望二十世紀中國”的時候,在香港出版了一本標題為《告別革命》的書。該書幾乎否定了歷史上的一切革命,當然也否定了近代中國的一切革命。他們宣布,改良比革命好。這本小書是談話記錄,談不上什么理論依據,沒有論證,不過是反映談話者厭惡革命的心理。這就不是理論的誤區、學術方向的誤區,而是作者們政治傾向的誤區了。
我在一篇評論里曾經指出:為什么要提出“告別革命”說?反對法國大革命,是為了反對十月革命;反對辛亥革命,是為了反對中國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他們要“反省整個中國近代史”,就是這個目的。他們要改變反共反社會主義的策略,于是“放棄激進的社會/政治批判話語,轉而采取文化上的保守主義話語”,實際上是“隱喻了某種意識形態的企圖”。這還說得不夠明確。《告別革命》一書的序言,把“告別革命”說的目的全盤托出:“這套思想,恰恰是‘解構’本世紀的革命理論和根深蒂固的正統意識形態最有效的方法和形式。”原來如此。把近代中國的革命歷史都否定了,把20世紀的革命理論都“解構”了,所謂反帝反封建自然不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自然就失去合理性了。如此,則所謂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豈不是都消解殆盡了么?[55]
“告別革命”的思想,是一種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在思想文化領域有著廣泛的影響,很值得學術界、理論界注意。
這里需要指出,歷史研究,需要實事求是,需要從歷史事實出發,就是對歷史上發生過的既有的事實、事件、人物的表現、歷史過程,做出客觀研究,提出認識,給后人指出歷史借鑒。革命和改良,是歷史上發生過的事件,歷史學者的任務,就是對革命和改良的來龍去脈、事實經過做出研究,對革命和改良在歷史發展中對當時和后世發生的影響,作出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