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近代史研究(1949—2019)(全2卷)
- 曾業英主編
- 3417字
- 2021-02-08 14:52:55
第二章 理論與方法問題
第一節 20世紀50年代有關中國近代史分期的討論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中國近代史研究有了很大進展,無論是研究機構、研究隊伍、研究成果,還是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有了往昔不能相比的發展。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進步是在歷史觀方面,是在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方面。
1954年在《歷史研究》創刊號上,胡繩發表了《中國近代歷史的分期問題》一文,引起了近代史學者的強烈關注和熱烈討論。1957年,《歷史研究》編輯部匯集了三年來學者討論的文章予以出版。這是中國近代史學界學習唯物史觀、尋求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建立馬克思主義史學體系的寶貴記錄。中國近代史如何劃分時期,看起來是編寫近代史教科書的一個具體問題。但是依據什么標準分期,卻涉及歷史觀問題,涉及研究中國近代史的理論與方法問題,涉及敘述和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主要任務是什么,以什么來做中國近代史的基本線索問題。胡繩有感于1949年以前有些中國近代史教科書按照“道光時代”“咸豐時代”“同治時代”,或者按照“積弱時期”“變政時期”“共和時期”來敘述歷史,認為是不足道的、不足取的,因為它們“沒有反映出社會歷史發展中的本質的東西”[1];另一些教科書,甚至包括一些企圖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的方法來說明歷史的書在內則放棄了歷史分期的辦法,按照重大事件來敘述歷史,敘事時大致上采用了“紀事本末體”的方法,這種方法,往往“拆散了許多本來是互相關聯的歷史現象,并使歷史發展中的基本線索模糊不清”[2]。在討論分期標準的時候,胡繩批評了那種拿帝國主義侵略形態作劃分時期標準的看法,認為“只看到侵略的那一面,而看不到或不重視對侵略的反應這一面,正是歷來資產階級觀點的近代史著作中的主要缺點之一”[3];同時也批評了單純用社會經濟生活的變化來做劃分時期標準的做法,認為那樣會走到經濟唯物論的立場上去,對中國近代史分期,必須全面考察當時社會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而上層建筑的變化并不是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基礎的變化。胡繩依據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依據毛澤東有關中國近代史的說明,提出了“基本上用階級斗爭的表現來做劃分時期的標準”的重要意見。他還特別指出,馬克思主義對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要求不是在于給各個事變、各個人物一一簡單地標上這個階級或那個階級、進步或革命的符號。如果在一本近代史著作中不過是復述資產階級觀點的書中的材料,只是多了這樣一些符號,那并不就是完成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任務。“要使歷史研究真正滲透著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力量,就要善于通過經濟政治和文化現象而表明在中國近代歷史舞臺上的各種社會力量的面貌和實質,它們的來歷,它們的相互關系和相互斗爭,它們的發展趨勢。”[4]應該說,這是第一次向學術界提出了用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任務,從學術上提出了要使歷史研究真正滲透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力量的重要觀點。依據這種觀點,胡繩還提出了“中國近代史中的三次革命運動的高漲”(此后史學界一般稱“三次革命高潮”)的概念,并對1840—1919年的中國近代史分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胡文發表后,引起學術界熱烈反應。至1957年新華社發布《中國近代史分期討論告一段落》的消息,共有24 篇論文發表。三年之間,先后有孫守任、黃一良、金沖及、范文瀾、戴逸、榮孟源、李新、來新夏、王仁忱、章開沅等發表討論文章,闡明自己的觀點。報紙還報道了天津師范學院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中國人民大學第六次科學討論會以及綜合大學文史教學大綱討論會上有關中國近代史分期問題的討論意見。許多人同意或基本同意胡繩有關分期標準的見解,同時也提出了若干不同的見解:有人認為應以中國近代社會的主要矛盾的發展及其質的某些變化為標準[5],有人主張“必須嚴格地遵循歷史唯物主義的原理,樹立以中國人民為中國歷史主角的思想”[6],有人認為“分期標準應該是將社會經濟(生產方式)的表征和階級斗爭的表征結合起來”[7],有人認為,“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經濟政治壓迫和中國人民的民族民主革命成為貫穿這一歷史時期的根本矛盾,也就成為貫穿各個事件的一條線索”[8],等等。因為對分期標準的認識不同,或者雖然相同,但理解不一定相同,因而形成了對中國近代史分期的種種不同主張。
評價這次討論,我認為,不在于對分期標準的認識是否統一,不在于對具體的歷史分期取得了多少進展,而在于,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中國近代史學界(不僅限于中國近代史學界)結合研究中國近代史分期問題,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消除舊中國封建主義的、資產階級的史學觀的一次重要機會。通過這次討論,明確了研究中國近代史,必須采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和方法。討論者幾乎一致認為,毛澤東所說的“帝國主義和中國封建主義相結合,把中國變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過程,也就是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過程”,原則上表述了中國近代史的基本內容,因此,應當考慮以中國人民的反帝反封建的斗爭運動及其發展作為中國近代史的基本線索。與此同時,史學界還開展了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討論、中國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討論、中國土地制度問題討論、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討論,等等,所有這些討論,是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一次馬克思主義大學習,是一次不可多得的百家爭鳴,它推動了史學界形成學習理論特別是學習唯物史觀的濃厚風氣,使一大批來自舊中國的學者,以及剛剛成長起來進入史學戰線的青年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教育,受到了學習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運用唯物史觀觀察和研究中國歷史,特別是中國近代史的鍛煉,推動了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建設,推進了中國近代史領域若干重大理論問題和歷史實際問題的研究。回顧這次討論,我們仍然感到,中國近代史學科所以有今天這樣的局面,我國近代史研究學者所以有今天這樣的思想水平,是如何受惠于50年代的那次討論的。
經過50年代的討論以后,近代史學界關于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科學性和革命性問題、關于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指導思想問題、關于中國近代史的基本線索問題,大體達成了共識。此后出版的三本中國近代史課本,體現了這次討論的結果。其中兩本是1962年出版的:一本是郭沫若主編、劉大年組織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編寫的《中國史稿》第4冊,一本是翦伯贊主編、邵循正和陳慶華編寫的《中國史綱要》第4 冊;第三本是胡繩編著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此書雖然出版于1981年,反映的仍是那次討論的結果。前兩本書是為大學歷史系編寫的教材,后一本是為廣大干部編寫的近代史讀本。
以前講中國近代史的書,包括擁有眾多讀者的范文瀾著《中國近代史》,一般帶有紀事本末的特點,而且內容偏重于政治史。這在當時是有道理的,但是需要改進。《中國史稿》第4 冊的作者們努力作出了改變。依照《中國史稿》第4 冊主持人劉大年的看法,1840—1919年近代中國80年的歷史,明顯地表現為鴉片戰爭至太平天國失敗、1864年至戊戌變法與義和團運動失敗,以及1901年至五四運動爆發三個不同時期。在那幾個時期里,帝國主義、中國社會各階級的相互關系,他們的矛盾斗爭各有特點。其中社會經濟狀況、階級斗爭、意識形態是結合在一起的,統一的。因此,新的著作要求根據歷史演變的時間順序講述事件;不只講政治事件,也要講經濟基礎、意識形態,不只講漢族地區的歷史,也要講出國內各民族在斗爭中與全國的聯系和相互關系。《中國史稿》第4 冊這種寫法,就是總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近代史學科的理論建樹和研究成果,加以概括和升華,給中國近代史搭起了一個新的架子,有些地方作出了可喜的概括。當時它是指定的高等學校教材,印數很多。1982年全國近代史專家在承德舉行學術討論會,有的研究者評論說,20世紀60年代最有影響的近代史著作是郭沫若主編、實際上是劉大年寫的《中國史稿》第4冊。這個評論指出了那本書在一段時間里流行的情形。胡繩的著作,規模較大,條分縷析,議論恢宏,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作者刻意追求的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力量,對教學和研究工作以及對廣大群眾的愛國主義教育產生了深遠影響。
學者們對以上三本書,盡管在某些具體問題的論述上可能有不同意見,但是基本上確定了中國近代史教科書的編寫體例和框架,確認了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考察中國近代史的歷史進程,確認了近代中國社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確認了近代中國的基本任務是進行反帝反封建的斗爭,在具體編寫上大體接受了三個革命高潮的概念。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出版的數以百計的中國近代史教科書和普及讀物,大體上都是按照這個框架編寫的,可以看作是學者們接受這個框架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