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離運動的政治學:亞齊、魁北克、南蘇丹和瑞士的比較分析
- 周光俊
- 11685字
- 2021-02-08 14:39:13
第三節 分離運動:何種關系?何以對立?
分離主義是民族主義的變種,存在著族群民族主義(ethnonationalism)、少數民族民族主義(minority nationalism)、微觀民族主義(micro-nationalism)等名稱,或是海倫娜·凱特(Helena Catt)和米歇爾·墨菲(Michael Murphy)所稱的“次國家民族主義”(sub-state nationalism)等類似的稱謂。[67]既然分離主義被視為次民族主義(族群主義),那么,分離運動就應該被視為民族主義運動的變種,因而也就將分離運動追溯至民族國家的建立,將分離運動視為民族國家建設的副產品。正是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我們可以認為,幾乎所有的分離危機都是族群沖突。[68]本書考察的即是族群的分離運動。
一 定義分離運動的約束性條件
定義某一概念需要從其內涵與外延兩個方面著手。概念的嚴謹取決于概念的約束性條件是不是足夠,這樣的概念之間才能通約。具體到分離運動,本書從前提性條件、限制性條件、排除性條件、結果性條件幾方面將分離運動的概念鎖定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目標、一定的結果范圍內。
(一)前提性條件:民族國家持續有效的統治
民族國家之前,傳統國家政治中心的行政控制能力有限,難以進行現代意義上的統治,以至于“傳統國家有邊陲(frontiers)而無邊界(borders)”[69]。封建國家與絕對主義國家類似于芬納所談的“地名國家”或“一般性國家”,即“具體疆域有特定的名稱,但這個名稱并不表明生活于此的人民屬于共同的種族,說共同的語言,有共同的信仰,等等,也不表明這里的人民擁有屬于同一共同體的自我意識,他們只是在同一個統治者的統治之下”[70]。
從傳統國家到絕對主義國家,再到民族國家,國家的統治尋找到了最為恰適的形式。根據1933年的《蒙特維多國家權利義務公約》(Montevideo Convention),永久的人口、固定的領土、有效的政府、與他國交往的能力是構成主權國家的要素。雖然,非洲大多數國家仍然看起來僅僅是名義上的民族國家,但是,無論如何,民族國家的建立意味著地理空間的終結,意味著疆域的固定,無論是先占先得,還是時效占有(雖然關于時效有不同的說法,現在國際法一般認為是50年)。民族國家能夠進行有效的國家建設,以解決滲透和統一的問題;能夠進行有效的民族建設,以解決忠誠和義務問題。[71]
當今世界上的民族國家絕大多數是多族群國家。保守估計,全世界有5000個族群文化群體(ethnocultural groups),大約200個國家,平均每個國家有25個族群。[72]莫妮卡·達菲·托夫特(Monica Duffy Toft)曾經考察了2003年聯合國的191個成員國的族群數量情況,如表1—2所示。
表1—2 2003年聯合國成員國/民族國家類型、數量與代表國家情況

注:(1)筆者根據托夫特所著The Geography of Ethnic Violence:Identity,Interests,and the Indivisibility of Territory書中附錄1數據自制;(2)該書出版于2003年,由于當時黑山與南蘇丹尚未獨立,筆者考察的是聯合國191個成員國。
資料來源:Monica Duffy Toft,The Geography of Ethnic Violence:Identity,Interests,and the Indivisibility of Territo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pp.149-152.
多族群的民族國家是考察分離運動的前提。在民族國家的意義上,分離地區(族群)是民族國家的一部分,如果某地從未被民族國家持續有效統治,那就談不上分離。因此,定義作為民族國家建設副產品和民族主義變種的分離主義,前提性條件就是要存在以民族國家為代表的政治共同體持續的且有效的統治。所謂持續的且有效的統治,即時間上持續與實質上有效。持續一般以政治共同體(民族國家)的建立為標志到分離事件(以公投、政黨、武裝等形式)的出現,這一時間軸為我們界定分離運動的時間提供了參考。有效一般以政治中心對邊緣族群合法有效的直接統治為標志:(1)統治的有效性,如中央政府派駐軍隊、終審權在中央等暴力機器的存在,即所謂的直接統治(direct rule);(2)統治的合法性,如邊緣族群聲明服從統一的憲法、合并協議的簽訂等,即所謂的合法統治(legitimate rule)。
另一方面,這一定義也在前提上否定了去殖民化運動所帶來的新興國家的獨立是分離的判斷。宗主國對殖民地的統治并不是作為其民族國家一部分的形式,并不構成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在這一點上,獨立與分離的區分是不言而喻的。獨立在語言學上有著更多的積極意義,通常是指殖民地從宗主國脫離成立自己的民族國家,而分離則是民族國家某一族群追求政治自主權的行為。“我不認為殖民人口,是分離行動的真正案例。他們在母國中,并未享有完全成員的福利,而既然并非身為國家的完全成員,他們并不能從其中‘撤回’(withdraw)。”[73]因此,對“蘇格蘭獨立”“加泰羅尼亞獨立”等分離運動冠以“獨立”的頭銜,在政治上是難以自圓其說的。[74]
(二)限制性條件:分離族群尋求政治自主性
分離運動的目標是尋求政治自主性,即建立民族國家。所謂政治自主性集中地體現為國家主權,“政治主權最明顯的優越地位在于其作為抵御迫害的防御,但是,它同時也可以幫助受到主體族群忽視、無知或冷漠的少數族群”[75]。以尋求政治自主性為最高目標的分離運動與族群主體性是離不開的,尤其是“政治化的族群(politicized ethnicity)已經成為體制、國家、統治集團和政府取得或喪失其政治合法性的一個決定性的原則問題”[76]。尋求政治自主性的分離運動是為了限制中央政府對其固有土地的管轄權。分離并不否定國家的權力,而僅僅是因為它的權力超越了它和它的群體的其他成員和所占據的領土。[77]就其本身而論,分離被簡單地視為企圖創造更多的國家,而不是對國家政權權威的挑戰,僅僅是尋求復制主權,而不是要挑戰主權的主導性概念。在這個意義上說,分離是天生保守派。[78]這就意味著,分離運動是聚居在某一地域的民族群體通過政治訴求、武裝暴力等方式脫離現屬主權國家的單方面行為,是政治與法律雙重意義上的分離。列寧就曾指出:“所謂民族自決權,就是民族脫離異族集體的國家分離,就是組織獨立的民族國家。”[79]在這個意義上說,脫離母國加入他國或者脫離上級行政區的行為都不能被認為是分離。
因而,從追求政治自主性的角度來看,分離成功最主要的標志是國際社會的承認,尤其是母國的承認,而這也是界定分離運動最為約束性的條件。“成功的分離包括,首先,主權或最高權力從一套國家機構和公職人員手中轉移到另一套新創制或設置那里;其次,其他國家和國際組織對新創制的機構代表的承認,這是滿足其國家性的要求。”[80]
(三)排除性條件:分離運動是退出不是呼吁
退出與呼吁(exit and voice)[81]是艾伯特·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所提出來的關于組織績效衰退時成員的可能選擇。赫希曼認為,在面對組織績效衰退時,成員可以有兩種選擇,即退出與呼吁,在不同的情境下兩者的功能與效用是不同的,成員尤其要重視將兩者結合以達到最大的效果。[82]在《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辭典》的“exit and voice”詞條中,赫希曼解釋道,“退出—進言(呼吁)”理論“指出了經歷著發展中的無序的社會行為主體可以做出兩個積極的反應或者補救:退出,即從一種已經建立的關系,像商品的買者,或像諸如公司、家庭、政黨或國家之類組織的成員的關系中退出來;進言,即試圖通過傳送一個人的委屈、冤情和改進意見來補救或改善關系”[83]。
在分離運動中,分離族群的目標是實現其獨立建國的欲望,而這就意味著要從現有國家中退出,尋求建立屬于本族群或本地區的國家,從中央—地方關系轉變為國家—國家關系。退出與呼吁(進言)的最大差異就在于是否脫離原有政治實體,這就在目標意義上排除了某些族群為增加福利而進行的社會或政治運動。在這個意義上說,面對社會或政治運動,中央政府要對此做出基本的判斷,該運動的目的是真的為了退出還是僅僅為了呼吁以獲得更多的自治權。“隨著現代化的浪潮席卷全球,它保證幾乎每一個人,在某一時間,都有理由感到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受委屈者會覺得虐待他的人屬于另一個‘民族’。”[84]基于此,中央政府才有可能制定下一步的對策,以提高呼吁的可能而避免其直接退出。事實上,真正對中央政權有威脅的應該是退出,呼吁本身就是基于忠誠的行為。中央政府在面對分離時,要正確地分析其是退出還是呼吁,要將忠誠的觀念貫穿給每一個社會主體,以提高呼吁的可能而避免其直接退出。
(四)結果性條件:母國地位存在的三種狀態
與國家解體(dissolution、disintegration)不同的是,分離的目的不在于尋求母國(remainder state; host state; parent state; predecessor state; rump state)的解體,而只是單純地從母國退出成立自己的國家,一般來說,原有主權國家在國際法意義上仍然是存在的。當然,一種極端情況是,母國隨著分離族群的退出最終在短時間內崩潰和解體,完全失去了國際法意義。類似蘇聯解體、南斯拉夫解體這樣的政治事件所導致的后果是,原有的政治實體不復存在,分裂成許多新的國家。如此,原有母國就失去了國際法意義。然而,帝國的崩潰是現代民族國家發展的結果,而民族國家的解體卻是不多見的,但仍然不能忽視分離運動導致母國解體這一事實。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分離族群的分離運動并非從一開始就力圖使母國分裂,分裂只是分離運動的某種結果而已,或者說,分裂是分離運動的副產品。在這個意義上說,分離運動導致的母國地位大致呈現出三種變化,得以維持(分離族群未能退出)、分崩離析(母國崩潰解體)和領土殘缺(分離族群得以獨立,剩余領土承繼原有母國地位)。
在這個意義上說,很多國內學者傾向于將secession翻譯成“分裂”,或者直接使用“分裂”都是值得商榷的。其一,secession一詞含有分裂離開的意思,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分裂則更多的是一種靜態的狀態。其二,在國際法中,分裂與分離最大的不同在于原有主權國家即母國是否繼續存在。[85]如此,本書所用的關鍵詞是分離運動,而非分裂運動。
二 分離運動中的幾對關系
如果說,分離運動的約束性條件是對其外延的限制,那么,考察分離運動概念中的幾對關系則是從內涵的角度辨析何以稱為分離運動。
(一)中央—地方(central-regional)關系
分離沖突造成的央地關系變化是不同于行政區劃的,后者是中央基于治理實踐的考慮而進行的行政關系調整和重組,而前者則是直接將某個地方從該國分離出去,如果分離成功的話,那么,不僅是原有領土范圍的調整,而且也將原本的央地關系變成了國與國的關系。由此看來,分離運動首先涉及的是中央—地方關系。
無論是地區分離還是族群分離,亦無論是中心分離還是邊緣分離,都無一例外地與領土聯系在一起。分離是將自己從國家權力的范圍內遷移出去的努力,不是移動已有的邊界,而是重劃邊界,以便它不被包括在內。總結來看,分離內含對領土的要求。[86]分離主義者對領土的要求勢必與中央政府關于領土完整的主張是相違背的,無論是單一制還是聯邦制,地方脫離中央首先改變的是基于領土的央地關系。因此,“分離沖突在本質上是領土沖突,是援引自決權的分離集團與呼吁政治合法性的作為整體的國家之間的沖突”[87]。
(二)中心—邊緣(central-periphery)關系
中心與邊緣的關系是由處于核心地帶的主體族群界定的,在一個多族群的國家,絕大部分少數族群都聚居于邊緣和邊遠地區。在一般意義上,謀求分離的族群基本上是外圍(邊緣)族群,是基于族群—領土的邊緣(外圍)反對中央統治的政治與社會運動,這種沖突“產生在國家體制和組成它的次級單位之間,比如經常處于邊緣或邊遠區域的族群、語言或宗教集團”[88]。
在分離運動中,中心—邊緣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族群的政治地位。一般而言,掌握中央權力的是中心地帶的族群,邊緣地區的族群更多的是作為參與者。然而,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自然資源的發現更多的是在邊緣地區,如果中央政府在利益分配上不公,就容易導致擁有自然資源的邊緣族群因得不到恰當的資源利益分配而產生分離傾向。據統計,基于資源財富分配的怨恨是2/3分離戰爭的源頭。[89]
(三)主體—少數(majority-minority)關系
如前所述,現代民族國家幾乎都是多族群國家,族群的多寡與實力的強弱決定了一個國家政治舞臺中族群數量的多少。一般而言,除了碎片化的多族群國家不存在主體族群之外,每個國家都存在著主體族群和少數族群,但它們的政治地位并不必然與其主體或少數的身份是匹配的。這受到歷史、族際關系、國際政治等因素的影響。因此,這里所講的主體族群與少數族群僅就其人數多寡而言,不涉及其政治地位。
主體族群與少數族群的關系突出體現為其在追逐中央政權過程中的競爭關系。“現代國家不是一個族群中立的行動者,也不僅僅是政治競爭的競技場,而是族群政治權力斗爭的中心目標和參與者。”[90]中央政權的歸屬和權力的分配極大地影響了族群的政治地位與安全環境。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掌握中央政權的都是主體族群,少數族群更多的是扮演參與政權、分享利益的角色,眾多分離運動案例都是由中央政權歸屬與權力分配不當引發的,體現為少數族群從主體族群掌握的國家政權分離出去。當然,并非所有的分離都是少數族群從民族國家脫離的危機,在極個別國家,如比利時,其分離族群是人口占多數的佛拉芒人(Flemings),并非人口較少的瓦隆人(Walloons)。
(四)國內—國際(domestic-international)關系
對國內—國際關系的考察關乎跨界民族的親緣關系、國與國之間的利益糾葛。對于跨界民族而言,在某個國家的分離運動很可能會得到其親緣族群的支持和響應,這就將國內的分離運動上升為國家與國家的關系。由于殖民時代隨意的、不合理的疆界劃分,出現了大量的跨界民族,尤其以中東、非洲為甚。及至全球化時代,由于人口流動帶來的僑胞問題亦影響了部分國家的分離運動,為數眾多的分離案例中出現了國外僑胞支持母族的分離運動。跨界族群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將原本屬于國內族群沖突的問題上升為國與國之間的問題,給分離運動的解決增添了變數。
另外,國內分離運動難免不會成為他國干涉的借口。大國、地區強國或相鄰國家想要干預分離運動總是能夠找到“合適的”借口:人權高于主權、地區穩定、難民危機、自然資源分配,等等。一旦他國介入,分離運動的博弈方就從國內的政治力量轉變為國內—國際、國內族群間等多方勢力,或加速、或延滯分離運動的解決。
(五)宗教—宗教(religionary-religionary)關系或宗教—世俗(religionary-secular)關系
在眾多的分離案例中,宗教問題是分離運動的幕后推手。“當政治精英受到直接威脅時,他們將努力把爭論的問題重新界定為宗教問題……從而吸引國內外的支持。”[91]信仰有無(有宗教信仰與無宗教信仰之間)、信仰有別(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印度教等世界性宗教之間),甚至是信仰派別的不同(如伊斯蘭教遜尼派與什葉派、基督教的天主教與新教)都會成為觸發族群沖突的導火線。
在宗教問題中,有兩個值得關注的問題。一是宗教與族群的統一性。眾多的族群幾乎是全民信教的,不信教成為另類,而信仰其他教派則被認為是異端,這就使得族群的分離運動與宗教問題難以割舍。“宗教是族群的一個方面,它對族群的影響會隨著時間和地點的不同而不同。因此,它可能在某些沖突中是最重要的因素,也可能在其他沖突中扮演著非常小的角色。決定宗教與沖突的顯著性的關鍵因素是沖突的一方或雙方認為它是重要的。而且,這種感知的變化可能是由沖突本身的動態變化而變化的。這并不是說宗教只是族群的一個方面,它是獨特的和獨立的因素,可以促進族群認同。”[92]二是,宗教與族群內戰。對少數族群在危險中(Minorities at Risk,MAR)數據集的分析顯示,直到1980年,宗教和非宗教民族主義造成了幾乎同等數量的沖突,但從1980年起,與非宗教民族主義族群相比,宗教民族主義族群應該對越來越多的暴力沖突負責。[93]具體到特定的宗教,托夫特統計發現,從1940年到2000年的42場宗教內戰中,政府、叛亂群體認同伊斯蘭教的占到34場(81%),遠超過其他宗教,如基督教(21場,或50%),或印度教(7場,或16%)。[94]當然,這并非說伊斯蘭教本質上是與暴力相關聯的,但是,伊斯蘭教極端勢力與族群沖突的關系仍然是值得重視的。
(六)政治離婚(political divorce)?
“在自由民主對于分離行動的觀點中,結婚與離婚的比喻通常最常見且最具說服力。”[95]因而,諸多的文獻將分離運動比喻為離婚。[96]艾麗卡·哈里斯(Erika Harris)稱類似于捷克與斯洛伐克的分離是“天鵝絨式離婚”(velvet divorce),高效且務實。[97]如果當一個高度有效率的國家允許分離區域從她的懷抱中退出,這樣的分離就是純粹分離(pure secession)。純粹分離只存在于極少數的政治結果中(整個20世紀只出現過兩次,即1905年挪威從瑞典分離以及1922年愛爾蘭從英國分離),只有當這樣做時的凈收益是正向的,且是不言而喻的。[98]事實上,將分離比喻為離婚的觀點背后所隱含的意識形態是自由主義。哈里·貝蘭(Harry Beran)認為,國家是基于全體同意的,同意是政治義務的必要條件,成年公民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是自愿性質的,既然如此,就有分離的權利。[99]當然,僅同意就證明離婚的正當性顯然是不足的,克里斯托弗·韋爾曼(Christopher Wellman)就認為,公民愿意或者應該基于同意去建立國家是因為國家執行的功能,因此,真正證明國家正當性的是它的功能而不是同意。[100]
并非所有學者都認為將分離類比為離婚是合適的。弗蘭克·迪特里希(Frank Dietrich)對分離是離婚的類比產生質疑。在他看來,配偶的關系是建基于自由意志的,是自愿進入婚姻的(至少在自由社會是這樣)。然而,分離主義者從來沒有明確地表明他們同意成為現有政治共同體的成員。相比于婚姻,現代國家并不是起源于每個公民的同意所產生的契約。在嚴格意義上說,由于分離主義者進入已建立的國家并不是自愿的,因此政治離婚相關責任的合理性也就是可疑的了。相比于配偶之間,政治離婚的雙方并不能逃離彼此的范圍,分離之后,它們仍然是擁有共同邊界的毗鄰國家。[101]琳達·畢夏認為,“政治分裂無法像婚姻分裂一樣,干凈而有效地處理”,“規范兩個人關系的權利與義務,并不容易詮釋成較大團體間的政治關系”。[102]真正對分離比喻為離婚進行學理辨析和批評的是希利亞德·阿羅諾維奇(Hilliard Aronovitch)。在他看來,分離與離婚的類比是牽強附會的。一是,不同于可以在離婚時分配的個人財產,國家的領土不是可交易的商品,而是留給后人的依靠;二是,不同于離婚的案例,在分離運動中,沒有一個可以接受的高級權威去裁決分離主義者的爭端,也沒有機構去執行任何一個判決;三是,不同于離婚中的互惠權利,在分離中不存在互惠權利;四是,母國比分離地區有著更廣泛的義務,它要保護所有民眾的權利,包括分離區域中反對分離的少數民眾權利。不同于離婚時未成年人有受保護的權利,(分離地區的)民眾并沒有產生被保護的權利。最重要的是,離婚人士的認同和邊界是必要的無爭議的,而分離實體的認同和邊界卻是有爭議的。[103]
三 概念與再討論
那么,“是什么導致了社會與政治沖突,在深度分裂的社會如何保持和平,領土何以如此的重要,政府何時是(不是)合法的,團體聯結的紐帶是什么”[104],這些更值得深思的問題的背后首要的是對概念的可操作化定義。概念的梳理是概念可操作化的前提,任何一項研究的前提都是概念的可操作化。因此,討論分離運動概念的約束性條件,辨析相關概念,理清內部關系,將分離概念可操作化,我們才能進行更深入的研究。按照本書對分離運動約束性條件的說明、對相關概念的辨析,以及對分離運動內部關系的考察,分離運動被定義為聚居于固有領土基礎上的少數族群(極個別情況下是主體族群)從民族國家退出以建立新的主權國家的政治與社會運動。對分離這一概念的界定至少在理論上和實踐上解決了“當我們談論分離運動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的問題”。“在討論中,只有當我們能夠找到中心概念最為確切的定義時,或者至少為了我們辯論的目的而就如何使用這一術語達成一致,我們才能期待在實質性的規范問題上取得進展。”[105]也就是說,本書所倡導的分離運動的概念是它的初始概念,并不包括其引申概念和擴展概念。
“分離運動的普及,暗示了現代國家在容納種族文化差異上,并未發展出有效辦法。無論我們認可分離權利與否,事實是:分離運動將會成為許多國家迫在眉睫的威脅;除非我們學會容納種族差異,否則只要少數族群覺得他們的利益無法在現存國家獲得滿足,他們便會考慮分離。”[106]因而,在文化歧異性時代,時代的政治軸心問題是我們應采取什么樣的批判態度或精神才能以公平正義的方式對待民族主義運動這一最為人熟知的文化承認之政治的運動。[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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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英]琳達·畢夏:《變樣的國家:分離行動及自由理論的問題》,載 Pency B.Lehning編著《分離主義的理論》,許云翔等譯,韋伯文化事業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17頁。
[106].[加拿大]威爾·金利卡:《聯邦主義是否能成為分離行動的有效替代方案》,江佩娟譯,載Pency B.Lehning編著《分離主義的理論》,韋伯文化事業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35頁。
[107].[加拿大]詹姆斯·塔利:《陌生的多樣性:歧異時代的憲政主義》,黃俊龍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