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離運動的政治學:亞齊、魁北克、南蘇丹和瑞士的比較分析
- 周光俊
- 4125字
- 2021-02-08 14:39:13
第二節 分離運動是民族國家建設的副產品:一項前提設定
正本清源是討論任何議題的前提。分離運動是民族國家產生之后才有的政治現象。在民族國家建設的進程中,分離運動是與超國家組織并行不悖的政治現象,是民族國家建設尚未完成的反映,因而也就是民族國家建設的副產品。考察分離運動勢必需要從民族國家入手。
一 民族主義與民族國家
分離運動是分離主義的實踐形式,分離主義是民族主義的變種。[33]因此,在分析分離主義導致的分離運動之前,我們首先有必要了解一下民族主義及民族國家實踐。雖然“民族主義是當今政治和分析思想詞匯中最為模糊的概念之一”[34],但是,民族主義成為現代現象卻是毋庸置疑的共識,所不同的是,民族主義出現的時間與導火索是什么。不論民族主義是法國大革命的意外后果[35](民族主義被芬納視為大革命的遺產之一[36]),還是工業社會導致的新的社會結構的產物,[37]或是19世紀以降建立在直接統治(direct rule)基礎上的治理單元與民族邊界相一致的產物,[38]抑或是外部族群和更發達文明的進入導致的,[39]民族主義都被視為現代政治現象。一般認為,民族主義起源于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資產階級在即將登上歷史舞臺之時迫切需要新的意識形態作為理論基礎,而作為行政單元造就的想象的共同體[40]或被發明傳統[41]的民族主義無疑是等級身份政治瓦解后最為有效的工具。在歐洲的中世紀,資產階級的政治地位相對于其經濟地位而言是較低的,甚至被排除在國家權力之外,即使是在存在著固定的通過三級會議渠道表達政治訴求的法國,資產階級因為其第三等級的身份而難以有所成就。在資產階級追求政治權力的過程中,如何塑造同質性的、表象上的平等去團結整個社會成為擺在資產階級面前的頭等大事。法國大革命、英國工業革命、美國獨立戰爭瓦解了當時的等級身份政治,迫切需要新的社會認同去彌補等級身份政治破碎后的缺漏。“如此強烈的社會認同在自由主義的解放之下便告迷失,只有個人以民族團體和公民身份所建立起的新認同才有辦法替代,而民族主義就是對此種新成員資格的頌揚。”[42]民族主義在日益加劇的認同危機中尋求能夠忽略階級差異與身份不平等的意識形態,“在其初始之際,民族主義打碎了傳統的、陳腐過時而束縛人的社會秩序,并以人類的尊嚴感、以參與歷史和管理自己事務的驕傲和滿足感填充著追隨者的心靈”[43]。
法國大革命以前,民族主義從來沒有以一種毫不妥協的、普適性的形式被提出來,在這之后,這一概念鼓舞著全世界的革命者,成為帝國的掘墓者。[44]此后,民族成為國家認同的利器,成為國家民族(state-nation,國族),“反映了對同質性的客觀需要”[45]。作為政治民族的國族不僅是一個包含文化屬性的集體,更是一個正式的法律單位,而這一單位的形成是理性主義、資本主義市場和中央集權的領土國家的結果。[46]在這個意義上說,雖然可能階級不同、族群有別、信仰各異,但是,作為交叉分裂(cross-cutting cleavage)的民族主義卻可以使得各自的身份在民族主義的意識中獲得代表性(雖然可能是被動代表性)。“全體國民不僅在文化象征意義上被……連接起來,也在制度上被國家統一標準的制度安排結構起來……從而成為……一個新的國家化的民族。”[47]民族的概念發生了嬗變,民族成為國家的民族,建立在中心族裔基礎上的現代民族國家通過一系列方式容納了邊緣族裔,國家建構是將所有的域內民族整合成為國族。“建構民族性的過程,正是對不同的人口集團進行整合的過程,是在具有不同歷史文化和種族聯系的人口中創造出統一性和凝聚力的過程。”[48]民族單元與政治單元相一致[49]的民族建構(nation-building)意味著本國所有族群與國家結合以產生共同的民族認知,中華民族、美利堅民族、法蘭西民族等國家民族都是如此。由此,國家的概念也發生了嬗變,不再是王權的國家,而是成為民族的國家,成為多民族的統一的現代國家。“隨著階級和其他運作者獲得市民的和政治的身份認同,國家便成為‘他們的’民族—國家,一個他們效忠的‘想象的共同體’”[50],基于多民族建構的國家建設(statebuilding)成為現代國家的核心任務。由此,民族建設與國家建設構成了現代民族國家建設的二重性,民族優先與國家至上互相勾連,要有效保護民族利益就要建立起屬于本民族的國家,要有效地捍衛國家的尊嚴就要建構起統一的民族,民族國家的發展日益呈現出民族國家化、國家民族化的趨勢,這一過程仍然在繼續。圖1—1展示了1816—2001年間國家形態的變遷,從中可以顯見的是,民族國家成為最主要的國家形態,“到目前為止,民族國家仍然是唯一得到國際承認的政治組織結構”[51]。

圖1—1 帝國、民族國家和其他類型的政治體(1816—2001年)
注:國土面積小于25000平方千米的未被列入。
資料來源:Andreas Wimmer,Waves of War:Nationalism,State Formation,and Ethnic Exclusion in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2。
民族國家建構了一種以領土(疆域)為認同區間的國家認同模式。傳統國家有邊陲無邊界的情況使得內部的認同被局限在文化上,“我們”與“他們”的區別不在于是否屬于同一個民族,而在于是否文明開化。地理空間的領土認同在國族認同與公民身份的重合歷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促成一種“公民—疆域形式的民族忠誠”[52],最終將固定疆域的領土區間建構成為新的認同模式。領土是一種物理空間,提供在場的情境感(sense of context),“地理空間政治化”使得“領土作為一種政治化的空間,與國家之間具有相互建構的意義”[53]。國家最終被限定在有著固定邊界的疆域內,使得民族國家類似于芬納所談的疆域國家,其忠誠來自生于斯長于斯的認同,[54]以領土為認同區間使得民族成為領土區間內唯一的認同載體。“將國家族群化(ethnicisation)、打上文化烙印(culturalisation)、日益與某種特殊語言聯結在一起,這是近代歐洲發展中的一個漸進過程。”[55]
民族的認同不僅是一種“社會地位”,也是一種“政治身份”,這種政治身份需要法律的約束和規制,“以明確其與政治共同體的關系,以及雙方的邊界、權利、義務”[56]。社會地位與政治身份的獲得需要建基于法律,成為一種更能獲得認同的模式,即公民的民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作為一國國民,至少是兩種身份的集合體。作為族群的一員,他需要通過表明自身的文化屬性來獲得群體的認同,而這不能因為他的地位高低、財產多寡、價值取向等遭到拒絕,卻有可能因為他的膚色、出身、信仰等不被接納。正是因為這種族群認同難以成為持續的社會地位與政治身份,這就需要顯示其作為民族國家成員的身份,這就是公民的屬性。這一屬性通過獲得參與政治的權利去顯示,而這不能因為他的膚色、出身、財產、性取向、信仰等遭到拒絕。“當這種共生關系趨于完美時,當公民與族裔兩種成分之間不存在縫隙時,文化和公民權就會彼此相互加強,國家的作用得到充分實踐。”相反,“當公民的或者族裔的要素其中一方逐漸占據了優勢,國家的團結和權力就會被削弱,就可能導致公民身份與族裔的沖突”[57]。
二 民族國家建設的兩條岔路:超國家組織與分離運動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世界新秩序的建立,以及去殖民化運動的開展,一大批第三世界國家得以建立,民族國家的發展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快軌道。然而,“在全球化時代,國家作為民族共同體的政治想象正經歷著亞民族和超民族力量的撕扯”[58],這就是說,民族國家的發展在超國家組織與分離運動兩條軌道上并駕齊驅。
民族國家建設的“規模和效率會為其公民提供實現政治凝聚力、經濟聯合體和文化一致性這三個目標的條件”[59]。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特別是“冷戰”之后,規模與效率的要求使得民族國家的發展日益追求經濟一體化、政治一體化,日益追求標準化、同質化、純粹化,出現了所謂的超國家組織(supranational organization),每個國家都多或少地成為某一地區或國際組織的一員,尤其是以構筑統一的勞務、商品、人員、資本為核心的歐盟走上了政治一體化進程。全球化進程原本是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這就摒棄了族群)建構起來的,然而,超國家的組織卻動搖了原有民族國家的根基,即國家與領土。全球化的發展要求非國家化(denationalization),以跨國公司為代表的全球化推動者不愿意再拘泥于國界的限制,要求勞務、商品、人員、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流動;要求非領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全球貿易、移民、宗教甚至恐怖主義不再拘泥于已有的邊界,力圖拓展更大范圍的活動空間。非國家化與非領土化的全球化絕不是某一個國家可以做到的,這需要民族國家角色的轉變,“與其說民族國家衰落了,不如說民族國家正在改變其傳統功能,全面地介入當代世界的社會關系”[60],更需要以超國家組織作為協調協商機制去應對全球化的挑戰。
除此之外,民族國家建設卻又出現了與一體化建設截然不同但又并行不悖的吊詭現象,這就是分離主義。分離主義由來已久,一些學者甚至追溯到了政治學創立之初。[61]然而,真正意義上的分離運動是民族國家建立之后才興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特別是“冷戰”結束后分離運動更甚,尤其是“冷戰”后“這一波新的族群民族主義浪潮的另一個結果是,在相當程度上,恢復了較小的人們群體和從屬的民族希望獨立的普遍合法性,并在更廣泛的程度上恢復了民族主義的合法性”[62]。阿倫·布坎南也就將后“冷戰”時代稱為“分離的時代”[63]。在全球化時代,主體民族與少數民族之間的中心—邊緣關系更加脆弱,“全球化的程度越高,邊緣化的程度就越深,全球化已經加深了邊緣化”[64]。打破地區與族群壁壘的民族建設與國家建設在磨平地區差異的同時也試圖磨平族群的差異性,以至于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少數族群的利益。原本不同的族群享有不同的價值觀與信仰,主體民族控制的中央政權試圖將社會主流價值觀與信仰推廣開來,勢必造成少數族群的抗拒和抵制。少數民族的邊緣化導致了其公民身份的危機和公民權利的虛置,轉而尋求基于本民族的民族成員身份與民族成員權利的認同,將民族主義視為“看見自己,界定自我”的鏡子,“個體通過它來觀察和評估事件與他人,并做出響應。它通過清楚地界定‘我們’和‘他們’來簡化復雜的事務”[65]。這就使得人為的藩籬、路障產生了。原先建構的“民族認同的純潔性和同質性正在解體……在這種并不陌生的‘說教式敘述’中,人們不斷感到移民、前殖民地居民以及邊緣化的人,可能還有雜居的‘邊緣’族裔,破壞了民族的結構,因為他們要求區別而平等地對待,要求保持文化差異,希望實現多樣化和自治”[66]。民族自決權與反殖民的“神話”使得少數族裔民族主義的情感被激活,原有意識形態的衰敗,國家分崩離析后導致的權力真空、歷史遺留問題、他者示范效應等因素導致了分離運動層出不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