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機制與形態: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融合研究
- 曹明 張廷干
- 5334字
- 2021-02-08 14:47:14
二 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結合研究的語境及視閾轉換
當前對于儒學為主流的傳統文化的尊崇所表達出來的是民族認同、文化認同與文化自信,盡管有其文化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保持適當張力的自在規律,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中國政治的特點,以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為宗旨的政治,不能不正面借助并結合于民族文化傳統,讓其為建構 ‘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提供資源。而要實現這一目標,無論是推崇馬克思拋棄孔子,或者是肯定孔子丟掉馬克思,都是不可能的。”[21]本書將圍繞這一基本判定,進行學術性梳理。
(一)研究文獻綜述:基本向度與研究成果
本研究的問題意識可以從當前對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關系這一研究路徑與趨勢展開分析,考察蘊涵在這一過程中的各種理論與實踐邏輯,闡述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結合??傮w來看,國內外圍繞該主題的相關研究與趨勢主要以三大視角展開。
1.“根本目的”與“功能作用”的視角
這一研究視角主要目的在于促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并以此探討馬克思主義的內涵及其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這一研究視角占據了當前研究文獻中的很大一部分,楊瑞森、何繼齡、石仲泉、鄭德榮從理論形態視域進行研究;張允熠從文化變遷與轉型角度進行研究;而陳先達、許全興與陳占安則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解為“實踐結合”與民族“文化結合”的統一。國外學者羅伯特·庫恩、施拉姆認為,所謂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對馬克思主義普遍規律的拒斥以及對中國現實和傳統的提升,德國學者皮特·奧皮茨則從文化心理方面研究儒學促進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然而,國外一些學者的相關研究明顯誤解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含義。這一視角未能深入涉及乃至把握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及其結合的精神形態、實質與互動關系。
2.“融合規律”與“互動建構”的視角
這一視角的研究主要有:劉向信、劉志揚與韓書堂闡述中國傳統文化參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創新并將其滲入到中國特色文化建設與核心價值體系建設之中。許全興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的精神結構基礎。孫熙國把握文化形態的多樣性以及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靈魂與核心作用的本質一致性,強調立足于時代實踐詮釋中國傳統哲學的真意是構成發展和創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途徑,把傳統文化理解為“載體”而不是“體用”關系從而與方克立在重釋“體用”關系的基礎上理解中西馬的“綜合創新”有了契合。孫利天以各種文化形態的“信仰對話”尋求中西馬融合的生命邏輯基礎。黃枬森把中西哲學看作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傳播發展的重要思想來源,以科學性與實踐性闡述中西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區別。杜維明在比較中充分理解與把握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及其當代意義乃至普世性。邵龍寶則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視為當下中國社會的終極關懷即最高信仰,而儒學的現代化則是中國社會文化建設不可逾越的文化血脈和文化基因,二者在實踐中的融合與創新成就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國外基于這一視角的研究,主要有以唯物論與辯證法為切入點進行的研究:如美國的施拉姆與竇宗儀以及斯塔爾;而魏斐德、費正清與美國學者戴維·W.張則或者強調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傳統文化背景,或者強調傳統基礎上的“多元化新體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對儒學的繼承與發展。然而,上述這些視角及其成果形式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在融合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或可能困境未能作出深入探討。
3.“問題困境”與“方法路徑”的視角
這一研究視角在新儒學中有所體現。馮友蘭、梁漱溟與熊十力等較早地以唯物史觀來挖掘儒家的政治歷史哲學,熊十力意識到中國哲學的“氣”與西方哲學傳統中“物”的差異性,儒學“唯氣論”與辯證唯物論的會通仍面臨挑戰性問題;梁漱溟盡管不恰當地理解唯物史觀,卻提示了一個重要視閾:必須以特定社會結構背景理解中國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關系;許全興分析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傳統文化消極因素的可能滲入并且分析了其文化心理根源;邵龍寶把傳統文化中儒學的實質與核心價值置入中西文化傳統的流變中予以詮釋,強調對當前中國進一步發展所存在問題的診斷以及如何借鑒西方文化精髓與方法路徑,批判繼承與整合創新儒家心性學說的倫理文化資源和西方政治理念及其制度文明。此外,問題還在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否是儒家化”的問題論爭。金觀濤、郭齊勇與湯一介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作為一種“儒家化”理解;劉東超質疑其立論依據并從研究方法的視角探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儒家化的關系;邵龍寶認同不能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等同為向儒學的“隱性復歸”,但也不是“完全取代”的“斷裂化”。而國外研究或者否定馬克思主義與傳統文化的形態融合:施拉姆、舒爾曼與邁納斯;或者存疑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實質而形成所謂“繼承發展論”與“背離否定論”;或者是折中觀點:顧立雅與列文森等。這一視角的局限在于:囿于文化本身邏輯形態及其對心性的影響義理,未就文化精神的“生命自覺—生活世界—社會結構”等文化精神要素在特定歷史境遇中的文化設計或安排進行生態性考察,以建立邏輯形態與實踐形態之間的內在聯系。
(二)研究視閾轉換:當前存在的問題與困境
基于上述相關研究視閾及其所取得成果的學術史梳理,可以發現,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結合的互動機制及其困境的研究構成該研究的趨勢與重點,然而卻缺乏深入系統的研究成果,不僅未能關注“文化形態—生命自覺—生活世界”的源初關聯及其精神生態并對特定歷史境遇中的文化設計或安排進行生態性考察,而且對于兩者結合的“形態”的研究也很少涉及。在總體上存在這樣的疏忽與不足:一是絕大多數的研究還是囿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是否應該結合及其可能性這樣一個問題域,或者是用兩者之間的一些“個別原理”與“具體觀點”之間進行“碎片化”比附,缺乏一個真正系統的乃至“結構形態”與文化精神本質意義上的論證、挖掘與分疏;二是未能從思想史與生命存在的精神自覺探討二者結合的本體論基礎與現實生活世界的倫理精神根基;三是總體上都是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根本目的定位于這樣兩個方面: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轉化,從而造成其結合在“學術層面”與“實踐層面”的二元分立,無法以一種批判性的精神意識去回答如何在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研究中直面現實生活世界的矛盾悖論和問題困境,建構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問題;四是缺乏基于對二者進一步融合的“前沿”“趨勢”與“困境”的深入把握而進行的理論形態建構的整合性視角,即未能很好地結合現代中國社會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和文化哲學理論的前沿性趨勢的自覺意識,探索適應當代中國社會倫理精神與人的心性或道德精神建構等理論與實踐問題,其實質在于未能找到兩者結合的根本的且適應現時代的切入基點。造成這些局限性的主要原因在于方法論與研究視閾的局限,缺乏對該課題研究的學術資源、學術基礎與本體實踐基礎的形態學建構。
回應上述問題困境需要基于文本詮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形態學”重構,探究二者結合的學術與實踐基礎及其切入基點,在此基礎上研究其互動規律與實現機制及其趨勢和精神性功能,建構文化轉型中的中國文化形態結構,從而創新性地解決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的合法性、可能性以及何以實現這一基本問題。
首先,理論基礎與范式轉換。本研究的主題定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的創新研究,因而涉及對相關文化形態及其精神結構的重新詮釋,這需要先行對各種類型與譜系式的哲學與文化形態進行形態學的考察。這種考察并非是一種自然科學與生物學意義上的,而主要是哲學形而上學意義上的研究,把“形態學”從生物學、社會學等領域中剝離出來,打破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中“事實”和“價值”二分的痼疾,基于事實和價值的一體化來闡釋“形態”的概念,其要義在于一種基于原子式思維反思與超越的整全性思維,以把握各種文化現象與哲學形態的精神實質與內里邏輯,特別是還原“理論形態”與“生命形態”、生命存在與意義建構間的源初關聯,由此建立一種哲學形態學與文化形態學的基本框架,闡釋其基本原理、概念方法與普遍意義,確立起一種研究文化與哲學諸理論的新范式。
其次,理論前提批判與重置。先前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融合的研究總體上是基于一種自設的前提,然后尋求一些“碎片化”的觀點或個別原理加以比附與對接,缺乏對二者融合的學術基礎的建構。本書力圖展開一種對先前研究所預設的教科書式的固有理論前提的分析與批判,消解慣有的思維范式與“前見”理念,實現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形態學詮釋與重構,重置二者融合的本體基礎、問題基礎與方法基礎。
再次,理論融合境域與基點的探求?;谏鲜鲆曈蚺c范式,深入西方哲學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傳統文化之中,以現象學還原方式“回到事實本身”,即其所共屬的“生活世界”與歷史邏輯,確定其在精神統一的理論形態結構與序列中的關系位置乃至沖突或矛盾,呈現文化諸理論形態所構成的互濟互補的生態—形態結構,而其最根本的結合點則是對于生命自由與一種“可能生活”的理論與實踐解釋。據此,探討馬克思主義與傳統文化融合的內在規律及其實現機制與精神性功能,并在理論形態與生命實踐、特殊性與普遍性、歷史與現實等整合統一的基礎上深入把握其融合過程中可能遭遇的特殊困境與特殊難題。
最后,理論形態的創新與重構。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反思和批判各種文化與哲學理論的內在問題和根本矛盾。這種問題與矛盾在不同歷史境遇中的演變及其對可能生活與自由存在的影響,構成了文化與哲學形態演變的內在動力,進而回到中國現代化的現實情境中,洞悉和提取傳統文化在這一境遇中所生成的中國文化精神及其所塑造的人格特質中可能遭遇的文化難題乃至“倫理—道德”問題。以累積的中國文化經驗、生成中的中國文化話語邏輯,尋求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現代性轉型中進一步結合的新的精神生長點,創造性地建構適應和指導中國現代化實踐的文化理論形態并克服西方現代性問題和現實問題。
為此,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的研究需要一種“形態學”的視閾轉換?!靶螒B學”作為學術研究范式已經在史學與哲學研究以及文本詮釋中得到應用。有學者把“哲學的生成與開新,就是創構其存在理解方式和秩序構建方式,并對其予以闡釋的最終描述”看成是一種“精神形態學”,并運用于對孔子儒學的研究,這一研究方法體現在克羅齊對于精神與歷史的統一的理解中[22]:“精神的自我意識就是哲學,哲學是它的歷史,或者說,歷史就是它的哲學,二者在本質上是同一的?!?span id="2gbhvko" class="super">[23]而“‘哲學形態學’乃至 ‘哲學歷史形態學’顯然為馬克思哲學發展史的研究和描述提供了一種特殊的模式、維度和視域。形態學范式用于本主題研究的可能性與合理性可以依據其概念蘊涵及其基本原則獲得說明。”[24]
形態學(morphology, morphologie)的范疇來自希臘語morphe。歌德由于不滿意自然科學中過分的理性分析傾向而在自己的生物學研究中最早使用過形態學概念。生物形態學不是只注重部分的微觀分析而忽略總體上的聯系,相反它要求把生命形式當作有機的系統?!靶螒B學”方法在馬克思的理論研究中也有所體現,他專門構建了“經濟的社會形態”概念,并明確地“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25]
把“形態學”運用于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及其相互關系的研究具有獨特的作用:一方面有助于從整體性與歷史性來把握并實現二者的形態重構,從而為二者融合的研究建構學術資源和學術基礎。克羅伯(A.L.Kroeber)和克拉孔(Clyde Kluckhohn)把文化理解為以傳統價值系統為核心的整體行為系統,并同時注意到文化的整體性和歷史性。盡管人類學家對于文化的認識日益深入,但文化的整體性與歷史性卻依然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隨著“維柯和赫爾德的歷史哲學逐漸受到西方思想界的重視,不但文化是一個整體的觀念得到了加強,而且多元文化觀也開始流行。”[26]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將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精髓與表現形態、發展歷程與實踐邏輯有機結合,便于更好地揭示兩者的本質和發展規律或本體依據,由此還原各種殊異的文化形態之間的互釋經驗與解釋機制,并彰顯其當代意義和實踐價值。
以“形態學”視閾研究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形態演變史,是回應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融合的合法性、可能性以及何以實現這一基本問題的可行路徑。這一范式所蘊涵的基本方法論原則:其一,呈現文化邏輯形態與生命存在以及可能生活之間的源初關聯,“生命創造出某些特定形式,并通過這些形式表現其自身,實現其自身”“文化蘊涵了生命有可能實現自身的全部事業。但文化也蘊涵了生命以受界限限制的形式得以實現的那些事業”。[27];其二,客觀地體現文化形態同其創建者及其個性的關系,還原文化形態之間的作用機制,揚棄既有研究中絕對“對立論”和“同一論”;其三,將每種文化形態都看作是其演變過程的整體形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充分注意彼此之間的區別和聯系以及它們在特定的社會歷史實踐中所表現出來的精神性功能或所發生的實際作用;其四,判斷文化形態是否完善的一個重要標準就要看其是不是達到了科學性與價值性的統一。如果說,“形態學”范式概念蘊涵及其方法論原則用于本課題研究具有可能性與合理性,那么,以“形態學”視閾與方法研究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應該涉及什么樣的問題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