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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結合的合法性論爭

馬克思主義與傳統文化這兩種文化形態的相遇是在中國近現代時期。馬克思主義在指導中國革命過程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曾經使得傳統文化的主流形態受到猛烈批判,“馬克思主義則充當了與中國傳統文化決裂、打倒孔孟之道的武器”。[3]約瑟夫·列文森在其名著《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中對當時中國的文化政策給予這樣較為客觀的評價:“20世紀的第一次革命浪潮真正打倒了孔子。珍貴的歷史連續性、歷史認同感似乎也隨之被割斷和湮滅。許多學派試圖重新將孔子與歷史的延續、認同統一起來。共產主義者在尋找逝去的時光中發揮了作用,并有自己明智的策略和方法: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還孔子的真相,置孔子于歷史。”這里的所謂“置孔子于歷史”在于說明儒家思想文化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時期已經喪失了任何現實的存在和作用而成為過去的東西,“共產主義者可以使孔子民族化,使他脫離與現行社會的聯系,脫離今后的歷史,將他回歸于過去,只把他當作一個過去的人物對待”,“共產黨不是剝奪其存在的意義,而是取代他的文化作用……保護孔子并不是由于共產黨官方要復興儒學,而是把他作為博物館的歷史收藏物,其目的也就是要把他從現實的文化中驅逐出去”。[4]

然而,“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打倒孔家店”高揚破除傳統思想文化似乎是列文森所謂“置孔子于歷史”論斷的一種否定。事實上,孔子和儒家思想文化是作為“民族的性格”或“已經轉化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不管你喜歡或不喜歡,這已經是一種歷史和現實的存在”。“它是這個民族得以生存發展所積累下來的內在的存在和文明,具有相當強固的承續力量、持久功能和相對獨立的性質,直接間接地、自覺不自覺地影響、支配甚至主宰者今天的人們,從內容到形式,從道德標準、真理觀念到思維模式、審美情趣等等。”[5]而“文化大革命”所提的反儒,在其本質上是否是對傳統儒學價值精神的一種徹底顛覆或否定仍然是值得置疑的,[6]鄧曉芒的這個觀點蘊涵兩個層面的價值判斷:一是傳統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存在與社會主義文化重建相悖的元素;二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正是儒家文化中封建威權主義思想的繼續。即便是形式上對于文化傳統的祛除,都可能是悲劇性的。余英時在評價“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時指出,“企圖用非理性乃至反理性的方式來消滅自己的文化傳統”,其“結局之悲慘更是有目共睹”。因而,思想史的生命即在于轉化性的活動,基于這種創造性的轉化活動,“儒家作為文化資源或思想史的意義,就是指儒家的道德思考、政治思考、人性思考等仍然可以參與當代的相關思考而有其意義”[7]

21世紀以來出現了新一輪“國學熱”。以科學和民主為核心內容和主題的新文化運動,是基于一定歷史背景所生成的一種“民族國家意識”,它直接指向被歷代統治階級不斷包裝的孔孟儒學中“不復有先秦儒學的真精神”卻明顯暴露出來的那種“紋飾”專制統治、阻礙著中國社會根本變革的意識形態特質,在其深層則蘊涵著民族復興和文化價值形態重構的雙重期待。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理解,一方面,民族復興構成了文化復興的前提并成為理解新文化運動價值精神和歷史意義的關鍵,盡管“中國近百年來的危機,根本上是一個文化的危機”[8],“今日中國的問題……其最內在的本質是一個文化問題。”[9]因而,以儒學為主流價值形態的中國傳統文化,其復興與民族的復興是同構的。在這個意義上,有學者指出,“中華民族的復興,有可能是以儒學的復興為最高標志,但卻未必以儒學的復興為前提”[10]。另一方面,新文化運動過激地把民主與科學放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對立面,[11]并把傳統文化直接等同于舊文化。正是這種對立的二元觀念,堵塞了由傳統文化向當代先進文化轉化的可能和途徑。這樣,隨之而來的問題則是:在意識形態領域中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這一基本方針或原則是否發生了變化?由此,意識形態領域中出現了一些學者所指出的這樣的兩難:“似乎強調堅持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就是貶低以儒學為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反之,則應把馬克思主義請下指導地位的 ‘神壇’,重走歷史上尊孔讀經、以儒治國的老路”[12],從而不僅把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結合的合法性、可能性以及何以能夠實現這一基本前提性問題呈現出來,而且伴隨社會的進步和發展,處理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不可回避的理論和現實問題。

值得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和傳統文化在社會主義文化體系的重構過程中的共處及其相互融合,無疑成為我們必須認真思考的前所未有的重大思想文化現象,而且對于這兩者關系的把握需要站在中國哲學文化精神的高度以及社會形態變遷的唯物史觀的高度予以深入考察。正如張岱年先生所指出的,“要把經過認真挑選的來自古今中外不同文化系統的文化要素總合成一個現代化的中國文化體系,有一系列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它們是: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的指導和社會主義原則,必須弘揚民族主體精神,走中西融合之路,必須以創造的精神從事綜合并在綜合的基礎上有所創造”。由此,可以走出百余年來“文化體用”的僵固的二元思維模式:“體,無非是一個文化系統的基本思想、基本原則;用,無非是在其知道、統御下的一個文化要素及其功能、作用”,而當前文化重構的“體”“正是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則和社會主義的原則。”[13]陳先達也強調指出,在討論馬克思主義和以儒學為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時,決不能忘記社會形態變革這個重大的歷史和現實,不能忘記馮友蘭先生以馬克思主義觀點重寫中國哲學史時所提到的“舊邦新命”這一現代中國的特點。只有把握了這個根本出發點,才能深入把握中國共產黨為什么不能繼續把沿著以儒家為主流的傳統文化所鋪就的道路作為中華民族復興之路,而要舉起馬克思主義旗幟;“只有站在社會形態變革的高度進行審視,才能牢固確立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社會以什么為指導思想,以及如何處理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關系這個重大問題。這個問題僅僅局限在文化范圍內是說不清楚的。”[14]然而,張岱年和程宜山在這里依然未能辨清傳統文化的根基性與馬克思主義作為指導原則之間的關系。

因而,不應非歷史主義地爭論馬克思主義與儒學的高下優劣或抑揚褒貶。前者是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思想理論指導,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和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撇開歷史條件和社會形態演變談論文化重建問題的傾向應該受到批判。盡管文化發展的方向在根本上并非可以主觀地、片面地決定,然而,并不否認基于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的努力可以有助于文化的發展。在思想和價值的領域內,如果客觀條件允許,我們可以通過持續不斷的努力而有所創新。如果說,“中國文化重建所遭遇到的挫折至少一部分是由于思想的混亂而造成的”,而“這一文化悲劇絕非任何歷史決定論所能解釋得清楚”,那么,這種思想自覺和文化自覺的基本點在于:反對蔑視以儒學為主導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化虛無主義,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可以從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中得到思想資源、智慧和啟發,但也要防止高揚傳統文化的原教旨主義反對馬克思主義、拒斥西方先進文化的保守主義思潮。而堅持非此即彼的思維范式正是關于中國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關系的討論中出現的“否定論”和“懷疑論”乃至“隱性回歸論”或“儒化論”的根由所在。

“否定論”關于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關系的最尖銳的看法即二者不能實現融合。持否定論者不僅有西方哲學的研究者,也有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者。他們或者認為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是兩種性質不同的文化形態,馬克思主義是科學,是普遍性的真理,因而在中國的運用過程中不需要中國化。在這里,否定論者是機械地割裂了普遍與特殊、一般與個別、共性與個性的關系。而當這一方法論運用到傳統文化和馬克思主義關系的研究中時,不是否定二者之間可能的融合,就是即便承認其融合也只是“流為空洞的形式,而失去了經驗性的內容”而最終脫離了具體的文化傳統,也是當前一些研究者所認為的,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融合是賦予馬克思主義以中國化的形式,并未充分地把握中國傳統文化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中的定位問題。或者認為馬克思主義不是科學而是一種“意識形態”,并不能被普遍地接受和應用,從而把學術和文化作為政治的附庸而否棄了其自身應有的自主性精神,文化實踐最終無法擺脫工具主義價值的宿命,這也是余英時先生何以提出“一方面肯定 ‘五四’的啟蒙精神;另一方面超越 ‘五四的思想境界’”[15]的原因之一。否定論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是對于二者結合的真實蘊涵缺乏整體認知以及對理論與實踐、歷史與邏輯關系的誤讀。馬克思主義的強大力量就在于它與中國實際的結合,包括與中國歷史、社會形態或性質、發展狀況、思想觀念、思維方式和傳統文化的結合。即便是把中國傳統文化理解為具有民族性格特質的“精神狀況”,這種“精神狀況”在本質上只能被理解為是雅斯貝斯所強調的那樣,是特定歷史時代的民族“存在狀況”而絕非僅是一種“理論”或“學說”。余英時在評述文化研究中割裂理論與實際關系的這一傾向時指出,所謂“本位文化”“全盤西化”或“體用之爭”在其深層暴露出文化問題研究的兩個傾向:一是“將復雜萬狀的文化現象在文字上加以抽象化,并進一步用幾個字來概括整個文化傳統的精神;二是這種抽象化又引起一個不易避免的傾向,即以為具體的文化現象也和抽象的觀念一樣可以由我們任意擺布。”[16]另外,忽略了理論與實際之間存在著的雙向互動作用,未能把握二者何以能夠融合的深層次根源。盡管,在這一過程中可能存在著諸多“風險”,會出現某種“變形”或“修正”,即黑格爾所講的“精神”在“出走”的過程中會有某種“損失”。在《確定性的尋求》中,杜威在相同的意義上指出,一種理論在實踐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種種“不確定性”的情形。

正是由于這種“風險”或“不確定性”的存在,衍生出兩個相反的文化思想范式。一是“儒化馬克思主義”。西方學術界存在著一個較為普遍的傾向,即把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看成是儒家傳統思想改頭換面式的延續。正如列文森所說:“中國共產主義者撰寫的歷史似乎持的都是非儒學的態度,而實際上,又似乎只能把它理解為對儒學的繼承。”[17]有的則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概念范疇的相似性,說明二者融合的可能性甚至是“中國傳統思想化”。國內也有一些學者試圖從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在概念范疇以及思想內容方面的相似相通,提出用“中國的傳統文化資源”來豐富和發展乃至同化馬克思主義,有的提出對傳統儒學的現代改造并以這種所謂“新儒學”取代馬克思主義來指導我們的實踐活動。二是大力倡導一種與馬克思主義世界觀、民族化方向完全相反的“回歸馬克思”的態度與致思路徑。或者提出一種基于“文本與歷史分析”模式[18]呈現馬克思文本及其思想發展歷程的原像,重建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縮小乃至消除當前的揭示與馬克思原典之間的歷史間距;或者提出回到馬克思的“人類學范式”以“掌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真精神”;[19]或者認為應該回到馬克思著作中的思想而非文本本身,進而把握馬克思的立場觀點方法,以馬克思自己的思想來裁決對馬克思思想理解中發生的爭論。然而,這種不滿足于對馬克思主義的傳統理解而提出重新詮釋馬克思主義的“回歸”論,不僅存在著內在的矛盾悖論,而且有其方法論缺陷,即基于傳統解釋學而非現代解釋學立場及其基本精神,而傳統解釋學原則的不可能性在于:任何文本都有自身的歷史性,只能置入特定社會存在中才能獲得恰當的理解;文本詮釋者離不開其生活于其中的習俗、傳統、制度等從而無法徹底去主體性;理解也絕非是指向一維性時間的過去,而理解歷史、文本的意義正應該是為了達到對自己和現時代的更好把握。基于此,出于避免對馬克思主義理解的隨意性和相對性而提出“回歸馬克思”恰恰可能導致更大的隨意性和相對性,或導致主觀獨斷論。[20]因而,我們認為,正確的方法應該是堅持理論與實踐、邏輯與歷史的統一,立足于當前的社會歷史條件、社會結構、思想實際、時代精神和現實問題,正確理解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才是具有可能性與合法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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