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播媒介與現代文學史分期
- 王龍洋
- 6157字
- 2021-01-05 12:33:00
第三節 轉型期的文學新媒介
中國近代報刊的發展,特別是文藝報刊的繁榮,使文藝報刊逐漸成為文藝作品的主要載體。文藝作品、文藝理論大多利用報刊這個新的媒介進行傳播。這種新的文學媒介又促成中國近代文學傳播方式由傳統向現代轉變。這種傳播方式的轉變既影響了作家的創作,又影響了讀者的接受。
在中國古代,文學傳播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口頭傳播;二是版籍傳播。這兩種傳播方式各有自己的特點。口頭傳播依靠說書人的口頭表達,文字不是特別重要,而是依靠說書人表達的效果。說書人通過自己對文學作品的再創作,用富有蠱惑性的聲音吸引讀者,這種傳播方式是“聽—說”的方式。這種方式需要說書人與接受者面對面,因此在傳播的時空上存在局限,它僅僅限于說書人的活動區域。文學版籍傳播因為傳播不受說書人的活動區域限制,同時可以割裂閱讀的時間和空間。讀者閱讀可以根據自己的時間、地點安排,閱讀更為私人化,因此對于文字的要求比較注重。但是,由于書籍的傳播沒有說書人的中介,也就失去了說書人的情感表達,動作的演繹,在吸引力上有局限。所以說,中國古代的這兩種文學的傳播方式各有優劣,它們針對的是不同的讀者。口頭傳播更側重用那些沒有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中下層民眾,而版籍傳播更側重于當時的讀書人。隨著中國近代報刊的發展,文藝報刊逐漸登上歷史舞臺。文藝報刊逐步取代口頭傳播和版籍傳播,成為文學新的主要載體。誠如陳平原教授所說:“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個以刊物為中心的文學時代。”[28]報刊這一新的文學傳播媒介的出現,一方面影響了作家的創作,另一方面影響了讀者的接受。
一 文藝報刊為文學提供了新平臺
在19世紀40—90年代的報刊中,文藝詩詞副刊性文字始終占有一席之地,在一些報刊上出現了副刊的雛形。早在70年代以前,在西方外來者主辦的一些報刊上,就已經出現過個別文學作品,如《察世俗每月統記傳》刊載過外國傳教士寫的中文小說。《六合叢談》對荷馬史詩、希臘幾大悲劇家和亞里斯多芬的喜劇作過片段介紹。英文的《中國叢報》和《中國雜志》上刊有《紅樓夢》前八回的譯文和評價這部古典杰作的文章。《上海新報》也刊有“西人”及“華友”投寄的隨筆、雜談、寓言、游記、詩詞、對聯、短篇小說和科學作品等文章。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些還是個別零星的狀態出現的,這些文藝性的文章大多和新聞性的作品混雜在一起,有的甚至被視為新聞作品。這些文學作品沒有固定的欄目,沒有固定的版面,更談不上有明確的題刊,帶有很大的隨意性。
1872年《申報》在上海創刊,其創刊號上公開征求“騷人韻士”們的“短什長篇”和天下各名家的竹枝詞及長歌記事之類的文學作品,“——如有騷人韻士有愿以短長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區竹枝詞及長短歌記事之類,概不取資”[29]。雖然沒有辟出文學專欄,但已經有了大體上的位置,文學作品一般刊登在新聞之后,因而“初具副刊的規模,成為后世報屁股的濫觴”[30]。后來由于“描寫艷情、流連風景”的唱和之作太多,四五年間“所積計不下三千首”,報屁股上的那點地方無法容納。有些翻譯小說和“海外奇談”或筆記作品由于篇幅過長,也不適合在日報上發表,于是有《瀛寰瑣記》《四冥瑣記》《寰宇瑣記》等附屬的刊物出現。這類刊物除詩詞外,還兼刊登小說、散文和筆記論說之類的文章,是“最早的一批附屬出版日報的綜合性副刊”[31]。因為單獨印刷,又裝訂成冊,從形式上講,這幾個附屬刊物都更接近于后來出現的文學雜志和報紙增刊。此外,《字林滬報》《同文滬報》和《順天時報》等報刊,都很注重刊登具有很強文藝性的文學作品。《字林滬報》從1882年起就開始在版面上刊登“詩詞雜作”,位置在新聞作品之后。報社并且聲明,凡有“詩詞歌賦囑登本報者,概不取資”。在發表聲明不久以后,《字林滬報》又專門開辟一個專欄名叫“花團錦簇樓集詩”,專刊詩詞小品文章。到了1897年,《字林滬報》報社創辦新的《消閑報》,作為《字林滬報》的附屬刊物出版。這個新的附屬刊物每天一張,夾在正報中,作為附屬品發行,與《申報》的《瀛寰瑣記》《四冥瑣記》和《寰宇瑣記》的形式非常相像。
到19世紀末,以上海為中心,出現了一批小型的文藝報刊。其中主要有1896年創刊的《指南報》,1897年創刊的《游戲報》《笑報》《采風報》和1898年創辦的《趣報》等。它們的創辦人李伯元、吳趼人等都是清末著名的譴責小說家,通過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他們的著名小說如《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文明小史》等,都是首先在這些報刊上以連載的形式出現的。香港也出現了報紙的副刊。革命黨人創辦的《世界公益報》《廣東報》《有所謂報》的副刊比較活潑,除新聞評論外,從粵語方言區流行的“粵謳”“南音”“數白攬”“木魚”“班本”等民間說唱文學,到詩詞、散文和小說,無不兼收并蓄。
辛亥革命前后,是文藝期刊的噴發期,東京、上海、廣州等地涌現了一大批以刊載詩詞、散文、戲曲、小說等文學作品為主的小報和文藝期刊,其中比較有名的有:《新小說》《繡像小說》《雁來紅叢報》《小說七日報》《游戲世界》《月月小說》《小說林》《小說世界》《揚子江小說報》《小說月報》《娛閑報》《國魂報》《上海白話報》《陽秋報》等。據阿英統計,總數在30種以上。其中以梁啟超主編的《新小說》、李伯元主編的《小說月報》影響最為深遠。這些文藝小報期刊與前一時期李伯元、吳趼人等在戊戌變法時期創辦的《游戲報》和《采風報》等一脈相承。到“五四”時期就出現了著名的四大文藝副刊:《時事新報》的《學燈》《民國日報》的《覺悟》《晨報》的《副雋》《京報》的《京報副刊》,這四個副刊在“五四”時期影響非常大。
根據史和、姚福申等編的《中國近代報刊名錄》記載,從1815年到1911年,共有中文報刊1753種,如果將下限延伸到“五四”時期,中國近代出版的報刊數目估計會超過2000種。在這2000多種報刊里,文藝報刊或者具有文藝報刊性質的大約有277種。而根據祝均宙、黃培瑋編的《中國近代文藝報刊概覽·引言》介紹,近代文藝雜志133種,文藝報紙76種,而且沒有找到原件的文藝報刊68種。近代報刊的繁榮,特別是文藝報刊的發展,為文學提供了全新的傳播媒介,這在此前的中國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
二 報刊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載體
中國近代報刊的繁榮,使文藝報刊逐步取代傳統的文學傳播方式,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載體。清末民初時期,作家通過報刊先連載文學作品,然后出版成書逐步成為一種獨特的現象。“中國近現代的文學作品有相當大一部分是通過報紙這個陣地和讀者見面的……我們的文豪們的作品大多數是首先在報刊上發表和讀者見面,然后再采集成書。”[32]以當時的小說作品為例,清末民初時期創作的短篇小說,幾乎全部是首先刊登在當時的報刊上,其次結集出版。中長篇小說也借用報刊這個新型的傳播平臺,獨創一種新的連載體,在報紙雜志上連載,有的作品甚至連載數年,而后結集出版發行單行本。當時也有文學作品因為作者個人的原因中斷了寫作,不能完整成書,如梁啟超寫作《新中國未來記》,因為寫到一半,失去了寫的興趣從而中斷了寫作,是一本沒寫完的著作。我們熟悉的清末民初著名小說,如《文明小史》《海上花列傳》《官場現形記》《孽海花》《新中國未來記》《老殘游記》《廣陵潮》《上海游驂錄》《雪鴻淚史》等,都是在文藝報刊上以連載的形式發表的小說。
近代一般性的報刊運用副刊刊登小說或刊登翻譯小說等文學作品的刊物也有很多,具代表性的有《清議報》《新民叢報》《浙江潮》《紅蘇》《女子世界》《東方雜志》《揚子江白話報》《民報》《中國女報》《娛閑錄》《太平洋》等。在這類報刊中,較有代表性的應該是商務印書館創辦的《教育雜志》,它曾經連續刊登清末民初著名通俗作家包天笑的譯著小說9種:《馨兒就學記》《孤雛感記》《埋碎石記》《苦兒流浪記》《二青年》以及他翻譯的科學小說《科學之家庭》和少年題材的小說《童子偵查記》《青燈月染錄》《雙雛淚》。有的作家為了發表文學作品,親自創辦報刊或者編輯文學雜志。韓邦慶創辦《海上奇書》在其之上專門發布自己的作品,如他的《海上花列傳》等小說就是在這個刊物上發表的。李伯元也創辦《游戲報》。與此同時,清末民初時期的作家還參與報刊的編輯工作,如梁啟超編輯《新小說》,曾樸、徐念慈編輯《小說林》,李伯元、歐陽巨源編輯《繡像小說》,包天笑編輯《小說時報》,徐枕亞編輯《小說叢刊》,等等。當然這里只是對清末民初時期報刊刊登的小說做一個管中窺豹式的梳理。在近代報刊刊登的文藝作品中,不僅僅是小說這種體裁,像詩歌、戲劇、小品文、游記等文藝作品,也大量刊登。這充分說明,近代報刊已經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載體。
同時,清末民初時期的文學理論家開始通過報刊表達自己的文學觀念。如嚴復和夏曾佑的《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就是在《國聞報》上刊登發表。該文采用西方社會進化論的思想觀點來討論中國文學,提出可以利用小說這個大眾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來開發民智。梁啟超撰寫的系列論文,如《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譯印政治小說序》《〈小說叢語〉發刊詞》等,都是在報刊上發表的。他在這些論文中,借鑒西方人文思想來討論文學的同時,比較強調文學對世道人心及社會進化的功用。1905年,王國維系列理論文章如《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等也是在報刊上發表的。他強調通過“審美自治”來保持文學藝術本身的獨立品格。1908年,周樹人的《摩羅詩力說》也是在報刊上發表的。他在論文中認為,人之所以需要文學,就是因為“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文章為美術之一,質亦當然”。“文章之于人生,其為用決不次于飲食、宮室、宗教、道德。”“涵養之人神思,即文章之職與用也。”[33]
表1-3 清末民初刊登文藝作品的期刊
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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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4 刊登文藝作品的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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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報刊與文學場域的形成
近代報刊在急劇變革的現實運動中,迅速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載體,這固然具有時代的原因,但也是報刊自身的屬性所使然。郭延禮在分析報刊自身的原因時,總結為四個方面:一是文學作品的可讀性。它具有較強的娛樂、審美功能,易于吸引讀者,可以增加報刊的銷售量,具有明顯的經濟效益。二是隨著報刊的增多和商品化,新聞稿件供應成了一個問題,為彌補新聞稿件的不足,需要運用文學稿件來填補版面。因此文藝作品尤其是各類小說的需求就更為迫切。三是文藝觀念的改變。清末開始重視小說的社會作用和藝術功能。這種觀念對報刊有重要的導向意義。四是為了更好地滿足市民的文化需求。這四個原因涉及文學的功能變化:刊登文學作品能夠為報社帶來良好的經濟效益;文學觀念的變化:文學可以用來吸引讀者,彌補新聞報道信息量的不足;文體觀念的變化:小說文體的地位上升及其對讀者的重視。[34]
這種分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比較中肯。但有幾點我們還必須注意:清末民初報刊的興盛為文藝的繁榮提供了可能,并且使得報刊成為文藝作品的主要載體,造成這種現象的深層原因,還有促使報刊興盛的現代技術和現代商業文化的原因。
首先,現代印刷技術為報刊的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在中國報刊近代發展過程中,傳教士在辦報的過程中,將西方先進的印刷技術和設備引進到中國,為中國的出版事業提供了新的生產力。這是中國近代報刊出版業繁榮的物質基礎。西方現代機器印刷技術的引進,使現代化的鉛字印刷和機器印刷取代中國傳統的手工抄寫、木活排版和雕版印刷。這使近代中國的報刊印刷周期大為縮短,使文學報刊成為強大的嶄新的大眾傳播媒介。報紙的優勢在于出版的周期短,攜帶方便,價格低廉,傳播范圍廣,同時能夠與讀者進行互動,及時得到讀者的信息反饋。讀者可以向編輯寫信反饋,同時也可以參與到文藝作品的創作過程中,從而影響作品的創作。很多作家包括一些文學大家都是由與報刊結緣,與編輯互動,由文學青年(愛好者)成長為作家,走上文學之路。之后,他們不僅創作文學作品,甚至參與報紙的編輯事務。在這里,報紙的副刊成為了一個平臺與紐帶,不僅僅是一個刊登文藝作品的展示平臺,而且連接著讀者和作家。“隨著副刊的消長,作家間的聯系或加強或疏遠,文學就越來越社會化了。”[35]文學的社會化使文學逐步走向大眾化,它不再是少部分人的事業而成為大眾的文學。
其次,清末民初文化市場的形成有助于近代報刊的發展繁榮。外國人在中國辦報最初的出發點是為了盈利,至少要保持不虧本以維持報刊的經營與運轉。因此,他們通常以廣告收入來開展商品化的經營,一開始他們非常重視報刊的發行量,具有非常明確的商業目的和讀者中心意識。如美查兄弟創辦《申報》的目的就是通過辦報來進行商業盈利。商業報刊以讀者為中心最好的見證就是在報刊上開辟讀者專欄,反映讀者的意見,開展刊物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根據新加坡卓南生的研究,在香港刊行的《遐邇貫珍》在“近日雜報”欄目之下刊登了好幾篇中國讀者的來信,成為中文報刊中最早的“讀者之聲”。正是文藝報刊的繁榮為文學發展提供了一個現代的文化市場,這個市場在事實上形成了現代文學場域。在這個場域之中,文學的各要素之間相互作用。
那么,場域理論的提出對于報刊與文學之間的關系有何意義呢?按照場域的理論,社會世界是由各個場域的社會小世界構成,小世界的場域各有自己內在的邏輯與運行規則。各個行動者及構成場域的各個要素在場域中的位置是不一樣的,有的處于支配地位,有的處于被支配地位。這種位置空間的關系是由場域中各要素掌握資本的數量和質量不同決定的。正是這種不同的存在,使不同位置的要素展現出來的力量總是不一樣,而這個資本可能就是知識文化資本,也可能是經濟資本,抑或政治權力資本,但是每個場域對資本的側重是不一樣的。這些資本只有按照每個場域自身的規律才能顯示出它的力量。如文學場域,它更側重于知識文化資本,經濟資本雖然也發生重要的作用,但僅僅掌握經濟資本而沒有掌握文化資本,那也很難處于支配地位。
但是我們要注意到場域各種關系并不是總是處于平衡狀態。場域中的各要素總是處在一種斗爭或競爭的關系之中。那些被支配位置的要素總是希望改變場域的規則或運用適合場域規則的策略來改變他們的支配地位。由此,我們可以發現,處于同一場域中的各要素之間總是處于這樣一種斗爭共存的關系之中,并且這樣的位置空間只能處于短暫的平衡。
同時,不同的場域之間又會發生相關聯的相互作用。文化場域在權力場域內部占據的是一種被統治地位。“權力場是行動者或機構之間的力量關系空間,這些行動者或機構的共同點是擁有資本,以在不同場(經濟場或尤其是文化場)中占據統治地位。”[36]處于權力場域中的文化場,它每時每刻都要受到外部的場域原則的影響。這種影響使文化場域的力量對比有利于政治經濟方面對場域處于支配地位的人。但是處于被支配地位的人,如作家、藝術家等人為了使自己在這個場域中不處于被統治被支配地位,他們就會對權力資本擁有者發起挑戰。這種挑戰策略就以文化場域的自律原則指導。他們通過“藝術而藝術”的文化話語來抵制經濟權力資本的支配,通過自主的原則來改變場域中的位置。但是就算文化場域的外部他律的等級原則也是“通過根據商業成功(比如書的發行量、戲劇表演的場次等)指數來衡量的世俗成功或社會名望(如勛章、職位)的標準”[37]。
正是因為這個文學場域的形成,清末民初的文學涉及的各個要素之間形成了一個復雜的關系,這種復雜的關系是形成清末民初多元文學共生狀態的一個重要原因,從而影響到文學的作者、讀者及文學的觀念、文體、話語方式,并促使它們朝現代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