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從外來雜耍到本土影業:中國電影發生史研究(1897—1921)作者名: 張雋雋本章字數: 12540字更新時間: 2021-01-05 14:17:14
第一節 中國電影的“創世神話”及其疑點
在之前的電影史著作中幾乎只字未提的《定軍山》,很長一段時間只存在于傳言之中。刊登在上海《電影》周刊1938年的第14期上的文章《舊劇電影化:并非始自梅蘭芳,三十年以前便已經有人拍過了》提到,“據某劇家言”,大約三十年前,譚鑫培的拿手好戲《定軍山》等被拍成電影。直到負責為《中國電影發展史》搜集資料的王越采訪到了當時在豐泰照相館當學徒并親眼見證了電影拍攝的劉仲明,這一傳言終于被坐實,進而通過《中國電影發展史》的權威地位,最終成為“正史”的組成部分。不僅得到學術界的承認,也經由大眾教育和輿論傳播成為公眾常識,而周年紀念、百年慶祝之類儀式化的公共活動,更使其有了某種創世神話的意味。[2]但是,細究起來,這些事實卻是疑點重重。
一 “史實”產生的過程及其疑問
雖然有當事人的口述,但王越對劉仲明的采訪距離事件的發生已有五十多年。1988年,這份采訪稿整理為《中國電影的搖籃——北京“豐泰”照相館拍攝電影訪問追記》發表的時候,距離采訪時間又過去了近三十年。在長達八十多年的時間里,后發的事件對記憶進行了怎樣的加工和影響,是可以想象的。因此,這篇文章中所敘述的細節一方面為《定軍山》的存在提供了證據;另一方面也引發了研究者更多的質疑。對此,程季華先生曾在2009年的一次訪談中表示,“對任慶泰的查證工作很多人做過,王越做了一部分,更多的是由中國電影資料館的朱天緯做的。因為朱天緯和任慶泰都是滿族人,任慶泰是有名的實業家,當時朱天緯想寫一本關于任慶泰的評傳,所以把這個人的生平考證得非常清楚。”[3]似乎意在淡化人們對這份采訪稿的關注,但是由于其獨一無二的性質,我們在對《定軍山》的拍攝及放映過程進行考辨的時候,還是繞不開這份材料。2005年,原沈陽市藝術研究所的王大正發表了《〈中國電影的搖籃〉四十言辨析》,逐字逐句地分析了這份采訪材料中的每一句話的可信程度。通過對任慶泰和譚鑫培的生平、拍攝現場的情況、當時北京的京劇演出及相關社會狀況等進行對照,作者指出,由于采訪者王越系南方人,不熟悉北方方言,對北京生活和文化狀況也缺乏相應的理解,同時在采訪和記錄中加入了自己想當然的內容和事后的補充,發表于20世紀80年代的這份采訪稿有很多記錄是不可信甚至錯誤的。
當然,研究者的視野也并不僅僅局限于這份材料。中國電影資料館研究員黃德泉先生的《戲曲電影〈定軍山〉之由來與演變》追溯了“中國第一部電影是《定軍山》”這一說法的形成過程,通過細致的考證,對《定軍山》提出了新的看法。而江帆的《關于中國電影誕生問題的補正》,也通過全面檢索1905年前后當時華北地區第一大報《順天時報》,發現了任慶泰經營的電影放映場所——大觀樓的一些新線索,對《定軍山》的考辨提供了有益的補充。
如果說學界傾向于以冷靜的考證態度探尋歷史的真相,媒體則會在重大的紀念性時刻關注這一問題,在普通公眾中普及觀念,對學界的研究起到間接的推動和傳播的作用。2005年,紀念中國電影誕辰100周年之際,北京電影制片拍攝了由譚鑫培后人主演的同名電影《定軍山》,而《南方周末》的記者則走訪了一批電影研究者并進行了資料的檢索,以專題的形式發表長文《剪輯百年——尋找中國電影的生日》,力圖還原這一“神話”誕生的過程。這篇面向普通讀者(而非專業研究者)的文章不乏夸張和煽情的成分,甚至連學者的姓名也會弄錯,但是在公共傳播的效果方面,卻是學術雜志望塵莫及的。同時,接受采訪的學者,也發表了難以見諸學術論文的言論,對于我們認識“中國電影的開端”這一問題提供了新的啟發。
綜合上述研究成果我們發現,關于《定軍山》這一電影,爭論和關注的焦點在于:
1.《定軍山》究竟拍攝于哪一年?對這個問題,甚至程季華本人也有兩種說法。發表在1956年10月28日的《中國電影》上的《中國電影萌芽時期簡述(1899—1921)》一文,認為《定軍山》拍攝時間為1908年。幾年之后,《中國電影發展史》卻將拍攝時間提前到了1905年。據《南方周末》記者對程季華的采訪,是因為王越發現了豐泰照相館的賬本,找到了相關的證據。但同時接受了采訪的李少白先生卻表示不記得有這件事情。豐泰照相館的賬本無疑應該成為電影拍攝的直接證據之一,但除了《南方周末》的采訪,沒有其他資料追蹤過它的來龍去脈,我們對其是否存在、如何記錄、如何被發現、下落如何一無所知。而圍繞這一關鍵性材料的分歧,讓我們無從判斷拍攝哪一種說法更為準確。
另外,《中國電影發展史》本身也有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書中認為“豐泰照相館攝制的第一部影片,是由我國著名的京劇演員譚鑫培(1847—1917)主演的。……譚鑫培參加電影拍攝的這一年,正是他的六十誕辰,這在譚鑫培的藝術生涯中,也是值得紀念的。”[4]但1905年如何成為1847年生人的六十誕辰?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時候王大正表示,“以前人們都是算虛歲,上半年生的人虛一歲,下半年生的人虛兩歲,譚鑫培是上半年生的,虛一歲,1905年可以算是他虛歲59歲。”所以1905年慶祝譚鑫培“60大壽”“也能說得過去”。[5]但是,這畢竟也是猜測,而且僅是能“說得過去”的猜測。在《四十言辨析》一文中,王大正先生摘錄了各大報紙對譚鑫培死訊的報道,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對譚鑫培的生辰和年齡莫衷一是,1847年也不過是一個推測的年份,因此這一日期并不能作為判斷《定軍山》究竟攝于何年何月的依據。[6]而且,電影在當時尚屬新鮮事物,譚鑫培又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名角,如果他在六十大壽的時候拍攝電影,媒體應該有所關注才對,目前卻并沒有發現相關報道。
2.影片的拍攝者是誰?通常認為,任慶泰感于“當時在中國放映的都是外國影片,而且片源缺乏”,[7]才動了拍電影的念頭,于是在照相館內搭建了簡易的拍攝場地,由照相館里最好的照相師傅劉仲倫擔任攝影,在三天的時間里完成了《定軍山》的拍攝。程步高在《影壇憶舊》中對《定軍山》的誕生過程進行了這樣的描述,“一九零六年,……有個法國人(姓名來歷待查)到北京拍風景片,……邀和平門外琉璃廠里那里一家叫豐泰照相館幫忙。……到一九零八年,仍由該館出面接洽,商得當時北京著名京劇名角小叫天(譚鑫培)的同意,及戲院的協助,在一塊空地上,搭露天棚,棚內置舞臺布景,利用日光(當時本無燈光),與普通拍照相同,拍攝譚鑫培的《定軍山》。當然是拍無聲片,故唱功場面均刪,只抽《請纓》、《舞刀》、《交鋒》等幾個舞蹈武功動作場面,拍成電影。這是中國攝制的第一部影片,亦是中國最早的一部京戲紀錄片。譚鑫培乃成為中國第一位獻身銀幕的藝人。”[8]程步高是早期中國電影歷史的親歷者,他的《影壇憶舊》成為電影史研究者追溯早期電影歷史的重要依據。但他并不是拍攝《定軍山》的見證者,這一說法很有可能轉述別人的言論,因此語焉不詳,難以確證。而且,《定軍山》由法國人擔任攝影師這一說法僅見于《影壇憶舊》,《影壇憶舊》又是出版于事件發生70多年之后,其真實可信的程度自然大大降低。
但是,這種可能性的存在,卻是不容否認的。哪怕在電影傳入較早的上海,直到20世紀20年代之前,影片的拍攝還是常常需要由外國攝影師來掌控機器,可見中國人掌握攝影技術是較晚的事情。如果《定軍山》的確拍攝于1908年,又是在電影放映遠不如上海普及的北京,由外國攝影師來完成這樣的任務更為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
3.《定軍山》使用了什么樣的設備?據《中國電影的搖籃》一文的描述,豐泰照相館從“祁羅孚洋行”買來了“一個大木箱,我們都管它叫‘活動木箱’,前面有個照相機鏡頭,還有個手搖把,一搖里面還‘吱嘎吱嘎’的響”,[9]所使用的膠卷,則是200英尺的,所以拍攝的時候一會兒就搖完了。早期電影教育家孫明經的后人、早期電影史料的整理研究者孫建三教授對《南方周末》的記者列舉了技術方面的失實之處:1905年的電影機不可能是“大木箱”;膠片不可能有200英尺的膠片;膠片的保質期很短,必須提前訂貨,不可能隨到隨買;忘記搖動攝影機,不可能導致膠片報廢。[10]
但是,王大正先生中認為,任慶泰從祁羅孚洋行買回來的,有可能是一種根據法國16世紀生產的照相機“暗箱”改進而成的攝影機,體積笨重、使用不便,是歐美市場上滯銷的舊貨,任慶泰由于不懂行,買到了這樣一臺過時產品。他甚至找到了豐泰照相館登在1925年4月的《順天時報》上出售“活動照相攝影機器”的廣告,認為這可能就是當年拍攝《定軍山》的機器,由于老舊落后而無人問津。至于“忘記搖機器”而導致膠卷報廢,很有可能是因為沒有保持勻速搖動而導致拍攝失敗。但同樣,這些說法也僅僅是推測而已。
4.《定軍山》是否真的被拍攝出來?1949年之前的電影史著作中,幾乎沒有人提及任慶泰和《定軍山》。我們自然可以認為,由于《定軍山》拍攝和放映于北京,這些電影史寫作者身處上海,對此無從知曉。但是據《發展史》記載,“除北京外,這些影片還運往江蘇、福建等地放映過。”[11]上海是中國大陸地區電影最早傳入的地方,而廈門直到1918年才有了第一次電影放映。因此,這些電影到達了江蘇和福建,卻繞過了上海,實在是令人費解。
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的時候,孫建三教授還提到,谷劍塵撰寫《中國電影發達史》的時候,因為聽說譚鑫培拍了《定軍山》,給蔡元培去了一封信,希望通過他“讓北大的學者查一查譚鑫培拍電影這個事”,“北大的學者核查完了以后,就給蔡先生回了一封信,……說沒這檔子事。”后來谷劍塵還找到北京師范大學的代校長,委托北師大的學者來核查此事,“結果信回了,也是沒這檔子事。”但孫建三教授卻無法拿出信件的翻拍照片,原因與王越當年收集的資料遺失的原因相同——“‘文化大革命’被拿走了”。[12]由于這些信件不復存在,我們無從得知——谷劍塵的具體要求是什么?哪些學者代他核查?又是如何核查的?采取了什么樣的方法,核查了哪些資料?是否走訪了當事人?……也就無法判斷,“沒有發現”這一結論是否可信?雖然作為早期電影教育家孫明經的后人和頗有建樹的電影研究者,孫建三教授本人的見證值得重視,但是關鍵性證據的缺失,也讓這一結論有太多值得追問的地方。
對《定軍山》,黃德泉先生持絕對否定的看法。他的《戲曲電影〈定軍山〉之由來與演變》一文按照時間順序,梳理了“中國第一部電影為《定軍山》”這一說法的形成過程。該文認為,最早提到有關《定軍山》電影的文章《舊劇電影化:并非始自梅蘭芳,三十年以前便已經有人拍過了》記載的是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作為消息來源的“某劇家”,很有可能是為梅蘭芳編排過戲曲的吳震修。吳震修對梅蘭芳講述過自己所見到的《定軍山》拍攝過程,被記錄在梅蘭芳的傳記《舞臺生涯四十年》中。但是,無論是報紙上的小道消息還是許姬傳的轉錄,都不過是道聽途說,沒有事實依據。正是在以訛傳訛、服從權威的基礎上,《定軍山》由傳言變為“實事”,最后變成不容置疑的正史。同時,他從譚鑫培和梅蘭芳的好友、日本京劇研究專家辻武雄的文章中得出結論,“譚鑫培及其戲劇之保存與傳播至今者,僅有照相、話匣子這兩種,獨無電影,所謂‘譚鑫培之戲曲電影《定軍山》’當屬誤傳。”[13]但是,這一結論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傳言當中不會有任何真實的成分,未免過于絕對。而且,這一結論建立的過程中有太多的推斷成分,有些甚至可以稱得上臆測,因此并不具有太強的說服力。自始至終,黃文也未能解釋,王越采訪稿和吳震修回憶中對電影拍攝過程及電影畫面生動詳實的描述從何而來,是否完全是想象的產物。
江帆檢索了1917年譚鑫培逝世之后的紀念性文字,發現這些文章“對其為人秉性、逸聞趣事,藝術評價一應俱全。但這些紀念文章中,并沒有談到他拍過電影,也沒人提到看過譚鑫培演的電影。”[14]因此,譚鑫培是否拍攝了電影值得懷疑。但是,當時看譚鑫培電影的或許大部分都是只出得起“兩個大錢”[15]的中下層市民,文化水平有限,哪怕是戲迷,也無法寫出紀念性的文字。當然,也有可能是電影質量較差,到譚鑫培去世的時候,觀眾已經見識過更加優良的電影,即使是看過電影的寫作者,也并不把拍這樣的電影視為譚鑫培藝術生涯中值得紀念的事情。
通過對既有研究成果進行梳理、綜述和考辨不難發現,由于資料過于稀少,關于《定軍山》究竟是否存在及其拍攝方式,往往都是基于間接證據和推斷。幾乎沒有一處是能夠形成一致觀點的。在發現更為切實的材料之前,這一爭論恐怕不會終止。雖然爭鋒并不激烈,但每逢值得紀念的重大時刻,一定會如同幽靈般浮現出來,困擾那些試圖對中國電影史有所闡釋并賦予意義的研究者和普通公眾。
二 任慶泰:被建構的中國電影先驅者
任慶泰的電影事業涉及了拍攝和放映兩個方面,他的放映活動由于常常見諸報端,有著更為確鑿的證據。僅就其放映活動而言,任慶泰對北京的電影事業已是功不可沒。
刊登于《電影周刊》1921年第一期的署名“曉”的一篇文章《北京電影事業之發達》回顧了北京的電影初始狀況。[16]據作者回憶,北京的電影放映始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外國人帶著影片及發電機來到北京,各個戲園主人卻不敢借出場地來放映電影。后來終于得以在打磨廠福壽堂放映,但也只有足夠好奇和大膽的人才敢去看。由于影片質量較差,看久了眼睛發酸,于是又有人懷疑這是“西人搜集人眼精華之法,常觀必致于盲”,[17]因此很快就停止了營業。直到宣統初年(1909年)之后,大柵欄的三慶園才再次放映電影。此時,由于清室銳意維新,不少皇室成員不僅減輕了對西方的敵意和恐懼,甚至迷戀上了西方技術帶來的新奇樂趣;上行下效之下,普通的北京人對電影之類的新事物也就不再充滿猜疑和警惕,電影才在北京流行開來,文明、慶樂、天樂等茶園陸續開演。但戲園的空間結構并不適于電影,房屋內的柱子很容易遮擋觀者的視線,圍繞八仙桌擺放的座椅也讓觀者無法直面銀幕,這些因素對觀眾的接受造成了消極的影響,因此電影的流行程度依然有限。“曉”1902年的時候11歲,應該已經能夠較為準確地記憶當時發生的事情;從文字來看,他不僅是一位資深影迷,甚至有可能是從業者,因此才能對北京的電影掌故及當時的現狀如數家珍。從他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在20世紀初的北京,電影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依然是較為陌生的事物,不僅平民百姓,達官貴人當中見過電影的也寥寥無幾,更談不上喜歡電影了。
在這樣的氛圍中,率先從事電影放映的任慶泰的確無愧于“商人之先覺者”的贊譽。據考證,1905年2月,任慶泰所經營的大觀樓開始放映電影。大觀樓是1902年建成開業的,最初的格局是樓下有商鋪二十余間,主要租給珠寶古玩商人,樓上“不分房間,租者分地計值”,“一律是玉器行”。[18]后來同類的賓宴樓、青云閣等陸續修建,規模比大觀樓更大,影響了大觀樓的生意。任慶泰不斷改變大觀樓的經營格局,電影成為他常用的吸引顧客的手段之一。1905年2月18日的《京話日報》上刊登了“英美電戲公司”假座大觀樓放映電影的廣告,還詳細列出了放映的篇目。我們不清楚“英美電戲公司”從何而來,也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任慶泰通過某些渠道獲得了放映設備及影片,但由于難以預測結果如何,因此借所謂的“英美電戲公司”之名進行了探試性的放映。直到一年之后,發現電影放映能夠帶來巨大的利益,才正式注冊為長期性的經營項目。
1913年,任慶泰將大觀樓改建為影院,率先使用橫排座位并設靠椅,為觀眾提供了更為現代、舒適的觀影環境。但是,與外國人經營的平安電影園不同的是,大觀樓采取男女分座制度。這樣的制度今天看來迂腐保守,但在當時,一方面減輕了應付警察的壓力;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受習俗限制的女性顧客走出家門看電影提供了便利和保護。由于經營得當,大觀樓影院成為北京主要的影院之一,并經歷百年風雨存在至今,2005年,在慶祝中國電影百年誕辰的時候,被官方命名為“中國電影誕生地”(這一命名當然不準確,因為《定軍山》很有可能并非拍攝于此)。
在電影放映方面,任慶泰表現得既有眼光又有手腕。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任慶泰認為電影拍攝有著更大的利益空間,因此在整個中國也沒有幾個人了解電影的原理和技術的情況下,萌發了“拍電影”的念頭,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黃德泉先生在1906年2月25日《京話日報》的“本京新聞”欄目中找到了《大觀樓電影上捐》的公告,全文是:“大觀樓演唱電光影戲,由開設人任慶泰,到衛生局稟報。據說這一處電影,都是自行制備,并沒有洋商合股。所演的戲文,全為開通民智,不是淫詞小調。請準立案報捐,每月認捐六十元。奉批示男女分座,不準任意混雜。”[19]黃德泉先生雖然引用了這段文字,卻沒有對此加以分析。在這份公告中,“自行制備”幾個字十分醒目,無疑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任慶泰自己拍攝的《定軍山》。如果1906年初已經能夠放映“自行制備”的電影,那么拍攝的年份當然應該在1905年。但是,仔細閱讀這份公告,依然有令人懷疑的地方。電影是否是“自行制備”,任慶泰應該相當清楚才對,為什么公告中用了“據說”兩個字呢?本文認為,存在著這樣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電影此時正在拍攝之中尚未完成,或者已經拍攝出來而未得到公告發布者的確認,因此用了頗為含糊的“據說”二字;另一種是,任慶泰在經營電影院期間,逐漸發現了拍攝電影的商業前景及其可能性,于是雄心勃勃地投入了資金和人力。從大觀樓正式立案報捐的時候,便開始策劃和籌備,又過了一段時間才真正實現了拍片的心愿。這樣的話,《定軍山》等電影便有可能拍攝于1906以后。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是,任慶泰雖然有心拍攝電影,卻缺乏攝影、洗印、剪輯等方面的專業人才,投入一定的資金、人力進行嘗試之后,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這一計劃。
從劉仲明和吳震修后來的描述來看,任慶泰很有可能已經進行了拍攝。劉仲明談到,“在(土地祠)中院里,廊子下借著兩根大紅圓柱,掛上一塊白色布幔。……屋外院子里,把那架號稱‘活動箱子’的攝影機,擺在了靠前院后墻邊。由照相技師劉仲倫擔任拍照,……一通鑼鼓過后,布幔后閃出一個戴髯口,持大刀的古代武將來,這就是譚鑫培最拿手的《定軍山》里的老黃忠,只見他配合著鑼鼓點兒,一甩髯口,把刀一橫,立成頂梁柱一般,就聽旁邊有人喊:‘快搖’,劉仲倫便使勁搖了起來,那時的膠片只有二百尺一卷,很快就搖完了……第二天,仍在原地,拍黃忠舞刀,……就這樣斷斷續續拍了三天。拍下了《定軍山》里‘請纓’、‘舞刀’、‘交鋒’等三個場面。”[20]吳震修的描述也是大同小異:“光緒的末年,……大約是在一個秋季,有一天我……經過豐泰照相館附近的一個廣場,老遠看見臨時支著一塊白布,有些人在拍照。我走到跟前一望,哪兒是拍照相,簡直是在拍活動電影呢。而且還是我們最崇拜的一位老藝人——譚鑫培,扎著一身黃靠,手拿一把金刀,耍了一個‘定軍山’里的大刀花下場。……可惜拍得不多,一下子就算了事。后來還在‘大觀樓’電影院公映過的呢。”[21]這兩份回憶性質的材料都是較晚才形成文字的,又經過他人轉述,不排除事后加工的成分,但互不相識的兩個人的描述如此接近,說明這一事件很有可能是確實發生過的。
但是著手進行拍攝并不意味著必然有影像問世。全程參與了電影拍攝的劉仲明列舉了拍攝過程中遇到的困難——由于需要利用日光,每天只能拍攝一小段;經常會出現鏡頭對不準、搖動速度不均勻等問題,因此報廢了不少膠卷,等等。可見,從環境、技術、資金、設備等各個方面,缺乏經驗的電影制作者都會遇到各種預料之中和預料之外的問題;洗印、剪輯、保存等環節恐怕同樣如此。這些環節中的任何一個問題解決不了,都會導致影片的流產。
而即便拍攝出來,如果真是出自劉仲明這樣初次接觸電影設備的人之手,影片質量如何恐怕也難以令人滿意。正如愛迪生(及其助手迪克森)在嘗試之初所拍攝的“惡作劇”(Monkeyshines)系列只能看得見拍攝對象的輪廓,王越記錄下的觀看者的回憶顯示——“拍得人影兒很清楚,一看就知道是譚鑫培,一點兒不假。但是一舞動大刀,就不行了,光看見一支打仗的大刀,在幕上亂轉,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還有一段,只看見一只靴子登蟒靠,上半截沒有了,可能是拍攝時鏡頭沒有對準的緣故。”[22]可以說,即便真的被拍攝出來,《定軍山》在技術和操作層面也存在巨大的缺陷,僅僅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能否稱得上“電影”都有待商榷。
據稱《定軍山》之后,任慶泰還拍攝過俞菊笙和朱文英合演的《青石山》里的“對刀”一段和《艷陽樓》的片斷;接下去還有俞振庭的《白水灘》、《金錢豹》,許德義的《收關勝》和小麻姑的《殺子報》、《紡棉花》的一些武打和舞蹈的片斷,等等。[23]如果的確存在則這些片段并不是隨便選擇,任慶泰會“先是請這些名角兒去‘大觀樓’影戲院演出,見哪些戲好看,群眾歡迎,他就記下來,慢慢地一個個請到照相館來,讓劉仲昆給他們拍相片,放大后掛出來:再讓劉仲倫選那些光演不唱的好戲拍成片子,拿到‘大觀樓’去放映。”[24]由于缺乏文本,我們無從判斷,后續這些電影是否在拍攝技術上有所提高,但可以看出,任慶泰的電影拍攝和大觀樓的經營緊密相連,一方面,有效利用了北京人對戲曲的癡迷,找到了溝通新舊藝術門類的橋梁;另一方面,也為大觀樓的放映提供了較為穩定的、可控制、符合觀眾口味的片源。對于京劇演員來說,拍攝電影擴大了他們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而對于任慶泰來說,這樣的經營方式自然會帶來更多的收益,難怪劉仲明會在半個多世紀以后依然認為他是“了不起的人”了。
任慶泰之所以能夠在北京并不利于電影業發展的環境下率先放映電影,甚至成為第一個拍攝電影的人,與他的生平經歷和個性稟賦有著密切的關系。據考證,任慶泰1850年出生于遼寧法庫什臺子,木匠出身,早年家境較為清貧。由于手藝精湛、辦事得力而受到當地大戶人家的賞識,并出于偶然的機會得到了一臺相機。經過一段時間的鉆研,任慶泰掌握了照相術,成為當地最早的照相師。青年時代,任慶泰還曾隨兄長到日本謀生。1879年,任慶泰在北京開設了豐泰照相館,憑借精湛的照相技術,結交了不少王公大臣。隨后,他又經營起了木材廠、藥房、汽水等生意,甚至被稱為“汽水大王”。
從他的這些經歷可以看出,任慶泰頭腦精明、閱歷廣泛,不僅能夠結交社會各色人等,還有著當時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出洋經歷。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全國上下對西學的推崇,相信對任慶泰會產生深刻的影響,讓他對西方事物較少抵觸心理而較多接受熱情,能夠率先發現傳統經營項目之外的生財之道,并大膽進行嘗試。他在中國電影史上第一人的身份,正是靠著這樣過人的閱歷和膽識奠定下來的。但是,對于任慶泰到底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學會的照相技術、豐泰是開業于1879年還是1892年,歷史研究者尚有爭議。而這一細節,對于任慶泰能否在1905年的時候就拍攝電影,也有間接的確證作用。如果任慶泰很早就開設了照相館,那么,經過二十多年的經營,他對照相技術的熟悉程度自然在接觸電影的時候降低了理解和嘗試的難度。
總體來說,這樣的經歷已經表明,任慶泰是一位大膽而不莽撞、敏銳而且謹慎的先行者。那么,為什么僅僅三十年之后,在中國電影產業初見規模的時候,他就已經無人知曉了呢?如前文所述,中國電影工業的重心一直在上海和香港,而任慶泰即使拍攝過電影,他的電影也并沒有在上海放映過,因此,上海的電影研究者對任慶泰幾乎一無所知,僅僅聽說過無法證實的傳言。另一方面,也和任慶泰過早結束了電影的拍攝有關。《中國電影發展史》認為,任慶泰結束電影拍攝是因為1909年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但是后來的考證發現,這場大火發生在1908年,對任慶泰來說,的確造成了慘重的損失,卻并沒有使他一蹶不振。直到1921年,北京出版的電話簿上依然能夠查到豐泰照相館的名號。那么為什么在此之后也豐泰照相館再也沒有了電影拍攝活動了呢?可能是有下面幾種考慮。
首先是年齡問題,1850年左右出生的任慶泰到了20世紀頭十年已經年過半百,漸漸感到年事已高身體欠佳,在外經商力不從心,于是逐漸把在京商號轉讓給了自家伙計,自己抽身出來,預備回家養老。而其繼任者顯然并沒有任慶泰的眼光和魄力,也缺乏銳意革新的精神,拍片活動便難以為繼。
其次,北京的時局并不利于商業的發展。作為政治中心,清季以來北京戰亂、政變不斷,每一次政治上的動蕩,都會給平民百姓帶來生命的危險和財產的損失。單單是豐泰照相館就遭受過若干次火災,任慶泰的其他產業同樣如此。而且,作為一位白手起家的民族資本家,為了生意運轉順暢,任慶泰還需要和各級官員維持良好的關系,這也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再次,可能還有設備陳舊的原因。如前所述,任慶泰很有可能購進的就是一臺已經被歐美市場淘汰的攝影機,與之配套的膠卷、零件等可能在市場上已經無從尋覓,不得已只好終止了電影拍攝。當然,另外的不利因素是,老化了的設備拍出的影片質量太差,來自歐美的質量精良的電影逐漸增加之后,這樣的影片對觀眾的吸引力自然大大降低。
最后,未能轉變電影觀念和技術也是豐臺照相館的制片業務難以為繼的因素。任慶泰主要是憑借北京觀眾對京劇和名角的癡迷而從放映中獲取利潤,拍出的短片也僅僅是舞臺表演的直接記錄,很有可能并沒有使用任何“電影化”的手段。20世紀10年代初,敘事電影越來越受到觀眾的青睞。而豐泰照相館顯然缺乏拍攝敘事電影所需要的編劇、攝影、表演等多方面的專業人才,也就沒有實力在電影拍攝方面進一步發展。
總之,在北京人尚未熟悉電影,電影也不曾普及于北京城的時候,任慶泰已經率先涉足電影放映,甚至拍攝出了形式尚不圓滿的電影(無論這些電影誕生于1905年還是1908年,抑或別的時間),這樣的經營策略都具有開創性的意義。能夠做出這種開創性的舉動,和任慶泰個人的生活經歷、個性特征、經營手段有著密切的關系,卻也因為個人生理和生意的原因而難以為繼。正因為如此,任慶泰在被《中國電影發展史》的寫作者挖掘出來之前,幾乎已經被電影史家徹底遺忘。而且,由于遠在北京,他的拍攝活動與主要發生于上海的電影制片活動并沒有發生直接的關系,更不用說產生顯著的影響。將其視為中國電影的先驅,顯然并不符合我們所知的歷史事實。這一建構出來的身份,夸大了任慶泰的歷史功績。
三 《定軍山》:一個偶發的事件
通過上面的梳理,筆者認為,王越和吳震修在回憶錄中生動真實的細節描述,恐怕是難以單純憑借想象加以創造的,只能發生在真實見證了拍攝和放映的場面之后。就筆者所見的材料而言,另一位京劇演員李長春在回憶自己的舞臺生涯的時候,也提到曾在練功的間隙溜到大觀樓看《定軍山》等電影。[25]因此,電影《定軍山》很有可能確實存在,但是其拍攝者、拍攝時間、拍攝過程等細節方面,還需要新的材料進行確定和完善。在下文中,我們將在假定《定軍山》存在的基礎上,探討這些面目不清、尋覓無蹤的電影及其可能的拍攝者,對中國電影史究竟有著怎么樣的意義。
程季華等研究者給了任慶泰很高的贊譽,認為“我國第一次嘗試攝制電影,便與民族的傳統戲劇形式相結合,這是很有意義的。”[26]但其意義究竟何在?《發展史》并沒有予以闡釋。陸弘石先生認為,“由《定軍山》發軔的中國戲曲片創作,作為一種形態獨特的影片種類,還豐富了世界電影之林,從而為人類的藝術創造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27]有研究者進一步闡發道,“西方電影從其誕生之初,就充分體現了西方人再現式的影像觀念。……當中國人掌握了電影技術,……形成中國特色的電影。……用光影傳達情感,是為戲作藝。……任慶泰拍《定軍山》,……對于中國人對光影的理解與接受水平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所以他才敢拍攝出將‘戲’與‘藝’結合的電影。”[28]簡言之,傳統文化形式的融入,使中國電影一開始就顯示了與西方不同的美學意蘊。而戲曲因素正是其中的重要內涵,因此有學者將其稱為“影戲美學”。
這樣的觀點并非毫無道理,卻隔斷了這些電影與外來電影的淵源關系。大體來說,歐美電影由愛迪生和盧米埃爾開創了兩個不同的美學傳統。愛迪生實驗室的團隊在自制的“黑瑪麗”(Black Maria)攝影棚中,記錄下雜耍藝人、舞蹈家表演的片段;而盧米埃爾卻更加注重電影的紀實功能,將攝影機帶到了廣闊的世界之中。任慶泰所遵循的是愛迪生的傳統,這可能和當時在中國放映電影的種類有關。“曉”回憶自己最初看到的電影,一般都是“美人旋轉首微笑,或著花衣作蝴蝶舞以及黑人吃西瓜丑態橫出等等”搬演而成的電影,[29]與戲曲表演從形式來說有接近之處;而劉仲明回憶,任慶泰正是不滿于外國電影“看來看去就是親嘴、踢屁股那點玩藝兒,沒多大意思”,[30]才動了拍電影的念頭。可見當時在北京放映的電影多為雜耍表演,或者根本沒有任何情節,或者僅僅依靠松散的情節線索串聯起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但正是當時外國電影普遍流行的舞臺表演的紀錄形式,塑造了任慶泰的電影觀念,讓他在嘗試電影制作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向京劇舞臺尋求素材。高度寫意化的京劇,往往取材自家喻戶曉的民間傳說或者通俗故事,其情節和內涵在搬上舞臺之前,已經被觀眾所熟知和接受。觀眾所關注的,不是情節的進展,而是場面、服裝、扮相、身段、唱腔等非敘事性的展現因素。因此有研究者認為,受到西方早期的“吸引力電影”的影響,又主動選擇了對于北京觀眾來說具有獨特魅力的電影片段,任慶泰的《定軍山》等電影“駕輕就熟地適應了中國本土的‘吸引力美學’的展示語境”,成為“一個古老的但同時又新奇的被商業化的娛樂形式的典范”。[31]
這樣的看法一定程度上對于本土電影美學形態有一定的闡釋作用,但也帶有一種本質主義色彩,遮蔽了西方電影的多個源流和異質性的美學傾向;對中國電影的評判,更是建立在沒有任何文本證據的假想基礎上。由于現在已經無緣目睹這些電影中的任何一個片段,我們無從判斷這些電影具有什么樣的特點。而從觀看者的口述來看,這些電影甚至沒能達到最基本的技術和操作標準,是否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美學意蘊,開啟了一種迥異于當時歐美電影的美學流派,更是值得懷疑的。在這樣的條件下,一些研究者毫不隱諱地指出,“中國電影和它獨特的表達方法,是否與歷史上其他地方的電影有本質的不同,沒有足夠的理由去證明。”[32]我們只能從其題材選擇上來說,這些電影為我們思考技術與藝術、形式與內涵、西方事物及其本土化的可能等命題提供了一個有價值的參照系。
從當時的氛圍來看,北京并不是適于電影生長的土壤。直到20世紀20年代初,北京也只有真光、平安、明星、開明、中天、大觀樓“六家電影院,分布在偌大的北京,賣座多半都很清淡”,只有上映羅克、卓別林的喜劇電影的時候,才會出現較為興旺的局面。[33]可見,對于注重傳統、習慣保守的北京人來說,看電影并不是一種為社會各階層廣泛接受的流行娛樂形式。很長時間里“人民對電影之嗜好亦無聽大戲之深,故(電影)仍未能與大戲抗衡也。”[34]在這樣的環境中從事電影放映及拍攝,自然十分注重對深入人心的京劇資源的占有和挪用。在這樣的環境中,《定軍山》等電影很有可能并“沒有讓演員表現出與在同一個茶園里演出戲曲時全然不同的表征形式”,而由于“完全依靠京劇,阻礙了中國電影發展出它自己的表意系統。”因此,“對于那個時候的北京文化或者整體上的中國電影幾乎沒什么影響”,相反,倒是展示了“京劇作為當時一種流行文化的力量。”也就“不能作為外來文化被中國本土化的證據。”[35]也就是說,《定軍山》等電影的拍攝,與之后建基于上海的中國電影產業并沒有直接的、繼承的關系,這一行為與其說對中國電影發展產生了影響,還不如說是戲曲的另一種傳播形式,同時展示了一名在亂世中白手起家并獲得成功的商人所具有的精明眼光、革新精神和經營手腕。因其個人性和偶發性,隨著任慶泰的退休,便后繼無人而湮沒不聞。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個人英雄主義意味的、帶著些許悲劇色彩的孤獨探索,讓我們在由衷敬佩的同時,也感到深深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