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分析及其應用
- 繆若冰
- 10876字
- 2021-01-05 12:00:42
第二節 研究綜述
從總體上看,域外與國內在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上處在非常不同的階段。域外關于相互保險組織最為重要的文獻與法律經濟學的解構研究有關。在20世紀80年代,法律經濟學從合同理論出發對公司制度的形成原因進行了新的解釋。這一對商事組織新的研究方式,也波及了保險組織。諸多從合同成本、所有權成本與市場交易成本出發的研究開始關注相互保險組織,并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了為什么相互組織大量地出現在保險行業,這一所有權結構解決了什么問題,又產生了什么問題。
與域外相比,國內的研究更多地停留在具體問題的研究中,并且諸多具體問題的研究存在疏漏。歸結起來,目前國內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存在以下問題:對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定位并不清晰,對相互保險組織囊括的組織類型不清晰,對相互保險組織是否是非營利組織不清晰,與合作社之間的關系不清晰,與其他互助組織、互助合作安排之間的組織邊界并不清晰。本質上,這些研究上的疏漏,反映了我國缺乏相互保險組織的基礎法律理論,對相互保險組織的本質特征缺乏深入系統的研究,尚需要進一步改進。
一 域外研究
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歐美關于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非常分散,學者們關注的都是非常具體的在實踐中引發的問題。例如在美國,部分研究關注了農民相互火險組織,對這一相互保險組織的權利分配安排進行了統計與分析,[4]部分研究關注了相互保險公司和兄弟會組織在盈余分配與計算方面引發的集體訴訟問題,[5]還有研究關注了相互保險組織在清算時的利益分配問題,包括未滿期保費的處理、債務的處理等。[6]因此,美國這一期間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多從具體的司法案例出發,研究這一組織在遇到特定情形(例如清算、盈余計算爭議等情況)時的權利分配問題,學者們并沒有特別地提出一個理論來分析這一組織。與美國不同,歐洲的研究更多地集中在研究相互保險組織作為自助組織的發展歷史,[7]關注這一組織的起源、特點、宗教上的影響、運作中遇到的問題等,并且這一研究傳統也為歐洲后續的研究所延續。
20世紀60—70年代,當法律經濟學尚未成為法學院的主要研究路徑之前,有關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組織內部所有權與控制權分離的問題。赫瑟林頓在《事實與虛構:誰擁有相互保險公司》一文中,提出保單持有人雖然從法律上是相互保險的所有權人,但他們在事實上,并不能如普通企業一般控制組織。例如,在盈余分配方面,因為相互保險的盈余需用于組織的擴張及維持一定的償付能力,組織的經理層傾向于保留更多的盈余,這使得保單持有人并不能如其他股份制公司一般要求盈余分配。此外,在組織治理上,龐大的保單持有人數量使得所有權人普遍有搭便車的傾向,實際參與組織治理的成員非常少,管理層控制了相互保險組織。[8]與赫瑟林頓研究的問題類似,加里·P.克萊德在《誰擁有相互組織——對相互保險和相互銀行成員權力改革的建議》一文中,研究了相互保險組織實際控制權的問題,他從相互保險與股份制保險在所有者權利上安排的差別出發,認為股份制企業的股東比相互制保險組織的所有權人,對企業管理者的情況和作為股東所享有的權利有著更多的了解。并且,所有權權利上的理論與實踐差別進一步表明,控制相互保險組織的并不是保單持有人,而是公司的管理層。克萊德認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向應是對保單持有人的權利進行重新分配。具體而言,不應該在差別保單之間維持相同的投票權,而應該按照每一保單持有人的經濟利益(economic interest)分配投票權,并以此構建相應的法律制度,這樣才能更好地提高保單持有人的權利意識。[9]
當時間進入20世紀70年代,經濟學的理論開始逐步引入商事組織的研究之中,并持續帶來巨大的學術影響。詹森與麥克林在20世紀70年代發表了《企業理論:管理行為、代理成本與所有權結構》,開啟了從代理成本角度研究商事組織的研究路徑。在他們看來,組織是由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的一系列委托代理協議組成,代理人未必按照委托協議的內容來維護委托人的利益。在這一情況下,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必然存在代理成本。[10]
在代理成本理論提出后,這一分析框架也引入公司法研究中。在這一階段,代理成本理論不僅用于企業所有權結構的分析,也成為公司法合約解釋的理論基礎。[11]例如,伊斯特布魯克與費希爾將合約理論引入公司法研究,并出版了《公司法的經濟結構》一書,系統地從契約角度解釋公司法的制度,他們認為公司是一系列契約的聯結,并從這一角度對公司法的諸多制度進行解構。[12]這一研究進路在公司法研究中產生了大量經典文獻,也開啟了組織法研究中的法律經濟學研究路徑。
如果公司能夠從合約解釋,那么其他組織是否也能為合約理論所解構?從公司法的法經濟學分析開始,部分法律經濟學研究者開始將研究對象拓展到非公司組織,包括合作社、信托等。其中,法瑪和詹森的《所有權和控制權的分離》一文,從剩余成本的角度分析股份制企業、合伙企業、相互組織和非營利企業在解決代理成本中的作用,并分析不同組織之間代理成本的差異。[13]不過,法瑪和詹森的研究雖然涉及了相互制企業,但對相互制組織的研究跨度較大,在研究對象上既覆蓋了相互制保險企業,也研究了相互制銀行,并未從保險行業的具體現象中,具體解釋為什么相互制企業出現在保險行業,這一特殊的所有權結構解決了保險行業中的什么問題。
梅耶斯與史密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陸續發表了多篇文章,集中研究保險行業所有權結構問題。在兩人的代表作《保險市場的合同條款,組織結構與沖突控制》一文中,梅耶斯與史密斯認為在一個典型的保險企業中,存在三類利益相關者,包括:公司的管理層、所有權人以及消費者,三類主體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例如,組織的所有權人與保單持有人(消費者)利益并不一致,前者追求的是組織利潤的最大化,而后者則是保單利益的最大化。此外,所有權人與管理層有時利益也不一致。因此,保險市場存在著雙向的道德風險和逆向選擇問題。具體對于保險合同的利益相關者而言,保險合同存在的目的是對雙向激勵沖突進行控制。在不考慮監管的情況下,組織的所有權人有激勵先獲得分紅,而不是持續地保障公司有足夠的資金對保險進行理賠。在極端的情形下,組織將資產全部出售并以紅利的形式支付給所有權人,而此時保單持有人將一無所有。當然,潛在的代理成本也反映在了保單的價格之中。對于相互保險組織而言,保單持有人與所有權人的重合結構,能夠減少所有權人與保單持有人之間的合同成本,但是這一合同成本減少的代價是——所有權人與管理層合同成本的增加。[14]此后,他們還研究了不同所有權結構下的控制權與激勵問題,[15]并在后續的文獻中進入不同的保險險種以研究其中的所有權結構。[16]
與梅耶斯與史密斯從保險合同下利益沖突出發的研究進路不同,漢斯曼追溯了早期保險行業的發展歷史,在對保險業事實分析的基礎上建立了所有權成本與市場交易成本的理論框架,并在這一框架下分析相互保險出現在壽險及財險領域的理由。根據漢斯曼的理論,對于任一組織而言,決定組織形式的,背后存在兩類成本:一是市場交易成本,二是所有權成本。“在成本最低的所有權配置狀態下,企業交易成本的總和應當實現最小化,也就是以下兩種成本之和達到最小:(1)企業與非所有人的客戶在市場上交易的成本;(2)作為企業所有人的那一類客戶擁有企業的所有權成本。”[17]毋庸置疑,相互保險這一組織形式的出現,最主要的目的是解決保險市場的交易成本。漢斯曼的研究區分了壽險與財產險的不同。他認為人壽保險合同一般為長期合同,這導致人壽合同存在著不確定性與客戶的鎖定問題,相互制保險企業能夠減少上述不確定性并且解決客戶鎖定的問題,因此在早期得到廣泛的發展。而在財產和責任險里,相互制保險企業不僅能夠減少信息不對稱的問題,還能更有效地防止道德風險和逆向選擇問題,因此相互制保險企業能夠在保險行業獲得較好的組織優勢。
在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諸多的大型相互制保險組織在主要保險市場轉制為股份制公司,歐美有關相互保險組織法律研究的重點從此前的所有權結構,轉向研究非相互化涉及的法律問題。由于保險組織在轉制時涉及保單持有人的利益分配問題,因此這一期間關于非相互化研究的文章帶有許多法律技術色彩。以《相互保險公司的非相互化:比較分析下的問題與方法》一文為例,該研究將美國各州非相互化的規則進行總結比較,從轉制的程序入手,較為仔細地研究了涉及轉制的董事會決定、成員代表大會的議事規則,并且重點比較了盈余在轉制時的分配規則,如應分配給哪些保單持有人——部分州規定為三年內貢獻過盈余的保單持有人,部分州為五年內貢獻過盈余的保單持有人等。[18]由于在轉制過程中,保單持有人喪失了對組織的所有權,但所有權轉移的對價未必能夠得到保單持有人的認可,實踐中出現了許多司法判例。因此,也有部分研究將視角轉向了轉制過程中保單持有人的權利保護問題。[19]
除了組織法、保險法的研究進路外,部分歐洲學者持續關注了相互保險組織作為市民組織的歷史變遷過程。戈斯登在開創性的《1815—1875年的英格蘭友誼社》一書中,研究了19世紀英國友誼社高速發展背后的原因,作者認為當時的英國在工業化的推動下,工人階層自發地形成友誼社以實現某種程度的社會功能——包括彼此之間的社交需求以及保險互助的需求。作者同時用大量的材料證明了國家的立法直接推動了友誼社在市民社會的快速發展。[20]在戈斯登《1815—1875年的英格蘭友誼社》一書的基礎上,西蒙·科德瑞對友誼社的研究,從時間上延伸到友誼社形成的早期,將視角主要集中在友誼社作為一個自助組織是如何與國家互動,以及保險與其他社交活動是如何互動有機地統一在同一組織體內。在大量的歷史細節中,西蒙·科德瑞解釋了友誼社受到監管背后的原因,包括內部的管理層腐敗及粗糙的精算技術導致的經營失敗,以及此后福利國家形成對自助保險組織的沖擊。[21]馬丁·倫格威勒從保險和市民社會互動的角度,比較研究了英國、德國、法國和瑞士四國19—20世紀保險活動和市民社會發展之間的關系。研究顯示,在19世紀,歐洲福利國家政策尚未正式形成時,以市民組織為代表的相互保險成為這一期間的主要保險提供者,吸引了大量的工人階級加入。但是在這一時期,相互保險的代表——友誼社并不如它所標榜的開放,在成員的選擇上,友誼社本身存在一定的門檻。當時間進入20世紀,隨著法定保險、福利國家和公司保險制的發展,相互保險對人們的吸引力有所降低。在《保險與市民社會:矛盾關系的要素》一書中,馬丁重點比較了英國和德國相互保險在保險與市民社會上的關系,他認為在英國兩者關系的重點是突出“市民”,而德國強調既非國家也非私人,這顯示了兩國不同的文化和制度環境。隨后德國相互保險與國家的緊密發展關系也印證了這一判斷。[22]
在保險相關的教材中,喬治·E.瑞達與邁克爾·J.麥克納馬拉在經典的保險學教材《風險管理與保險原理》一書中,將相互保險組織列為重要的商事保險組織,在書中介紹了這一組織的類型及業務分類,包括預付保費的模式以及可追征的模式,并指出當下的相互保險組織(特別是人壽保險公司)處于結構變動中。這些結構變動包括組織并購行為的增加、非相互化及組建相互控股公司,而后兩者的變動通常都作為非相互化進行整體討論,主要目的是解決相互保險的融資問題。[23]法尼的《保險企業管理學》對德國互助社的討論非常細致,介紹了德國互助社的組織治理、法律基礎、會計處理及融資等具體規則。在這本保險教材中,法尼很有見地地討論了大小型相互保險組織在相互性上開始了分化,他認為:“(此前的以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的)相互關系只有在(非常)小的相互保險公司會員之間才存在……在大的相互保險公司中,因會員數量多,因而這種猜想是不切實際的。”[24]實際上法尼的判斷,與赫瑟林頓的《事實與虛構:誰擁有相互保險公司》一文互相作了呼應,當組織規模越大時,相互保險組織實際上的權力控制轉移到了管理層手中,傳統的會員制越來越讓位于契約式的商事保險合同。
二 國內研究
中國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從研究的內容和重點來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1980—2003年),這一階段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處在起步階段,相互保險與合作社相聯系,部分研究將視角集中于討論農村互助保險合作社制度建立的可行性與具體制度的銜接;第二階段(2004—2014年),這一階段是對相互保險組織相關制度進行摸索的階段,相互保險開始逐步脫離合作社保險的范疇,成為保險行業本身的一個特殊組織體進行討論;第三階段(2015年至今),對相互保險的研究開始深入到具體的制度層面,域外的諸多法律制度開始逐步介紹到國內,以還原真實的相互保險法律制度。
1.第一階段:與農村合作保險聯結的初始研究階段(1980—2003年)
這一時期國內關于相互保險的研究是與合作社保險聯系在一起的。在1985年國務院出臺的《保險企業管理暫行條例》中規定“國家鼓勵保險企業發展農村業務,為農民提供保險服務。保險企業應支持農民在自愿的基礎上集股設立農村互助保險合作社,其業務范圍的管理辦法另行制定”。在國家政策的支持下,我國在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許多農業合作社經營保險的情況,如在當時的冀縣,縣供銷社成立保險合作社,“社員既是保戶,又是合作社的主人”,并將資金的70%作為公積金,20%作為分紅基金,10%作為獎勵基金,與早期相互保險組織的運作有許多相似之處。[25]
從合作社推動農業保險的進路,某種程度上使得相互保險在中國較早地被歸類為“合作保險”,這樣的定位也反映在相關的文獻中。在中國知網關于相互保險最早的文獻中,孫學明討論了相互保險與現代保險的區別,他認為“相互保險是保險的初級階段”,隨著保險精算技術的發展形成了現代的“專業保險”,專業保險能夠滿足龐大人群的保險需求,并創立了“單獨化的保險基金”[26]。此外,他認為相互保險是合作保險的一種,但在相關的文獻中,他并未給出合作保險準確的定義及劃分的確切依據,只從組織的運營目的上將相互保險歸到了合作保險下。[27]卞昌久考察了當時農村保險合作社的法律特征,包括“農村保險合作社,為全體保險人所共有”,“以合作的方式進行互助互濟”,并指出當時的農村保險合作社在所有制上是“集體所有制企業”[28]。
囿于20世紀80年代經濟體制的原因,合作社遍布于整個農村經濟體系,私有經濟尚不發達,相互保險在此時難以與成員的私人所有建立聯系,而是歸入帶有集體經濟色彩的“合作保險”概念之下。當時間進入20世紀90年代,部分研究開始具體定義合作保險,認為合作保險“是由社會上對保險有共同需求的人或單位組織起來,采取互助合作組織的形式來滿足其成員對保險保障的需求”,并將合作保險分為保險合作社與相互保險社,兩者的區別是前者有股份出資的概念,并且投保人不限于組織的社員,而后者并沒有股份出資,也不對外出售保單。[29]根據這一劃分,當時成立的農村統籌保險互助會屬于相互保險社,這一組織實行“農民之間互助互濟、自我服務的、非營利性”,而需要出資的保險合作社是“股份公司而不是真正的合作社”[30]。因此,在這一階段,國內的研究已經開始區分保險合作社與相互保險組織,開始區分有股份出資和無股份出資的組織差別。
這一期間,也出現了脫離農業合作保險對相互保險的直接研究。許謹良在《美國和日本的相互保險公司》一文中,初步探討了美國和日本在股份制保險之外的相互保險公司。作者介紹了相互保險公司在上述國家的市場份額、運行機制、治理特點、業務特征等,并指出之所以股份制在上述國家沒有成為單一的保險組織形式,是因為“保險具有互助性質,或者說保險是一項社會公益事業,不能把追逐利潤作為唯一的經營目標”,由此將相互保險公司定位為“非營利公司”[31]。這一非營利組織的定位,也得到了其他研究的認可。[32]除了非營利的組織定位外,當時也有研究將相互保險組織描述為合伙型公司,并在這一基礎上超前地進行了相互保險組織的轉制研究。[33]
關于相互保險組織類型的研究也出現在這一階段,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此后相互保險組織類型的討論。在這一階段,有研究總結了相互保險包括了相互保險社、交互保險社、相互保險公司、保險合作社,但對各類相互保險組織并沒有一一給出適用于這一組織形式的特定定義,只是在組織定位上認為上述相互保險組織都是非營利的保險公司。[34]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相互保險的分類與此前合作保險下的分類產生了差別,保險合作社在該篇文獻的分類中劃到了相互保險之下,而不是此前的與相互保險社一起歸入“合作保險”的范疇內。
綜上,我國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對相互保險的研究,將其主要限定在“相互保險合作社”這一組織概念中,定位為合作保險。這一定位既與當時改革開放初期的制度環境有關,也與我國當時的法律不健全有關。當時理論上對合作保險的定義非常模糊,這一概念的出處和劃分的依據不僅難以從當時的文獻中找到出處,也與域外對相互保險的描述不一致。并且“相互保險合作社”這一組織概念,與域外對應的組織也沒有建立直接的聯系。
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到21世紀初,學界的研究開始逐步將相互保險從農業合作保險中剝離,作為保險領域特殊的組織體進行討論,與股份制保險公司并列進行研究。這一期間初步探討了相互保險組織特殊的所有權結構、治理特點、特殊的分配制度等,并劃分了相互保險下有幾類組織體,但這一劃分并沒有堅實的依據,各類相互保險組織既無對應的定義,也無對應的組織體。在組織定位上,有研究認為相互保險組織是非營利公司,有學者認為是合伙型公司,不過總體上有較多的研究將其劃入非營利組織的范疇。總而言之,這一階段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尚在起步階段,許多概念和問題的討論尚需進一步深化。
2.第二階段:具體制度的探索研究階段(2004—2014年)
2004年,我國在黑龍江組建了第一家農業相互保險公司——陽光農業相互保險公司。在這一期間,由試點的陽光農業相互保險公司開始,部分研究轉向了對農業相互保險公司的組織性質、資本金、保險關系的特殊性進行探討,例如認為農業相互保險是投保人同時為組織所有權人的法人組織,沒有資本金,保險關系與會員資格相聯系等。[35]在陽光相互保險公司運行一段時間后,諸多的研究開始分析這一農業相互保險公司的運行狀況,如將其與早期農村互助組織進行比較,認為陽光相互保險存在政府介入過大、保費偏低、依賴補貼等問題。[36]
在這一期間,相互保險最終開始脫離合作保險的下位概念,成為保險行業的一個特殊組織體進行討論。部分研究開始提出有關相互保險組織的一般性問題,如相互保險公司的基金性質問題、大災準備金屬性問題、所得稅問題、監管問題,不過這些問題的實質始終圍繞著解決相互保險組織是不是非營利組織所展開。當時的研究認為相互保險的保費來源于保單持有人,并會將多余的保費返還投保人,并沒有營利目的,保單收入在屬性上不是利潤,因此不應該繳納所得稅,大災準備金的提取也不應該扣取所得稅。[37]在陽光相互保險之外,不少研究也開始轉向域外的農業保險制度,如對日本農業共濟組合制度的研究,[38]對法國農業互助保險基本情況、組織架構和治理體系的研究。[39]由此可見,這一階段在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上,尚未解決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定位問題,這一問題體現在實踐層面則是陽光相互保險公司在所得稅上及大災準備金上遇到了稅收上的困境。相互保險組織傳統的做法是將多收的保費返還給保單持有人,這一多收的保費從稅務機構角度而言為利潤,但這一定性并未得到相關研究的認可,文獻也未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
隨著研究的進一步推進,部分文獻開始關注主要保險市場——美國、日本、德國等國家相互保險的具體運作情況與法律規定。從這一階段開始,我國對相互保險的研究開始變得更為精細,扎實的研究開始陸續出現。如劉燕的《國外相互保險公司的發展路徑及影響》一文從歷史的角度考察了域外相互保險組織的發展過程和形成要素,對相互保險的立法與發展路徑之間的關聯進行了研究,文章關注到了大型相互保險組織在現代保險市場上面臨的組織困境——投保人眾多導致實際控制權偏離的問題,也指出了保險監管的加強,使得傳統相互保險組織的優勢相對削弱,并介紹了上述問題對我國現有立法帶來的啟示,是這一階段法律層面對相互保險組織最為系統的研究。[40]此外,有部分研究關注到了相互保險組織的特殊所有權結構,從與股份制比較的角度研究了相互保險組織。[41]
對保賠協會的討論在這一期間增加,保賠協會在是否應劃分為相互保險組織的問題上存在爭議。加鵬的《相互保險的作用——從保賠協會在國際商務中的角色談起》一文認為,“保賠協會是典型的相互保險公司”,從相互保險組織的特點——相互性、保單持有人同時為公司的股東、沒有資本金等角度出發,認為保賠協會與商業保險形成鮮明對比,是相互保險組織。[42]庹國柱在《論農業保險中的“協會保險人”及其監管》一文中認為,協會形式的保賠協會都是“非營利社會團體”,雖然在名稱上有“互助”,但這些協會保險人并不是“合作互助組織”,因為這些協會保險人并不是社員控制,而是帶有行政色彩的控制和管理,沒有社員入股和分紅,不符合國際合作聯盟合作社的原則,如“自愿和開放的社員資格、民主控制、社員的經濟參與、自治、教育、培訓和信息、合作社之間的合作、關心社區”,因此這一類協會保險組織是“一種特殊的既非商業保險公司也非合作保險組織的非營利性社會團體”[43]。
綜上,我國這一階段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一方面與試點的農業相互保險組織有關;另一方面關注了相互保險組織的具體問題。在很多方面,相互保險組織開始完全脫離“合作保險”的范疇,作為單獨一個保險組織體進行討論。但這一階段的研究中,對相互保險組織是否為非營利組織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圓滿的解決,大部分研究將其定位為非營利組織,但這一定位更多地從組織目的——互助保險,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組織宗旨進行分析,并未詳細說明相互保險組織分紅保單的存在與非營利組織限制分配之間的矛盾如何在理論上進行解釋。部分研究延續了此前相互保險組織的組織劃分體系,將相互保險公司分為相互保險社、保險合作社、交互保險社;[44]有的將相互保險稱為合作制保險人,并具體地劃分為保險合作社、保險相互社、相互保險公司;還有的將相互保險分為兩類:公司形式的相互保險公司以及合作互助形式的相互保險社、保險合作社、交互保險社。[45]這些組織類型的劃分和定義,從相關文獻中并未看到對應的出處以及依據,并且未解釋保險合作社成員出資與傳統相互保險組織無資本所有權人定義之間的矛盾。
3.第三階段:新問題的出現與逐步摸索、消化階段(2015年至今)
中國保監會2015年頒布了《試行辦法》,這標志著我國在商業保險領域正式引入相互保險組織。《試行辦法》初步規定了相互保險組織的運營規則以及治理結構,但與相互保險組織有關的轉制、解散、稅收、合并、成員訴訟等相關內容都尚未涉及。從《試行辦法》的主要內容來看,我國在相互保險組織層面尚處于摸索、消化階段。
相互保險與股份制保險公司之間的本質區別是什么?在《相互保險與股份保險比較》一文中,劉燕指出兩類組織的本質區別在于“相互保險由投保人所有——投保人基于保險合同而成為公司的所有權人,后者由出資人所有”。這一所有權結構決定了兩者資本來源有別,股份制公司資本來源為股東股本和相應的利潤留存,而相互保險的初始運營資本來源于借款或者捐贈,在后續經營中留存收益“提供了最主要的新增運營資金”。在公司治理上,股份制保險公司是資本多數決,而相互保險原則上實行一人一票的投票規則,利潤分配上前者按照持股比例進行分配,而后者則有較為復雜的剩余索取權安排。除了組織層面的差異,在股份保險與相互組織之間存在組織理念和歷史傳承的差異。[46]此外,劉燕、李敏的《中國引入相互保險公司面臨的挑戰》一文指出,相互保險組織引入中國將面臨諸多的挑戰,具體包括:缺乏相互制組織運作理念的運作土壤、需解決“內部控制人”問題、互聯網金融帶來的新調整及金融混業下的風險防范。[47]
在具體的關于相互保險法律制度的研究上,由北大金融法研究中心牽頭撰寫的《相互保險組織運作及風險管理研究》一書首次系統地研究了美國、英國、日本和德國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制度,介紹了上述國家相互保險組織從設立、融資、會員的權利義務、組織治理、分配、稅收到轉制與合并等規則。這一研究從域外國家的法律規則和具體案例出發,對相互保險的運作全貌進行了較為詳細的介紹,是國內截至目前對相互保險最為扎實和具體的研究。[48]
在這一期間,互聯網金融的發展也為相互保險帶來了新的研究課題,這些問題集中表現為:(1)互聯網的“互助”是不是相互保險?(2)如果不是相互保險,如何定義互聯網的互助行為?監管的邊界在何處?(3)互聯網保險與傳統的相互保險是否有聯結的可能性?現有的關于上述問題的相關研究,局限在討論網絡互助的模式解決了什么問題,有什么優勢,但尚未解釋完畢“互助”與“相互保險”之間的界限,也未明確列明兩者之間的監管邊界。[49]另外,也有研究細致分析了相互保險的歷史,并指出相互保險與互聯網結合中存在的問題,如迅猛發展到來的“喪失傳統相互保險組織自然優勢的代價”,并認為互聯網層面的相互保險應“承受更嚴的監管”[50]。
4.現有研究的啟示
從域外與國內對相互保險組織研究的重點和方向來看,兩者處于不同的階段。域外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定位、組織類別與組織邊界是清晰的,在司法和監管層面已經基本解決了包括相互保險組織的稅收、剩余索取權分配、轉制、監管邊界在內的一系列具體問題。因此,理論的關注點從具體的法律應用走向了更為抽象的所有權結構研究。只是對所有權結構的分析,不同學者有著不同的研究進路,有學者從合同出發分析相互保險組織的代理成本問題,也有學者從具體保險行業出發研究這一組織的所有權成本與市場交易成本。但這些研究進路都帶有明顯的法律經濟學色彩。除此之外,在法律經濟學的推動下,出現了許多實證文章對所有權結構理論進行驗證。與美國對所有權結構的關注相比,歐洲的部分研究則是回歸到相互保險的歷史,研究這一組織形式與市民社會、國家之間的互動歷史,力圖揭示這一帶有特定歷史的組織體在更為宏觀的制度環境下的特殊作用。
我國對相互保險組織的研究尚處于較為初步的階段,現有的研究更多處于對域外相關法律制度消化、吸收的階段。在國內的文獻中,學者的研究重點集中于討論相互保險組織所有權結構的特殊性——保單持有人同時為組織的所有權人,以及這一特殊所有權結構下的治理問題。但現有的研究并未建立起分析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基礎理論,對何為相互保險組織的本質特征,以及保險監管對這一組織體本質特征帶來的影響,缺乏全面系統的研究。這一現有研究的不足,使得我國在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應用上,如相互保險組織的法律定位與組織邊界的問題上始終沒有清晰的認識。具體包括,對相互保險組織中的“保險行為”與“互助行為”,始終沒有給出理論上與法律上的區分解釋,這使得對相互保險的定位多從互助合作的組織理念出發,將其定位為非營利組織,但這一定位無疑與相互保險組織能夠進行分紅的盈余分配規則相矛盾;對相互保險組織與其他互助合作類組織之間的關系也始終沒有給出清晰的監管標準,這使得許多與相互保險有類似特征的組織體,包括網絡互助、職工保險互助會等,應如何進行法律上的定位與監管,在現有的研究中尚未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