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學術史回顧
近代以來,學人對于宋代史的研究碩果斐然,對經濟史的研究用功尤勤,產權制度,尤其是土地產權制度為其中的熱點、難點之一。林文勛教授對20世紀宋代土地制度的百年研究做了學術總結,[36]同時學界對于土地制度之外的其他產權問題的總結則相對薄弱。根據本書的論題內容,以下學術史的回顧,重點放在宋代的產權結構、產權管理法令、財產檢校制度與產權文書等方面。為簡便行文,以下提及諸位作者均省去敬稱,尚請見諒。
關于宋代產權制度的宏觀研究,王棣認為,宋代土地產權形態有三個變化,即私有土地產權的法律界定的明晰化、宋代土地產權交易的自由化、私有土地產權的集中化。[37]魏天安認為,中唐兩稅法后土地制度變化的重要特點是,國家法權對土地所有權由諸多限制變為更加尊重和放任,土地所有權由較為模糊到更加清晰。[38]宮崎市定[39]、梁庚堯[40]、王棣[41]、趙岡[42]均注意到宋代地權出現分散化的趨勢。楊際平[43]則認為北宋時期地權集中的同時也存在地權分散的傾向,兩者方向相反,在很大程度上起相互抵消的作用。陳明光[44]指出,漢宋時期“計貲定課”在制度層面上一直存在著若干嚴重缺陷,主要是資產評估的法定對象的界定長期不明晰,沒有設定免征基數,資產評估方法不完善等,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制度實施的諸多弊端,并對農村經濟發展產生不小的阻礙作用。究其原因,農村經濟發展水平的地區不平衡,農村商品貨幣經濟的普遍不發達,是當時的統治集團無法克服上述“計貲定課”的制度缺陷的客觀原因。林文勛[45]認為唐宋時期土地產權制度出現變革,即社會承認土地所有者身份的合法性,將“稅”與“租”分開,土地私有產權受到國家法律保護,政府在土地所有制關系中的職能與作用發生根本性變革,并產生了巨大的社會效應:促進了土地資源的優化配置,推動了生產關系的發展變化,促進了“富民”這一新興的社會階層的興起,直接推動了土地的墾殖。
關于宋代產權制度的微觀研究,先輩時賢對所有權、經營與收益權、交易權、繼承權以及政府的產權管理等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研究,相關主要成果如下:
第一,就現有的論著來看,有關宋代產權制度的大部分研究都集中在土地產權制度方面,對國有產權的研究最多,私有產權和共有產權相對較少。國有產權制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官田(包括公田、開墾的荒田、沒官田、水利田、官圩田、湖田、牧田、職田、學田、逃田、戶絕田、屯田與營田等)、國有房產[46]的研究。陶希圣最早研究了宋代職田制度的變化與收入的形式[47],若璋在1948年開始研究宋代的屯田[48]。大致同時期的日本學者日野開三郎對南宋時期官田作物種植進行了相關研究[49],吉岡義信研究了宋代湖田的發展經過以及對南宋財政收入的重要性[50]。
新中國成立后,不少學者對官田進行了不同程度的研究。程溯洛[51]對宋代官田的數量進行了考證,并指出與農民的關系。楊國宜[52]、張邦煒[53]、趙振續[54]研究了宋代屯田與邊防的重要性,指出邊屯能節省軍費開支。蔣兆成[55]認為,兩宋時期官田有兩個顯著變化,一是官田普遍采用租佃制,對農民和士兵進行地租剝削,二是官田私有化,即官田變為私田。李英華[56]認為,宋代官田從直接強制勞動者生產到包佃制是一種進步。曾瓊碧[57]分析了宋代官田的來源,并指出官私土地之間存在相互轉化的現象,也有論及南宋的屯田與營田制度。魏天安[58]論證了宋代官莊的內涵與性質、官莊的組織形式以及產品分配方式,認為宋代的官田數量在熙寧七年(1074年)多達八十萬頃,占墾田總數的10%以上。姜密[59]也有相似的觀點。陳明光[60]用產權理論對宋代的逃田進行了新的研究。漆俠[61]研究了學田的租佃關系,周荔[62]則較全面地研究了學田的起始與發展、性質及其來源、管理制度、被侵占情況以及作用和影響,認為學田無論在促進文化教育事業發展,或是在促進社會生產力發展方面,都起了積極作用。湯開建[63]、酈家駒[64]、李清凌[65]、侯家駒[66]、李蔚[67]、章峰[68]、安國樓[69]、崔永紅[70]、覃乃昌[71]、杭宏秋[72]、史繼剛[73]、雷震[74]、蛭田展充[75]、覃雪源[76]、程龍[77]等研究了屯田或營田的相關問題,并進行了一些相關的辯論,展示了人們對國有產權認識的變化。周藤吉之[78]、寧可[79]、巴兆祥[80]、何勇強[81]、莊華峰[82]等闡述了圩田的國有特征,穆朝慶[83]、李清凌[84]等對職田,小竹文夫[85]、董光濤[86]、周寶珠[87]等對淤田,以及徐黎麗對牧田和賜田[88],進行了研究,他們認為這些田產大多屬國有產權;玉井是博[89]、河原由郎[90]等也指出水利田大部分是屬于國有產權。而對于私有產權的研究方面,上文提到的研究圩田的學者認為圩田中也有私有性質的,不過規模較小,大多數研究者主要側重于對意識形態的劃分[91],不過西嶋雋玭[92]、黃毓甲[93]、張傳黻[94]、余也非[95]、朱瑞熙[96]、傅宗文[97]、楊際平[98]等也指出了宋代社會存在私有土地產權的事實,趙儷生[99]指出兩宋土地關系的主要特點是官田的私田化與官租的私租化,并認為土地兼并、統治者廣置營田與出賣官田、田主對佃戶比以前有所不同是兩宋時期土地經濟的主流現象。
宋代的共有產權可以分為寺院道觀產業、宗族產業與鄉族產業。中國及日本學者有大量的研究。三島一[100]、鞠清遠[101]、黃敏枝[102]、游彪[103]、王國強[104]等研究了宋代寺院的田產與莊園,游彪、王國強認為宋代寺院的土地產權占有方式與以前有所不同;仁井田陞[105]、福沢與九郎[106]、牧野巽[107]、丹喬二[108]等論述了宋代的宗族產業特征以及相關內容,朱瑞熙[109]、邢鐵[110]還論述了作為宗族共有產業的墓田。邢鐵[111]、斯波義信[112]、小林義廣[113]、王善軍[114]分析了義莊的共有產權性質與發展,王日根[115]則解釋了義田作為共有產權的生成機制與發展過程;梁庚堯[116]就家族合作、社會聲望與地方公益之間的關系,論述了明州鄉曲義田的源起與演變。歐美學者也從社會史的角度進行探討。周藤吉之[117]闡釋了作為共有產權的義役田與義役的關系。加藤繁[118]初步論述了宋代的檢校庫制度,指出財產檢校制度的起源跟檢校官制度的聯系,認為這是一種類似于官營的信托制度。李偉國[119]基本上贊成加藤繁的觀點,還認為“檢校范圍,主要限于有相當財產的命官之孤幼,并未推及于貧寒之家”。
第二,宋代產權制度的經營與收益權。與前代相比,宋代產權的經營方式出現了新的變化,主要體現在租佃契約的普遍化、產權經營的包佃制、官產租佃的招投標制。這方面的研究成果較多。關于土地經營方面,莊園制比較早受到關注,日本學者中田熏[120]較早指出唐代的莊園是“在唐代的均田法逐漸崩潰,隨著土地兼并的結果,大地主到處產生,而逐漸發展起來的土地制度”,隨后加藤繁[121]從分析莊、莊田、別莊、莊園等名稱入手,指出“唐代的莊田、莊園的名稱的確是到了唐代才顯著起來,但它的實質在漢代就繼續存在”,隨后則把租佃制的變遷與莊園的發展聯系起來考察,認為“租佃制度從秦漢時起已經存在,但以后一直到六朝,還沒有很大發展,農民的大部分是自耕農,而從后魏隋唐的均田法,也可以認為是一種維持自耕農的制度,總之,在一定程度上堵住了佃農的增加和自耕農的減少;而到唐中葉以后,隨著均田制的崩潰,土地的兼并越來越盛行,同時,租佃制度也頓時蔓延到各地。而這種租佃制度的蔓延,是由莊園發展的形式出現在歷史上的”[122]。周藤吉之[123]研究了宋代莊園制度的發展與管理,李埏[124]、蘇雙碧[125]、漆俠[126]、陳振[127]等討論了莊園制度內部莊園主與佃戶的關系問題,而鄧廣銘[128]則認為宋代的莊園只是一種官府的土地經營方式,不但沒有制度化,并且沒有表現出有走向制度化的趨勢。學者們比較一致的意見是宋代社會主要推行租佃制[129],并且出現鏟佃制[130]、包佃制[131]等新經營方式,楊際平[132]提出宋代官田出租并不簽訂契約;草野靖[133]指出南宋時期出現產權分離的現象。跟國計民生密切相關的酒、鹽、茶、礬等生產生活物資以及礦產資源則多是采用國家專賣制度為主,輔以國家監管下民營的買撲形式[134]。作為一種消費資源和財政來源,宋朝政府對全國的酒實行了比較嚴密的國家專賣制度,武田今作[135]、丸龜金作[136]、吳云端[137]、楊師群[138]、李華瑞[139]、閻明恕[140]等研究了宋代的國家榷酒制度,楊師群[141]、李華瑞[142]還分別探討了酒的買撲制度。而茶葉的經營方面,黃純艷[143]就宋代茶葉的生產分布、經營方式、銷售渠道等做了總結,孫洪升[144]分析了宋代的茶商資本,史錦梅[145]對宋代茶業新的經營方式進行了研究。鹽的生產經營方面,戴裔煊[146]、吉田寅[147]分別研究了宋代或南宋鹽的總體生產情況,程光裕[148]、吳天穎[149]、郭正忠[150]、王昭貴[151]對川鹽的生產進行了研究,指出其中有類似于資本主義萌芽的生產經營方式;錢公博[152]對解鹽、河上光一[153]對北宋淮南鹽、湯開建[154]對宋代香港等地區鹽的生產分別進行了論述。此外,宮崎市定[155]、梁庚堯[156]研究了宋代農業的民間資本問題,曾我部靜雄[157]探討了宋代民間坊場的經營,許惠民[158]論述了宋代煤礦的開發,宮崎市定[159]、劉秋根、姜錫東[160]分別闡明了宋代的商業合伙經營方式,趙雅書[161]對蠶絲業經營以及薛國中[162]對礦業的經營也有獨到之處的研究。
至于收益權方面,涉及到官田、民田的地租分配,實際上就是土地的收益分配。張維華[163]、楊際平[164]、劉永成[165]、林甘泉等[166]、方行[167]、巫寶三[168]等研究了宋代土地收益權的分配方式,認為主要有分成制和定額制,漆俠[169]認為對分制在宋代地租形態中占主導地位;土地收益權的支付方式上,漆俠[170]、汪圣鐸[171]、包偉民[172]、高聰明與何玉興[173]等主要研究了貨幣地租,包氏還認為存在支付方式的轉換與折算。另外,李華瑞[174]研究了宋代政府的榷酒收入,郭正忠[175]分析了宋代的鹽利,黃純艷[176]研究了宋代的茶利。
第三,宋代產權的交易。關于土地產權買賣方面,由于產權具有可分割性與可轉移性,產權在買賣時,權利可以分開進行買賣,可以買賣土地所有權,或者是經營權等,無論是國有產權、私有產權或共有產權。梁太濟[177]、酈家駒[178]研究了兩宋時期土地所有權的轉移。張洞明[179]、任崇岳[180]、魏天安[181]討論了國有產權所有權的交易。周龍華[182]、曾昭柱[183]、方行[184]研究了其他所有權交易的情況。王菱菱[185]研究了宋代礦產品的買賣。周藤吉之[186]注意到土地產權中經營權的買賣。游彪[187]認為寺觀也可以購買土地。除了所有權一次性賣斷,也可以把所有權進行抵押,宋人稱之為“典”。[188]宋代產權交易有法律保障,郭東旭[189]論述了宋代的物權法與債權法,劉春萍[190]、戴建國[191]、鄭定與柴榮[192]認為田宅等產權交易要辦理相關手續,簽訂契約。關于產權交易的中介——牙人的研究,小林高四郎[193]初步考證唐宋牙人的沿革、行業和職能等問題;龍登高[194]指出,作為市場交易的中介人與經紀人,宋代的掮客一方面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面又成為市場進一步發展的障礙;李達三[195]認為宋代有部分牙人的中介職能出現了變異,成為專門的商業經營者;陳明光、毛蕾[196]指出宋代產權交易要有牙人作為中介;廖大珂[197]、任仲書與于海生[198]、梁庚堯[199]、黎志剛[200]等認為宋代的牙人在經濟貿易中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此外,土地買賣對民間風俗也有影響。[201]
第四,宋代產權的分割與繼承。邢鐵[202]說明了宋代的諸子平均析產情況;島田正郎[203]認為在南宋的江南地區存在著男女平均分配財產或近于平均分配的現象,邢鐵[204]、劉春萍[205]、郭東旭[206]、高楠[207]探討了南宋繼承法問題。中日學者集中討論了宋代女性財產繼承權問題。[208]而奩田、奩產是出嫁女性財產的重要象征。邢鐵[209]、高楠[210]等研究了這些問題。美國學者馬伯良(McKnight,Brian E.)通過分析宋代絕戶資產分配的法律結果,認為國家的決定影響了人們代際之間的產權分配方式,產權分配通過影響稅基的方式來影響國家。[211]
第五,政府的產權管理。產權制度能否落實,最終要靠政府的法令去推行,進行產權管理[212]。這方面的研究比較多地集中在千步方田法[213]、方田均稅法[214]、經界法[215]與公田法[216]的研究。由于土地自由交易,政府不立田制,“不抑兼并”,[217]造成產權分配不均,[218]社會出現了要求均平的呼聲[219],所以政府一方面推行有名無實的“限田”政策[220],另一方面又鼓勵百姓墾田[221]。楊際平對研究者習以為常的“田制不立”“不抑兼并”提出批評,認為宋朝政府實行了產權管制,但在事實上做不到“抑兼并”,它反而為土地交易提供保護和公正;并進一步指出“田制不立”不是宋人所說,宋人并沒有籠統地說“不抑兼并”,宋朝實際上是有田制,也抑兼并的。[222]
第六,宋代產權文書的研究。關于這方面的成果較少。相對而言,契約的研究似乎多些。一般而言,古代社會中,產權交易必須簽訂契約。楊際平[223]認為宋代官田出租只有政府發給佃戶的“戶帖”“公憑”“契券”,雙方并沒有訂立契約;郭東旭[224]研究了動產買賣契約的種類、田宅買賣契約的發達、契稅制度的完備以及印契的法律效力;馬珺[225]提到宋代契約的種類、訂立契約的程序、典當契約中當事人的權利以及擔保制度;吳建偉[226]提及北宋偽造契約的現象。關于宋代的戶帖,劉俊文在《折獄龜鑒譯注》卷六《核奸》之《劉沆問鄰》條中對“戶抄”作了解釋,認為“戶抄”就是“戶帖”,是“由官府發給,上載籍貫、丁口、姓名、年齡及產業等”[227];葛金芳[228]比較全面地論述了戶帖的含義與內容、功能及其在兩宋版籍體系中的作用;蘇啟龍[229]把砧基簿作為宋代的戶口統計制度之一;仁井田陞初步研究了唐宋元時期的家產分割文書。[230]
從以上的研究成果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以往學界對系官田產的研究比較集中,對系官田產的經營、收益、產權轉移研究較多,著重強調宋代朝廷與官府對農民的剝削與壓迫,而對于其他的系官資產、其他產權類型的研究相對比較欠缺。這除了受以往強調階級斗爭學說的影響之外,應該也跟資料搜集的難易程度有關。因為史籍中保存的大多數是官方資料,搜集起來比較容易,關于私有產權、共有產權的資料相對較少,搜集起來相對困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