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治與社會
- 樓勁主編
- 1905字
- 2021-01-06 19:15:47
私人的忠誠:《晉書·忠義傳》“忠”的美德
[美]南愷時
(南卡羅萊納州堡壘學院)
中世紀的歐亞大陸(300—1200),中央政府日趨羸弱,權利日益分散,達官貴人常常通過他們在恩庇關系網中的作用來建立自己的個人影響。在這個時期,地廣人稀,若主君的臣屬越多,他的權力就越大。由于恩庇關系的重要性,中世紀的歐亞政權無一不標榜忠義的社會美德。在中世紀的歐洲,這一制度以領主—附庸關系的形式出現。騎士通過宣誓和效忠儀式,自由地與經濟實力或政治勢力更強的軍閥建立恩庇關系,為了換取其附庸的效忠和服務,領主會恩賜土地給予附庸回報。這是一種雙方均有權利和義務的互惠關系。領主慷慨,附庸盡忠。[1]在阿拉伯帝國早期的倭馬亞和阿拔斯時期,恩庇關系也是積蓄政治力量的手段,特別是在軍官和僚屬之間。附庸宣誓效忠領主,之后通過答謝領主的恩賜而與領主建立密切的附從關系。忠義源于附庸對其領主持久而慷慨的幫助表示感激。[2]然而,在兩個社群中,私人的忠義是反復無常的。因為這些關系是自由結成的,在適當的情況下,附庸時常更換其主人以確保一種更有利可圖的安排。在中古早期的中國(100—700年),分裂割據的政治世界里,這種恩庇關系網同樣重要嗎?Andrew Chittick先生在他的重要著作Patronage and Community一書中給予了明確的肯定。他認為,中世紀早期的政治確實可以通過——“恩庇模式”這種社會體系得到最好的解釋,在這種社會系統中,主君的勢力往往更多地來自他的依附者網絡的廣泛,而不是他官階職位的崇高。好的恩主,常常是王子皇孫,通過從各州郡延攬有用人才使其依附效忠,以增強自己的權力,這些人可以伺機發動軍事政變幫其奪取皇位。[3]果真如此的話,這種恩庇制度是否以社會美德的忠誠的有利愿望為中心呢?
與中世紀早期的歐洲和阿拉伯帝國早期相似,同時期的中國人雖標榜忠義,但更看重孝道。在漢代(前206—220),孝和忠被認為是同等重要的美德。漢代一些說教的奇聞逸事通常以一個榜樣為特征,即他必須在忠孝之間做出抉擇。幾乎所有的故事中,主人公都決定堅持在一個原則下行事,但后來由于沒有完成另一個原則而自殺贖罪。[4]通過這類情節的故事,漢代著作家證明了忠、孝這兩種價值觀擁有相等的社會地位。然而,由于中古早期政治權力的分散以及各個短祚政權的軟弱,在價值判斷上,與家庭的關系超過了與國家的關系;因此,“孝道”成為至高無上的美德——而“忠義”僅僅是它的延伸。因此,在中古早期的中國,大家普遍認為,“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唐長孺先生在追溯西晉政權建立前后的社會環境時發現,此時對忠義的重視程度有所下降。由于司馬家族篡奪了曹氏江山,他們新建立的晉朝不能標榜忠義的美德,相反,司馬家族及其后來的篡位者只能捍衛孝道使其政權合法化。[5]在兩篇不同的文章中,一方面,郝虹女士指出,盡管東漢在思想和實際行動兩方面都加強了忠義的重要性,但六朝的政治掌控者并沒有對忠義的概念給予足夠的重視。[6]然而,她似乎忽略了一個事實,即相對于前人來說,六朝時人們可能對忠義有不同的理解。另一方面,劉偉航先生根據三國時期的記載,指出這時期對忠義有持續重視。[7]巴曉津和巴新生兩位先生通過研讀嵇康的文集,發現即使是任情適性、蔑視禮教的嵇康也仍然強調忠義的重要性。[8]Chittick先生反復指出,在南朝,忠義是一個重要的理想,但是它的關注點很狹隘;此外,軍人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變節易庭,投靠能夠提供更多好處的新主。[9]他的研究清晰表明,軍人可能在保持忠誠的同時,也經常打破這種原則而變節。然而,Chittick先生并不太關注中世紀早期的人們如何定義這種價值觀念。那么,做一個忠誠的臣子意味著什么?他該如何表現這種忠誠?又該向誰效忠?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本文仔細研究了7世紀的史書《晉書》里的《忠義傳》,這是歷朝歷代記載忠臣的最早的傳記。根據已發現的史料依據,筆者認為,在分裂割據時期(220—589),類似于同時期的歐洲和阿拉伯,忠義的焦點往往是私人的而不是制度的:它包含了直接使恩主受益的具體行為,而不是社會的更大利益。換言之,私人的忠義既不是給予一個抽象的實體,如國家或王朝,也不是給予一個高高在上的統治者,而是給予他的恩主,無論他的恩主是他現在的還是以前的上級。這一時期最能體現忠義精神的行為是極其危險的,這強調為恩主而死的意愿。
本文共有六個章節。第一節,筆者將簡要討論史料來源,《晉書》及其在3—4世紀歷史記載上的可靠性。第二節,筆者將描述作為時代政治基礎的恩庇制度。第三節,筆者將研究成為“忠臣”的行為類型。第四節,對《忠義傳》進行考察,看它是否反映六朝的現實,并且還將詳細論述常璩所撰《華陽國志》中關于忠臣的記載。第五節,我將探討給予個人忠義的理由和一個人理應為誰效忠。之后總結六朝末至唐初皇族熱衷撰寫忠臣傳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