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歷史維度中的張栻
張栻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很大的影響,是中國思想史中一顆耀眼的彗星,是不能不被注意的一個重要人物。元朝脫脫主持編撰的《宋史》中,張栻的生平被列入《道學傳》;眾所周知,在《宋史》中,《道學傳》的地位要高于《儒林傳》。在《宋元學案》中,黃宗羲專門開列《南軒學案》,敘述張栻的生平和思想,開篇便云:“南軒似明道,晦翁似伊川;向使南軒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1]黃宗羲此語既說明了張栻與朱熹兩人思想的區別,又表明了張栻思想的價值。同時代學者陳亮(1143—1194)譽稱張栻為“一世學者宗師”[2],很好地說明了張栻在當時的影響。尤其是他主教岳麓書院期間,天下學者聞風而動,皆以不得卒業湖湘為恨,遂使岳麓書院一時成為全國的學術中心,他提出的“傳道濟民”的教育宗旨和學貴于行的實踐品格對湖湘歷史和中國歷史都具有深遠的影響。在宋代政壇中,張栻高瞻遠矚,慧眼卓識,忠言勸諫,頗受皇帝賞識,宋孝宗曾與之定“君臣之契”[3];居官為任,體恤民隱,深受百姓愛戴,為教化西南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可以說,張栻在當時是一位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有口皆碑的重要人物,以至于在他辭世時,皇帝“深為嗟悼”,士大夫“出涕相吊”,百姓挽車哀悼,哭聲數十里不絕。
宋代是儒學的大發展時期,也是道德倫理的重建時期,北宋有周敦頤、二程、張載等學者相繼崛起稱雄;南宋有張栻、朱熹、呂祖謙、陸九淵、陳亮等群儒并立輝映。尤其是南宋,理學的發展巍然壯觀,周密(1232—1298)稱:“伊洛之學行于世,至乾道、淳熙間盛矣。其能發明先賢旨意,遡流徂源,論著講解卓然自為一家者,惟廣漢張氏敬夫、東萊呂氏伯恭、新安朱氏元晦而已……蓋孔孟之道,至伊洛而始得其傳,而伊洛之學,至諸公而始無余蘊。必若是,然后可以言道學也已。”[4]引文中提到的廣漢張氏敬夫、東萊呂氏伯恭、新安朱氏元晦即張栻、呂祖謙和朱熹,時人稱其為“東南三賢”。“三賢”既能發明先賢旨意,又各成一家之言,他們將伊洛之學的精神昭然天下。杜杲(1173—1248)曾說:“中興以來,文公朱先生以身任道,開明人心,南軒先生張氏,文公所敬。二先生相與發明,以續周、程之學,于是道學之升,如日之升,如江漢之沛。”[5]“二先生”即朱熹和張栻,他們不僅自己潛研理學,參理悟道,而且互相切磋,反復辯論,從而形成了各自的學說特色和思想體系,進而豐富并拓展了宏大精深的理學思想,對南宋理學的發展和繁榮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朱熹自認為是從張栻而識“乾坤”[6]的,在南宋學術派別林立、交相輝映的情況下,他唯獨佩服和欣賞張栻,“東萊則言其雜,象山則言其禪,惟于南軒,為所佩服”[7]。朱熹嘉許張栻是“醇儒”,是眾多儒者中唯一一位與自己“同道”之人,其“學之所就既足以名于一世”[8]。朱熹在當時學術界的地位比較高——“舉天下無不在下風”[9],某種意義上,他對諸儒之評判具有“定位”的性質,正如美國學者田浩所言:“朱熹對其同時代儒家的品評影響了宋代以后直至20世紀的學者。”[10]黃震(1213—1280)說:“乾、淳諸儒議論與晦翁相表里者,先生(張栻)一人而已。晦翁之言,精到開拓,足集諸儒之大成;先生之文,和平含蓄,庶幾程氏之遺風。晦翁精究圣賢之傳,排辟異說,所力任者在萬世之道統;先生將命君父之間,誓誅仇敵,所力任者在萬世之綱常。元氣胥會,二儒并出,其更相切磨,友誼卓然,又足使千載興起。嗚呼!此其所以為乾、淳之盛歟!”[11]黃東發不僅道出了二人的學術特色及其歷史功績,而且明確指出張栻乃南宋諸儒中唯一一位與朱熹議論相表里之人。
張栻的思想對朱熹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朱熹自己坦言:“余竊自悼其不敏,若窮人之無歸。聞張欽夫得衡山胡氏學,則往從而問焉。欽夫告余以所聞,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寢食。一日,喟然嘆曰:人自嬰兒以至老死,雖語默動靜之不同,然其大體莫非已發,特其未發者為未嘗發爾。”[12]形象地描繪出自己在未與張栻交流前,“若窮人之無歸”,茫然不知所終。在認識張栻后,經過向其請益與其交流,有所省悟,這一年為乾道二年(1166)丙戌年,故稱“丙戌之悟”。之后,乾道三年(1167),朱熹親自赴長沙拜晤張栻,“面究”請學。這次會講,二人深入地交流和探討了理學中的諸多問題,并就其中有些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歸后,朱子曾屢屢提及此次“面究”之體會:“熹此月八日抵長沙,今半月矣。荷敬夫愛予甚篤,相與講明其所未聞,日有問學之益,至幸至幸。欽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意表。近讀其語說,不覺胸中灑然,誠可嘆服。”[13]經過一段時間的吸收和省查,乾道五年(1169)己丑年,朱熹又悟前學為“非”,史稱“己丑之悟”。朱熹思想的發展歷程由“若窮人之無歸”,到欣賞張栻的湖湘學,再到質疑張栻的湖湘學,其成長的脈絡清晰可見。這個過程表面上看是朱熹對張栻思想之態度變化,實際上隱含著朱熹思想之曲折成長歷程。朱熹思想的發展、成熟乃至其成為理學的集大成者,與和張栻的交流、切磋分不開。某種意義上,沒有張栻,便不會有朱熹,便不會有朱熹理學的集大成;正是因為張栻,朱熹逐漸成長起來,并最終成長為“足以名于一世”的理學大家。
毋庸置疑,張栻是南宋乾道、淳熙年間著名的理學家、教育家和政治家。無論是在當時的文獻史料中,還是在后世的歷史資料中,無論是在宋代的社會政壇中,還是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張栻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以至于在各種相關史料中,我們隨手都可以觸及。換言之,無論是在學術領域里,還是在政治生活中,張栻都是重要的甚至是核心的人物,是對理學的發展做出重要而又獨特貢獻的思想家,其影響絕不在朱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