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鏡像中的絲綢之路
- 石云濤
- 15951字
- 2021-01-05 16:22:49
五 唐詩中的隴西
過隴山就是隴西地面,隴西或曰隴右,古人以西為右,故稱隴山以西為隴右。從內地視角又稱“隴外”。貞觀元年(627)分全國為十道,開元年間增置十五道,都以隴山以西至沙州的地區置隴右道,兼統西域,地跨今甘肅、青海湖以東和新疆地區。景云二年(711)又以黃河為界,黃河以西置河西道,黃河以東置隴右道。于是“隴右”作為地域范圍便有了廣狹二義。廣義的范圍即“十道”時期的隴右道,狹義的范圍泛指今黃河以南、青海湖以東至隴山的地區。[286]從自然地理來看,隴右位處黃土高原西部,界于青藏、內蒙古、黃土三大高原接合部。
(一)邊塞戰爭和絲路意象
唐詩中“隴西”通常指狹義的概念,春秋時秦穆公稱霸西戎,今甘肅天水、甘谷、武山、岷縣、隴西和臨洮等地屬秦國。秦昭王二十七年(前280)在上述地區置隴西郡,秦朝時為天下三十六郡之一。漢代隴西郡是漢朝與匈奴、羌人交界處。秦漢時隴西郡治在狄道(今甘肅臨洮)。“秦置隴西郡,以居隴坻之西為名,二漢因之。靈帝分立南安郡,魏置鎮守在此,晉為南安、隴西二郡地。后魏為隴西郡,兼置渭州。后周為南安郡。隋初廢,煬帝初,復置隴西郡。大唐為渭州,或為隴西郡。”[287]
唐詩中言地名喜用舊稱,有古雅意味,故大多以“隴西”稱之,其地大體包括秦州(今甘肅秦安縣)、渭州(今甘肅隴西)、武州(今甘肅武都)、蘭州(今甘肅蘭州)、河州(今甘肅臨夏)、岷州(今甘肅岷縣)、洮州(今甘肅臨漳)、疊州(今甘肅迭部)、宕州(今甘肅宕昌)、臨州(今甘肅臨洮)、成州(今甘肅成縣)、鄯州(今青海樂都)、廓州(今青海化隆縣)等州。漢時這一帶是漢與羌人反復交戰之地,成為詩歌吟詠的對象,漢代詩歌中“隴西”已經成為征戰意象。漢末左延年《從軍行》云:“苦哉邊地人,一歲三從軍。三子到敦煌,二子詣隴西;五子遠斗去,五婦皆懷身。”[288]詩中“隴西”是邊塞戍守之地。后世詩提到“隴西”或“隴右”往往也是作為邊塞、前線和戰爭意象吟詠。南朝戴暠《從軍行》云:“詔書發隴右,召募取關西。”[289]江總《雨雪曲》云:“雨雪隔榆溪,從軍度隴西。繞陣看狐跡,依山見馬蹄。”[290]劉孝威《驄馬驅》云:“風傷易水湄,日入隴西樹。”[291]吳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詩六首》其四寫征夫思念家鄉云:“何處報君書,隴右五歧路。淚研兔枝墨,筆染鵝毛素。碧浮孟渚水,香下洞庭路。應歸遂不歸,芳春空擲度。”[292]一邊是乘危履險的前方征戰,一邊是羅裙羅袖的空房獨守。
漢樂府中有《隴西行》舊題,其古辭應該與戰爭有關,但流傳下來的最早歌辭卻是夸贊家中主婦。“古辭云:‘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始言婦有容色,能應門承賓。次言善于主饋,終言送迎有禮。此篇出諸集,不入《樂志》。若梁簡文‘隴西四戰地’,但言辛苦征戰,佳人怨思而已。”[293]后世流傳下來以此為題的作品,有的像晉陸機,南朝謝靈運、謝惠連的詩皆與征戰無關,但更多的是像簡文帝的詩寫辛苦征戰,佳人怨思,成為以《隴西行》為題的詩作傳統題材。如簡文帝詩《隴西行三首》云:
其一
邊秋胡馬肥,云中驚寇入。勇氣時無侶,輕兵救邊急。沙平不見虜,嶂崄還相及。出塞豈成歌,經川未遑汲。烏孫途更阻,康居路猶澀。月暈抱龍城,星流照馬邑。長安路遠書不還,寧知征人獨佇立。
其二
隴西四戰地,羽檄歲時聞。護羌擁漢節,校尉立元勛。石門留鐵騎,冰城息夜軍。洗兵逢驟雨,送陣出黃云。沙長無止泊,水脈屢縈分。當思勒彝鼎,無用想羅裙。
其三
悠悠懸旆旌,知向隴西行。減灶驅前馬,銜枚進后兵。沙飛朝似幕,云起夜疑城。迥山時阻路,絕水亟稽程。往年郅支服,今歲單于平。方觀凱樂盛,飛蓋滿西京。[294]
這三首詩緊扣詩題來寫,特別第二、三首直接寫隴西戰事。庾肩吾《隴西行》云:“借問隴西行,何當驅馬征。草合前迷路,云濃后暗城。寄語幽閨妾,羅袖勿空縈。”[295]也是如此。
寫到隴西、隴右或隴外的唐詩,其思想內容、情感特征和藝術風格隨著政治形勢、邊防局勢和時代精神的變動而變化。初盛唐時代國力強盛,隴右、河西以至西域,疆域萬里,隴右成為全國最富庶的地區,“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296]。這里描述的富庶景象主要是隴山以西的河湟地區。唐詩常寫到隴西,詩人喜用《隴西行》樂府舊題作詩,這些詩繼承了“辛苦征戰,佳人怨思”的傳統,但卻表現出初盛唐時的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精神。王勃《隴西行十首》便是這種社會風氣和時代精神的反映:
其一
隴西多名家,子弟復豪華。千金買駿馬,蹀躞長安斜。
其二
雕弓侍羽林,寶劍照期門。南來射猛虎,西去獵平原。
其三
既夕罷朝參,薄暮入終南。田間遭罵詈,低語示乘驂。
其四
入被鑾輿寵,出視轅門勇。無勞豪吏猜,常侍當無恐。
其五
充國出上邽,李廣出天水。門第倚崆峒,家世垂金紫。
其六
麟閣圖良將,六郡名居上。天子重開邊,龍云壘相向。
其七
烽火照臨洮,榆塞馬蕭蕭。先鋒秦子弟,大將霍嫖姚。
其八
開壁左賢敗,夾戰樓蘭潰。獻捷上明光,揚鞭歌入塞。
其九
更欲奏屯田,不必勒燕然。古人薄軍旅,千載謹邊關。
其十
少婦經年別,開簾知禮客。門戶爾能持,歸來笑投策。[297]
出身隴西的少年進入長安,炫耀家族的富有,裘馬輕狂;有的立功邊塞揚名闕庭的重臣良將出于隴西;“隴上多豪,山西好武”[298]。隴西彌漫著尚武之風,人們追求立功異域。在初唐詩人筆下,丈夫遠征,婦女亦無愁苦之容。李頻《春閨怨》:“紅妝女兒燈下羞,畫眉夫婿隴西頭。自怨愁容長照鏡,悔教征戍覓封侯。”[299]“畫眉”用漢張敞的典故,形容夫妻恩愛。當年夫妻恩愛卿卿我我的生活只成了回憶,如今丈夫遠戍“隴西頭”,面對獨守空房的處境,紅妝少婦心生悔意和愁怨,但這種愁怨卻因“覓封侯”的動機和向往而顯得輕淡而不深沉。又如賀朝《從軍行》寫敵人寇邊將軍出征:“聞有河湟客,愔愔理帷帟。常山啟霸圖,汜水先天策。銜珠浴鐵向桑干,釁旗膏劍指烏丸。”[300]隴右黃河之南、青海湖以東和隴山以西又稱“河湟”,詩中的“河湟客”也是不畏生死慷慨赴敵的勇士。
隴右道“東接秦州,西逾流沙,南連蜀及吐蕃,北界朔漠”[301],地處絲綢之路樞紐之地,聯結著從長安赴西域或蜀地、吐蕃、北方草原的道路。唐代出使河西、西域、中亞、西亞和南亞的使節,以及往來奔波于絲綢之路上的商旅和西征的將士總要經過隴西,隴西道上亭堠相望,古塞蒼涼。崔國輔《渭水西別季侖》詩云:
隴外長亭堠,山深古塞秋。不知嗚咽水,何事向西流。[302]
與漢魏六朝時期詩中的“隴西”更多的是文學意象不同,唐詩中更多寫實的成分。因為唐朝在擊滅東、西突厥之后,河西走廊、西域甚至中亞地區都進入唐朝勢力范圍,唐人從中原地區特別是都城長安出發西行的人越來越多,更多的人經過隴西之地前往河西、蜀中、西域和中亞甚至更遠的地方,隴西是實實在在的經行之地,而不是想象中的邊境和前線。員半千《隴右途中遭非語》是詩人行經隴右時遭到誹謗寫的詩:
趙有兩毛遂,魯聞二曾參。慈母猶且惑,況在行路心。冠冕無丑士,賄賂成知己。名利我所無,清濁誰見理。敝服空逢春,緩帶不著身。出游非懷璧,何憂乎忌人。正須自保愛,振衣出世塵。[303]
岑參赴西域途經渭州,其《西過渭州見渭水思秦川》云: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304]
渭州,北魏永安三年(530)置,因渭水得名,治所在襄武(今甘肅隴西東南)。轄境相當今甘肅隴西、定西、漳縣、渭源和武山等縣。安史之亂后陷于吐蕃,大中五年(851)唐朝重新控制渭州。“河、渭州虜將尚延心以國破亡,亦獻款。秦州刺史高駢誘降延心及渾末部萬帳,遂收二州。”[305]中和四年(884)移置平涼(今甘肅平涼)。王維《隴西行》云:“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山正飛雪,烽戍斷無煙。”[306]酒泉并不在西域都護轄下,在這里只是邊境地區的代稱,那里軍情緊急,需要增援。“關山”即隴山,只是前往邊地的經行之地。從高宗時起,唐蕃間在河湟之地進行拉鋸戰,唐軍前往河湟必經隴西,因此這里并不全是虛寫,而是實際戰爭形勢的反映。又如長孫左輔《隴西行》與王維詩同一題旨:“陰云凝朔氣,隴上正飛雪。四月草不生,北風勁如切。朝來羽書急,夜救長城窟。”[307]長孫左輔是開元年間詩人,與王維同時,這首詩反映的也是邊地軍情緊急,后方的部隊經過隴西前往救援的情景。
隴西是前往河西走廊和西域的要道,經行此地西行的并不僅僅是出征的將士,還有商旅和文士。唐朝前期社會安定,經濟繁榮,絲綢之路上商業貿易十分興盛,越隴經商者絡繹不絕。那些奔波于絲路上的商旅經久不歸,與閨中佳人也有離別相思,詩中有歌詠此情的內容。劉希夷《江南曲八首》其三云:
君為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靈果,夕采弄風蘋。果氣時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里懷,欲贈竟無因。[308]
按照唐人常稱商賈曰“客”的習慣,這位隴西人應是來自江南的經商者。詩寫春天來臨時他遠在江南的夫人曾想以家鄉的物產寄贈,但商人行蹤不定,無處可寄,令佳人惆悵。朝廷派往異域的使節路經隴西。趙嘏《昔昔鹽·垂柳覆金堤》云:“新年垂柳色,裊裊對空閨。不畏芳菲好,自緣離別啼。因風飄玉戶,向日映金堤。驛使何時度,還將贈隴西。”[309]驛使是古代傳遞公文書信的人。《后漢書·東平憲王蒼傳》記載:“自是朝廷每有疑政,輒驛使諮問。”李白《子夜吳歌·冬歌》云:“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杜甫《黃草》詩云:“秦中驛使無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入蜀經岐山道者也要過隴山,而后經隴右入蜀。杜甫攜家人入蜀途經隴西,其《發同谷縣》云:“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忡忡去絕境,杳杳更遠適。停驂龍潭云,回首白崖石。”[310]此詩題注云:“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隴右赴劍南紀行。”同谷縣因兩水同聚一谷而得名,寶應中地陷吐蕃,咸通末復置,為成州治所,在今甘肅康縣。安史之亂中杜甫入蜀途中曾寓此,因感傷離亂作《同谷七歌》,又從此地出發入蜀。
(二)唐后期隴右形勢
安史之亂后,隴右落入吐蕃人之手,通往西域的隴右道阻斷,沉痛的現實引起詩人的關注。杜甫《天邊行》云:“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隴右河源不種田,胡騎羌兵入巴蜀。”[311]張籍《隴頭行》云:“隴頭路斷人不行,胡騎夜入涼州城。漢兵處處格斗死,一朝盡沒隴西地。”[312]《涇州塞》云:“行道涇州塞,唯聞羌戍鼙。道邊古雙堠,猶記向安西。”[313]李頻《贈涇州王侍御》云:“一旦天書下紫微,三年旌旆隴云飛。塞門無事春空到,邊草青青戰馬肥。”[314]涇州古城位于今甘肅涇川縣城北,由于從此西去便是吐蕃人占領區,因此本屬內地的涇州被稱為“塞”“塞門”。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三云:“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315]耿湋《涼州詞》云:“國使翻翻隨旆旌,隴西岐路足荒城。氈裘牧馬胡雛小,日暮蕃歌三兩聲。”[316]當出使吐蕃的唐使路經失陷的隴西之地時,看不到漢人耕種,而是放牧的胡兒;聽不到歡聲笑語,而是日晚時分的蕃歌。眼見淪陷區城池荒蕪,吐蕃小兒一邊放牧一邊歌唱,而且這一切似乎已習以為常,其內心的痛楚自在言外。
提到隴西,想起隴西,來到隴西,遇到來自隴西的行人,總是觸動詩人喪親失地之痛。戎昱《逢隴西故人憶關中舍弟》云:
莫話邊庭事,心摧不欲聞。數年家隴地,舍弟歿胡軍。每念支離苦,常嗟骨肉分。急難何日見,遙哭隴西云。[317]
張祜《聽簡上人吹蘆管三首》云:
其一
蜀國僧吹蘆一枝,隴西游客淚先垂。至今留得新聲在,卻為中原人不知。
其二
細蘆僧管夜沈沈,越鳥巴猿寄恨吟。吹到耳邊聲盡處,一條絲斷碧云心。
其三
月落江城樹繞鴉,一聲蘆管是天涯。分明西國人來說,赤佛堂西是漢家。[318]
漂泊西蜀的隴西客有家難歸,聽到蘆管樂曲,那是曾經流行中原地區的樂曲,在中原已成絕響,卻勾起異鄉客的故鄉之思。蘆管吹奏的凄涼樂曲似乎告訴異鄉客,赤佛堂西一帶曾經是大唐的國土。赤佛堂,在高仙芝進軍吐蕃連云堡(今阿富汗東北部噴赤河南源蘭加爾)的途中。高仙芝率兵伐吐蕃,人馬分為三路:“使疏勒守捉使趙崇玭統三千騎趣吐蕃連云堡,自北谷入;使撥換守捉使賈崇瓘自赤佛堂路入;仙芝與中使邊令誠自護密國入,約七月十三日辰時會于吐蕃連云堡。”[319]斯坦因認為赤佛堂乃瓦罕溪谷中一座當地人稱作“小棧”(Karwan-Balasi)的石砌小屋,在蘭加爾與波咱拱拜之間,這里有一小佛龕。王小甫認為赤佛堂應該在“古代的連云堡以西尤其是昏馱多一帶”[320]。昔日遠在蔥嶺以西的赤佛堂尚屬唐朝的國土,如今隴西已成淪陷區,令詩人痛心疾首。唐后期詩中寫到隴西常常染上一層悲涼色彩。錢起《隴右送韋三還京》詩云:
春風起東道,握手望京關。柳色從鄉至,鶯聲送客還。嘶驂顧近驛,歸路出他山。舉目情難盡,羈離失志間。[321]
在一派春光明媚的季節送朋友入京,卻情感憂傷。姚系《京西遇舊識兼送往隴西》云:“蟬鳴一何急,日暮秋風樹。即此不勝愁,隴陰人更去。相逢與相失,共是亡羊路。”[322]胡曾《交河塞下曲》云:“交河冰薄日遲遲,漢將思家感別離。塞北草生蘇武泣,隴西云起李陵悲。”[323]唐后期詩中發出收復失地的呼聲,鳳翔地近隴右,當抵御吐蕃的前線,詩人寄希望于鳳翔將士。李頻《送鳳翔范書記》詩云:“西京無暑氣,夏景似清秋。天府來相辟,高人去自由。江山通蜀國,日月近神州。若共將軍語,河蘭地未收。”[324]李頻《贈李將軍》云:“吾宗偏好武,漢代將家流。走馬辭中禁,屯軍向渭州。天心待破虜,陣面許封侯。卻得河源水,方應洗國仇。”[325]面對隴西陷于吐蕃的局面,詩人痛感邊將無能,不能收復失地。他們把失地難收歸結為邊將不肯用命、不作為和腐敗。耿湋《隴西行》云:
雪下陽關路,人稀隴戍頭。封狐猶未翦,邊將豈無羞。白草三冬色,黃云萬里愁。因思李都尉,畢竟不封侯。[326]
侵入唐朝的敵人沒有消滅,邊將應該感到羞愧。元稹《縛戎人》云:“邊頭大將差健卒,入抄禽生快于鶻。但逢赪面即捉來,半是邊人半戎羯。大將論功重多級,捷書飛奏何超忽。圣朝不殺諧至仁,遠送炎方示微罰。萬里虛勞肉食費,連頭盡被氈裘暍。華裀重席臥腥臊,病犬愁鴣聲咽嗢。”[327]在他們邀賞論功的“俘虜”中,竟然有一半是“邊人”即邊境地區的漢人百姓:
中有一人能漢語,自言家本長城窟。少年隨父戍安西,河渭瓜沙眼看沒。天寶未亂猶數載,狼星四角光蓬勃。中原禍作邊防危,果有豺狼四來伐。蕃馬膘成正翹健,蕃兵肉飽爭唐突。煙塵亂起無亭燧,主帥驚跳棄旄鉞。半夜城摧鵝雁鳴,妻啼子叫曾不歇。陰森神廟未敢依,脆薄河冰安可越。荊棘深處共潛身,前困蒺藜后臲卼。平明蕃騎四面走,古墓深林盡株榾。少壯為俘頭被髡,老翁留居足多刖。烏鳶滿野尸狼藉,樓榭成灰墻突兀。暗水濺濺入舊池,平沙漫漫鋪明月。戎王遣將來安慰,口不敢言心咄咄。供進腋腋御叱般,豈料穹廬揀肥腯。五六十年消息絕,中間盟會又猖獗。眼穿東日望堯云,腸斷正朝梳漢發。近年如此思漢者,半為老病半埋骨。常教孫子學鄉音,猶話平時好城闕。老者儻盡少者壯,生長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漢民,便恐為蕃心矻矻。緣邊飽喂十萬眾,何不齊驅一時發。年年但捉兩三人,精衛銜蘆塞溟渤。[328]
此詩題注云:“近制,西邊每擒蕃囚,例皆傳置南方,不加剿戮,故李君作歌以諷焉。”李紳作《縛戎人》詩,元稹是同題和之。詩寫一位身陷吐蕃的漢人,從吐蕃之地逃歸。邊將不肯上陣殺敵,又想邀功請賞,竟把他作為俘虜抓獲,而后被朝廷發配到南方。“眼穿”二句自注:“延州鎮李如暹,蓬子將軍之子也,嘗沒西蕃。及歸,自云:蕃法唯正歲一日,許唐人沒蕃者服衣冠。如暹當此日,悲不自勝,遂與蕃妻密定歸計。”說明陷身吐蕃的唐人心存強烈的故國之思,日夜盼望回到故鄉,邊將的作為辜負了敵占區父老們的拳拳之心。
宣宗時吐蕃內亂,唐軍收復秦、原、安樂三州和石門、驛藏、木峽、特勝、六盤、石峽和蕭關七關。沙州張議潮起義收復河西,驅逐吐蕃人在這一帶的勢力,河隴之地恢復,詩人欣喜若狂。張祜《喜聞收復河隴》云:“詔書頻降盡論邊,將擇英雄相卜賢。河隴已耕曾歿地,犬羊誰辨卻朝天。高懸日月胡沙外,遙拜旌旗漢壘前。共感垂衣匡濟力,華夷同見太平年。”[329]馬植《奉和白敏中圣道和平致茲休運歲終功就合詠盛明呈上》云:“舜德堯仁化犬戎,許提河隴款皇風。指揮貙武皆神算,恢拓乾坤是圣功。四帥有征無汗馬,七關雖戍已弢弓。天留此事還英主,不在他年在大中。”[330]他們熱情歌頌天子的圣明、朝廷的運籌和將帥的用命,喜慶河湟一帶的恢復。
(三)隴右監牧的興盛和喪失
隴右之地“草肥水美”,[331]自古“多畜牧”,為了保證驛路交通、騎兵作戰和皇家御仗的良馬供應,唐初就在隴右建立大型國家養馬場,稱為監牧。張說《大唐開元十三年隴右監牧頌德碑序》記載:“大唐接周隋亂離之后,承天下征戰之弊,鳩括殘燼,僅得牝牡三千。從赤岸澤徙之隴右,始命太仆張萬歲葺其政焉。”[332]據《通鑒》胡注:“赤岸澤,在長安北,同州南。”[333]把赤岸澤3000馬種遷至隴右牧養繁衍,此貞觀初年事。[334]此后唐朝在西北各地大力開展國家養馬事業,隴右群牧是唐朝前期規模和影響最大的馬牧系統。經過四十年的發展,至高宗麟德年間,隴右監牧“馬至七十萬六千匹,置八使以董之,設四十八監以掌之。跨隴西、金城、平涼、天水四郡之地,幅員千里,猶為隘狹,更析八監,布于河曲豐曠之野,乃能容之。于斯之時,天下以一縑易一馬,秦漢之盛,未始聞也”。此后,由于馬政積弊,加上吐蕃的進攻,至武則天垂拱年間以后,隴右牧場有所衰落,“張氏中廢,馬官亂職,或戎狄外攻,或師圉內寇,垂拱之后,二十余年,潛耗太半,所存蓋寡”[335]。
唐玄宗重視養馬事業,任命王毛仲管理監牧,于是隴右監牧重新出現興旺局面:“(開元)元年牧馬二十四萬匹,十三年乃四十三萬匹;初有牛三萬五千頭,是年亦五萬頭;初有羊十一萬二千口,是年乃亦二十八萬六千口。”[336]為了表彰王毛仲的成績,玄宗命張說撰《大唐開元十三年隴右監牧頌德碑》,在碑文之后,張說寫了長篇銘文,其實是一首騷體詩,熱情洋溢地贊頌王毛仲的貢獻和國家養馬業的復興,并歸功于玄宗的用人得人:
皇天考牧兮圣之君,四十三萬兮馬為群。汧渭兮垣隴坂,飛黃早兮昆蹄苑。山崆峒兮水嗚咽,泉噴玉兮草汗血。聚如花兮散如雪,性既馴兮才亦絕。維國家之大事,駕時龍兮祭天地,和鑾發兮文物備。維皇帝之七德,總戎馬兮威萬國,彩髦翻兮金介胄,有霍公之掌政,擇張氏之舊令。天皇駕兮仗黃麾,太仆驂兮展輅儀。舞月駟兮蹀云螭,神倜儻兮態權奇。騏驥溢野兮牛羊日多,子孫榮位兮恩寵如何?頌皇靈兮篆石鼓,萬斯年兮群玉府。[337]
詩中稱頌隴右監牧養馬業的繁榮,為唐朝抵御異族入侵和開拓疆土提供了重要保障,開元盛世大振國威有隴右牧場的輝煌貢獻。在王毛仲經營隴右監牧的同時,安忠敬在河湟地區的馬牧事業中也有突出貢獻。張說《河西節度副大使鄯州都督安公神道碑銘并序》記載安忠敬在鄯州都督任上的政績:“其在軍州,傾心下士,親人如子,無約而親附,不言而條理。其在農牧,大田多稼,如茨如梁;思馬斯才,有驕有皇。”其銘文云:
玉關氣爽,金波秋澈。涼野蕭條,寒山積雪。授靈產義,精勁才杰。孝固純深,忠維剛烈。負羽從軍,奮飛青云。麾幢按部,惠流時雨。總軍挾郡,入文出武。三十年間,式遏戎虜。疆場務靜,非公莫鎮。金鼓氣雄,非公莫震。神山與鋏,龍池取駿。霹靂陷營,沖風入陣。勇將知時,仁兵善持。反耕罷戰,王者之師。牧馬如云,屯庾如坻。西軍方壯,東首長辭。振古同嗟,沒而不死。所謂明德,永傳神理。鐘鼎題門,珠玉名子。信言豐石,令問不已。[338]
這是一首四言詩,其中“牧馬如云,屯庾如坻”就是序中所言其“農牧”兩方面的成績。這里所反映的正是唐朝在隴右河湟一帶監牧事業興旺發達時的景象。
唐代前期在長安以西隴右以東的西畿之地,置有養御馬的“八馬坊”,在岐、邠、涇、寧諸州境內,據郄昌《岐邠涇寧四州八馬坊頌》序,八坊名稱為保樂、甘露、南普潤、北普潤、岐陽、太平、宜祿、安定等。“其五在岐,其余在三郡。”[339]唐代文獻有時稱“七坊”。《舊唐書·張茂宗傳》記載:“自長安至隴右,置七馬坊,為會計都領,岐、隴間善水草及腴田,皆屬七馬坊。”[340]《新唐書·李峴傳》記載,乾元二年(759),“鳳翔七馬坊押衙盜掠人”。“之所以出現七、八之分,當是由于南北二普潤坊的緣故。以前是一坊,到開元年間分為二坊。”[341]亦屬隴右監牧系統。據馬俊民等人的研究,七坊或八坊,中宗時已有,與四十八監并存,八使中有三使專領七坊,三使在一段時間內還隸屬于隴右群牧系統,所以被稱為“隴右三使”。后來三使廢,至開元十三年,八坊由都苑總監管轄。八坊屬馬匹使用部門,生產物直接上繳宮廷,直接接受御馬,是皇家馬廄的外延和擴大。[342]開元年間在都苑總監韋績的管理下,八坊養馬事業興旺發達,郄昌《岐邠涇寧四州八馬坊頌》即歌詠韋績等人的成績和八坊養馬事業之詩作:
天王乘玉兮德至山陵,澤馬于阜兮屢惟休徵;君命臣力兮庶績其凝,八坊載就兮畢來斯升。岐山之下兮田疇好,涇水之將兮多嫩草;繚垣墉兮積芻槁,天馬來兮從東道。群紫燕兮駢綠蛇,骨象奇兮歸帝家;毛御風兮蹄踐雪,舉薾云兮低噴沙。既伯既禱兮無災害,有有容兮真沛艾。縞身朱鬛兮又白顛,睨影長鳴兮聲造天;今安匹兮龍為友,吾君馭兮壽千年。[343]
這是一首騷體詩,也是一首雜言歌行體詩,詩歌頌八馬坊馬的優良,并為天子祝壽。
安史之亂發生以后,邊兵內調,吐蕃陸續侵占西域、河西和隴右,昔日唐朝西北監牧之地陷于吐蕃,“隴右監牧馬匹被搶掠一空,優良的牧地也被吐蕃占領”[344]。“暨至德后,西戎陷隴右,國馬盡沒,監牧使與七馬坊名額皆廢。”[345]敦煌詩集殘卷P.2544佚名《苑中牧馬思詩》(徐俊擬題)便是淪落吐蕃之監牧養馬人思念家鄉的詩:
紫蝶翩翩趨落花,碧水搖漾弄玉沙。岸柳池蒲吐青翠,日照云山錦作霞。早起焉見雙飛(
),博(薄)暮愁看繞樹鴉。桅(?)恨斂眉長嘆息,途中遙望憶思家。家鄉迢遞縣(懸)心憶,縣(懸)心憶罷愁不息。牧與(馬)窮州涕淚連(漣),憔悴西池(施)改容色。我妻失兮在閨榮(?),忽憶思兮加添惻。浩浩天能照知大,丈夫沉滯囚他國。[346]
“窮州”當指西北牧馬之地,牧馬人來自內地。從其描寫來看,這位昔日牧馬人被押解至蕃地,詩寫于途中。
隴右群牧和八馬坊的喪失是河湟之地陷于吐蕃的重大損失之一,對唐朝養馬事業是致命打擊,對絲路交通和絲綢貿易產生重大影響。唐中后期于內地置監養馬,受各種條件限制,成效甚微。缺乏優良的戰馬,造成的后果有二:一是對吐蕃的戰爭失去優勢,造成邊防的削弱,正如當時人們所指出的:“每西戎東牧,常步馬相凌,致令外夷浸驕,邊備不立。”[347]二是朝廷依賴于向回鶻市馬,唐后期與回鶻的絹馬貿易給唐朝財政造成巨大負擔。回鶻恃助唐平叛有功,向唐大量傾銷戰馬,并以低價獲取唐之馬價絹。唐朝詩人對此痛心疾首,元稹《陰山道》詩云:
年年買馬陰山道,馬死陰山帛空耗。元和天子念女工,內出金銀代酬犒。臣有一言昧死進,死生甘分答恩燾。費財為馬不獨生,耗帛傷工有他盜。臣聞平時七十萬匹馬,關中不省聞嘶噪。四十八監選龍媒,時貢天庭付良造。如今坰野十無一,盡在飛龍相踐暴。萬束芻茭供旦暮,千鐘菽粟長牽漕。屯軍郡國百余鎮,縑緗歲奉春冬勞。稅戶逋逃例攤配,官司折納仍貪冒。挑紋變力倍費,棄舊從新人所好。越縠繚綾織一端,十匹素縑功未到。豪家富賈逾常制,令族清班無雅操。從騎愛奴絲布衫,臂鷹小兒云錦韜。群臣利己要差僭,天子深衷空憫悼。綽立花磚鹓鳳行,雨露恩波幾時報。[348]
詩以今昔對比歌頌開元盛世時隴右河湟監牧事業的興盛和唐后期與回鶻絹馬貿易造成的嚴重后果。詩人由大量絲絹輸入回鶻,換來多余的馬甚至是病馬,想到給百姓和國家造成的負擔,由此追溯其原因,是隴右監牧的喪失。元氏詩乃和李紳之作,則李紳先有此題之詩,未傳。元稹和白居易皆和之。白詩與元詩同旨,亦抨擊唐與回鶻的絹馬貿易,反映了隴右監牧之地失陷后與回鶻絹馬貿易中在財政和邊防方面的不利局面。此一問題在本書中論草原絲綢之路和唐朝與回鶻關系一章中有詳論,此不贅談。
(四)立功揚名的隴右名將
隴右是從長安赴河西、吐蕃、西域和入蜀的交通要道,又是與吐蕃對峙的前線,因此朝廷重視選拔名將駐守隴右。在與吐蕃長期的軍事對抗中,涌現出許多效命國家的勇士和名將,詩人歌頌那些抗敵立功的將軍。岑參《河西(當作西河)太守杜公挽歌四首》其一云:“蒙叟悲藏壑,殷宗惜濟川。長安非舊日,京兆是新阡。黃霸官猶屈,蒼生望已愆。唯余卿月在,留向杜陵懸。”其二云:“鼓角城中出,墳塋郭外新。雨隨思太守,云從送夫人。蒿里埋雙劍,松門閉萬春。回瞻北堂上,金印已生塵。”其三云:“憶昨明光殿,新承天子恩。剖符移北地,授鉞領西門。塞草迎軍幕,邊云拂使軒。至今聞隴外,戎虜尚亡魂。”其四云:“漫漫澄波闊,沉沉大廈深。秉心常匪席(一作石),行義每揮金。汲引窺蘭室,招攜入翰林。多君有令子,猶注世人心。”[349]這位在隴右建立了功名的杜公來自長安,歸葬長安。人雖去世,當年在“隴外”的威名至今令敵人聞風喪膽。
唐軍中有不少出身蕃族的將軍,被稱為蕃將,哥舒翰是其中之一。哥舒翰是西突厥別部突騎施哥舒部之裔,世居安西。他是唐前期最著名的邊將,初為安西節度使王忠嗣衙將,擢為大斗軍副使,因拒吐蕃有功,遷隴右節度副使,后代王忠嗣知節度事。天寶末,加河西節度使,封西平郡王。哥舒翰身兼隴右、河西兩道節度使,在對吐蕃的戰爭中屢立戰功。他對吐蕃戰爭的勝利最有名的是石堡城之戰。石堡城又稱鐵刃城,在今青海省西寧市西南湟源縣西南。湟源縣是湟水流域與青海湖地區之間的軍事要地,唐朝在此地置振武軍、神武軍、天威軍等軍。石堡城是軍事重鎮,唐與吐蕃爭此城屢得屢失,雙方曾有兩次大戰。第一次發生在開元十七年(729)。吐蕃軍占領石堡城,重兵駐守,并以此為基地,頻繁襲擾河西、隴右。其年三月,朝廷命朔方節度使李祎與河西、隴右地區將帥共議攻城之計。李祎采取遠途奔襲戰術,把吐蕃守軍打了個措手不及,收復石堡城,留兵駐防,在此置振武軍,河西與隴右兩道連為一片。吐蕃遣使求和,開元十八年(730)約以赤嶺(今青海日月山)為界,并于甘松嶺(在今四川松潘)及赤嶺互市。開元二十一年(733)雙方在赤嶺豎碑紀念。
第二次大戰發生在天寶八載(749)。石堡城后被吐蕃占領,成為其侵擾河湟地區的基地,唐軍多次攻城,終因山道險遠而未成功。這年六月,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及突厥阿布思部奉命再攻石堡城。進攻數日,以死傷數萬人的代價攻克石堡城,易其城名為神武軍,駐兵戍守。[350]哥舒翰對這次戰事的險惡有親身體會,他本是一員武將,卻流傳下來一首《破陣樂·破西戎》詩歌詠其事:
西戎最沐恩深,犬羊違背生心。神將驅兵出塞,橫行海畔生擒。石堡巖高萬丈,雕窠霞外千尋。一喝盡屬唐國,將知應合天心。[351]
詩極言石堡城的險要和得之不易。對朝廷的邊防政策、哥舒翰的邊功和石堡城之戰,唐人觀點不同,有人歌頌和贊揚,也有人抨擊和否定。石堡城之戰的勝利引起當地百姓的贊揚和肯定,西鄙人《哥舒歌》云:“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352]意謂哥舒翰攜刀夜巡,敵人聞風遠遁。胡騎至今只能遠遠地窺探,不敢輕易地越過臨洮。這首詩還有另一個版本,“天寶中,哥舒翰為河西節度使,控地數千里,甚著威令。故西鄙人歌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盡,更筑兩重壕。’”[353]詩贊美哥舒翰的威震敵膽。當時人曾豎碑頌德,《紀哥舒翰功績碑》殘碑文云:
(前闕)皇之德施化侔天地,經綸象云雷。日月所臨之□遠□也。憬□□夏,其惟犬戎,聚落猖狂,保聚山谷。故圣王之□則懷□舊章,特申約言,載錫姻好,□明德□也。潛通約而反間□軍士□未加□乃親□敗謀□大□水□德□□叛□舉而定□也。武有七德,今則過之,而頌聲無聞,何以□圣策謀從□頌曰:……[354]
碑文作者佚名,此碑或許立于哥舒翰的戰地,其地后淪陷吐蕃;安史之亂中哥舒翰投降安祿山,晚節不保;或許也是年代久遠,碑石殘泐。這篇碑文沒有完整地保存下來。特別是后面的頌詩全部佚失,其中定然是歌頌哥舒翰對吐蕃的戰功,特別其石堡城之戰。儲光羲《哥舒大夫頌德》詩云:
天紀啟真命,君生臣亦生。乃知赤帝子,復有蒼龍精。神武建皇極,文昌開將星。超超渭濱器,落落山西名。畫閫入受脤,鑿門出捍城。戎人昧正朔,我有軒轅兵。隴路起豐鎬,關云隨旆旌。河湟訓兵甲,義勇方橫行。韓魏多銳士,蹶張在幕庭。大非肆決軋,石堡高崢嶸。攻伐若振槁,孰云非神明。嘉謀即天意,驟勝由師貞。枯草被西陸,烈風昏太清。戢戈旄頭落,牧馬昆侖平。賓從儼冠蓋,封山紀天聲。來朝芙蓉闕,鳴玉飄華纓。直道濟時憲,天邦遂輕刑。抗書報知己,松柏亦以榮。嘉命列上第,德輝照天京。在車持簡墨,粲粲皆詞英。[355]
詩寫哥舒翰善于用兵,其中特別寫到石堡城,唐軍艱難地拿下石堡城,被他說成如摧枯拉朽。我們不妨做一個大膽推測,《紀哥舒翰功績碑》或許即儲光羲所作,這首詩或許就是作為其詩篇被單獨保存下來。李白曾對哥舒翰以數萬人代價攻下石堡城不以為然,其《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詩云:“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356]但后來寫詩干謁哥舒翰,其《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曾熱情洋溢地贊美哥舒翰的功德:
天為國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擁靈臺。浩蕩深謀噴江海,縱橫逸氣走風雷。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軍皆披靡。衛青謾作大將軍,白起真成一豎子。[357]
此“一呼”與哥舒翰詩“一喝”相應,顯系頌揚石堡城之戰。王琦注引劉世教指出:“按此詩,述德有之,而無陳情之詞,疑有闕文。”杜甫也曾寫詩贊美過哥舒翰,晚年反思開元天寶時的開邊戰爭,批判朝廷窮兵黷武的政策,對哥舒翰等邊將的戰功進行了重新評價,《遣懷》詩云:
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將收西域,長戟破林胡。百萬攻一城,獻捷不云輸。組練棄如泥,尺土負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358]
先帝即玄宗,因其“好戰”,故“猛將”開邊拓土,其中包括哥舒翰。“百萬攻一城”顯指石堡城之戰,詩對不恤士卒之命換取一城的戰爭表達了不滿。杜甫《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五首》其二云:“贊普多教使入秦,數通和好止煙塵。朝廷忽用哥舒將,殺伐虛悲公主親。”[359]朝廷任用了像哥舒翰那樣好戰的將領,唐與吐蕃重啟戰端,致使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和親吐蕃的成果前功盡棄。
詩人歌頌哥舒翰,一方面是他確實功勛卓著,為穩定隴右、河西局勢做出了貢獻;另一方面也有奉承干謁之意,希望得到他的舉拔。哥舒翰能夠引用文士入其幕府,這對當時的文士來說是一條進身的途徑;哥舒翰又有向朝廷舉薦人才的機會,因此當時的文士紛紛向他投刺干謁。杜甫《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云:
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開府當朝杰,論兵邁古風。先鋒百勝在,略地兩隅空。青海無傳箭,天山早掛弓。廉頗仍走敵,魏絳已和戎。每惜河湟棄,新兼節制通。智謀垂睿想,出入冠諸公。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胡人愁逐北,宛馬又從東。受命邊沙遠,歸來御席同。軒墀曾寵鶴,畋獵舊非熊。茅土加名數,山河誓始終。策行遺戰伐,契合動昭融。勛業青冥上,交親氣概中。未為珠履客,已見白頭翁。壯節初題柱,生涯獨轉蓬。幾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窮。軍事留孫楚,行間識呂蒙。防身一長劍,將欲倚崆峒。[360]
杜甫肯定哥舒翰克敵制勝安定邊疆的大功,當時哥舒翰正受明皇寵幸,杜甫投詩哥舒翰想投身其幕府,詩中不能不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高適曾任哥舒翰河西幕府掌書記,作為哥舒翰的幕僚,他的詩中多次寫到這位戰功卓著的主帥,多加恭維和贊美。高適《自武威赴臨洮謁大夫不及因書即事寄河西隴右幕下諸公》詩云:
顧見征戰歸,始知士馬豪。戈耀崖谷,聲氣如風濤。隱軫戎旅間,功業競相褒。獻狀陳首級,饗軍烹太牢。俘囚驅面縛,長幼隨巔毛。氈裘何蒙茸,血食本膻臊。漢將乃兒戲,秦人空自勞。立馬眺洪河,驚風吹白蒿。云屯寒色苦,雪合群山高。遠戍際天末,邊烽連賊壕。我本江海游,逝將心利逃。一朝感推薦,萬里從英旄。飛鳴蓋殊倫,俯仰忝諸曹。燕頷知有待,龍泉惟所操。相士慚入幕,懷賢愿同袍。清論揮麈尾,乘酣持蟹螯。此行豈易酬,深意方郁陶。微效儻不遂,終然辭佩刀。[361]
詩描寫唐軍凱旋時獻俘的場面,以此稱頌哥舒翰的戰功。天寶十二載(753)五月,哥舒翰擊吐蕃,收九曲之地。李希言有詩慶賀,遠在長安的高適遙相和之,其《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云:
遙傳副丞相,昨日破西蕃。作氣群山動,揚軍大旆翻。奇兵邀轉戰,連弩絕歸奔。泉噴諸戎血,風驅死虜魂。頭飛攢萬戟,面縛聚轅門。鬼哭黃埃暮,天愁白日昏。石城與巖險,鐵騎皆云屯。長策一言決,高蹤百代存。威棱懾沙漠,忠義感乾坤。老將黯無色,儒生安敢論。解圍憑廟算,止殺報君恩。唯有關河渺,蒼茫空樹墩。[362]
李員外即李希言。[363]“九曲”,地名,在今青海化隆回族自治縣。“九曲者,去積石軍三百里,水甘草良,宜畜牧,蓋即漢大、小榆谷之地,吐蕃置洪濟、大漠門等城以守之。”[364]史載九曲之地本在唐朝轄境,吐蕃賄賂鄯州刺史楊矩而得其地。天寶十二載五月,“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擊吐蕃,拔洪濟、大漠門等城,悉收九曲部落”[365]。高適此詩歌詠此事。敦煌選本此詩題為“同呂員外范司直賀大夫再破黃河九曲之作”。“同”即同題賦詩之意,呂員外等人有賀哥舒翰戰爭獲勝之作,高適以此詩和之。唐代御史大夫有“副相”之稱,“副丞相”即哥舒翰。高適《同呂判官從哥舒大夫破洪濟城回登積石軍多福七級浮圖》詩也是贊嘆哥舒翰破九曲之作:“拔城陣云合,轉旆胡星墜。大將何英靈,官軍動天地。”[366]呂判官等隨哥舒翰收九曲之地,并陪哥舒翰登多福七級浮屠賦詩,高適和之。詩歌頌“大將”用兵如神和官軍聲威之盛。高適《九曲詞三首》歌頌哥舒翰,其一:“許國從來徹廟堂,連年不為在疆場。將軍天上封侯印,御史臺上異姓王。”其二:“萬騎爭歌楊柳春,千場對舞繡騏。到處盡逢歡洽事,相看總是太平人。”其三:“鐵騎橫行鐵嶺頭,西看邏逤取封侯。青海只今將飲馬,黃河不用更防秋。”[367]這三首詩名為“詞”,顯然是用于歌唱的。詩歌頌哥舒翰這位“異姓王”的武功,因為他的戰功隴右一帶獲得了太平和安寧。據說高適還有一首《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托興奉詩》:“自從嫁與君,不省一日樂。遣妾作歌舞,好時還道惡。不是妾無堪,君家婦難作。下堂辭君去,去后君莫錯。”[368]《全唐詩》和《高適集》中皆無此詩,從高適與哥舒翰兩人的關系來看,當為偽作。
安史之亂中,哥舒翰率軍駐守潼關,兵敗被執,遂降,后被殺。[369]但唐后期人們對他似乎并無厭惡之情。當隴右陷于吐蕃時,人們更加懷念當年卻敵立功的哥舒翰。薛逢《感塞》云:“滿塞旌旗鎮上游,各分天子一方憂。無因得見哥舒翰,可惜西山十八州。”[370]那么多守邊的將軍,沒有一個能像哥舒翰那樣戰勝強敵收復失地。元稹《西涼伎》寫哥舒翰治理隴右、河西時的社會景況,感嘆今不如昔:
哥舒開府設高宴,八珍九醞當前頭。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躑霜雪浮。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大宛來獻赤汗馬,贊普亦奉翠茸裘。一朝燕賊亂中國,河湟沒盡空遺丘。開遠門前萬里堠,今來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縣內半沒為荒陬,西涼之道爾阻修。連城邊將但高會,每聽此曲能不羞。[371]
詩人把唐朝西部大片國土的喪失歸因于缺乏哥舒翰那樣的良將,把昔日隴右、河西的安樂歸結為有哥舒翰那樣的名將駐守。
安史之亂后隴右地失,隴右節度使率兵鎮守長安西北,杜甫筆下的郭英任節度使,其詩歌頌郭英
抗擊吐蕃守御長安的戰功。《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三十韻》詩歌詠這位名將:
詔發西山將,秋屯隴右兵。凄涼余部曲,赫舊家聲。雕鶚乘時去,驊騮顧主鳴。艱難須上策,容易即前程。斜日當軒蓋,高風卷旆旌。松悲天水冷,沙亂雪山清。和虜猶懷惠,防邊不敢驚。古來于異域,鎮靜示專征。燕薊奔封豕,周秦觸駭鯨。中原何慘黷,余孽尚縱橫。箭入昭陽殿,笳吟細柳營。內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宸極祅星動,園陵殺氣平。空余金碗出,無復穗帷輕。毀廟天飛雨,焚宮火徹明。罘罳朝共落,棆桷夜同傾。三月師逾整,群胡勢就烹。瘡痍親接戰,勇決冠垂成。妙譽期元宰,殊恩且列卿。幾時回節鉞,戮力掃欃槍。圭竇三千士,云梯七十城。……廢邑狐貍語,空村虎豹爭。人頻墜涂炭,公豈忘精誠。元帥調新律,前軍壓舊京。安邊仍扈從,莫作后功名。
郭中丞即郭英。仇兆鰲《杜詩詳注》引黃鶴注:“《舊史》言至德初,英
遷隴右節度使,兼御史中丞,不言兼太仆卿。《新史》言祿山亂,拜秦州都督、隴右采訪使,至德二載,加隴右節度使,不言兼御史中丞與太仆卿。此題曰《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可補二史之闕。當是至德二載秋八月作。”又引錢謙益箋注云:“《趙充國傳贊》:秦漢以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將。天水、隴西、安定、北地皆為山西。英
,瓜州長樂人,故曰山西將。”安史之亂后,隴右陷于吐蕃,郭英
名為隴右節度使,其實并不能鎮守隴右。他的部隊駐守長安西北,面對強敵吐蕃,他率領的行營部隊稱防秋兵。《杜詩詳注》引朱注云:“吐蕃和好,久懷舊恩,故防邊之法,不在驚擾,自古御戎,惟于鎮靜之中,默寓專征之意。”[372]郭英
是郭知運之季子,郭知運任鄯州都督、隴右諸軍節度大使,鎮守西陲,甚為吐蕃所憚,開元九年卒于軍。[373]至德初,肅宗興師朔方,郭英
繼其父節度隴右,故有“部曲”“家聲”之句。
哥舒翰部下有兩位名將受到杜甫稱頌,一位是王思禮。杜甫《八哀詩·贈司空王公思禮》云:
司空出東夷,童稚刷勁翮。追隨燕薊兒,穎銳物不隔。服事哥舒翰,意無流沙磧。未甚拔行間,犬戎大充斥。短小精悍姿,屹然強寇敵。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馬鞍懸將首,甲外控鳴鏑。洗劍青海水,刻銘天山石。九曲非外蕃,其王轉深壁。飛兔不近駕,鷙鳥資遠擊。曉達兵家流,飽聞春秋癖。胸襟日沈靜,肅肅自有適。潼關初潰散,萬乘猶辟易。偏裨無所施,元帥見手格。太子入朔方,至尊狩梁益。胡馬纏伊洛,中原氣甚逆。肅宗登寶位,塞望勢敦迫。公時徒步至,請罪將厚責。際會清河公,間道傳玉冊。天王拜跪畢,讜議果冰釋。翠華卷飛雪,熊虎亙阡陌。屯兵鳳凰山,帳殿涇渭辟。金城賊咽喉,詔鎮雄所搤。禁暴清無雙,爽氣春淅瀝。巷有從公歌,野多青青麥。及夫哭廟后,復領太原役。恐懼祿位高,悵望王土窄。不得見清時,嗚呼就窀穸。永系五湖舟,悲甚田橫客。千秋汾晉間,事與云水白。昔觀文苑傳,豈述廉藺績。嗟嗟鄧大夫,士卒終倒戟。[374]
王思禮是朔方軍將領王虔威之子,出身高句麗,也是蕃將,故杜詩說他“出東夷”。這首詩寫其一生的功績,思禮少習軍事,故詩云“童稚刷勁翮”。他先后隸屬河東節度使王忠嗣、隴右節度使哥舒翰麾下,初任押衙,歷任右金吾衛將軍、關西兵馬使、河源軍使、金城太守、元帥府馬軍都將等,在隴右抗擊吐蕃的戰爭中功勛卓著。河湟一帶的和平安定局面有他的功勞。安史之亂中,潼關失守,王思禮的部隊西逃安化郡,朝廷欲處以軍法。宰相房琯以為可收后效,勸諫肅宗,得到赦免。“潼關初潰散”以下十六句寫這段經歷,表達了對王思禮的諒解。在安史叛軍進攻面前,連皇帝都西幸成都,何況一名偏裨將領?后任關內行營節度、河西隴右伊西行營兵馬使,在收復兩京和平息安史之亂中屢立大功。
另一位是蔡希曾。杜甫《送蔡希曾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詩云:
蔡子勇成癖,彎弓西射胡。健兒寧斗死,壯士恥為儒。官是先鋒得,材緣挑戰須。身輕一鳥過,槍急萬人呼。云幕隨開府,春城赴上都。馬頭金狎帢,駝背錦模糊。咫尺云山路,歸飛青海隅。上公猶寵錫,突將且前驅。[375]
此詩原注:“時哥舒翰入奏,勒蔡子先歸。”可見蔡氏系哥舒翰幕府武職僚佐,詩既以“勇”稱頌其品性,又盛贊其武藝超群。劉方平《寄隴右嚴判官》詩:“副相西征重,蒼生屬望晨。還同周薄伐,不取漢和親。虜陣摧枯易,王師決勝頻。高旗臨鼓角,太白靜風塵。赤狄爭歸化,青羌已請臣。遙傳閫外美,盛選幕中賓。玉劍光初發,冰壺色自真。忠貞期報主,章服豈榮身。邊草含風綠,征鴻過月新。胡笳長出塞,隴水半歸秦。絕漠多來往,連年厭苦辛。路經西漢雪,家擲后園春。”[376]張蠙《贈李司徒》云:“承家拓定隴關西,勛貴名應上將齊。金庫夜開龍甲冷,玉堂秋閉鳳笙低。歡筵每恕嬌娥醉,閑櫪猶驚戰馬嘶。長怪魯儒頭枉白,不親弓劍覓丹梯。”[377]這些將士都為安定隴右保護絲路通暢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