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鏡像中的絲綢之路
- 石云濤
- 23407字
- 2021-01-05 16:22:49
四 隴山:絲綢之路第一山
在關隴道上隴山備受詩人關注,自長安西去多經關隴大道,其中必越隴山。從鳳翔西北行,便是隴山,可以稱為絲綢之路第一山,也稱得上是中國第一詩山。隴山在今甘肅天水市張家川縣境,橫亙于張家川縣東北,綿延百里,在古絲綢之路上扼陜甘交通要道。隴山上有關,名大震關,亦稱隴關,是唐中葉以后防御吐蕃的要地。西行者先過大震關,而后越隴山西行。
(一)大震關
大震關位于今甘肅清水縣和陜西隴縣之間隴山東坡。據《后漢書·順帝紀》記載,東漢永和五年九月“且凍羌寇武都,燒隴關”。章懷太子注云:“隴關,隴山之關也,今名大震關。”[73]根據嚴耕望考證,鳳翔又西微北七十里至汧陽縣,在汧水北二里,又西循汧水河谷而上,八十里至隴州治所汧源縣,亦在汧水北岸(今隴縣)。因在驛道上,故置有館驛。隴州又西三十里至安戎關,依山臨水,大中六年筑。又西三十里至大震關,后稱故關,乃漢以來之舊關,后周武帝復置,以大震名。地居隴山重崗,當隴山東西交通之孔道,隘處才二百余步。開元時,上關僅六,此居其一,地位與潼關、蒲津、藍田、散關相等,因其為京師四面關之一,且當驛道。朝廷置大震關使,有時以秦州刺史兼任。[74]
漢元鼎二年(前115),漢武帝率百官巡游到崆峒山,翻越隴關時,雷震驚馬。北周天和元年(566)于此置關,“大震關,在州西六十一里,后周置,漢武至此遇雷震,因名”[75]。唐后期徙置,更名為“安戎關”。汧源縣“西有安戎關,在隴山,本大震關,大中六年,防御使薛逵徙筑,更名”[76]。《資治通鑒》胡三省注云:“薛逵徙筑安戎關于隴山,由是謂大震關為故關。”[77]新關在故關西,與故關并為戍守處。大震關地處陜甘交界,是歷史上連接中原和西域的通道,馳名中外的“絲綢之路”必經之地,許多戰事和重大事件發生在古隴關。張騫通西域,玄奘赴天竺取經,文成公主入藏成親,都經隴關道。“當唐盛時,西出隴右者亦取此道為多,故文士如岑參赴安西,王維赴張掖,高適赴武威,杜甫至秦州莫不由之,播為詩篇,以寄感興,傳誦至今也。”[78]
岑參赴西域經過隴山,住宿大震關關城,其《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寫自己的見聞:
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咸陽,暮及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西來誰家子,自道新封侯。前月發安西,路上無停留。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山口月欲出,先照關城樓。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颼飗。別家賴歸夢,山塞多離憂。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79]
嚴耕望先生說:“此必在大震關而作,故題云‘度隴’,詩云‘月照關城樓’也。”[80]這首詩為我們提供了不少歷史信息。時值天寶八載(749)岑參第一次赴西域,入安西封常清幕,途經隴山。他早晨從咸陽出發,傍晚到隴山。山上有關城,即大震關,當晚投宿于此,遇到從安西歸來的宇文判官。宇文判官是從西州(今新疆吐魯番)出發,經過大沙磧到此。從長安到西州,經過隴山的驛道十分繁忙,一路上每三十里一個驛站,從驛站出發的驛使像流星一樣絡繹不絕,他們匆匆忙忙地奔馳在驛道上。那些遠赴西域的人們為了報效國家,奔赴遙遠和艱苦的邊地,為了完成使命,忍受著與家鄉和親人的離別之苦。雖然前途充滿艱辛,心里充滿離憂,仍然毫不猶豫地奮然前行。王維《隴頭吟》云:
長城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余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81]
此“關”指隴關,嚴耕望先生說:“維曾赴張掖居延,殆即取道隴上大震關而有此作也。”[82]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云:“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愁。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83]嚴耕望說:“杜翁赴秦州,實由鳳翔循汧水河谷而上,經隴山大震關無疑,故云‘度隴怯’‘及關愁’也。”[84]
唐中葉以后,秦隴陷于吐蕃,吐蕃人常由此道入侵。唐將馬燧乃立石植樹以塞大震關。宣宗大中年間,唐收復河湟之地,秦州歸唐,以故關久廢,乃東移三十里于咸宜地區筑安戎關,稱為新關,以別于大震故關,如上引《通鑒》胡注所云。
(二)作為絲路要道的隴山
過大震關即進入隴山山區。隴山古稱關山,又曰隴坻、隴坂、隴首,乃六盤山南段,南延至今陜西西端寶雞以北。隴山有道,稱隴坻大坂道,俗云隴山道。從長安西行越過隴山即至隴右,漢代通西域后成為中西交通要道。行人至此登高回望家鄉和來路,往往傷感。過隴山便生遠離故鄉異地漂泊之感,因此隴山在漢代時便為人關注。許慎《說文解字》云:“隴山,天水大坂也。”[85]應劭云:“天水有大坂,名隴山,其旁有崩落者,聲聞數百里,故曰坻聵。”“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下有隴縣,因此水而名。”[86]漢代揚雄《解嘲》用“功若泰山,響若坻聵”形容蕭何、曹參、張良、陳平的政治功業和巨大影響。[87]隴山很早就進入詩人的視野,成為吟詠的對象。關山難越,漢代詩人有此感嘆。張衡《四愁詩》云:“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坂長。”[88]更重要的是越過此山便油然產生了異鄉漂泊之感,故行人登高回望多有哀嘆。漢辛氏《三秦記》引俗歌:“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89]佚名《周地圖記》云:
其山高處可三四里,登山東望秦州可五百里,目極泯然,墟宇桑梓與云霞一色。其上有懸溜,吐于山中為澄潭,名曰萬石潭,流溢散下,皆注于渭。東人西役,升此而望故鄉,莫不悲思。其歌云:“隴頭流水,流離四下。念我行役,飄然曠野。登高望遠,涕零雙墮。”是此山也。[90]
唐代從長安西行入蜀、與吐蕃的交往和遠赴西域的行人都經過隴山,正如許棠《過分水嶺》詩所云:“隴山高共鳥行齊,瞰險盤空甚躡梯。云勢崩騰時向背,水聲嗚咽若東西。風兼雨氣吹人面,石帶冰棱礙馬蹄。此去秦川無別路,隔崖窮谷卻難迷。”[91]離開秦地西行進入隴右,或從隴右入關中,沒有其他道路,隴山是必經之地。
隴山是從內地赴西北邊塞和西域的必經之路,隴山之路稱“隴道”,早已成為詩歌意象,詩人借以抒寫邊塞之情。南朝宋沈約《白馬》詩云:
白馬紫金鞍,停鑣過上蘭。寄言狹斜子,詎知隴道難。赤坂途三折,龍堆路九盤。冰生肌里冷,風起骨中寒。功名志所急,日暮不遑餐。長驅入右地,輕舉出樓蘭。直去已垂涕,寧可望長安。匪期定遠封,無羨輕車官。唯見恩義重,豈覺衣裳單。本持軀命答,幸遇身名完。[92]
詩用“難”字概括隴道的特點,令人想到樂府舊題中的《蜀道難》。隴道險狹,梁簡文帝《賦得隴坻雁初飛詩》云:
高翔憚闊海,下去怯虞機。霧暗早相失,沙明還共飛。隴狹朝聲聚,風急暮行稀。雖殄輪臺援,未解龍城圍。相思不得返,且寄別書歸。[93]
這里用“狹”形容隴道。“隴頭”包含著度隴遠行者的心酸。王褒《渡河北》云:
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心悲異方樂,腸絕隴頭歌。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河(當作阿)。[94]
隴頭歌之所以令人斷腸,因為越過隴山便生異鄉之感,登隴回望是最后一眼回看家鄉,從此便成背井離鄉之人。王褒又有《彈棋詩》云:“隔澗疑將別,隴頭如望秦。”[95]望秦就是回望。總之,隴山是家鄉與異域的分界線,登隴回望和度隴西去,都令行人眷戀家鄉,肝腸寸斷。
唐朝在經營隴右、河西和西域的過程中,奉命出使吐蕃、西域的使臣、從內地赴西北前線的士兵、以文才效命將軍幕府的文士都要經過隴山。從秦地入蜀有時也經過隴山。隴山在他們筆下有時是實景。高宗時人徐珩《日暮望涇水》云:
導源徑隴阪,屬汭貫嬴都。下瀨波常急,回圻溜亦紆。毒流秦卒斃,泥糞漢田腴。獨有迷津客,懷歸軫暮途。[96]
詩寫遠行者的苦辛,眼望涇水,想到它導源于隴山,便觸發了行役之悲。岑參先后入高仙芝和封常清西域幕府,多次往來于隴山,他筆下的隴山往往是寫實的。《赴北庭度隴思家》云:
西向輪臺萬里余,也知鄉信日應疏。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寄書。[97]
岑詩寫的是自己翻越隴山時的感受,遠赴輪臺的行人來到隴山,隴山的鸚鵡告誡他,不要忘了經常給家人寫信。這是唐代勢力進入西域之后的詩,此時隴山只是遠赴西域的經行之地。岑參筆下的張郎中赴隴右省父,經過隴山,其《送張郎中赴隴右覲省卿公(時張卿公亦充節度留后)》詩云:
中郎鳳一毛,世上獨賢豪。弱冠已銀印,出身唯寶刀。還家卿月迥,度隴將星高。幕下多相識,邊書醉懶操。[98]
岑參和這位張郎中都是實際經行隴山。邊塞征戰的將士歸來要途經隴山,李益《觀回軍三韻》云:“行行上隴頭,隴月暗悠悠。萬里將軍至,回旌隴樹秋。誰令嗚咽水,重入故營流。”[99]隴山既然是家鄉與異地的分界,隴山送別便成為傷心之事。鄭錫《隴頭別》云:“秋盡初移幕,沾裳一送君。據鞍窺古堠,開灶爇寒云。登隴人回首,臨關馬顧群。從來斷腸處,皆向此中分。”[100]吐蕃占領隴右、河西,度隴遠赴西域的道路斷絕。張議潮收復河西,隴山再次成為唐使經行之地,唐朝派往河西任職的官員經過隴山赴任。張喬《送河西從事》詩云:“結束佐戎旃,河西住幾年。隴頭隨日去,磧里寄星眠。水近沙連帳,程遙馬入天。圣朝思上策,重待奏安邊。”[101]從內地赴河西,度隴西去也是實際路線。
隴山是進入吐蕃的必經之地,唐朝出使吐蕃的使節經過隴山。金城公主入藏和親,中宗與大臣送行,君臣有奉和之作,詩中寫送親的行人要經過隴山。李適《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云:
絳河從遠聘,青海赴和親。月作臨邊曉,花為度隴春。主歌悲顧鶴,帝策重安人。獨有瓊簫去,悠悠思錦輪。[102]
安史之亂后秦隴陷蕃,唐與吐蕃隔隴山對峙,雙方使節一般經此道往來。沈亞之《隴州刺史廳記》記載:“昔制戎于安西瀚海之時,而隴汧去塞萬三千里。其處內居安如此,朝之命守,猶以為重地,必拔其良能。當時之務,其難者不過理寵門大家之田園陂池而已。觀升平之基,其需賢如此。今自上邽清水以西,六鎮五十郡既失地,地為戎田,城為戎固,人為戎奴婢。顧隴涇鹽靈,皆列為極塞,而隴益為國路,凡戎使往來者必出此。”[103]太原掌書記姚康成奉使至汧隴,見“節使交代,入蕃使回,郵館填咽”[104]。可見此道利用之頻繁。
唐朝與吐蕃使節往來不斷,赴吐蕃的唐使往往途經隴山。在同事朋友賦詩送行的作品中,會想象著他路經隴山的情景。郎士元《送楊中丞和蕃》詩云:
錦車登隴日,邊草正萋萋。舊好尋(一作隨)君長,新愁聽鼓鼙。河源飛鳥外,雪嶺大荒西。漢壘今猶在,遙知路不迷。[105]
又如皇甫曾《送湯(疑為楊)中丞和蕃》云:“繼好中司出,天心外國知。已傳堯雨露,更說漢威儀。隴上應回首,河源復載馳。孤峰問徒御,空磧見旌麾。春草鄉愁起,邊城旅夢移。莫嗟行遠地,此去答恩私。”[106]此詩與郎士元詩所送可能為同一人。又《送和西蕃使》云:“白簡初分命,黃金已在腰。恩華通外國,徒御發中朝。雨雪從邊起,旌旗上隴遙。暮天沙漠漠,空磧馬蕭蕭。寒路隨河水,關城見柳條。和戎先罷戰,知勝霍嫖姚。”[107]劉禹錫《送工部張侍郎入蕃吊祭(時張兼修史)》云:“月窟賓諸夏,云官降九天。飾終鄰好重,錫命禮容全。水咽猶登隴,沙鳴稍極邊。路因乘驛近,志為飲冰堅。毳帳差池見,烏旗搖曳前。歸來賜金石,榮耀自編年。”[108]無可《送田中丞使西戎》云:“朝元下赤墀,玉節使西夷。關隴風(一作烽)回首,河湟雪灑旗。磧砂行幾月,戎帳到何時。應盡平生志,高全大國儀。”[109]這些詩中的“西蕃”“西戎”“西夷”都指吐蕃,寫赴吐蕃之途,都經過隴山。
自古隴與蜀關系密切,“得隴望蜀”成為漢語成語,通常所謂“蜀道”指自秦入蜀的道路。往返于長安與蜀中的行人如果行經祁山道,也要越隴山。隴坻上有分水嶺,往返于長安與蜀中的行人經過隴山,寫詩紀行,寫到分水嶺。盧照鄰《早度分水嶺》詩:
丁年游蜀道,班鬢向長安。徒費周王粟,空彈漢吏冠。馬蹄穿欲盡,貂裘敝轉寒。層冰橫九折,積石凌七盤。重溪既下漱,峻峰亦上干。隴頭聞戍鼓,嶺外咽飛湍。瑟瑟松風急,蒼蒼山月團。傳語后來者,斯路誠獨難。[110]
以分水嶺為名的地方不止一處,這里與隴頭并提,顯然指隴山分水嶺。盧照鄰從長安到蜀中,再從蜀中返長安,都經過隴山。從他的詩可以知道,隴山上有唐軍戍守。其《入秦川界》云:“隴坂長無極,蒼山望不窮。石徑縈疑斷,回流映似空。花開綠野霧,鶯囀紫巖風。春芳勿遽盡,留賞故人同。”[111]他從蜀中回,越過隴山便進入秦川,詩描寫了登隴所見。杜甫入蜀經隴山,其《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云: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愁。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112]
當時中原戰火,吐蕃進逼,隴山以西情勢危急,杜甫度隴時既有行途的艱辛,又有心情的惶恐不安。其《夕烽》詩又云:“夕烽來不近,每日報平安。塞上傳光小,云邊落點殘。照秦通警急,過隴自艱難。”[113]翻越隴山的艱難給杜甫留下深刻印象,多年后寫的《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回憶自己當時度隴入蜀的處境:“古人稱逝矣,吾道卜終焉。隴外翻投跡,漁陽復控弦。”[114]隴山給杜甫很深的印象,過后仍回味當時翻越隴山的情景。其《青陽峽》詩云:“昨憶逾隴坂,高秋視吳岳。東笑蓮華卑,北知崆峒薄。超然侔壯觀,已謂殷寥廓。突兀猶趁人,及茲嘆冥莫。”[115]隴山之巍巍,令杜甫感到華山、崆峒山都不在話下了。玄宗入蜀經過隴山,詩人詠之。黃滔《馬嵬二首》其一云:“鐵馬嘶風一渡河,淚珠零便作驚波。鳴泉亦感上皇意,流下隴頭嗚咽多。”[116]德宗因避朱泚之亂入山南,返長安時經過隴山。戎昱《辰州聞大駕還宮》詩詠其事:“聞道鑾輿歸魏闕,望云西拜喜成悲。寧知隴水煙銷日,再有園林秋薦時。渭水戰添亡虜血,秦人生睹舊朝儀。自慚出守辰州畔,不得親隨日月旗。”[117]因其經隴山,故寫到隴水。
(三)作為詩歌意象的隴山
唐詩里的隴山有時并非實指,而是代表赴邊行人途經之地,形容其路途遙遠或艱險。楊衡《邊思》云:“蘇武節旄盡,李陵音信稀。梅當隴上發,人向隴頭歸。”[118]陳子昂《贈趙六貞固》云:“回中烽火入,塞上追兵起。此時邊朔寒,登隴思君子。東顧望漢京,南山云霧里。”[119]皇甫冉《酬李判官度梨嶺見寄》云:“隴首怨西征,嶺南雁北顧。行人與流水,共向閩中去。”[120]這些詩中的隴山皆非實指。
從長安西行的行旅或經商西域,或赴邊征戰,或奉使域外,途經隴山不免賦詩題詠,隴山成為詩歌中的思鄉離別或絲路戰爭意象,積淀了豐富的文化意蘊,成為一座歷史文化名山。漢魏六朝詩中這一意象通常以“關山”“隴首”“隴頭”“隴坻”“隴坂”“隴上”“隴山頭”等語詞出現。人們很早就以詩詠嘆攀越隴山的艱辛和遠離家鄉的痛苦,漢代古辭《隴頭流水歌》三曲極言隴坂的艱險,此曲歌詞流傳中文字上多有改寫。《辛氏三秦記》記載:“隴渭西關,其陂九回,上有清水,四注流下,俗歌云:‘隴頭流水,流離西下,念吾(一作我)一身,飄(然)曠野”;“西上隴阪,羊腸九回。山高谷深,不覺腳酸”;“手攀弱枝,足逾弱泥”[121]。北朝樂府民歌《隴頭歌辭》三首都是表達行人背井離鄉的痛楚:“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腸(一作肝)斷絕”[122]。樂府古辭為后世寫隴山的詩定下了一個離鄉漂泊悲愁思苦的情感基調。
漢代關隴一帶是漢與羌人交戰的前線,因此隴山成為邊塞和戰爭意象。南朝梁簡文帝《雁門太守行》云:
隴暮風恒急,關寒霜自濃。櫪馬夜方思,邊衣秋未重。潛師夜接戰,略地曉摧鋒。悲笳動胡塞,高旗出漢墉。勤勞謝功業,清白報迎逢。非須主人賞,寧期定遠封。單于如未系,終夜慕前蹤。[123]
這首詩用樂府舊題寫詩,其中的戰爭描寫并非實寫,梁朝也不曾度隴作戰,因此“隴暮”只是一個意象,泛指邊塞戰爭發生之地。又如吳均《酬郭臨丞詩》云:“聞君立名義,我亦倦晨征。馬在城上蹀,劍自腰中鳴。白日遼川暗,黃塵隴坻驚。愿君但銜酒,深知有素誠。”[124]北周王褒《關山篇》云:“從軍出隴坂,驅馬度關山。關山恒掩藹,高峰白云外。遙望秦川水,千里長如帶。好勇自秦中,意氣多豪雄。少年便習戰,十四已從戎。遼水深難渡,榆關斷未通。”[125]《飲馬長城窟》詩云:“北走長安道,征騎每經過。戰垣臨八陣,旌門對兩和。屯兵戍隴北,飲馬傍城阿。雪深無復道,冰合不生波。塵飛連陣聚,沙平騎跡多。昏昏垅坻日,耿耿霧中河。羽林猶角牴,將軍尚雅歌。臨戎常拔劍,蒙險屢提戈。秋風鳴馬首,薄暮欲如何。”[126]北朝民歌《木蘭辭》云:“關山度若飛,萬里赴戎機。”[127]都把隴山作為內地和異域的分界或戰爭的前線。邊地將士與家鄉親人互致書函,隴首是信函的收發之地。南朝沈約《有所思》云:“西征登隴首,東望不見家。關樹抽紫葉,塞草發青芽。昆明當欲滿,蒲萄應作花。垂淚對漢使,因書寄狹邪。”[128]徐陵《長相思二首》其二云:“欲見洛陽花,如君隴頭雪。”[129]王褒《燕歌行》云:“桃花落,杏花舒,桐生井底寒葉疏。試為來看上林雁,必有遙寄隴頭書。”[130]相見時難,你想看到洛陽花,和我想看到隴頭雪一樣不可能。戴暠《度關山》云:“昔聽隴頭吟,平居已流涕。今上關山望,長安樹如薺。千里非鄉邑,百姓為兄弟。軍中大體自相褒,其間得意各分曹。”[131]又如王訓《度關山》:“邊庭多警急,羽檄未曾閑。從軍出隴坂,驅馬度關山。關山恒晻靄,高峰白云外。遙望秦川水,千里長如帶。”[132]這些詩中寫到的隴坂或隴頭、隴山,都非實際戰地或詩人親臨之地,都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
在詩歌中隴頭成為離別意象,寫遠行者與親人、征夫和思婦兩地相思的詩把隴頭作為遠離家鄉的所在,或遠征的將士路經之地。度隴西征是艱苦和危險的,行人不免產生怨嘆,親人不免牽掛,唐詩中表達了這種情感。陳后主《隴頭》詩已經寫征夫思鄉之情:“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驚風起嘶馬,苦霧雜飛塵。投錢積石水,斂轡交河津。四面夕冰合,萬里望佳人。”[133]唐詩繼承漢魏以來詩歌的傳統,借隴山意象表達離情別緒和思鄉念親之情。王績《登隴坂二首》云:
其一
客行登隴坂,長望一思歸。地險關山密,天平鴻雁稀。轉蓬無定去,驚葉但知飛。目極征途遠,勞情歌式微。
其二
隴坂三秦望,游人萬里悲。何關嗚咽水,自是斷腸時。風高黃葉散,日下白云滋。悵望東飛翼,憂來不自持。[134]
王績似乎并無西行登坂的經歷,只是用舊題寫詩,寫到隴坂,便寫離別相思之苦。又如沈如筠《閨怨二首》其二云:“隴底嗟長別,流襟一動君。何言幽咽所,更作死生分。”[135]趙嘏《昔昔鹽·織錦竇家妻》云:“當年誰不羨,分作竇家妻。錦字行行苦,羅帷日日啼。豈知登隴遠,只恨下機迷。直候陽關使,殷勤寄海西。”[136]劉希夷《搗衣篇》寫秦地佳人秋夜思夫:“攢眉緝縷思紛紛,對影穿針魂悄悄。聞道還家未有期,誰憐登隴不勝悲。”[137]陳子昂《贈趙貞固二首》其一云:“回中烽火入,塞上追兵起。此時邊朔寒,登隴思君子。東顧望漢京,南山云霧里。”[138]戴叔倫《酬別劉九郎評事傳經同泉字》云:“舉袂掩離弦,枉君愁思篇。忽驚池上鷺,正咽隴頭泉。”[139]隴頭流水是愁苦的象征,詩以“正咽隴頭泉”形容“愁”。徐延壽《折楊柳》云:“妾見柳園新,高樓四五春。莫吹胡塞曲,愁殺隴頭人。”[140]《雜曲歌辭·入破第四》云:“日晚笳聲咽戍樓,隴云漫漫水東流。行人萬里向西去,滿目關山空自愁。”[141]《穆護砂》云:“玉管朝朝弄,清歌日日新。折花當驛路,寄與隴頭人。”[142]《金殿樂》云:“入夜秋砧動,千門起四鄰。不緣樓上月,應為隴頭人。”[143]崔湜《同李員外春閨》寫思婦:“隴外寒應晚,機中織未成。”[144]當征袍未織成時,婦人希望征人戍守的隴外寒冷來得晚一些。李嶠《笛》詩云:“羌笛寫龍聲,長吟入夜清。關山孤月下,來向隴頭鳴。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驚。行觀向子賦,坐憶舊鄰情。”[145]用“隴頭鳴”渲染笛聲的凄切。顏舒《鳳樓怨》寫思婦之情:“唯恨金吾子,年年向隴頭。”[146]李白《古風》二十二:“秦水別隴首,幽咽多悲聲。胡馬顧朔雪,躞蹀長嘶鳴。感物動我心,緬然含歸情。昔視秋蛾飛,今見春蠶生。裊裊桑結葉,萋萋柳垂榮。急節謝流水,羈心搖懸旌。揮涕且復去,惻愴何時平。”[147]李賀《摩多樓子》云:“曉氣朔煙上,趢趗胡馬蹄。行人臨水別,隴水長東西。”[148]張喬《笛》詩云:“剪雨裁煙一節秋,落梅楊柳曲中愁。尊前暫借殷勤看,明日曾聞向隴頭。”[149]辛弘智《自君之出矣(又一首)》云:“自君之出矣,寶鏡為誰明。思君如隴水,常聞嗚咽聲。”[150]這些與隴山有關的詩都是在寫離別情感,用“愁”“悲”“嗟”等字眼寫離情別緒。即便不出現這些字眼,只要寫到隴山,寫到隴頭的流水,一股悲愁凄苦的情感便溢于字里行間。
為了保證絲綢之路的通暢和西域局勢的穩定,一批批遠征的將士經過隴山西行,將士遠征造成與家鄉和親人離別。無名氏《水調歌》第四云:“隴頭一段氣長秋,舉目蕭條總是愁。只為征人多下淚,年年添作斷腸流。”[151]李白《學古思邊》云:
銜悲上隴首,腸斷不見君。流水若有情,幽哀從此分。蒼茫愁邊色,惆悵落日曛。山外接遠天,天際復有云。白雁從中來,飛鳴苦難聞。足系一書札,寄言難離群。離群心斷絕,十見花成雪。胡地無春暉,征人行不歸。相思杳如夢,珠淚濕羅衣。[152]
胡宿《古別》云:“長道何年祖軷休,風帆不斷岳陽樓。佳人挾瑟漳河曉,壯士悲歌易水秋。九帳青油徒自負,百壺芳醑豈消憂。至今長樂坡前水,不啻秦人怨隴頭。”[153]顏舒《鳳棲怨》云:“佳人名莫愁,珠箔上花鉤。清鏡鴛鴦匣,新妝翡翠樓。搗衣明月夜,吹管白云秋。惟恨金吾子,年年向隴頭。”[154]孟郊《古意》詩云:
蕩子守邊戍,佳人莫相從。去來年月多,苦愁改形容。……芙蓉無染污,將以表心素。欲寄未歸人,當春無信去。無信反增愁,愁心緣隴頭。愿君如隴水,冰鏡水還流。宛宛青絲線,纖纖白玉鉤。玉鉤不虧缺,青絲無斷絕。回還勝雙手,解盡心中結。[155]
那來自“隴頭”的愁心即相思之苦,無法用雙手解開,只有戍守隴頭的人“回還”才能解盡心中的情結。令狐楚《閨人贈遠》詩云:“君行登隴上,妾夢在閨中。玉箸千行落,銀床一半空。”[156]身在遼西的閨婦思念遠征的丈夫,夢見他登上隴山,夢境把后方和前線聯系起來。王貞白《胡笳曲》云:“隴底悲笳引,隴頭鳴北風。一輪霜月落,萬里塞天空。戍卒淚應盡,胡兒哭未終。爭教班定遠,不念玉關中。”[157]詩立足于人道主義立場,寫戰爭給胡漢雙方人民造成深重災難,希望結束戰爭,恢復和平,不讓將士們身處塞外,飽受思鄉念親之苦。
唐代前期的詩寫到隴山更多的是充滿豪情壯志,這是一種新氣象。雖然邊地生活艱苦,戰爭充滿危險,遠離家鄉,思念親人,但對那些向往立功邊塞的人來說,似乎都不在話下。虞世南《出塞》云:
上將三略遠,元戎九命尊。緬懷古人節,思酬明主恩。山西多勇氣,塞北有游魂。揚桴上隴坂,勒騎下平原。誓將絕沙漠,悠然去玉門。輕赍不遑舍,驚策騖戎軒。凜凜邊風急,蕭蕭征馬煩。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鋒黯無色,霜旗凍不翻。耿介倚長劍,日落風塵昏。[158]
詩刻畫了那些立志報效國家立功異域的將士壯志凌云的形象,“揚鞭上隴坂”是多么英姿颯爽。他們翻越隴坂,目的是經玉門出塞,劍指西域。雖然西域苦寒,但壯志不減。孔紹安《結客少年場行》云:
結客佩吳鉤,橫行度隴頭。雁在弓前落,云從陣后浮。吳師驚燧象,燕將警奔牛。轉蓬飛不息,冰河結未流。若使三邊定,當封萬戶侯。[159]
越隴出塞,追求的是安邊定遠立功封侯。詩用“橫行”形容將士們度越隴山的陣容,一派所向無敵的氣概。崔泰之《奉和圣制送張尚書巡邊》云:
南庭胡運盡,北斗將星飛。旗鼓臨沙漠,旌旗出洛畿。關山繞玉塞,烽火映金微。屢獻帷謀策,頻承廟勝威。躞蹀臨河騎,逶迤度隴旂。地脈平千古,天聲振九圍。車馬生邊氣,戈駐落暉。夏近蓬猶轉,秋深草未腓。餞送紆天什,恩榮賜御衣。佇勒燕然頌,鳴騶計日歸。[160]
“逶迤”形容翻越隴山出征的隊伍聲勢浩大,軍旗獵獵,一眼望不到頭,預示張說巡邊必震懾敵人。無名氏《水調歌》云:“平沙落日大荒西,隴上明星高復低。孤山幾處看烽火,壯士連營候鼓鼙。”[161]從日落到星出,戰士們關注著報警的烽火,只等著戰鼓鳴起,隨時準備出征應敵。在送人出征或巡邊的詩中,詩人以立功邊塞相期冀。張九齡《餞王尚書出邊》云:“夏云登隴首,秋露泫遼陽。武德舒宸眷,文思餞樂章。感恩身既許,激節膽猶嘗。祖帳傾朝列,軍麾駐道傍。詩人何所詠,尚父欲鷹揚。”[162]賀知章《送人之軍中》云:“常經絕脈塞,復見斷腸流。送子成今別,令人起昔愁。隴云晴半雨,邊草夏先秋。萬里長城寄,無貽漢國憂。”[163]詩人叮囑行人立功邊塞,期望對方為國長城。岑參《送人赴安西》詩云:“上馬帶胡鉤,翩翩度隴頭。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萬里鄉為夢,三邊月作愁。早須清黠虜,無事莫經秋。”[164]志愿在殺敵報國,個人功名并不重要。李白《塞下曲六首》云:
其二
天兵下北荒,胡馬欲南飲。橫戈從百戰,直為銜恩甚。握雪海上餐,拂沙隴頭寢。何當破月氏,然后方高枕。[165]
其六
烽火動沙漠,連照甘泉云。漢皇按劍起,還召李將軍。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橫行負勇氣,一戰凈妖氛。[166]
又如韋應物《送孫徵赴云中》云:
黃驄少年舞雙戟,目視旁人皆辟易。百戰曾夸隴上兒,一身復作云中客。寒風動地氣蒼芒,橫吹先悲出塞長。敲石軍中傳夜火,斧冰河畔汲朝漿。前鋒直指陰山外,虜騎紛紛翦應碎。匈奴破盡看君歸,金印酬功如斗大。[167]
來自隴上的健兒赴云中郡征戰,詩人希望他殺敵立功。萬楚《驄馬》云:“金絡青驄白玉鞍,長鞭紫陌野游盤。朝驅東道塵恒滅,暮到河源日未闌。汗血每隨邊地苦,蹄傷不憚隴陰寒。君能一飲長城窟,為報天山行路難。”[168]“河源”“隴陰”都是征戰之地,借詠馬歌頌遠征將士不畏艱險征戰邊塞的精神和壯志。高適《獨孤判官部送兵》云:“出關逢漢壁,登隴望胡天。亦是封侯地,期君早著鞭。”[169]希望獨孤氏早日建功封侯。劉長卿《平蕃曲三首》其二云:“渺渺戍煙孤,茫茫塞草枯。隴頭那用閉,萬里不防胡。”[170]希望戰勝敵人,邊境安定,敞開隴山通道,行人來去自由。
度隴遠征的將士思想和情感是復雜的,他們不因為追求功名而忘記親情,也不因為眷戀家鄉而放棄理想,隴山寄托了他們復雜的家國情懷。李頎《古意》云: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黃云隴底白雪飛,未得報恩不能歸。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171]
既歌頌途經隴底遠赴邊地的將士們保衛國家的高度責任感和追求建功立業的豪情,也表達了他們聽樂而觸發思鄉念親的柔情心曲。無名氏《涼州歌》云:“朔風吹葉樅門秋,萬里煙塵昏戍樓。征馬長思青海北,胡笳夜聽隴山頭。”[172]寫馬實是寫人,征馬希望馳騁于青海頭,那里是抗擊吐蕃的戰場,比擬將士們殺敵報國的志向。夜里守候于隴山山頂,聽到悲壯凄涼的胡笳聲,不免勾起思家念親之情。高適《登隴》云:“隴頭遠行客,隴上分流水。流水無盡期,行人未云已。淺才通一命,孤劍適千里。豈不思故鄉?從來感知己。”[173]天寶十二載(753),高適赴任河西節度使府掌書記,此詩乃途中登隴山而作。節度使哥舒翰喜文重義,頗得文士好感,此詩所抒發之情感與此相關。詩人自述為報知遇之恩,離別家鄉遠赴邊地,寫登隴山所見,望流水之不竭而嘆人生顛簸無常,抒發報答節帥知遇之恩的心情。將士們追求建功立業,現實并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公正,經歷艱苦卓絕的斗爭,未必能獲得功名。王貞白《古悔從軍行》云:
憶昔仗孤劍,十年從武威。論兵親玉帳,逐虜過金微。隴水秋先凍,關云寒不飛。辛勤功業在,麟閣志猶違。[174]
為了報效國家,他們不畏邊塞艱苦的環境,不畏生死的戰斗;但那十年征戰的艱辛、大小百余戰的經歷和顯赫的戰功,卻沒有為他們換取應有的功名。這是為什么?詩人雖沒有明說,其意在于批評統治者賞罰不公,意在言外。
在唐詩中隴山是常用的意象,在送人赴邊地想象其行程時往往寫到隴山,隴山的景物被詩人用來渲染旅途的景況,隴山的樹、云、水、風、月、鳥、花、草、雨、雪等都被寫入詩中。隴山總是與這些景物構成組合意象,創造出幽深凄清的意境。
隴樹成為悲秋意象,詩人用“隴樹秋”渲染征途上心情的凄涼。梁锽《崔駙馬宅賦詠畫山水扇》詩云:“畫扇出秦樓,誰家贈列侯。小含吳剡縣,輕帶楚揚州。掩作山云暮,搖成隴樹秋。”[175]張仲素《塞下曲五首》其四云:“隴水潺湲隴樹秋,征人到此淚雙流。鄉關萬里無因見,西戍河源早晚休。”[176]胡曾《詠史詩·回中》云:“武皇無路及昆丘,青鳥西沈隴樹秋。欲問生前躬祀日,幾煩龍駕到涇州。”[177]周樸《寄塞北張符》云:“隴樹塞風吹,遼城角幾枝。霜凝無暫歇,君貌莫應衰。萬里平沙際,一行邊雁移。那堪朔煙起,家信正相離。”[178]這些詩都以隴樹和隴山苦寒寫將士們征途生活艱辛。詩中寫到“隴花”是反襯,以美景寫哀情。黃滔《河梁》詩云:“五原人走馬,昨夜到京師。繡戶新夫婦,河梁生別離。隴花開不艷,羌笛靜猶悲。惆悵良哉輔,鏘鏘立鳳池。”[179]在新婚離別的繡戶眼里,隴山上的花也失去了色彩和艷麗。隴山與其他景物的組合,構成凄涼的意境。溫庭筠《蘇武廟》:“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云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180]孤雁、胡月、歸羊、塞草與隴山共同營造了令人傷感的氣氛,表達了對蘇武命運的同情和嘆惋。
寫隴山的詩還常寫到云、雨或雨雪,用云、雨、雪渲染隴山的嚴寒和艱險,因此成為與隴山的組合意象。盧照鄰《送鄭司倉入蜀》云:
離人丹水北,游客錦城東。別意還無已,離憂自不窮。隴云朝結陣,江月夜臨空。關塞疲征馬,霜氛落早鴻。潘年三十外,蜀道五千中。送君秋水曲,酌酒對清風。[181]
詩用隴云、江月、霜氛、秋鴻的組合意象,渲染凄清秋景,寫鄭氏入蜀途中的孤單和寂寞,寄托了對朋友的牽掛。楊衡《答崔錢二補闕》詩殘句:“隴首降時雨,雷聲出夏云。”[182]翁綬《雨雪曲》云:“邊聲四合殷河流,雨雪飛來遍隴頭。鐵嶺探人迷鳥道,陰山飛將濕貂裘。斜飄旌旆過戎帳,半雜風沙入戍樓。一自塞垣無李蔡,何人為解北門憂。”[183]皇甫冉《送劉兵曹還隴山居》云:“離堂徒宴語,行子但悲辛。雖是還家路,終為隴上人。先秋雪已滿,近夏草初新。唯有聞羌笛,梅花曲里春。”[184]秋天未到隴山已經被大雪覆蓋,直到初夏草才泛青,意謂這里乃苦寒之地,從來看不到春天。
月是家人團圓的象征,秋月又是凄涼的景象,“隴頭月”是勾起人們思鄉之情的意象。虞世南《擬飲馬長城窟》云:“有月關猶暗,經春隴尚寒。云昏無復影,冰合不聞湍。懷君不可遇,聊持報一餐。”[185]隴月也用來描寫戰場凄清肅殺景象,渲染悲涼氣氛。王維《隴頭吟》云:“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186]李子昂《西戎即敘》云:“懸首藁街中,天兵破犬戎。營收低隴月,旗偃度湟風。肅殺三邊勁,蕭條萬里空。”[187]“隴頭月”也是北方邊地的象征。黃滔《寄懷南北故人》云:“秋風昨夜落芙蕖,一片離心到外區。南海浪高書墮水,北州城破客降胡。玉窗挑鳳佳人老,綺陌啼鶯碧樹枯。嶺上青嵐隴頭月,時通魂夢出來無。”[188]五代沈彬《塞下三首》其二:“貴主和親殺氣沉,燕山閑獵鼓鼙音。旗分雪草偷邊馬,箭入寒云落塞禽。隴月盡牽鄉思動,戰衣誰寄淚痕深。金釵謾作封侯別,劈破佳人萬里心。”[189]月光的清涼透出心境的凄涼,寫隴頭月也是渲染路經隴山的行人或隴山戍守者的心情。
隴頭風卻有為征人壯行的意味。李端《瘦馬行》云:
城傍牧馬驅未過,一馬徘徊起還臥。眼中有淚皮有瘡,骨毛焦瘦令人傷。朝朝放在兒童手,誰覺舉頭看故鄉。往時漢地相馳逐,如雨如風過平陸。豈意今朝驅不前,蚊蚋滿身泥上腹。路人識是名馬兒(一作衰),疇昔三軍不得騎。玉勒金鞍既已遠,追奔獲獸有誰知。終身櫪上食君草,遂與駑駘一時老。倘借長鳴隴上風,猶期一戰安西道。[190]
寫馬實是寫人,瘦馬寓意年邁的老將,雖身老而志不衰,仍向往當年的戰爭生活,向往登上隴山,仰風長嘯,馳騁疆場,遠征安西。
隴西出產鸚鵡,很早就成為詩歌意象。詩人借對隴山鸚鵡的描寫表達對家鄉的思念,岑參《赴北庭度隴思家》云:“西向輪臺萬里余,也知鄉信日應疏。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寄書。”[191]康駢《劇談錄》記載:“(李)德裕之營平泉也,遠方之人多以土產異物奉之,故數年之間無所不有。時文人有題平泉詩者:‘隴右諸侯供語鳥,日南太守送名花。’威勢之使人也。”[192]“語鳥”即鸚鵡。王建《宮詞一百首》七十六:“鸚鵡誰教轉舌關,內人手里養來奸。語多更覺承恩澤,數對君王憶隴山。”[193]借鸚鵡寫宮女的思家念親,鸚鵡來自隴山,憶隴山,乃影射幽閉深宮中的女子思念家鄉。
在隴山的景物中更多被詩人寫到的是隴頭水。隴水很早就成為詩歌意象,漢樂府詩中已經詠及隴頭水,隴水嗚咽,飽含凄苦之情,詩人以隴水渲染離鄉悲情和行役之苦。南朝謝燮《雨雪曲》云:“朔邊昔離別,寒風復凄切。峨峨六尺冰,飄飄千里雪。未塞袁安戶,行封蘇武節。應隨隴水流,幾過空嗚咽。”[194]江總《長相思二首》其一云:“長相思,久離別,征夫去遠幽芳滅。湘水深,隴頭咽。紅羅斗帳里,綠綺清弦絕。逶迤百尺樓,愁思三秋結。”[195]北周庾信《出自薊北門行》云:“薊門還北望,役役盡傷情。關山連漢月,隴水向秦城。笳寒蘆葉脆,弓凍纻弦鳴。梅林能止渴,復姓可防兵。將軍連轉戰,都護夜巡營。燕山猶有石,須勒幾人名。”[196]每讀至此,讀者自然聯想到“隴頭流水,鳴聲嗚咽”的古詞,自然產生悲涼之情。
“隴水”也是唐詩中常見意象,唐前期開拓西域,往來于隴山的人增多,詩人用隴水渲染旅途的艱辛和心情的愁苦。隴山上有分水嶺,漢辛氏《三秦記》云:“小隴山,一名隴坻,又名分水嶺。”[197]隴頭東西分流的流水總是引起遠行者傷感。沈佺期《隴頭水》云:“隴山風落葉,隴雁度寒天。愁見三秋水,分為兩地泉。西流入羌郡,東下向秦川。征客空(一作方)回首,肝腸空自憐。”[198]岑參赴西域多次經行隴山,其《經隴頭分水》詩云:“隴水何年有,潺潺逼路傍。東西流不歇,曾斷幾人腸。”[199]賀朝《從軍行》寫“河湟客”從軍出塞:“直為甘心從苦節,隴頭流水鳴嗚咽。”[200]李白《猛虎行》云:“腸斷非關隴頭水,淚下不為雍門琴。旌旗繽紛兩河道,戰鼓驚山欲傾倒。”[201]唐詩中也有以隴水襯托將士們豪情的。李益《從軍有苦樂行》詩雖寫“仆本居隴上,隴水斷人腸”。但“一旦承嘉惠,輕命重恩光。秉筆參帷帟,從軍至朔方。……寄言丈夫雄,苦樂身自當”[202]。在初盛唐詩中,隴頭水更多渲染的是將士們不畏艱苦的豪情。
安史之亂發生后,隴右陷于吐蕃,隴山成為唐與吐蕃對峙的前線和長安西畿的屏障,“岐隴所以可固者,以隴山為阻也”[203]。詩中的隴山、隴水成為邊地的象征。韋皋任劍南西川節度時,女詩人薛濤被罰邊地,她的《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其一云:“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204]隴頭兒即戍守隴山前線的戰士,這里被稱作“邊城”。于是寫隴水渲染的情感在離別相思之外,又平添一種家國盛衰之感。杜甫《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五首》其一:
蕭關隴水入官軍,青海黃河卷塞云。北極轉愁龍虎氣,西戎休縱犬羊群。[205]
這是與吐蕃的戰事一時獲勝時的快樂心情,但在唐后期詩人筆下隴頭水更多的是傷感的意象,詩人寫隴頭水引起的傷感不同于前代寫行役之苦的傷感,而是為戰爭形勢和社會局勢憂傷,更為沉重。過去隴山是經行之地,路過此山遠赴邊塞,現在成為前線,對面就是敵占區,敵人在面前橫行。張籍《送邊使》云:
揚旌過隴頭,隴水向西流。塞路依山遠,戍城逢笛秋。寒沙陰漫漫,疲馬去悠悠。為問征行將,誰封定遠侯。[206]
王建《隴頭水》云:
隴水何年隴頭別,不在山中亦嗚咽。征人塞耳馬不行,未到隴頭聞水聲。謂是西流入蒲海,還聞北去繞龍城。隴東隴西多屈曲,野麋飲水長簇簇。胡兵夜回水傍住,憶著來時磨劍處。向前無井復無泉,放馬回看隴頭樹。[207]
邊使所往就是隴水流經之處,隴水岸畔有胡兵宿營,而那兒原來本是唐朝內地啊!吐蕃兵駐扎之處,正是唐軍當年駐守的地方,征人還記得自己當年磨劍的地方。白居易《和思歸樂》云:“峽猿亦無意,隴水復何情。為入愁人耳,皆為腸斷聲。”[208]陳陶《胡無人行》云:“十萬羽林兒,臨洮破郅支。殺添胡地骨,降足漢營旗。塞闊牛羊散,兵休帳幕移。空流隴頭水,嗚咽向人悲。”[209]張仲素《隴上行》云:“行到黃云隴,唯聞羌戍聲。不如山下水,猶得任東西。”[210]隴山上水可以向東西兩個方向流,隴山以西淪于敵手,人卻不能自由來去了。其《塞下曲五首》其四:“隴水潺湲隴樹秋,征人到此淚雙流。鄉關萬里無因見,西戍河源早晚休。”[211]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其三:“八月霜飛柳半黃,蓬根吹斷雁南翔。隴頭流水關山月,泣上龍堆望故鄉。”[212]男兒有淚不輕彈,當年相思離別未必流淚,現在痛心于國土的喪失,詩人到此不由落淚。溫庭筠《回中作》云:“蒼莽寒空遠色愁,嗚嗚戍角上高樓。吳姬怨思吹雙管,燕客悲歌別五侯。千里關山邊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夜來霜重西風起,隴水無聲凍不流。”[213]邊地形勢緊張,令人感到壓抑;天寒地凍,連隴水也停止了嗚咽。崔致遠《七言記德詩三十首謹獻司徒相公·練兵》:“隴水聲秋塞草閑,霍將軍暫入長安。太平天子憐才略,曾請陳兵盡日看。”[214]隴水只是作為邊塞的代名詞。
(四)唐后期與吐蕃對峙的前線
安史之亂后,隴右陷于吐蕃,隴山成為唐朝與吐蕃對峙的前線,越隴即成胡地,故這里成為邊地,成為國門。唐朝對吐蕃的戰爭取得勝利,詩人們為之雀躍。杜甫《近聞》云:“近聞犬戎遠遁逃,牧馬不敢侵臨洮。渭水逶迤白日凈,隴山蕭瑟秋云高。崆峒五原亦無事,北庭數有關中使。似聞贊普更求親,舅甥和好應難棄。”仇兆鰲注云:“《唐書》:永泰元年十月,郭子儀與回紇定約,共擊退吐蕃,時仆固名臣及黨項帥皆來降。大歷元年二月,命楊濟修好吐蕃。吐蕃遣首領論泣陵來朝,此詩蓋記其事。”[215]這是安史之亂發生后,吐蕃進逼時寫的詩,而相對吐蕃日益深入的侵擾,隴山一帶再次成為戰爭的前線,杜詩所寫只是一時的安寧而已,實際上隴山更多的是引起詩人的怨嘆愁恨。
隴山作為唐朝與吐蕃的分界線,在許多詩歌作品中都有反映。元結《隴上嘆》寫面對這種局面的心情:
援車登隴坂,窮高遂停駕。延望戎狄鄉,巡回復悲咤。滋移有情教,草木猶可化。圣賢禮讓風,何不遍西夏。父子忍猜害,君臣敢欺詐。所適今若斯,悠悠欲安舍。[216]
隴山那邊已淪于敵手,所以登隴西望便是戎狄之鄉,令他傷感。在他看來,吐蕃是王化未及的地方,如今隴山以西落入其手,這里日益蠻化,這是更令他悲傷的事情。張籍《塞下曲》云:“邊州八月修城堡,候騎先燒磧中草。胡風吹沙度隴飛,隴頭林木無北枝。”[217]隴山那頭成了吐蕃的天下,因此吹度隴山而來的風被稱為“胡風”。馬戴《酬田卿送西游》云:“廢城喬木在,古道濁河侵。莫慮西游遠,西關絕隴陰。”[218]詩表面在安慰田氏,不要擔心“我”西游遠行,“我”是去不遠的,最遠只能到隴山,實際上隱含著深深的憂傷,因為隴山以西已成敵境。余延壽《折楊柳》云:
大道連國門,東西種楊柳。葳蕤君不見,裊娜垂來久。緣枝棲暝禽,雄去雌獨吟。余花怨春盡,微月起秋陰。坐望窗中蝶,起攀枝上葉。好風吹長條,婀娜何如妾。妾見柳園新,高樓四五春。莫吹胡塞(一作笳)曲,愁殺隴頭人。[219]
隴山前線成為將士們戍守之地,邊塞與家鄉兩地相思中“隴頭人”既愁失地難收,又愁歸鄉無望。翁綬《雨雪曲》云:
邊聲四合殷河流,雨雪飛來遍隴頭。鐵嶺探人迷鳥道,陰山飛將濕貂裘。斜飄旌旆過戎帳,半雜風沙入戍樓。一自塞垣無李蔡,何人為解北門憂。[220]
隴頭所聞流水成為“邊聲”,行人過此眼見吐蕃人的“戎帳”,戍樓上風沙侵入。隴山成為前線,將士們在隴山長期防戍,凝鑄為“隴戍”語詞,即隴山防線。李益《觀回軍三韻》云:“行行上隴頭,隴月暗悠悠。萬里將軍沒,回旌隴戍秋。誰令嗚咽水,重入故營流。”[221]
由于敵人壓境,長安不遠的地方成為前線,唐人的邊境觀念發生了變化。李益《送韓將軍還邊》云:
白馬羽林兒,揚鞭薄暮時。獨將輕騎出,暗與伏兵期。雨雪移軍遠,旌旗上垅(隴)遲。圣心戎寄重,未許讓恩私。[222]
題曰“還邊”,詩中寫“上隴”,又以“雨雪”的意象渲染環境的惡劣,把隴山視為邊地。又如張籍《塞上曲》云:
邊州八月修城堡,候騎先燒磧上草。胡風吹沙度隴飛,隴頭林木無北枝。將軍閱兵青塞下,鳴鼓冬冬促獵圍。天寒山路石斷裂,白日不銷帳上雪。烏孫國亂多降胡,詔使名王持漢節。年年征戰不得閑,邊人殺盡唯空山。[223]
所謂“邊州”就是隴山一帶,隴山一帶的百姓被稱為“邊人”。又如王涯《隴上行》云:“負羽到邊州,鳴笳度隴頭。云黃知塞近,草白見邊秋。”[224]在這一首小詩里,詩人反復稱隴上為“邊州”,為近“塞”,又云“邊秋”,說明在他的心中已然形成隴山即邊境的觀念。又如馬戴《隴上獨望》云:
斜日掛邊樹,蕭蕭獨望間。陰云藏漢壘,飛火照胡山。隴首行人絕,河源夕鳥還。誰為立勛者,可惜寶刀閑。[225]
隴山上的樹稱“邊樹”,唐軍當年的營壘已經被遮掩,對面的山被稱為“胡山”。由于連年的戰爭,隴山一帶已經人煙稀少。白居易《中秋月》寫月亮引起的愁苦云:“萬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繞天涯,誰人隴外久征戍?何處庭前新別離?失寵故姬歸院夜,沒蕃老將上樓時。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226]高駢《邊城聽角》云:“席箕風起雁聲秋,隴水邊沙滿目愁。三會五更欲吹盡,不知凡白幾人頭。”[227]《塞上曲二首》其一云:“二年邊戍絕煙塵,一曲河灣萬恨新。從此鳳林關外事,不知誰是苦心人。”其二:“隴上征夫隴下魂,死生同恨漢將軍。不知萬里沙場苦,空舉平安火入云。”[228]他所謂“邊城”就在隴山附近,隴山的風沙被稱為“邊沙”。戍守隴山就是“邊戍”。鳳林關原在唐境之內,如今關外已非吾有。許棠《秦中遇友人》云:
半生南走復西馳,愁過楊朱罷泣岐。遠夢亦羞歸海徼,貧游多是滯邊陲。胡云不聚風無定,隴路難行棧更危。旦暮唯聞語征戰,看看已欲廢吟詩。[229]
他的“滯邊陲”之游不過就是到了隴山,“隴路”的艱難恐怕主要還不是道路的崎嶇,而是戰爭形勢,在這里人們每天談論的就是打仗,詩人已經無心吟詩,學業漸廢。又如齊己《送人游塞》云:“槐柳野橋邊,行塵暗馬前。秋風來漢地,客路入胡天。雁聚河流濁,羊群磧草膻。那堪隴頭宿,鄉夢逐潺湲。”[230]朋友到隴山便是“游塞”,便是“入胡天”,因為這里是與吐蕃對峙的前線。隴山有唐軍戍守。王貞白《胡笳曲》云:“隴底悲笳引,隴頭鳴北風。一輪霜月落,萬里塞天空。戍卒淚應盡,胡兒哭未終。爭教班定遠,不念玉關中。”[231]詩人由隴山環境的惡劣,聯想到戰爭給胡漢百姓帶來的災難,表達了結束戰爭恢復和平的愿望。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三:“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232]崔涂《隴上逢江南故人》云:“三聲戍角邊城暮,萬里鄉心塞草春。莫學少年輕遠別,隴關西少向東人。”[233]黃滔《塞下》云:“匹馬蕭蕭去不前,平蕪千里見窮邊。關山色死秋深日,鼓角聲沈霜重天。荒骨或銜殘鐵露,驚風時掠暮沙旋。隴頭冤氣無歸處,化作陰云飛杳然。”[234]在這些詩里隴山一帶無一例外地被稱“邊”地。
唐后期詩人筆下的隴山、隴頭常常籠罩著一層濃重的悲涼的色彩。張籍《關山月》云:“隴頭風急雁不下,沙場苦戰多流星。可憐萬國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235]晚唐詩人翁綬《關山月》云:“徘徊漢月滿邊州,照盡天涯到隴頭。影轉銀河寰海靜,光分玉塞古今愁。笳吹遠戍孤烽滅,雁下平沙萬里秋。況是故園搖落夜,那堪少婦獨登樓。”[236]司空曙《關山月》云:“蒼茫明月上,夜久光如積。野幕冷胡霜,關樓宿邊客。隴頭秋露暗,磧外寒沙白。唯有故鄉人,沾裳此聞笛。”[237]詩人憂傷的已不是過去單純的相思離別,而是江河日下的時代的悲感。貫休《古塞上曲七首》其五云:“不堪登隴望,白日又西斜。”[238]詩人登隴望遠,但見白日依山盡,一派蒼茫,這何嘗不是唐朝日薄西山的寫照。
隴山為什么形成這樣的局面,失地為什么不能收復,是什么造成隴山一帶百姓的苦難?詩人們既在詩中揭露這種社會現實,也在深深思考其根源,他們歸結為統治者的無能和腐敗。陳陶《續古二十九首》十二云:“秦家無廟略,遮虜續長城。萬姓隴頭死,中原荊棘生。”[239]詩人顯然是在借古諷今,寫秦朝統治者缺乏深謀遠慮,造成百姓的大量死亡,其實是在寫唐后期的現實。其《隴西行四首》其一云:“漢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其三云:“隴戍三看塞草青,樓煩新替護羌兵。同來死者傷離別,一夜孤魂哭舊營。”[240]邊地荒蕪,戰事失利,士卒久戍不歸,國家形勢如此,上層統治者卻忙著東封粉飾太平。戰爭破壞了隴山一帶人民和平安定的生活,朝廷的賦稅加重了人民的苦難,此地百姓苦不堪言。皮日休《正樂府十篇》有《哀隴民》一首:
隴山千萬仞,鸚鵡巢其巔。窮危又極崄,其山猶不全。蚩蚩隴之民,懸度如登天。空中覘其巢,墮者爭紛然。百禽不得一,十人九死焉。隴川有戍卒,戍卒亦不閑。將命提雕籠,直到金臺前。彼毛不自珍,彼舌不自言。胡為輕人命,奉此玩好端。吾聞古圣王,珍禽皆舍旃。今此隴民屬,每歲啼漣漣。[241]
此地出產鸚鵡,捕捉鸚鵡進貢朝廷成為當地百姓和駐軍的沉重負擔。
唐后期仍然能夠看到從軍征行的樂觀主義精神,詩人們在詩中表達收復失地的信心和決心。李子昂《西戎即敘》云:
懸首藁街中,天兵破犬戎。營收低隴月,旗偃度湟風。肅殺三邊勁,蕭條萬里空。元戎咸服罪,余孽盡輸忠。圣理符軒化,仁恩契禹功。降逾洞庭險,梟擬郅支窮。已散軍容捷,還資廟算通。今朝觀即敘,非與獻獒同。[242]
李益《從軍有苦樂行(時從司空魚公北征)》云:
勞者且莫歌,我歌送君觴。從軍有苦樂,此曲樂未央。仆本居隴上,隴水斷人腸。東過秦宮路,宮路入咸陽。時逢漢帝出,諫獵至長楊。詎馳游俠窟,非結少年場。一旦承嘉惠,輕身重恩光。秉筆參帷幕,從軍至朔方。邊地多陰風,草木自凄涼。斷絕海云去,出沒胡沙長。參差引雁翼,隱轔騰軍裝。劍文夜如水,馬汗凍成霜。俠氣五都少,矜功六郡良。河山目起韻,睚眥死路賢。北逐驅獯虜,西臨復舊疆。昔還賦余資,今出乃贏糧。一矢弢夏服,我弓不再張。寄語丈夫雄,苦樂身自當。[243]
李頻《送邊將》云:
防秋戎馬恐來奔,詔發將軍出雁門。遙領短兵登隴首,獨橫長劍向河源。悠揚落日黃云動,蒼莽陰風白草翻。若縱干戈更深入,應聞收得到昆侖。[244]
這當然都是在表達一種理想而已。他們向往消滅敵人,收復失地,結束戰爭,享受太平。河源被認為在今青海之扎陵湖、鄂陵湖附近之黃河源頭,向南便是巴顏喀拉山,巴顏喀拉山脈與昆侖山脈原是吐谷渾與吐蕃交界處。[245]吐谷渾初為唐之屬國,吐蕃滅吐谷渾,據有其地。安史之亂發生,吐蕃乘機進占河西、隴右。詩人希望邊將不僅收復河湟之地,還應該劍指河源,進兵昆侖,把吐蕃人打回老家去。法振《送韓侍御自使幕巡海北》云:“微雨空山夜洗兵,繡衣朝拂海云清。幕中運策心應苦,馬上吟詩卷已成。離亭不惜花源醉,古道猶看蔓草生。因說元戎能破敵,高歌一曲隴關情。”[246]羊士諤《送張郎中副使自南省赴鳳翔府幕》云:“仙郎佐氏謀,廷議寵元侯。城郭須來貢,河隍(湟)亦順流。亞夫高壘靜,充國大田秋。當奮燕然筆,銘功向隴頭。”[247]貫休《古出塞曲三首》其三云:“回首隴山頭,連天草木秋。圣君應入夢,半路遣封侯。水不擔陰雪,柴令倒戍樓。歸來麟閣上,春色滿皇州。”[248]這些詩有的是把隴山當作邊塞意象來寫,表達一種理想;有的則是寫晚唐時河湟之地回歸,隴右重新進入唐朝統治,詩人們寫到隴山時的感情不同。
(五)唐詩中的《隴頭水》樂曲
漢樂府詩有《隴頭水》舊題,一名《隴頭吟》或《隴頭》。《樂府古題要解》云:
樂府橫吹曲,有鼓角……又有胡角者,本以應胡笳之聲,后漸用之,有雙角,即胡樂也。漢博望侯張騫入西域,傳其法,唯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東漢以給邊將。又有《出關》《入關》《出塞》《入塞》《黃覃子》《赤之揚》《黃鵠吟》《隴頭吟》《折楊柳》《望行人》等十曲,皆無其詞。若《關山月》已下八曲,后代所加也。[249]
可知《隴頭吟》是李延年創制的新聲二十八解之一。漢樂府古辭不存,后世多以此舊題寫詩,屬樂府橫吹曲,有鼓角。[250]后世以此為題的詩大多寫邊塞生活、征役之苦和征夫思婦兩地相思。古詞“流水嗚咽”意象令這些詩具有悲怨色彩,“若梁戴暠云:‘昔聽《隴頭吟》,平居已流涕’”[251]。南朝劉孝威《隴頭水》云:“從軍戍隴頭,隴水帶沙流。時觀胡騎飲,常為漢國羞。釁妻成兩劍,殺子祀雙鉤。頓取樓蘭頸,就解郅支裘。勿令如李廣,功遂不封侯。”[252]梁元帝《隴頭水》云:“銜悲別隴頭,關路漫悠悠。故鄉迷遠近,征人分去留。沙飛曉成幕,海氣旦如樓。欲識秦川處,隴水向東流。”[253]車《隴頭水》:“隴頭征人別,隴水流聲咽。只為識君恩,甘心從苦節。雪凍弓弦斷,風鼓旗竿折。獨有孤雄劍,龍泉字不滅。”[254]南朝陳謝燮《隴頭水》云:“隴坂望咸陽,征人慘思腸。咽流喧斷岸,游沫聚飛梁。鳧分斂冰彩,虹飲照旗光。試聽鐃歌曲,唯吟君馬黃。”[255]顧野王《隴頭水》云:“隴底望秦川,迢遞隔風煙。蕭條落野樹,幽咽響流泉。瀚海波難息,交河冰未堅。寧知蓋山水,逐節赴危弦。”[256]張正見《隴頭水二首》其一云:“隴頭鳴四注,征人逐貳師。羌笛含流咽,胡笳雜水悲。湍高飛轉
,澗淺蕩還遲。前旌去不見,上路杳無期。”其二:“隴頭流水急,流急行難渡。遠入隗囂營,傍侵酒泉路。心交賜寶刀,小婦成紈褲。欲知別家久,戎衣今已故。”[257]徐陵《隴頭水》:“別涂聳千仞,離川懸百丈。攢荊下不通,積雪冬難上。枝交隴底暗,石礙波前響。回首咸陽中,唯言夢時往。”[258]陳后主《隴頭》云:“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驚風起嘶馬,苦霧雜飛塵。投鞭積石水,斂轡交河津。四面夕冰合,萬里望佳人。”[259]《隴頭水二首》其一:“塞外飛蓬征,隴頭流水鳴。漢處揚沙暗,波中燥葉輕。地風冰易厚,寒深溜轉清。登山一回顧,幽咽動邊情。”其二:“高隴多悲風,寒聲起夜叢。禽飛暗識路,鳥轉逐征蓬。落葉時驚沬,移沙屢擁空。回頭不見望,流水玉門東。”[260]《隴頭水》是一支感人的樂曲,尤其遠行離別之際,更容易觸動人們的愁懷,催人淚下。周弘正《隴頭送征客詩》云:“朝霜侵漠草,流沙度隴飛。一聞流水曲,行住兩沾衣。”[261]這“流水曲”就是《隴頭水》。
唐人以此舊題寫詩,繼承了寫邊塞生活、征役之苦和離別相思的傳統。他們的詩既是用古題寫詩,又緊扣詩題立意。楊師道《隴頭水》云:
隴頭秋月明,隴水帶關城。笳添離別曲,風送斷腸聲。映雪峰猶暗,乘冰馬屢驚。霧中寒雁至,沙上轉蓬輕。天山傳羽檄,漢地急征兵。陣開都護道,劍聚伏波營。于茲覺無渡,方共濯胡纓。[262]
“天山傳羽檄”表明戰線已經向遙遠的西域推進,唐軍經隴頭西進,將士們冒雪履冰進軍,為了鞏固西域邊疆的穩定而奮斗。盧照鄰《隴頭水》云:“隴阪高無極,征人一望鄉。關河別去水,沙塞斷歸腸。馬系千年樹,旌懸九月霜。從來共嗚咽,皆是為勤王。”[263]沈佺期《隴頭水》云:“隴山飛落葉,隴雁度寒天。愁見三秋水,分為兩地泉。西流入羌郡,東下向秦川。征客重回首,肝腸空自憐。”[264]貞觀年間對突厥用兵的勝利,激發了詩人們的豪邁激情,寫邊塞生活之苦,卻流露出昂揚之氣和建功立業之想。員半千《隴頭水》云:“路出金河道,山連玉塞門。旌旗云里度,楊柳曲中喧。喋血多壯膽,裹革無怯魂。嚴霜斂曙色,大明辭朝暾。塵銷營卒壘,沙靜都尉垣。霧卷白山出,風吹黃葉翻。將軍獻凱入,萬里絕河源。”[265]在寫邊塞生活和兩地相思之苦之外,唐代詩人寫將士的愁怨有了新的內容,那就是愁功名不立,理想成空。儲光羲《隴頭水送別》云:“相送隴山頭,東西隴水流。從來心膽盛,今日為君愁。暗雪迷征路,寒云隱戍樓。唯余旌旆影,相逐去悠悠。”[266]劉方平《寄嚴八判官》云:“洛陽新月動秋砧,瀚海沙場天半陰。出塞能全仲叔策,安親更切老萊心。漢家宮里風云曉,羌笛聲中雨雪深。懷袖未傳三歲字,相思空作《隴頭吟》。”[267]
安史之亂后,河西、隴右相繼為吐蕃占領,經行隴頭的絲綢之路為吐蕃人所阻。出現在詩人筆下的隴頭,成為抵御吐蕃人的前線,以《隴頭》為題的詩更多寫實的成分,詩人筆下的“隴頭”“隴頭水”成為實指。這些詩既“以樂府舊題寫時事”,而且又緊扣詩題立意。“國家不幸詩人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隴山因為戰爭受到關注而成為詩歌的生動素材。張籍《隴頭》詩云:
隴頭已斷人不行,胡騎夜入涼州城。漢家處處格斗死,一朝盡沒隴西地。驅我邊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國養子孫,今著氈裘學胡語。誰能更使李輕車,收取涼州屬漢家。[268]
這首詩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邊防局勢,“隴頭已斷”和“隴西地”失陷都是事實,而不僅僅是文學意象。王建《隴頭水》云:
隴水何年隴頭別,不在山中亦嗚咽。征人塞耳馬不行,未到隴頭聞水聲。謂是西流入蒲海,還聞北去繞龍城。隴東隴西多屈曲,野麋飲水長簇簇。胡兵夜回水傍住,憶著來時磨劍處。向前無井復無泉,放馬回看隴頭樹。[269]
這首詩也是寫實,當年唐軍西征經行之地,如今成為胡兵傍水而住的軍營。又如皎然《隴頭水二首》其一云:“隴頭心欲絕,隴水不堪聞。碎影搖槍壘,寒聲咽帳軍。素從鹽海積,綠帶柳城分。日落天邊望,逶迤入塞云。”其二:“秦隴逼氐羌,征人去未央。如何幽咽水,并欲斷君腸。西注悲窮漠,東分憶故鄉。旅魂聲攪亂,無夢到遼陽。”[270]在詩人筆下,隴山一帶籠罩著戰云,那里地已成“天邊”,云已成“塞云”。“氐羌”代指吐蕃。敵人進逼,近在咫尺,戰士們不斷走向戰場,西流的隴水也思念故鄉嗚咽悲鳴。
隴山一帶成為戰場,詩人痛心統治者不顧惜戰士的生命。“一將功成萬骨枯”,于濆《隴頭水》云:“行人何彷徨,隴頭水嗚咽。寒沙戰鬼愁,白骨風霜切。薄日朦朧秋,怨氣陰云結。殺成邊將名,名著生靈滅。”[271]鮑溶《隴頭水》云:“隴頭水,千古不堪聞。生歸蘇屬國,死別李將軍。細響風凋草,清哀雁落云。”[272]詩人對統治者的無能痛加貶斥。羅隱《隴頭水》云:
借問隴頭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嗚咽聲,中有征人淚。自古無長策,況我非深智。何計謝潺湲,一宵空不寐。[273]
這些詩所表達的是同樣的痛苦,詩人由隴頭水想到的都是傷心事。由于隴右淪陷不復收復,隴頭水的嗚咽中也包含著征人的失地之恥辱和遺恨。他們盼望隴頭水流入清渭,意謂失地回歸。但統治者無能,邊將腐敗,失地難收,令人失望。翁綬《隴頭吟》云:“隴水潺湲隴樹黃,征人隴上盡思鄉。馬嘶斜日朔風急,雁過寒云邊思長。殘月出林明劍戟,平沙隔水見牛羊。橫行俱是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274]征人來到隴上便生“邊思”,因為這里成為唐與胡人交壤之地。他們痛心的不僅僅是國土淪陷,還有統治者不思進取,那些封侯橫行的將軍無人想到殺敵報國,收復失地。羅隱問“何計”,翁綬問“誰斬”,都是因為看不到希望才發出此問。“自古無長策”更多的是批判現實。
《隴頭吟》樂曲的基調是愁苦,正如李賀《龍夜吟》云:“胡兒莫作《隴頭吟》,隔窗暗結愁人心。”[275]這種凄苦的情感基調正契合了唐后期詩人的心態,因此更多的詩人以此樂府舊題寫詩,表達了一個時代的心聲。
(六)六盤山支脈之崆峒山
崆峒山地處隴山中段,屬六盤山支脈,在今甘肅平涼市西12千米處,唐代位于岷州溢樂縣“西二十里”。[276]由于差異風化、流水沖蝕和崩塌等外力作用,這里形成奇特的丹霞地貌,峰叢廣布,怪石突兀,山勢險峻。崆峒山是軍事要塞,被視為“關隴鎖匙”和“三秦咽喉”,歷代為兵家必爭之地。從此東瞰長安,西接蘭州,南鄰寶雞,北抵銀川,成為古絲綢之路西出關中之要塞。傳說軒轅黃帝曾登臨崆峒山,向智者廣成子請教治國之道和養生之術。[277]神話中的崆峒山在極西遙遠之地,因此作為文學意象也有視為“異國”的,胡皓《大漠行》云:“崆峒北(一作異)國誰能托,蕭索邊心常不樂。”[278]因此“崆峒”便成為極西遙遠之地的代稱。駱賓王《邊庭落日》云:“紫塞流沙北,黃圖灞水東。……擘力風塵倦,疆場歲月窮。河流控積石,山路遠崆峒。”[279]這是形容“邊庭”之遙遠。秦始皇和漢武帝因“慕黃帝事”“好神仙”而西登崆峒,詩人墨客在此留下大量詩詞文章和碑碣銘刻。
六盤道未通之前,隴山南北橫阻,崆峒山扼“原州七關”之首,是保中原守關中的重要通道,這里發生過無數戰事。晉代苻登、十六國時赫連定曾在此扼守,唐代劉昌、段秀實抵御吐蕃,都借助“高嶺崆峒,山川險阻”而克敵制勝。崆峒山在古代對外貿易、中外交流和抵抗強敵方面曾發揮重要作用。中古前又稱為“笄頭山”,漢時笄頭道是古絲綢之路西出長安北路第二站,從漢至唐這里曾呈現駝鈴叮當、商賈不絕的盛況。這里出現過許多歷史名人,引起詩人歌詠,王勃《隴西行十首》其五:“充國出上邽,李廣出天水。門第倚崆峒,家世垂金紫。”[280]趙充國、李廣都是隴右歷史名人。杜甫的詩喜用崆峒山意象,通過“崆峒山”意象反映了唐朝西北地區政治和邊防形勢。盛唐時這一帶局勢安定,朝廷的使節經過崆峒山出使異域,杜甫《贈田九判官梁丘》云:“崆峒使節上青霄,河隴降王款圣朝。宛馬總肥春苜蓿,將軍只數漢嫖姚。”[281]仇兆鰲注云:“哥舒翰討安祿山,以田梁丘為行軍司馬。”此詩是田梁丘為哥舒翰河西判官時作。杜詩透露出唐代前期,絲綢之路發展至黃金時代,絡繹不絕的使節經過崆峒山,往返于西域和中原地區。在唐朝經營西域的過程中,河西走廊是用兵西域的通道,崆峒山就是見證。無名氏《大漠行》寫將士的征途:“五將登壇俱出師,長風萬里送旌旗。太白星前分甲胄,蒼龍闕下度熊羆。崆峒木落邊秋早,故木黃龍白嶝道。”[282]崆峒山和白登道不在同一出兵的方向上,因此這里都只是戰爭意象,非實寫。
安史之亂發生,河西、隴右一帶局勢動蕩,最終陷于吐蕃。在杜甫筆下,崆峒山成為隴右的象征,隴右被吐蕃人占領,好似崆峒山失去了重心。其《送從弟亞赴河西判官》云:
南風作秋聲,殺氣薄炎熾。盛夏鷹隼擊,時危異人至。令弟草中來,蒼然請論事。詔書引上殿,奮舌動天意。兵法五十家,爾腹為篋笥。應對如轉丸,疏通略文字。經綸皆新語,足以正神器。宗廟尚為灰,君臣俱下淚。崆峒地無軸,青海天軒輊。西極最瘡痍,連山暗烽燧。[283]
“崆峒地無軸”意謂唐中央失去了對這一帶的控制,由此西去的地區遭受戰爭的破壞而滿目瘡痍。唐朝與吐蕃在這一帶勝負無常,當唐軍取得勝利時,詩人由衷地表示高興,杜甫《近聞》詩云:“近聞犬戎遠遁逃,牧馬不敢侵臨洮。渭水逶迤白日凈,隴山蕭瑟秋云高。崆峒五原亦無事,北庭數有關中使。似聞贊普更求親,舅甥和好應難棄。”[284]因為唐與吐蕃在這里對峙,此地太平意味著唐與吐蕃的關系緩和。杜甫《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五首》其三云:“崆峒西極過昆侖,駝馬由來擁國門。逆氣數年吹路斷,蕃人聞道漸星奔。”[285]詩前兩句回憶盛唐絲綢之路通暢時西域各國入唐朝貢的盛況,域外各國使節是通過這里入唐的。后兩句寫現實,“逆氣”代指吐蕃人的勢力,近年來由于吐蕃人的入侵和戰亂,通向西域的絲路斷絕,西方各國的使節聽說河西走廊的形勢,都畏懼不前,避之唯恐不及。通過盛衰對比,詩歌強調了戰亂給絲路交通造成的嚴重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