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鏡像中的絲綢之路
- 石云濤
- 8215字
- 2021-01-05 16:22:49
三 西畿與隴東:從長安至隴山
長安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長安的安遠門具有象征意義,從長安西行赴西域者往往從安遠門出,從西域歸來或外國使節(jié)入唐多從安遠門入。安遠門是唐長安城十二座城門之一,西城門三座城門最北一座,遺址在今西安西郊原大土門村中心,今大慶路與西二環(huán)交界處之南。安遠門建于隋初,隋時稱開遠門,唐代改為安遠門。一字之易,顯示著不同的外交理念。“開遠”表示隋帝國向西拓展領(lǐng)土的意向。唐朝征服突厥之后,勢力遠擴至中亞、西亞,疆域萬里,朝廷奉行柔遠安人的外交理念,改“開”為“安”。安遠門下有三個門道,高宗永徽五年(654)于門洞上建城樓。安遠門距長安城國際貿(mào)易市場西市僅有兩坊的距離,門外豎有“立堠”,被稱為“萬里堠”,上題“西極道九千九百里”。唐時提起從長安到西域去的里程,多從安遠門計起。“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23]立堠題字未言“萬里”是表示遠游之人未為萬里之行,以淡化前程遙遠的心情。通鑒胡三省注云:“西盡唐境萬二千里,并西域內(nèi)屬諸國言之。”天寶八載(749),在安遠門外建“振旅亭”,表示遠征的將士由此出發(fā)和西征歸來的將士由此返回。
安遠門見證了唐朝對外交往和交流的無數(shù)重大事件,在唐朝交通西域方面的標志性意義受到詩人的關(guān)注,元稹《西涼伎》云:
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樓下當壚稱卓女,樓頭伴客名莫愁。鄉(xiāng)人不識離別苦,更卒多為池滯游。哥舒開府設高宴,八珍九醞當前頭。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躑霜雪浮。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大宛來獻赤汗馬,贊普亦奉翠茸裘。一朝燕賊亂中國,河湟沒盡空遺丘。開遠門前萬里堠,今來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縣內(nèi)半沒為荒陬,西涼之道爾阻修。連城邊將但高會,每聽此曲能不羞。[24]
在“開遠”二句下作者自注:“平時開遠門外立堠,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戎人不為萬里行,其就盈故矣。”安史之亂后西邊大片國土淪喪,從安遠門西行不遠的隴山、原州便是與吐蕃對峙之邊界,詩人感嘆國力的衰弱。長安城西面三門最南一座城門叫西安門,又叫“便門”,也是從長安西出往西域的起點,“長安城南出第三門曰西安門,北對未央宮,一曰便門,即平門也”[25]。
從長安西行至隴山,首先是京畿之地,前期屬關(guān)內(nèi)道,后期屬京畿道。這一帶本屬內(nèi)地,雖然是赴西域的行人必經(jīng)之地,初盛唐和平時期并未受到人們的特別關(guān)注,只是偶有送別者賦詩酬贈。遠赴邊塞的行人從長安西行,要過渭水,渭水上有橋稱渭橋,又稱橫橋、便門橋。過渭橋就是咸陽故城,故又稱咸陽橋。寫行人離開長安赴西域或赴蜀中的詩往往寫到渭橋。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三寫唐軍西征: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功成畫麟閣,獨有霍嫖姚。[26]
杜甫《兵車行》寫行人遠征:“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27]吳融《赴職西川過便橋書懷寄同年》云:“平門橋下水東馳,萬里從軍一望時。”[28]“便橋,在縣西南十里,駕渭水上。武帝建元三年,初作便門橋,橋在長安北茂陵東,去長安二十里。長安城西門曰便門,此橋與門相對,因號便橋。”[29]便橋是西出長安往西域之第一橋。
過渭水就到渭城,唐前期送人從長安西行,往往在渭城送別。渭城即咸陽故城,在長安西北渭水北岸,漢初改咸陽為新城,漢武帝時改為渭城。初盛唐時有人遠赴西域,送行的人往往送至渭城,在這里置筵相送。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云: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30]
在詩人想象中,渭水成為內(nèi)地與邊地的連接點。鄭錫《千里思》云:“渭水通胡苑,輪臺望漢關(guān)。帛書秋海斷,錦字夜機閑。旅夢蟲催曉,邊心雁帶還。惟余兩鄉(xiāng)思,一夕度關(guān)山。”[31]詩前兩句寫內(nèi)地的思婦眼望渭水,想象著它聯(lián)結(jié)著胡地;戍守輪臺的將士則遙望漢關(guān),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從長安經(jīng)渭城西行至隴山的道路,在唐前期呈現(xiàn)繁華熱鬧景象,行人不絕于途,道路上交通條件便利。從長安、洛陽兩京“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shù)十里,謂之驛驢。南詣荊、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遠適數(shù)千里,不持寸刃”[32]。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遠離家鄉(xiāng)來到這里,當他們將遠行赴河西或西域時,會產(chǎn)生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敦煌文書伯三六一九《唐詩叢鈔》有皇甫斌《登歧(岐)州城樓》詩云:“歧(岐)雍三秦地,登臨實壯哉!客心關(guān)外斷,秋氣隴頭來。歸目浮云弊(蔽),寒衣早雁催。他鄉(xiāng)有時菊,留賞故人杯。”[33]從詩意看,詩人是路經(jīng)岐州將西行,當他登上岐州城樓西望時,一股客居異鄉(xiāng)之感油然而生,內(nèi)心里產(chǎn)生的凄涼之感與秋天的寒意交織心頭。但他想到雖在異鄉(xiāng),有秋菊可賞,有故人邀飲,內(nèi)心的苦楚仍得到一絲安慰。再從開頭兩句寫三秦之時的遼闊壯觀,詩的基調(diào)并不悲傷。這是寫憂愁,是盛世時的缺憾。
這一帶特別受到詩人關(guān)注是安史之亂發(fā)生以后,一是肅宗從靈武向長安進軍,途經(jīng)此地,并曾駐扎鳳翔,成為行在之所,舉世矚目。杜甫《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云:
昔沒賊中時,潛與子同游。今歸行在所,王事有去留。逼側(cè)兵馬間,主憂急良籌。子雖軀干小,老氣橫九州。挺身艱難際,張目視寇仇。朝廷壯其節(jié),奉詔令參謀。鑾輿駐鳳翔,同谷為咽喉。西扼弱水道,南鎮(zhèn)枹罕陬。[34]
強調(diào)同谷地理位置重要,因為肅宗駐扎鳳翔。杜甫赴羌村探親途中所寫《北征》詩:“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35]二是河西、隴右和西域失守以后,隴山以西被吐蕃占領(lǐng),隴山一帶成為抗擊吐蕃的前線。唐朝為了對付安史叛軍,抽調(diào)隴右、河西和安西四鎮(zhèn)兵馬進入中原參與平叛,吐蕃乘機北上,先后占領(lǐng)了隴右和河西之地,隴山成為唐蕃對峙的邊界,從長安到隴山一帶成為防御吐蕃的前線,此后唐與吐蕃的戰(zhàn)事往往發(fā)生在距長安很近的隴州、涇州、邠州、原州、渭州、鳳翔,故鳳翔成為軍事重地,這里彌漫著戰(zhàn)爭的氣息,這一帶的局勢牽動著人們的心。杜甫《近聞》詩寫唐軍對吐蕃的戰(zhàn)爭獲勝,長安西部局勢穩(wěn)定:“近聞犬戎遠遁逃,牧馬不敢侵臨洮。渭水逶迤白日凈,隴山蕭瑟秋云高。”[36]這是勝利引發(fā)的喜悅。德宗建中年間盧綸《太白西峰偶宿車祝二尊師石室晨登前巘憑眺書懷即事寄呈鳳翔齊員外張侍御》寫鳳翔局勢:“白云消散盡,隴塞儼然秋。積阻關(guān)河固,綿聯(lián)烽戍稠。五營承廟略,四野失邊愁。”[37]隴塞即隴關(guān),用“稠”形容“烽戍”之多,說明處處有兵駐防;“五營”形容此地駐扎軍隊之多,都是奉朝廷之命在此駐守。這一帶的憂慮被稱為“邊愁”,因為這里已成為邊境。韓琮《京西即事》詩云:
秋草河蘭起陣云,涼州唯向管弦聞。豺狼毳幕三千帳,貔虎金戈十萬軍。候騎北來驚有說,戍樓西望悔為文。昭陽亦待平安火,誰握旌旗不見勛。[38]
河蘭、涼州之地盡失,除了聽樂時能聽到《涼州曲》之外,其地已不復為唐所有。“京西”正是從長安至鳳翔一帶,隴右與河西失陷后,那里雙方都集結(jié)著大軍,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從那里經(jīng)常傳來的是敵人和前線的消息,令人驚恐不安。從前線到京城,大家日夜關(guān)注著報警的烽火,朝廷憑每日的平安火才能心安。詩人遺憾于那些守邊的將軍手握重兵,卻未建立收復失地之功勛。
鳳翔地處今寶雞市東北,東西分別鄰接岐山縣和千陽縣,南北分別為陳倉區(qū)和麟游縣。唐后期這里是抗御吐蕃的前線,又是唐都長安的西部屏障,因此唐朝在這里設置藩鎮(zhèn)。肅宗上元元年(760)設鳳翔節(jié)度使,治鳳翔府(岐州,今岐山縣),下轄鳳翔府、隴州。德宗貞元三年(787)又兼隴右度支營田觀察使,這是虛領(lǐng),因為隴右已被吐蕃人占領(lǐng)。宣宗大中四年(850)增加秦州。白居易詩云:“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因此唐后期鳳翔被視為邊境。德宗貞元九年(793),韓愈游鳳翔,干謁鳳翔尹、鳳翔隴州都防御觀察使邢君牙,其《與鳳翔邢尚書書》云:“嘗以天下之安危在邊,故六月于邁,來觀其師,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39]韓愈又有《岐山下》詩作于同時,其中有云:“誰謂我有耳,不聞鳳凰鳴。朅來岐山下,日暮邊鴻驚。”[40]岐山在鳳翔府境內(nèi),鳳翔府有岐山縣,“岐山亦名天柱山,在縣東北十里”[41]。其文稱邢氏駐節(jié)之地為“邊”,詩稱所見之景物為“邊鴻”。唐詩中有送人赴鳳翔任職的作品,這些詩大多是有人應聘入鳳翔節(jié)度使幕府時朋友送行之作,詩中往往寫軍中生活和戰(zhàn)爭氣息。韓翃《送戴迪赴鳳翔幕府》詩云:
青春帶文綬,去事魏征西。上路金羈出,中人玉箸齊。當歌酒萬斛,看獵馬千蹄。自有從軍樂,何須怨解攜。[42]
又如許棠《送厲校書從事鳳翔》詩:“赴辟依丞相,超榮事豈同。城池當隴右,山水是關(guān)中。日有來巴使,秋高出塞鴻。旬休隨大旆,應到九成宮。”[43]張籍《送楊少尹赴鳳翔》詩:“詩名往日動長安,首首人家卷里看。西學已行秦博士,南宮新拜漢郎官。得錢祇了還書鋪,借宅常思事藥欄。今去岐州生計薄,移居偏近隴頭寒。”[44]岐州即鳳翔府。后魏置岐州,治雍,在今陜西省鳳翔縣南,隋改曰扶風郡,唐復曰岐州,又改曰扶風郡,后改曰鳳翔郡,升為西京鳳翔府。張籍《送元宗簡》云:“貂帽垂肩窄皂裘,雪深騎馬向西州。暫時相見還相送,卻閉閑門依舊愁。”[45]此“西州”指鳳翔(岐州),因在京西,稱西州。白居易有同唱之詩,題曰《送元八歸鳳翔》:“莫道歧(岐)州三日程,其如風雪一身行。與君況是經(jīng)年別,暫到城來又出城。”[46]羊士諤《送張郎中副使自南省赴鳳翔府幕》云:
仙郎佐氏謀,廷議寵元侯。城郭須來貢,河隍亦順流。亞夫高壘靜,充國大田秋。當奮燕然筆,銘功向隴頭。[47]
比之唐代其他藩鎮(zhèn),鳳翔鎮(zhèn)屬西北貧窮地區(qū),經(jīng)濟條件不夠優(yōu)越;又是戰(zhàn)爭前沿,環(huán)境惡劣。所以上述諸詩有的表達對朋友的關(guān)心、牽掛和同情。但入幕就是從軍,從軍便有立功的機會,因此有的詩則與朋友分享從軍之樂,祝愿朋友以自己的文才效命幕府,立功邊鎮(zhèn)。作為京師的西畿之地,這一帶本來就是西北經(jīng)濟落后地區(qū),加之戰(zhàn)爭的影響,當?shù)馗迂毨Р豢啊T谶@里任職的官員沒有多少油水可撈,甚至正常的俸祿都不能支取。賈島《送鄒明府游靈武》便反映了這種狀況:
曾宰西畿縣,三年馬不肥。債多平(一作憑)劍與,官滿載書歸。邊雪藏行徑,林風透臥衣。靈州聽曉角,客館未開扉。[48]
這位擔任西畿縣令的鄒某任職三年,不僅沒有得到好處,反而債臺高筑。于是三年任滿,便赴靈武另謀高就,但沒有得到引用。唐代藩鎮(zhèn)視幕府僚佐為“賓客”,說客館未向鄒氏開放,即未被節(jié)度使辟用。
唐后期在京西北駐兵防秋,唐詩中有不少反映。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往往趁秋高馬肥時南下侵擾,對農(nóng)耕地區(qū)進行掠奪。自漢代以來每至秋天都要調(diào)兵防守,稱為防秋。唐代后期的防秋主要針對吐蕃。安史之亂以后,長安西北邊面臨吐蕃的威脅,唐朝每年都調(diào)動大軍備御吐蕃的進攻,“河隴陷蕃已來,西北邊常以重兵守備,謂之防秋”[49]。防秋是唐朝后期邊防大事,吸引了朝廷大量精力,甚至影響全局。杜甫《寄董卿嘉榮十韻》詩云:“聞道君牙帳,防秋近赤霄。下臨千雪嶺,卻背五繩橋。”[50]于鵠《出塞》其三云:“單于驕愛獵,放火到軍城。乘月調(diào)新馬(一作弩),防秋置遠營。”[51]李頻《送邊將》云:“防秋戎馬恐來奔,詔發(fā)將軍出雁門。遙領(lǐng)短兵登隴首,獨橫長劍向河源。”[52]張籍《西州》詩反映了吐蕃的侵擾和唐軍防秋給長安以西的地區(qū)帶來的后果:
羌胡據(jù)西州,近甸無邊城。山東收稅租,養(yǎng)我防塞兵。胡騎來無時,居人常震驚。嗟我五陵間,農(nóng)者罷耘耕。邊頭多煞傷,士卒難全形。郡縣發(fā)丁役,丈夫各征行。生男不能養(yǎng),懼身有姓名。良馬不念秣,烈士不茍營。所愿除國難,再逢天下平。[53]
此“西州”泛指長安以西諸州,“羌胡”代指吐蕃。京城西畿諸州為吐蕃占領(lǐng),長安西邊無險可守,因此需駐兵防塞,即防秋兵。敵人來去無常,西畿常受驚擾,長安近郊農(nóng)業(yè)荒廢。供養(yǎng)防秋兵,加重了山東地區(qū)百姓的負擔。韓翃《送劉侍御赴令公行營》云:“東城躍紫騮,西路大刀頭。上客劉公干,元戎郭細侯。一軍偏許國,百戰(zhàn)又防秋。請問蕭關(guān)道,胡塵早晚收。”[54]這些詩都寫到長安西北地區(qū)的防秋。
唐后期詩人路經(jīng)京西之地或提及此地,往往撫今追昔感慨萬千,表達了復雜的情感。有時他們會想到大唐盛世時國家的強盛,那時河西走廊和遙遠的西域都是大唐天下,行人往往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此西行,到隴右、河西和西域執(zhí)行任務。如今這里成為邊地,彌漫著戰(zhàn)爭的硝煙,人煙稀少,土地荒蕪,詩人睹此便生今不如昔之感,心生悲涼,痛心國土的喪失。張籍《涇州塞》云:“行道涇州塞,唯聞羌戍鼙。道邊古雙堠,猶記向安西。”[55]涇州本屬京畿,如今成為邊塞,當隴右、河西和西域淪陷后,原入中原平叛的安西四鎮(zhèn)和北庭兵馬寄治涇州,這里無險可守,而與吐蕃的戰(zhàn)事往往發(fā)生在這一帶。[56]過去是通往西域的大道,如今烽火連天,鼙鼓動地,只有雙堠兀立,觸動著行人的傷感。吳融《岐州安西門》云:
安西門外徹安西,一百年前斷鼓鼙。犬解人歌曾入唱,馬稱龍子幾來嘶。自從遼水煙塵起,更到涂山道路迷。今日登臨須下淚,行人無個草萋萋。[57]
登臨岐州城樓,遙望喪失的遼闊國土,沒有人不為此而傷心落淚。這首詩與上引皇甫斌《登歧(岐)州城樓》比較可知,同樣是登岐州城樓,同樣寫憂愁,其性質(zhì)和強度是不同的。皇甫詩是盛世思鄉(xiāng),這首詩是衰世憂國。白居易《西涼伎》詩:“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58]劉景復《夢為吳泰伯作勝兒歌》序云:“吳郡泰伯祠,市人賽祭,多繪美女以獻。歲乙丑,有以輕綃畫侍婢捧胡琴者,名為勝兒,貌踰舊繪,巫方獻舞,進士劉景復過吳,適置酒廟東通波館,忽欠伸思寢,夢紫衣冠者言讓王奉屈,隨至廟,揖而坐。王語之曰:‘適納一胡琴妓,藝精而色麗,知吾子善歌,奉邀作胡琴一曲以寵之。’因命酒為作歌,王召勝兒授之。劉寤,傳其歌吳中云。”其事屬傳奇,但其詩卻是真情實感:
我聞天寶十年前,涼州未作西戎窟。麻衣右衽皆漢民,不省胡塵暫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亂,犬豕崩騰恣唐突。玄宗未到萬里橋,東洛西京一時沒。漢土民皆沒為虜,飲恨吞聲空嗢咽。時看漢月望漢天,怨氣沖星成彗孛。國門之西八九鎮(zhèn),高城深壘閉閑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粟推車徒兀兀。今朝聞奏涼州曲,使我心神暗超忽。勝兒若向邊塞彈,征人淚血應闌干。[59]
吐蕃人的入侵給唐王朝造成的創(chuàng)傷引起詩人的悲感和憤懣。中唐詩人李涉《題連云堡》詩云:
由來天地有關(guān)扃,斷壑連山接杳冥。一出縱知邊上事,滿朝誰信語堪聽。[60]
據(jù)《資治通鑒》胡三省注,連云堡“在涇州西界。宋祁曰:‘連云堡,涇要地也,三垂峭絕,北據(jù)高所,虜進退,烽火易通。’”。這個地名由于吐蕃人的一次入侵而為人關(guān)注。德宗貞元三年(787年)八月,“吐蕃寇華亭及連云堡,皆陷之。甲戍,吐蕃驅(qū)二城之民數(shù)千人及邠、涇人畜萬計而去,置之彈箏峽西”。連云堡是涇州西面的屏障,它的失陷令唐朝處于極大的被動局面。“涇州恃連云為斥候,連云既陷,西門不開,門外皆為虜境,樵采路絕。每收獲,必陳兵以捍之,多失時,得空穗而已,由是涇州常苦乏食”。[61]從此詩看,李涉到過連云堡。因為到了此地,對邊防和戰(zhàn)爭有了更多的感悟。他想把自己的感悟告知朝廷,可是他說朝廷并沒有人愿意聽信自己的意見。吐蕃陷華亭和連云堡二城的故事他早就熟知,當他目睹連云堡高山峻嶺時,當年的慘劇便引起他萬千感慨。[62]那么詩人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思想情感呢,他有哪些感悟卻欲言又止呢?他是感嘆朝廷忘記前車之鑒,擔心悲劇重演嗎?詩沒有明說,留給讀者想象,我們只能從當時唐朝西部邊防形勢的變化去體會。
勝兒的一支胡琴曲,勾起詩人撫今追昔的無限感慨。這些詩都揭示出盛唐時這一帶是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如今成為前線和邊地,令詩人傷心無限。詩人盼望著國家中興,重睹大唐盛世局面,晚年流落西南的杜甫便希望唐朝能夠重振雄風,京畿之地恢復和平。其《往在》詩云:
安得自西極,申命空山東。盡驅(qū)詣闕下,士庶塞關(guān)中。主將曉逆順,元元歸始終。一朝自罪己,萬里車書通。鋒鏑供鋤犁,征戍聽所從。冗官各復業(yè),土著還力農(nóng)。君臣節(jié)儉足,朝野歡呼同。中興似國初,繼體如太宗。端拱納諫諍,和風日沖融。赤墀櫻桃枝,隱映銀絲籠。千春薦陵寢,永永垂無窮。京都不再火,涇渭開愁容。[63]
但是理想遙不可及,現(xiàn)實中外患嚴重,個人年邁漂泊,欲歸故鄉(xiāng)無望。
這里是與吐蕃對峙的前沿,戰(zhàn)事隨時發(fā)生,因此詩人的作品中透露出動蕩不安的軍情和緊張的戰(zhàn)爭氣氛。錢起《同王員外隴城絕句》詩寫他在這里的見聞:
三軍版筑脫金刀,黎庶翻慚將士勞。不憶新城連嶂起,唯驚畫角入云高。[64]
在詩人筆下,唐軍將士忙碌著修筑城墻,比百姓的勞作還辛苦。令人驚恐不安的還不是高高的城墻,而是響徹入云的畫角。隴城即隴州城,在今隴縣,地處渭北高原西部邊緣地區(qū),因地處隴山東坂而得名,乃陜甘寧“三省通衢”和邊貿(mào)重鎮(zhèn)。由于地近吐蕃,這里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戒。許棠《隴州旅中書事寄李中丞》云:
三伏客吟過,長安未擬還。蛩聲秋不動,燕別思仍閑。亂葉隨寒雨,孤蟾起暮關(guān)。經(jīng)時高嶺外,來往旆旌間。[65]
詩人路經(jīng)隴州,所到之處軍旗飄飄,一派緊張氣氛。又如李洞《段秀才溪居送從弟游涇隴》云:“朔雪痕侵雍,邊烽焰照涇。煙沈隴山色,西望涕交零。”[66]雍州、涇州、隴州一帶邊境受到吐蕃威脅和侵擾,烽火不斷,那里的局勢令人擔憂,百姓的遭遇令人傷心。羅隱《贈夏州胡常侍》云:
百尺高臺勃勃州,大刀長戟漢諸侯。征鴻過盡邊云闊,戰(zhàn)馬閑來塞草秋。國計已推肝膽許,家財不為子孫謀。仍聞隴蜀由多事,深喜將軍未白頭。[67]
“隴蜀多事”即指吐蕃的軍事進攻,隴山和蜀地是唐后期與吐蕃軍事對峙的兩個主要戰(zhàn)場。當局勢安定時,詩人看到當?shù)伛v軍過著快樂的日子,姚合《題鳳翔西郭新亭》云:
西郭塵埃外,新亭制度奇。地形當要處,人力是閑時。……宴賞軍容靜,登臨妓樂隨。魚龍聽弦管,鳧鶴識旌旗。泛鹢春流闊,飛觴白日欹。閑花長在戶,嫩蘚乍緣墀。永望情無極,頻來困不辭。[68]
詩中表達從軍樂的主題。隴州不僅是與吐蕃對峙的前線,又是與蕃人交往和貿(mào)易的中心。白居易《西涼伎》詩“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二句自注:“今蕃漢使往來,悉在隴州交易也。”[69]可見安史之亂后隴州在絲路貿(mào)易中的重要地位。
晚唐時長安以西地區(qū)的政治局勢在詩中得到深刻反映,詩人到此,撫今追昔,感嘆盛世不再,傷時憫世。李商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有云:
鳳翔三百里,兵馬如黃巾。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鄉(xiāng)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顏。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爾來又三歲,甘澤不及春。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節(jié)使殺亭吏,捕之恐無因。咫尺不相見,旱久多黃塵。官健腰佩弓,自言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輩還射人。愧客問本末,愿客無因循。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黃昏。[70]
這首詩回憶了唐朝從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以及亂后政治局勢的變化。當他行走于長安西郊時看到兵荒馬亂的景象,對國家前途深表擔憂。許渾《咸陽城東樓》云: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一作“行人莫問前朝事,渭水寒光晝夜流”)[71]
咸陽城即渭城,在今西安市西北,秦漢兩朝在此建都,漢時稱長安。隋時向東南移二十里建新城,即唐都長安。首句用“愁”寫登城樓時的心情,以下全詩圍繞“愁”字來寫,第二句寫鄉(xiāng)愁,許渾是潤州人,眼前景象引起鄉(xiāng)思。“蒹葭”暗用《詩經(jīng)·蒹葭》詩意,包含思念愁苦情緒;水邊之地為“汀”,水中之地為“洲”,這里指代詩人家鄉(xiāng)江南。詩人登上咸陽城東樓遠望,但見水邊蒹葭蒼蒼,岸上楊柳成行,極像家鄉(xiāng)景象。詩人遠離家鄉(xiāng),游宦西秦,滯留難歸,登高望遠,愁腸寸斷。如果僅僅是思念家鄉(xiāng),詩人的心情可能并不必如此沉重。接下來四句寫景,景物描寫中透露的心情才是他真正愁苦的原因。云起日落,風雨欲來,秦苑日暮,漢宮秋深,這不正是國家日落西山每況愈下的景象嗎?唐時咸陽舊城隔渭水與長安相望,這是當年唐人西行時親友送別之處,初盛唐時人們往往從此出發(fā)遠至西域,雖然“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心中有離愁別緒,卻并不悲觀失望,遠行正是國家強盛的局面造成的。如今詩人登上渭城東樓,極目遠望,今非昔比,頓生哀愁。“萬里”之愁既指家鄉(xiāng)路遠,也包含著遼闊國土的淪喪。“山雨欲來”表現(xiàn)出詩人對國家局勢的敏感,他已經(jīng)意識到大亂又將發(fā)生了。現(xiàn)實如此,詩人才不讓人提起“當年事”或“前朝事”,因為想起過去徒增惆悵。
唐末戰(zhàn)亂,這一帶更是陷于兵荒馬亂之中。羅隱《即事中元甲子》詩云:“三秦流血已成川,塞上黃云戰(zhàn)馬閑。只有羸兵填渭水,終無奇事出商山。田園已沒紅塵內(nèi),弟侄相逢白刃間。惆悵翠華猶未返,淚痕空滴劍文斑。”[72]詩反映了黃巢之亂后京畿之地的慘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