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較經濟體制研究文選
- 江春澤
- 12649字
- 2021-01-05 16:16:40
比較經濟體制學概覽
比較經濟體制學是一門與社會主義國家經濟體制改革關系極為密切的嶄新學科。它把經濟體制置于分析的中心,并且把它看作是不斷發展變化的事物,進行縱向與橫向的比較和評價,從而達到對經濟體制擇優的目的。評價經濟體制的優劣,主要是考察經濟體制的參與者(政府、企業、個人)的行為對經濟效果的影響。政府的行為主要表現為經濟政策。經濟效果是經濟體制、經濟政策與環境因素的函數。任何一種經濟體制的內在結構都是信息、決策、動力與協調機制的統一。它的形成和運行都與其所處的環境因素有著犬牙交錯的關系。所謂經濟改革,就是要研究經濟體制內在結構的合理化以及如何改善其運行的環境因素。為此,筆者研究了與這一領域有關的一些重要著述,評述了這一學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一 比較經濟體制學:一門獨立的經濟學分支
筆者認為,比較經濟體制學是處于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獨立的經濟學分支,也可以形象地把它喻為經濟學帝國中的一塊新殖民地。
作為獨立的分支學科,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把經濟體制置于分析的中心,并且把它看作是不斷發展變化著的事物來進行縱向與橫向的比較研究。而經濟學的大多數其他領域則是在特定的體制框架內進行研究,它們并不把經濟體制作為中心問題來研究。
比較經濟體制學作為一門獨立的經濟學分支,是近20多年來在西方成熟的。在拓殖的過程中,一些先驅者們注意到,盡管當今世界中不同的民族國家或地區都在以獨特的方式解決自身的經濟問題,但是人類還是面臨著一些共同的或類似的經濟問題,而且解決的途徑也不一定是單一的,那么,哪一種途徑以及它在何種環境下是更可行、更有效的呢?這就需要抽象出一些概念、術語來對各類經濟體制及與其相關的環境因素,以及它們與經濟效果之間的關系進行比較研究,并通過比較和評價來達到對經濟體制進行擇優的目的。當他們試圖這樣做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一領域推進到經濟學前沿而形成了一門嶄新的學科——比較經濟體制學了。
二 對經濟體制的早期分析
比較經濟體制學在其拓殖階段,研究者們對經濟體制進行了現代分析。其思想淵源,西方學者認為最早可以上溯到柏拉圖、托馬斯·摩爾以及重商主義者的理論。他們共同的特點之一,在于強調管束經濟事務的規則和機構,并且熱衷于研究政府在這一過程中的地位。[1]而步其后塵者一般被認為是烏托邦社會主義者和經濟自由倡導者。在18世紀晚期和19世紀初期,他們對重商主義者賦予政府以至高無上的地位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并由此發展了幾種將政府置于輔助地位的經濟體制模式——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及類似烏托邦式的社會主義。
西方比較經濟學者認為,最早對經濟體制進行現代分析的是V.帕累托和E.巴羅內。在20世紀初,V.帕累托于1902—1903年,發表了兩卷本的《社會主義制度》一書,為現代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經濟學說奠定了基礎。“帕累托相信,一個社會主義的生產部在理論上可以達到恰好和一種理想的放任自由的資本主義經濟的均衡力量所導致的完全一樣的經濟‘計劃’,這一點是會得到證明的。”[2]除此之外,帕累托被稱之為所謂“資產階級的卡爾·馬克思”[3]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他的學生巴羅內正是基于他的思想才得以作出自己的貢獻。[4]巴羅內于1908年發表了著名論文《集體主義國家中的生產部》,發展了帕累托的觀點,他第一次系統地說明了“社會主義”經濟達到最優資源配置的必要條件,并提出了一個全部經濟資源歸集體所有、整個經濟由國家的生產部集中管理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5]從經濟學說史的角度來看,美籍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特認為,完成“社會主義”經濟是否可行答案的第一個,便是巴羅內。[6]他所得到的肯定答案及其達到的理論水平,使他成為“最早對經濟體制進行現代分析”的人物之一,而另一位則是他的老師帕累托。[7]直到20世紀20年代以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在“社會主義”經濟學領域中討論很少超出巴羅內論文的內容。
三 經濟體制的核心問題——尋求資源有效配置的途徑
自1917年十月革命以后,在現實世界中出現了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社會主義思想亦隨之更廣泛地傳播開來。同時,帕累托和巴羅內談論“社會主義”聲音所形成的記憶亦由此在西方世界而得到鞏固和加強。在這一背景下,奧地利經濟學家L.V.米塞斯于1920年發表了《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濟計算》一文。在米塞斯眼中,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本質特征是生產資料公有制(可以存在消費品市場)和中央計劃。他指出:“沒有計算,就不可能有合乎經濟的活動”,換言之,“在缺乏合理性的標準的情況下,生產不可能自覺地合乎經濟”。[8]而在社會主義制度內,中央計劃無法最終確定某種產品是否需要,更有甚者,它也不能確定在生產特定產品的過程中所耗費的勞動和原材料,因而經濟管理在這里“沒有真正的方向”。[9]即使有貨幣,但由于生產要素中的勞動和生產資料不能以貨幣表現,因此,企業仍無法按照經濟原則行事。出于尋找“合理性的標準”的目的,計劃指令中是有計算的,但這種計算常常過于粗劣且只是對自我復制的社會才有效。至于那種通過人為的市場來解決勞動和生產資料等要素的計算問題的設想,在米塞斯看來是行不通的:因為“要把市場和它的價格形成的功能同以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社會分離開來是不可能的”。[10]米塞斯將資本主義同社會主義兩種制度的比較貫穿于全文,尤其是比較分析了兩種制度下的經理行為。現在看來,其中某些分析確是揭露了傳統中央計劃體制的弊病(而并非真正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問題)。這些分析對我們今天深化改革的思維也有一定的啟發。但在當時,他的論文的實質是反對生產資料公有制。他認定在生產資料公有制條件下實行經濟核算是不可能的,而為了合理配置資源,生產資料私有制是必要的前提。
米塞斯的反社會主義觀點在資產階級的研究“社會主義”的經濟學家中引起了強烈的反應,客觀上推動了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學的研究。1928年,美國經濟學會會長F.M.泰勒(F.M.Taylor)在演說詞中對米塞斯的觀點作了批判并于1929年發表了《社會主義國家中生產的指導》一文,該文繼承并發展了巴羅內的思想,認為在社會主義制度下資源配置是可以得到合理解決的,并詳細說明了如何用“試錯法”解決資源配置的問題。泰勒的論文被認為“是第一個真正超過巴羅內的論文內容的貢獻”。[11]
到了20世紀30年代,當西方發生震撼資本主義世界的嚴重經濟危機時,與西方生產力急劇下降、工人大規模失業等特種蕭條景象相襯映的是蘇聯社會主義建設已經取得了顯著的成就。新的事實再一次迫使西方經濟學者中有些人對蘇聯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做進一步研究,主要是研究蘇聯的計劃經濟并把它與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作對比,從而,“比較經濟制度”這一學科就在醞釀之中。在這一時期對比較經濟學的研究領域和分析方法有重大影響的是奧斯卡·蘭格同米塞斯——哈耶克的論戰。
繼米塞斯上述反社會主義的經濟論文之后,新奧地利學派的另一個領袖人物哈耶克和倫敦學派的領袖人物羅賓斯把米塞斯的觀點“以更精細的形式吸收過去。他們不否認在社會主義經濟中合理分配資源在理論上的可能性;他們只懷疑這個問題的滿意實際的解決的可能性”。[12]
哈耶克放棄米塞斯極端立場而撤退到第二道防線時寫道:“必須承認這并不是不可能的,意思是在邏輯上它不是自相矛盾的。”[13]哈耶克所否定的是所謂“集體主義的經濟計劃”,他注意到當時蘇聯經濟體制的基本特征是高度集權且否定市場競爭。對此,羅賓斯的論據要明確些。他指出:“在紙面上,我們能設想這個問題用一系列數據學來求解,……但實際上這種解法是行不通的。它需要在幾百萬個數據的基礎上列出幾百萬個方程,而統計數據又根據更多百萬個個別計算,到解出方程的時候,它們所根據的信息已過時,需要重新計算它們。根據帕累托方程可能實際解決計劃問題的提法只說明提出這種主張的人不了解這些方程意味著什么。”[14]
針對哈耶克和羅賓斯的論點,波蘭經濟學家(當時在美國密執安大學任教)奧斯卡·蘭格于1936年10月和1937年2月在美國《經濟研究評論》第4卷第1、第2期上發表了兩篇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學的論文,后來經過修改以《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為題出版。蘭格自稱:“本文的目的是闡明在競爭市場上靠試錯法來實現源配置的方式,并且尋求在社會主義經濟中相似的試錯法有無可能。”[15]他反駁了哈耶克和羅賓斯的論點,發展了巴羅內和泰勒的思想,[16]提出了更為系統的“社會主義”經濟學。蘭格著重論證了社會主義經濟完全可以用類似競爭市場的“試錯法”來實現資源的合理配置。蘭格的見解在當時影響頗大,被稱為“蘭格”模式,同時也是最早提出所謂“市場社會主義”模式。
起源于20世紀初的帕累托和巴羅內對“社會主義”經濟的討論,由于米塞斯和哈耶克等人對其可行性的攻訐再加上蘭格以社會主義的捍衛者身份進行的辯論,終于在20世紀30年代釀成了經濟學史上的一次大論戰,并且達到了高潮。在以后的歲月中,論戰雙方的主帥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并根據經濟現實的變化而提出了進一步的論證。蘭格在發表那篇著名的論文之后的30年寫道:“如果今天我重寫我的論文,我的任務可能簡單得多。”[17]因為隨著電子計算機的出現,哈耶克和羅賓斯當年所指出的困難在很大程度上已成為虛幻。蘭格認為運用市場和計算機來控制經濟核算,是今天社會主義經濟管理人員的兩個工具。它們可以互相補充。在此基礎上,蘭格對集中分散決策模型之間的相互關系作了新的闡述。
哈耶克在1944年出版了他一生中的重要著作之一《通向奴役的道路》。其中心思想是批判高度集中的、否定競爭市場機制的計劃經濟。他指出,個人的自由選擇被計劃控制所替代,其結果必然是限制了個人追求經濟利益的動力。此外,對大量分散信息的掌握,是任何決策所必需的,但這對集中決策來說只是幻想。因此,從充分靈活地滿足豐富和多變的社會需求這一點看,集中決策也必然是低效率的。[18]同米塞斯一樣,哈耶克的研究工作除了致力于集中計劃經濟問題以外,還著重地、深入地比較了不同經濟制度的運轉效率。他的原理簡單明了,即研究分散在各個個人和企業的所有知識和信息的利用效率如何。[19]依據這一指導原理,并通過對各種形式的分散的“市場社會主義”達到有效配置可能性的研究,哈耶克的結論是:“只有通過深入地分散于競爭和自由定價的市場體系中,才可能充分利用知識和信息。”[20]
這場關于不同經濟制度可行與否及其效率如何的大辯論,在比較經濟體制這一學科的形成發展過程中是重要的里程碑。“它提高了論文的理論和技術水準,用對經濟模式的分析取代了對現實經濟體制的描述;它也引出了眾多在比較經濟體制學中迄今仍然是關注的中心的重要議題:決策和信息中的集權與分權,不同刺激方案與決策和信息結構的一致性,不同體制模式的相對效率的比較,價格和市場體制的真正本質,以及計劃和市場的潛在結合。”[21]
四 從傳統研究方法到現代研究方法的過渡
如果說20世紀的帕累托與巴羅內的論文是比較經濟體制學這塊新殖民地的拓殖階段,30年代蘭格與米塞斯及哈耶克的大辯論促進了研究的深入和理論水平的提高,標志著這一學科進入了發展的階段,那么,自60年代后期以來,比較經濟體制學的研究對象更加明確化以及研究方法從“isms”(主義)[22]方法向所謂“現代”方法的轉移,則是這一學科漸趨成熟的標志。
西方比較經濟學界認為,自20世紀60年代以前,他們在這一學科中運用的是傳統的“主義”比較法。例如,洛克斯與霍特合著的《比較經濟體制》一書,作為這一學科早期的代表作,作者同康芒斯的研究方法類似,將世界各類經濟體制貼上“主義”的標簽,以此為基礎進行比較分析。同時代進行的那場影響久遠的大論戰,也沒有脫離“主義”的軌道。對于西方學者來說,“主義”方法的運用是基于這樣一種愿望,即“企圖理解新形成的蘇聯共產主義制度、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和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制度”。[23]
隨著經濟實踐的變化發展以及諸如博弈論、計量經濟學、組織理論、信息論、系統論、控制論等新的科學成果的應用,西方有關學者于1967年、1968年聚會,專門討論比較經濟體制的研究對象和方法。會上,有人大聲疾呼要打破以“主義”來劃分經濟體制的傳統。其理由是:傳統方法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三種制度的原型出發的,而現在這三種原型體制內部已經發生了一定的變化,各種原型之間相互借用了若干策略和形式,再加上發展中國家的各種體制問題也引起了與日俱增的注意,體制與組織形式方面豐富多彩的變化使人們難于再簡單地根據幾個原型來分類,而應當代之以一整套描述和比較經濟體制的新的術語和概念體系,用以闡明經濟體制的功能并對其結構與效果進行比較。這種呼聲得到了比較經濟學界的普遍響應,這就是從所謂“ism”方法向“現代”方法的轉移。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沿襲“現代”方法的比較經濟學者隊伍不斷壯大,下面將要提到在這方面的專業文獻中貢獻比較突出的一些知名學者及其著述。
五 運用現代方法在這一領域內耕耘的奠基者們
最早和系統地用“現代”方法取代“主義”方法的是J.E.庫普曼和J.M.蒙臺斯,他們合作的著名論文《論經濟體制的描述與比較:理論與方法的研究》[24]為新的研究方法奠定了理論基礎,受到西方比較經濟學界的普遍重視。隨后,J.M.蒙臺斯又出版了《經濟體制的結構》[25]一書,更加系統嚴密地發展了他與庫普曼最初合作的思想成果,對“現代”方法作了最精深的闡明。[26]他們基于“新的環境要求新的方法”這一信念,力求避免先驗地按“主義”原則分類,“而代之以對具有特殊的經濟功能的組織安排的比較為開端”。[27]他們提出了經濟效果與經濟體制間的函數關系公式,即:
O=f(ES,ENV,POL)[28]
這個公式還可具體圖解如下:
1976年蒙臺斯著作問世之時,組伯格和達菲合著的教科書《比較經濟體制:決策與方法》也出版了,該書提出了一個與1971年庫普曼-蒙臺斯論文觀點類似而相關的分析體系。所謂決策方法,就是把經濟體制看成是由三項基本結構組成:決策、信息和刺激(或動力)結構。經濟體制是作用于經濟環境,其產生的經濟效果是能夠依一定標準或權數函數加以評價的。這一方法在比較經濟學領域里已廣為人知。
L.赫咸茨與D.科恩為比較經濟學專業文獻撰寫了完整的評述。早在1960年,赫威茨作為數理經濟學家發表了他的“副產品”——題為《資源配置機制中的最優化和信息效率》的著名論文。[29]他研究的重點是經濟過程中的信息結構,即認為經濟活動由信息轉換而來,進而這種結構又隱暗地決定了權力結構。這種研究思路實際上與紐伯格后來發展而成的決策、信息、動力(DIM)[30]結構是吻合的。其差異在于:紐伯格等比較學者主要關心的是發展一種適合于多種經濟體制進行實證研究的一般理論,而赫威茨則強調設計體制的可能性,尤其是設計一種能滿足某些福利標準的體制的可能性;在分析特定經濟體制三項構成的結構時,側重點的差異也顯示出來,赫威茨強調的是信息結構,最近又強調刺激結構,而比較學者則強調決策結構,即決策權在經濟當事人中間的分配以及上述三結構之間的內在聯系。赫威茨在70年代以后還貢獻了《經濟過程中集權與分權》[31]《論信息分權化的體制》[32]《資源配置的機制設計》[33]等重要論文,在這些著作中,赫威茨還對決策結構特別是資源配置的刺激結構進行了深入的研究。D.科恩所提供的文獻同赫威茨一樣,大多是以數學語言表達的,但他用標準的經濟學語言提出了著名的“最優經濟體制存在定理”,[34]研究了受制約條件下的經濟體制如何達到最優化。另外,他還撰寫了《最優中央計劃經濟體制的設計》和《不確定環境下的最優刺激結構的特征分析》[35]等重要著述。所以,蒙臺斯、紐伯格、赫威茨、科恩的著述是進入比較經濟體制領域的有益指南,同時也有效地概述了該領域的進步歷程。
上面,我們提到了在這一領域內耕耘的兩組學者在研究角度和側重點上的某些差異,但他們對經濟體制性質上的一致看法以及他們之間的互相影響,對于這一學科的發展是更重要的。至少有三個會議——1967年的伯克利會議、1968年的恩阿伯會議和1978年的威恩斯蒂特會議——把主要的經濟理論家和比較經濟學家聚到了一起,對經濟體制和比較研究的方法逐漸形成了統一的看法。
“現代”方法盡管提供了一套不帶“主義”色彩的術語,但并不意味著對經濟體制的比較研究可以同意識形態、政治與社會體制等一刀兩斷,而是把它們視為影響經濟體制不同特征及實現其功能的外在變量,即環境因素,這已經體現在O=f(ES,ENV,POL)這一公式中,況且,生產資料所有制仍然被視為經濟體制最重要的特征,因為一般地說,所有制為其所有者提供決策權,包括從其所占有的對象中獲取收入的權力的機制。如果抽掉它的意識形態的內容,西方學者把它看成是用于體制分析的決策方法的一部分。
總之,“現代”方法標志著這一學科的對象明確化,而且作為獨立的經濟學分支漸趨成熟。“現代”方法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比較經濟體制理論在西方的未來發展趨勢。
比較經濟體學除了探索本學科的基本理論與方法論外,也圍繞著重要的個別經濟進行研究。
比較經濟體制學的一個重要的分支領域討論的是不同類型的中央計劃。這包括已提到的蘭格和勒內的著作,還有里昂惕夫的投入產出分析和B.坎托羅維奇、J.V.紐曼、G.丹茨格等人的線性規劃的應用,法國指導性計劃的研究以及有關蘇聯型計劃的理論與實踐的眾多文獻。
對經濟體制本身而不是對國民經濟進行系統分析的重要工作,J.科爾奈被西方學術界公認是一個對比較經濟體制學做出了突出貢獻的匈牙利學者,他1971年出版的著作[36]中為體制的比較提供了真正不帶“主義”色彩的術語,他從經濟組織的二重性出發,分析經濟組織之間的二重聯系來比較經濟體制,實際上是運用了馬克思分析商品兩重性的方法來對經濟體制進行抽象研究的。[37]蒙臺斯給予很高的評價。[38]
對國際組織,如共同市場和經互會的分析研究也屬于這一領域的工作,但已有的成果過于偏重經濟部門和經濟單位的分析,較少側重體制的總體分析。
此外,這一領域還包含了一些交叉學科,有些研究成果雖然不能歸入這一領域,但卻對這一領域的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如:J.熊彼特對產生創新及參與者為了適應環境的變化而對自身進行組織和再組織的框架;H.西蒙和O.威廉姆森對組織的論述以及其他學者對建筑在運疇研究方法之上的最優經濟政策的論述;等等。這里就不一一列舉。
順帶說一句,在西方的比較經濟學界并不存在什么不同的流派,因為相互之間并沒有很大的歧見而爭論不休,但在研究方法上主要有兩大流派:一派是搞抽象的模型研究,即對各種經濟體制作理論分析,制定各種各樣的模型,這些模型往往是建立在“純粹”的經濟體制的假設之上,而現實的經濟體制則豐富、復雜得多。另一派是搞現實情況的研究,被稱為案例研究,這類著作往往局限于對某種經濟體制的描述,而未能透過千差萬別的現象進行抽象和升華。研究工作的趨勢是把模式研究與案例研究結合起來,模式研究為案例研究提供框架,而按模式分類的案例比較又可導致模式的修正與改進。
六 這一學科在研究地區方面的側重點及發展方向
在過去的將近50年中,西方比較經濟學界的研究工作一直傾向于有一個相當明確的地區中心,首先是蘇聯,其次是東歐和中國。通過查閱《比較經濟學》雜志前12期,印象大致是:
(1)討論個別國家或地區的大約1/3的文章集中于蘇聯一國,而關于蘇聯、東歐和中國三個地區的文章總共占60%;
(2)36%的文章具有明確的比較性質,其他的則是有關特定國家或地區的案例研究,它們的比較性是隱含的;
(3)半數多一點的文章是微觀研究,30%的文章是宏觀研究,其余的則是宏觀與微觀的結合;
(4)約40%的文章是針對體制模型的,60%是模式與案例相結合;
(5)大約60%的文章是討論方法論的,25%是計量經濟學的。余下的是具體研究體制。
蘇聯、東歐和中國作為比較經濟體制學研究的側重點,還可以從美國的《比較經濟體制學課程設置》一書[39]中得到證實。該書匯集了美國68所大學共有16位教授講授比較經濟體制學課程設置的材料。在所有開設的26門課程中,以“蘇聯經濟”為題的就有4門,占15%;與中央計劃體制密切相關的課程,如“計劃與市場”“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等共有7門,占27%;以《比較經濟體制學》為題的有10門,占38.5%,其中絕大部分與蘇聯、東歐或中國有關。
在這一學科中,研究地區集中性的現象是不難解釋的。首先,這一學科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經濟學者為填補西方經濟學理論中關于社會主義經濟研究的空白的結果。眾所周知,在西方經濟學說史中,正統的、經典的經濟理論分析曾一直是以資本主義經濟為研究對象的。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第一次科學地戳穿了那一時代的資本主義制度永恒性的神話,并勾畫出未來社會的藍圖。但是,西方主流經濟學大廈仍然構筑在描述和分析資本主義經濟的基礎之上,兩次世界大戰后分別出現的蘇聯、東歐及中國等一系列社會主義國家,它們當時實行的中央計劃經濟體制的優劣利弊、成就和問題,使得一些西方學者也可以進行實證研究并把它們與已經存在久遠的資本主義市場體制進行比較,這樣,一方面使西方經濟學對資本主義市場體制研究的單一性在相當程度上得到彌補,同時,也使比較經濟體制學這個獨立的分支在經濟學這個大帝國中逐漸站穩了腳跟,取得了與其地位相稱的一席。
其次,從這塊新殖民地的開拓者的專業構成上,也不難看到這種地區側重點的必然性。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專家,或者就是研究蘇聯、中國、南斯拉夫或整個東歐的國別與地區問題的專家。除前面提到的幾位對學科建設有貢獻的專家外,還可以提供一個長長的名單及其相關的著述。比如:A.伯格森1961年所從事的對蘇聯實際國民收入計算的開創性工作,以及伯格森、A.諾夫、E.艾姆斯、G.格魯斯曼、H.列文和其他學者對蘇聯中央計劃經濟的研究工作;還有A.埃克斯坦、D.珀金斯等人有關中國經濟的研究工作;A.格申克隆和R.穆爾斯坦對理論經濟計量學的分析,尤其是他對有關指標數字分析的著述;D.懷爾斯對共產主義國際體系所作的分析;E.弗魯伯頓、F.普賴爾等人對經濟體制的財產權研究法所作的分析;D.格林等人的關于蘇聯的計量經濟學模型;R.波茨和D.溫特于1980年對非均衡宏觀經濟框架中所作的跨國比較計量經濟分析;B.沃爾德、J.范尼克、L.森等對南斯拉夫問題的研究;D.馬爾、D.赫埃爾等對匈牙利問題的研究;E.D.休一特對蘇聯東歐能源經濟的研究;米薩—蘭戈對古巴問題的研究等。
迄今為止,在比較經濟體制學這一領域里,西方比較學界和少數東歐學者的大部分研究成果,在對社會主義制度做考察研究時,幾乎都是以蘇聯型的傳統的中央計劃體制的經驗為基礎的。在那些著述里對“社會主義制度”的矛盾的揭示,實際上,有許多并不是社會主義制度本身的問題,而是當時在社會主義各國流行的教條主義理論的產物和僵化的傳統體制的弊病。當時,在社會主義各國的理論界和經濟界,基本上不開展比較研究,隨著中國、東歐、蘇聯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展開,對這些國家經濟體制發展變化的比較研究仍將會成為這一學科研究的側重點。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與開放,無論對傳統的社會主義實踐經驗或是對傳統的社會主義經濟理論觀點,都發生了一系列重大的突破。對傳統經驗和理論的再認識和新思維,必將革新、豐富和發展比較經濟體制學這一學科。而且比較經濟學學者們的視野還會擴展,研究對象在地理上也會呈現出多樣化的趨勢。我們期望并相信,這一領域的成果無論是在宏觀方面,還是在微觀方面,都將朝著更具有明確的比較性質的方向發展。
在本文結束之前,我們認為對“比較經濟體制學”的名稱以及它與“比較經濟學”的異同做些說明是有必要的。“體制”一詞譯自英文“Systems”,有“制度”“體系”“系統”等含義。一般地,“Comparative Economic Systems”可被譯為“比較經濟體制”或“比較經濟制度”。通過前面的介紹我們已經了解到,比較經濟體制學的發展經歷了兩個不同的階段,即強調意識形態區別的,按“主義”對經濟制度進行分類比較的傳統階段和著重從社會化大生產所具有的技術特征的角度(如DIM)去進行比較分析的“現代”階段。如果說20世紀60年代是兩階段時間坐標上的界線,那么,“比較經濟制度”和“比較經濟體制”則是兩個階段研究內容和方法上的區別標志。另外,將“Systems”一詞譯為“體制”還有如下好處:它暗含了經濟運行機制的意思;它和“制度”的區別避免了把我們的興趣吸引到對不同社會制度進行比較研究的狹窄范圍里;再有,美國亦有一個稱之為“制度經濟學”(institutional economics)的流派,故使用“體制”譯名就基本上排除了概念混淆的可能。
比較經濟體制學和比較經濟學,按照西方說法,其差異在于前者的研究包括整個經濟體制本身的結構和功能,并著重研究經濟體制各部分之間的聯系;與此對照的是,比較經濟學則是僅從一個局部或部門的觀點來比較各種經濟的某一組成部分,如勞動市場、大企業的性質和運轉,農業組織和對外貿易等。這樣看來,兩者的差異僅體現在研究的側重面上;而在研究方法上和基本思路上兩者則毫無二致。也恰恰在這一意義上,部門或專題經濟的比較研究與整個經濟體制的比較研究是兩種相互補充而非相互排斥的方法。一方面,部門或專題經濟的比較研究需要從整個經濟體制的角度來考察,因為某個國家特定經濟部門的特征是由它作為其部分的整個經濟體制來決定的;另一方面,對部門的比較分析可以加強我們對各個經濟總體上的了解。比較經濟體制學和比較經濟學之間的這種互補的、相輔相成的關系,表明將兩者綜合稱為“比較經濟研究”是很貼切的。[40]
最后再補充一點,“比較經濟體制學”是否是經濟學的一個分支在西方也是有爭議的。有的經濟學家堅持認為,“比較經濟體制”不過是經濟學研究的一種方法而已。[41]筆者是贊成把比較經濟體制學當作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分支來對待的。
(本文系與張宇燕合寫,原載《學術季刊》1988年第2期)
[1] [美]E.紐伯格:《比較經濟休制綜述》,載[美]《經濟學百科全書》,1982年版,第163頁。
[2] [英]羅爾:《經濟思想史》,陸元誠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98頁。
[3] [法]G.H.布斯克:《維·帕累托的生平和著作》,巴黎,1981年;轉引自[美]熊彼特《從馬克思到凱恩斯十大經濟學家》,寧嘉風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12頁。
[4] [美]熊彼特:《從馬克思到凱恩斯十大經濟學家》,寧嘉風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26—127頁。熊彼特認為,巴羅內的觀點(載于《集體主義國家中的生產部》)在帕累托的《洛桑大學政治經濟學講義》(第二卷)和《政治經濟教程》里已有清楚的描述。
[5] 有關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經濟學方面的文獻,可參閱厲以寧、吳易風、李懿的《西方福利經濟學述評》一書的第四章。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
[6] [美]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絳楓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15頁。
[7] [美]道格拉斯·格林瓦德主編:《經濟學百科全書》,1982年版,第164頁;參見《經濟學動態》1983年第3期。
[8] [奧地利]L.V.米塞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經濟計算》,參見《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九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0頁。
[9] 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九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1、63頁。
[10] 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編:《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九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1、63頁。
[11] [波蘭]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王宏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4、5、183頁。
[12] [奧地利]哈耶克:《集體主義經濟計劃》,第207頁,轉引自[波蘭]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王宏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13] [奧地利]哈耶克:《集體主義經濟計劃》,第207頁,轉引自[波蘭]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王宏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14] [英]羅賓斯汀:《大衰退》,倫敦,1934年,第151頁,轉引自[波蘭]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王宏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15] [英]羅賓斯汀:《大衰退》,倫敦,1934年,第151頁,轉引自[波蘭]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王宏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16] [美]泰勒《社會主義國家中生產的指導》一文填補了巴羅內缺少具體實施、內容和手段的實驗法空白。
[17] [英]羅賓斯汀:《大衰退》,倫敦,1934年,第151頁,轉引自[波蘭]奧斯卡·蘭格《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王宏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
[18] [奧地利]哈耶克:《通向奴役的道路》,滕維藻、朱宗風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值得一提的是,哈耶克在同法國《快報》記者談話時,概括了自己一生對經濟學及政治哲學的貢獻,即“一個發現和兩項發明”。他“發現的是價格在調節市場中的指導職能。至于兩項發明,一個是貨幣的非國家化,另一個是對民主形式的建議”。引自《哈耶克論通往自由的道路》一文,轉引自《國外社會科學動態》1981年第4期,第5頁。他的發現,正是他否定計劃經濟的價值,從而堅信自由企業制度的經濟理由。
[19] [瑞典]1974年《瑞典皇家科學院公告》,載《諾貝爾經濟獎金獲得者講演集》,王宏昌、林少宮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91頁。
[20] 《諾貝爾經濟獎金獲得者講演集》,王宏昌、林少宮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91頁。在此指出米塞斯和哈耶克的區別可能更有助于我們理解他們的思想,盡管在許多問題上他們觀點極為相似。關于兩者的區別,哈耶克曾明確表白過,他說他對米塞斯的論證不敢茍同(即確認社會主義不可能實現或不能兌現它的諾言),并舉例說:“我覺得構成經濟學和哲學偏見思想的各種方法論錯誤之中有個相互作用問題。”
[21] [美]E.紐伯格:《比較經濟體制學概覽》,載[美]《經濟學百科全書》,1982年版,第164頁。上述觀點亦可以從瑞典皇家科學院在決定極與哈耶克諾貝爾經濟學獎所發布的公告中得到證實。該公告指出,哈耶克“關于經濟制度效率的思想和他的分析在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中發表在一些著作中,并且無疑對廣泛和正在發展的比較經濟制度的研究領域提供了顯著的激勵”。
[22] “ism”作為英語名詞的尾級,有很多詞義,據《韋伯斯特新國際詞典》第三版,共有八解。這里作“主義”解。“isms”是復數形式。
[23] [美]E.紐伯格:《比較經濟體制學概覽》,載[美]《經濟學百科全書》,1982年版,第164、166頁。
[24] [美]J.E.庫普曼、J.M.蒙臺斯:《論經濟體制的描述與比較:理論與方法的研究》,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出版社1971年版。
[25] [美]J.E.庫普曼、J.M.蒙臺斯:《經濟體制的結構》,耶魯大學出版社1976年版。
[26] [美]P.格雷哥萊、R.斯圖亞特:《比較經濟體制》,1980年,英文版,第11頁。
[27] [美]J.E.庫普曼、J.M.蒙臺斯:《論經濟體制的描述與比較:理論與方法的研究》(英文版),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27—28頁。
[28] [美]J.E.庫普曼、J.M.蒙臺斯:《論經濟體制的描述與比較:理論與方法的研究》(英文版),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35頁。其中O為經濟結果,ENV為環境,ES為經濟體制,POL代表政策。
[29] 載[美]K.阿曼等人主編的《社會科學中的數學方法》一書,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60年版。
[30] “DIM”分別為英文deeision-meking、Information、Motivation的頭一個字母。
[31] 載[美]K.阿曼等人主編的《社會科學中的數學方法》一書,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60年版。
[32] 載C.B.麥克格尼奧和R.蘭德主編的《決策和組織》一書,荷蘭阿姆斯特丹。
[33] 載[美]K.阿曼等人主編的《美國經濟評論》1973年5月號。
[34] [美]D.科恩:《關于最優經濟體制的理論》,《比較經濟》雜志1977年第4期。
[35] 均為未出版的研究報告印刷本。
[36] [匈牙利]J.科爾奈:《反均衡:關于經濟體制理論和研究的任務》,荷蘭阿姆斯特丹1971年版。
[37] 關于科爾奈分析經濟體制的理論與方法,將另撰文專述。
[38] [美]蒙臺斯:《經濟體制的結構》,耶魯大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4頁。
[39] [美]E.托爾編輯,1981年英文版。
[40] 參見[美]M.博恩斯坦《比較經濟體制:模式與案例》,1979年英文第四版,第16—17頁。載《現代國外經濟學論文選》(第九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9—48頁。
[41] [美]J.艾里奧特持此觀點。見其《比較經濟體制》第二章,1973年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