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內外失衡的人口因素研究
- 楊繼軍
- 6400字
- 2020-12-10 19:40:16
第一章 導論
第一節 問題的提出
一 選題背景
21世紀以來,美、英等一些國家的經常賬戶狀況持續惡化,對外負債不斷累積,新興市場經濟體和部分能源出口國的外貿順差卻急劇擴張,全球經濟失衡日益凸顯。[1]中國作為新興市場經濟體的代表,自1994年以來,連續保持雙順差達16年,近幾年順差規模更是一路攀升,順差式外部不平衡的特征已經十分明顯。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顯示,2008年中國的凈出口額已經達到2955億美元,占當年GDP的6.7%。[2]對于全球經濟的失衡,經濟學家早有關注,并提出了一些富有啟發性的觀點。Gruber和Kamin(2005)將全球失衡的原因概括為七個方面:美國財政赤字的增加、私人儲蓄的下滑、生產率的提高、全球金融新產品的出現、全球儲蓄過剩(Global Saving Glut)、亞洲部分國家對匯率的操縱,以及全球石油價格的不斷上揚。
此前,貿易收支的匯率調整論頗為搶眼,并一度成為包括美國在內的廣大發達國家和部分發展中國家矯正外部失衡的主流思潮和政策工具。[3]筆者認為,中國的外貿順差是各種因素共同促成的結果,既有制度層面的(如“出口導向”政策),又有分工層面的(如加工貿易);既與人民幣匯率有關,又與中國特殊的發展階段相聯系。學術界對此展開了大量研究,并取得了豐富的成果。本研究主要從人口方面找尋中國外貿順差的原因,使筆者萌發這一構想的原因是:中國外部經濟失衡的長期性引導筆者將視域轉向結構性因素,人口作為社會生產和消費的主要參與者,自然是需要考慮的一個因素,其年齡結構和空間行業上的布局(人口流動)均可能對儲蓄和出口發生影響,初步研究(Poole,2007;Kim & Lee,2008;Cooper,2008)表明,一國的人口年齡結構和其經常項目余額之間呈現出一定的穩態關系,而人口的跨地區、跨行業流動,牽動人口布局調整,并滲入經濟關系,對內外部經濟施加影響。
在人口年齡構成方面,在1982年的中國平均一個勞動力撫養0.546個少兒和0.079個老人,1996年1個勞動力負擔0.385個少兒和0.103個老人,2007年則為0.246個少兒和0.129個老人。1982~2007年,少兒撫養負擔以年均3.14%的幅度降低,而老年負擔以1.98%的幅度增加,少兒人口負擔降幅始終高于老年人口負擔增幅,從而導致勞動力的總撫養負擔以年均2.02%的幅度降低。從國際比較看,發達國家完成人口轉型的時間較早,以致今日的勞動適齡人口比重低,老齡人口比重高,人口老化嚴重。而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人口轉型較晚,人口撫養負擔輕,中國平均0.374的人口撫養負擔遠遠低于世界0.555的平均水平(2007年數據)。鐘水映和李魁(2009)認為,這一狀況將會持續至2030年,那時中國的兩類撫養負擔將發生歷史性“交叉”,老年撫養負擔將超過少兒撫養負擔,開始全面影響經濟社會生活。
人口流動方面,長期以來的二元體制,造成大量的剩余勞動力被固定在農村中,附著于農業之上,而這種體制的松動促成了人口的大規模流動。中國的人口流動呈現出三個鮮明的特點:一是在流向上,表現為由農業流向工業;二是在地域上,表現為由欠發達的中西部地區流向發達的東部沿海地區;三是對年齡的強選擇性特征,流動的主體以青壯年勞動力為主。[4]據此,可以斷言中國的人口流動實質上是一種勞動力轉移,本研究對這兩個概念不加以嚴格區分。人口流動開啟了勞動力資源在地域、行業配置上的新格局,攪動著已有的國民收入、居民消費、企業勞動力供給、企業利潤、政府稅收和加工貿易等一系列經濟變量,并借助于各種渠道傳遞給外部經濟,鑄塑著現有的貿易收支格局。
二 選題的意義
(一)理論意義
國際貿易收支反映一國在特定時期里商品和服務的對外輸入輸出情況,在當今信用性的貨幣體系下,它又折射出一種借貸關系。令人費解的是,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其資本在存量意義上是稀缺的,然而它為何反而將資金和實質資源借給富裕的發達國家呢?[5]已有的研究集中從人民幣匯率角度來闡述中國外貿失衡的原因,這是一種彈性分析法思路,它將中國外貿順差的原因歸咎于人民幣幣值低估帶來的出口產品競爭力。實事求是地看,這種觀點無論在理論還是實證層面都得到了某種支持。筆者以為,外貿順差作為一種外部經濟失衡的表現,絕不可簡單地理解為就是出口大于進口,研究外貿順差也不宜直接從出口和進口入手。外部經濟和內部經濟共同統攝于一個總體,內部經濟處于根本性、基礎性的位置,外部經濟可以理解為內部經濟的延續,切不可將二者完全割裂開來去研究其中一個問題。如郭樹清(2007)所言:“內外兩種不平衡并非獨立存在,相反,它們緊密聯系、相互依賴,甚至相互推波助瀾,相互不斷強化,形成一個愈演愈烈的格局。”簡而言之,要深刻把握這種外部失衡的內部元素。而從人口方面來尋找外貿順差的成因,恰恰是一種嘗試。
本書從人口因素出發,從人口年齡結構以及人口流動兩方面入手來解釋中國的外貿順差,顯然,這是一種迥異于匯率視角的研究思路,表現為:(1)人口因素是在實體經濟層面的,具有一定的穩定性,而匯率是浮動式的,波動性強;(2)人口因素從國民收入恒等式出發,認為中國外貿順差的癥結在于儲蓄高懸、消費不足,而匯率分析法則是基于NX=X-M得出的結論。
就人口因素的第一個方面——人口年齡結構而言,筆者試圖解答這樣幾個問題:中國特殊的人口年齡結構是否影響了當下的外貿順差?二者間的相關程度有多大?具體的傳導機制如何?假如人口年齡結構→高儲蓄→高順差成立的話,那么人口年齡結構又是如何引起高儲蓄的?生命周期理論為筆者的分析提供了一個較好的微觀基礎,但是如何將這種微觀基礎推廣至宏觀經濟行為將成為一個問題。生命周期理論突出代表性個人,強調個體在一生中不同生命階段的儲蓄行為,但就某一個經濟體而言,在特定時點上,各個生命階段的人可能是并存的,如此一來,人口的年齡結構成為影響國民儲蓄的又一重要變量。為此,筆者構造了一個涵蓋兩個地區、個體存活四期的生命周期模型,從中考察人口年齡結構的影響。
如何看待人口流動與外貿順差的關系是本文需要解決的第二個主要問題,人口流動激活了勞動力要素在地區、部門間的重新配置,增加了居民收入,但隨勞動力轉移一并出現的問題是,勞動者所面臨的風險因素增加了,消費滯后于收入的現象凸顯。不僅如此,勞動力在轉移中呈現出顯著的行業選擇性,相當一部分轉移勞動力最終為加工貿易部門所吸納,勞動力轉移的“出口導向”十分突出,這些是把握人口流動生成外貿順差的重要線索。
(二)現實意義
長期的內外失衡積累了大量的外匯儲備,助長了國內的流動性過剩之勢,平添了宏觀經濟調控的難度,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經濟失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成為懸置在經濟上方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Obstfeld & Rogoff,2005)。余永定(2006)認為中國的外貿順差反映的是一種不合理的國際收支格局,作為世界的第三大資本凈輸出國,中國的投資收益一直是負數;郭樹清(2007)認為持續較大的貿易順差,延緩了產業升級,加劇了通貨膨脹與資產泡沫威脅;甘哲斌(2005)認為貿易順差帶來了國際外匯儲備的膨脹,加劇了境內的流動性過剩現象,從而給本國執行獨立的貨幣政策造成很大壓力。[6]
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指責中國政府操縱匯率推行貨幣傾銷,是“新重商主義者”,并動輒采取單邊行動,使貿易摩擦進入多發期。長期的外貿順差還造成中國對外部市場的依賴,一旦世界經濟不景氣,中國也難以置身事外,當下全球范圍內的金融危機就是一個極好的佐證。危機爆發后,歐、美、日等國經濟增長乏力,房地產、股票和債券價格下跌,財富大面積縮水,居民需求下滑,而對于外向型經濟主導下的中國,其負面影響也已如期地表現出來。[7]因此,深刻、全面地分析中國的外貿順差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中國作為處于人口轉型期的發展中國家,其人口出生率在高水平起點上急劇下行,少兒人口比重不斷下降,少兒撫養負擔減輕,雖然老年人口數量在增加,人口老齡化端倪初露,但總體上老年人口所占比重不高。相比之下,美、英等率先完成人口轉型的發達國家的人口出生率長期低迷,勞動適齡人口比重輕,人口老齡化現象明顯。如何理解中國這種特殊的人口年齡結構在國際貿易收支中的地位?如果二者間的相關關系成立的話,那么中國的外貿順差和美國的貿易逆差就是代際交換的結果,是“互利雙贏”式的,帶有一定的自發性,將中國的外貿順差完全歸結為中國政府操縱匯率進行貨幣傾銷的言論就是站不住腳的。人口流動引起了勞動力在空間和行業上的再配置。作為一種帕累托改進,它提高了資源的配置效率,推動了經濟增長,是中國政府提高農民收入,拓展就業渠道、消解二元體制張力的重要一步,但同時它也帶來了諸如高儲蓄和外貿長期順差等問題。
三 相關概念的界定
由于經濟學中一些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不盡相同,在具體的統計口徑上也存有差異,為了避免由此帶來的混淆或誤解,有必要對部分重要概念做一些詮釋。此外,對概念的界定也有助于明確本書寫作的立足點。
(一)外貿順差
經常項目主要包括貨物的國際收支、勞務的國際收支、要素收益和單方面轉移四個部分,它與資本項目、官方結算項目以及錯誤和遺漏項目共同構成一國的國際收支平衡表。其具體的表達式為:CA=(X-M)+NFP,即經常賬戶余額等于貿易收支余額加上得自國外的凈要素支付。在現實中,貿易收支往往成為經常項目的主體,所以本研究對經常項目和貿易收支不做嚴格區分。當經常項目余額為正時,稱外貿順差或盈余,而當其為負時,稱外貿逆差或赤字。
在國際收支的統計上,目前仍是以國家作為基本單位。一些學者認為在產品內分工和網絡化生產成為國際分工的主導模式下,隨著中間產品的多次跨境移動,貿易順差可能不再表現為生產國和消費國之間的貿易差額,以國家作為基本單位似乎很難反映傳統意義上外貿順差的真實含義。此外,隨著跨國公司內部貿易的日漸盛行、跨國公司有可能代替國家成為參與國際貿易的新主體。筆者認為,這兩個論據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當前國際收支以國家作為基本單位所存在的不妥,但卻無關宏旨。首先,雖然中間品貿易或過程貿易可能會混淆同一筆貿易中的順差國和逆差國,但這并不是本研究所要關注的重點,外貿順差更多體現的是一種結果,它不反映具體的、翔實的過程;其次,雖然跨國公司在國際經濟活動中的作用越來越凸顯,但是主權國家依然鮮明地存在,跨國公司沒有也不可能撇開主權國家而去單一開展國際經濟事務。鑒于這兩點,筆者認為目前以國家作為國際收支的基本單位仍然有其合理性。
在目前的統計規則下,有兩種情況可能會高估貿易順差的規模。其一,中國的外貿順差有相當一部分是由跨國公司主導的,雖然這部分順差顯示在中國的國際收支平衡表中,但是其所有者并不是國內居民或企業,中國所獲取的只是賬面上的數字,中國的外貿順差似乎更應該理解為“在中國生成的順差”,它是一種地域概念,而不是居民概念。其二,在人民幣升值的單邊預期下,一些加工貿易企業在來料加工過程中低報原材料進口價格,高報成品出口價格,以達到擴大人民幣頭寸之目的,貿易項目下出現了“非貿易行為”,貿易盈余存在水分。[8]
(二)經濟失衡
外部經濟包括“入”和“出”兩個方面,經濟學理論認為二者應該是一個可逆的循環系統,強調它們之間的雙向聯動、交互發展。現實中,平衡總是相對的、暫時的,絕對的平衡從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不平衡卻是絕對的、常態的。只要“入”和“出”之間的缺口保持在經濟可承受的范圍內,就可以認為是基本平衡的;相反,如果二者之間長期處于較高的不協調狀態,那么外部經濟就會出現“失衡”,其負面影響也會顯現。當經濟活動中消費不足時,就會出現“儲蓄過剩”,多余的儲蓄不能轉化為適度的投資,即所謂的“內部經濟失衡”;經濟開放后,多余的儲蓄會以凈出口的形式流向他國,轉化為貿易收支順差,即所謂的“外部經濟失衡”。絕對平衡意味著沒有增長,極度失衡同樣會導致停滯(郭樹清,2007)。
應該說,“外部經濟失衡”這一概念主要針對的是虛擬經濟,就實體經濟而言,無所謂“失衡”。理由在于:儲蓄無論是用來投資還是出口,[9]均是個體為了熨平自身的消費路徑而做出的一種理性安排。倘若儲蓄以投資的形式存在,個體則可以在投資周期終止時,收回全部資本品;如若以出口的形式存在,個體則可以在需要時要求對方償還,所以說從實體經濟來看總是平衡的。但是在信用性的貨幣經濟下,情況將大異其趣。當中國對美國保持外貿順差時,中國只不過是從美國那里暫時性地獲得了一張美元欠條,這種美元欠條代表了一種購買力承諾,即在未來可以用這些美元取得美國的商品和服務。但這一切都取決于美國可不可以、有無能力信守承諾,一旦失信于人,或者市場中的大多數人提前形成了悲觀預期,虛擬經濟脆弱的循環就將斷裂,外部經濟出現失衡。[10]
(三)人口轉型
人口轉型是指由于死亡率先行下降,人口類型從“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的原始人口再生產類型過渡到“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自然增長率”的傳統人口再生產類型;而后因為出生率隨之下降,人口增長減速,從而進入“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的現代人口再生產類型。中國的人口轉型有其特殊性,它不僅是市場經濟自發作用的結果,是生育觀轉變的產物,還是生育政策急速“剎車”提前催生的結果。從傳統人口再生產類型到現代人口再生產類型,中國僅用了30年時間。目前中國的婦女總和生育率已經跌至更替水平以下,隨著由人口年齡結構引發的人口慣性的逐漸釋放,大約到2035年,中國人口將實現零增長,并逐漸進入負增長階段。
人口轉型帶來了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表現為較低的幼兒人口比、較高的勞動適齡人口比以及正在加速到來的人口老齡化。考慮到中國的人口轉型是在經濟并不發達的情況下完成的,我們還尚不具備建立覆蓋面廣、層次多樣的社會保障體系以應付未來人口老年化時期的高支出,大部分只能由勞動者本人承擔。這種對未來高支出的預期,強化了現有的儲蓄。
(四)人口年齡結構
人口年齡結構是指一國(或地區)在特定時點上各年齡組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考慮到各年齡組人口在生產和消費上的差異,一般將其劃分為少兒、中年和老年三個年齡組。按照國際通行的做法,少兒人口是指處于成長階段,需要暫時接受他人撫養的人群,其年齡在0~14歲;中年人口是社會中的勞動力群體,又稱勞動適齡人口,其年齡在15~64歲;老年人口指已經退出勞動力市場,不再創造財富的人群,其年齡在65歲及以上。[11]從撫養和被撫養的視角看,中年人是社會中的撫養群體,而少兒和老人是社會中的被撫養者。從個體的整個生命周期看,少兒階段、中年階段和老年階段具有時間上的繼起性,撫養和被撫養顯示出一定的交替性。如果社會中在某個時點的撫養人口較少,而被撫養人口較多,說明社會撫養負擔重;反之,則表明撫養負擔輕。
少兒撫養比是指少兒人口占勞動適齡人口的比重,或者說一個適齡勞動力需要撫養多少個少兒,即Dy=P0-14/P15-64;老年撫養比是指老年人口占勞動適齡人口的比重,或者說一個適齡勞動力需要撫養多少個老人,即,當一國60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達10%,或者65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達7%時,表明該國已進入人口老齡化社會;人口撫養比是指被撫養人口占撫養人口的比重,計算起來就是一個適齡勞動力需要撫養的少兒與老人數量的總和,即Dyo=Dy+Do。
(五)人口紅利和人口負債
如果一個國家的中年人口比重大,則勞動力要素充裕,人口撫養負擔輕,即“生之者眾、食之者寡”,從而避免了產出被過多人口稀釋。少兒人口紅利是指當實際生育率低于更替生育率時,[12]因減少了對生育的投資而帶來的收益。老年人口紅利可理解為人類以往生育上的過度投資在現時所得到的一種回報。人口紅利持續的時間多為30~50年,具體取決于生育率下降的速度,如果下降的速度快,則持續的時間短,但持續期內的效果顯著。反之,則持續的時間長,但持續期內的效果不甚明顯。
一般來說,在一個社會的生育率急劇下降的初期,少兒人口撫養比降低,人口紅利占主導。然而,到了一定階段以后,少兒人口數量仍在繼續下降,老年人口數量卻急劇上升,社會總撫養比提高,撫養負擔重,經濟增長受阻,即“人口負債”。少兒人口負債是指實際生育率高出更替生育率,這是人類以往對生育過度投資所致,而老年人口負債則是人類以往對生育投資不足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