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抱負不凡的少年
- 王陽明傳
- 孟斜陽
- 10117字
- 2020-11-20 15:22:27
何謂第一等事
到京師后,王華開始惦記著給兒子王守仁找個一流學校、頂級老師。
王華為兒子尋找的塾師是上虞人許璋。許璋,字半圭,精通易理,熟悉兵法。正是這位授業塾師給了王守仁經學啟蒙,還引導王守仁關心軍事兵法,培養他對道家文化的興趣。
他常常教給王守仁“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兵貴勝,不貴久”等孫子的兵家思想,還傳授他三國武侯諸葛亮出奇制勝的陣法。此外,他還是一個熟讀道家經典的學者,經常教導王守仁諸如“上善若水”等道理。
王守仁長大成人后,對這位恩師極為依戀和尊重。在他擔任江西巡撫期間,回家時經常專程到上虞探望恩師。許璋很是欣慰,師生二人就著簡單的青菜米飯,一聊起來就是兩天兩夜。許璋善觀政局形勢,曾一再叮囑守仁:“勿錯認帝星。”意思是不要認錯了帝王、站錯了隊。后來寧王江西造反的態勢越來越明朗,許璋深恐守仁有失,馬上讓兒子帶著棗、梨、豇豆和西瓜趕到王守仁的官邸,暗示他“早離江西”。王守仁此后平定“宸濠之亂”,精通兵法的許璋也出過不少主意。許璋病逝后,王守仁專為恩師墓碑題寫了“處士許璋之墓”。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在身為塾師的許璋眼里,十二三歲的王守仁天資異常聰穎,但并不是個老實聽話的學生。
在學校里,王守仁悟性頗高,思考問題常能舉一反三,讓講課的老師感到驚訝。同時,在一班同齡的學生中間,他活潑好動,不愿意在私塾里枯坐,喜歡舞槍弄棍,十分頑皮。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和老師一起談論兵法,一個個問題常常問得老師答不上來。
王守仁有一陣子喜歡上了象棋,而且相當癡迷。
也許是象棋具有模擬真實戰爭的特性,更像戰場上真刀真槍的對壘,火藥味更濃,對抗性更強吧。王守仁常常約上兩三個同好,一有機會就跑去下象棋。
有一次,當他興沖沖拿起棋子大喊“將軍”時,忽然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父親王華來了。王華顯得極為生氣,板著臉一言不發。剛才還大呼小叫在一旁支著兒的棋友們立即跑掉了,只留下這一對父子在那兒對視。
王華看著兒子,真是恨鐵不成鋼。最終他長嘆一聲,緩緩端起棋盤,走到了河邊,用力一扔,棋子嘩啦啦全掉進了河里。
王守仁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始終沒說出來。他望著河水間漂浮的棋子,若有所思。回到家里特意賦詩一首:
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
兵卒墜河皆不救,將軍溺水一齊休。
馬行千里隨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響一聲天地震,忽然驚起臥龍愁。
王華讀了詩嘆息道:“守仁哪,什么叫玩物喪志,懂不懂?一寸光陰一寸金,白了少年頭,老大徒傷悲啊!”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王華以為扔了象棋,兒子就能專心讀書,結果王守仁很快又發明了新的玩法——組織兩撥人進行軍事演習。
這種游戲使王守仁從小就展露了良好的指揮才能。他一聲令下,將參與游戲的小朋友們分成兩隊,一邊主攻,一邊主守。不過,調兵遣將的總指揮只有一個,就是他王守仁。而這些孩子居然很樂意聽從他的指揮,玩得格外盡興。王守仁一聲令下,兩隊人馬左沖右突,大呼小叫,變換陣形,宛若戰場。
這天,兩隊人馬正在激烈交鋒,而王守仁站在高處的指揮臺上,像煞有介事地揮著令旗,頗有些大將風度。他如今掌控著戰場上的一切動態,將學來的一些新奇陣法教給小伙伴們:什么一字長蛇陣、八卦陣、混元一氣陣,等等。他們還演習調虎離山、瞞天過海、移花接木等進攻和防守的小戰術。總之,雖然是游戲,他們卻玩得有模有樣。
玩得正開心,突然間,場上所有的士兵紛紛逃散,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手持令旗的主帥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高臺上發愣。一轉身,又是那個熟悉的身影,一聲嚴厲的命令:“趕緊給我回家!”
父親王華又來了。
回到家里,王華臉色冷峻地說:“我家世代以讀書顯貴,你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名堂想干什么?”
王守仁不服氣地說:“我這樣挺好的啊,讀書有何用處?”
王華現身說法,語重心長地說:“書讀得好就能當大官。就像你父親我一樣,中了狀元,可以入朝做官,光耀門楣,享受世人的尊敬與仰慕。這些都是讀書的功勞。”
王守仁搖了搖頭,道:“父親中了狀元,子孫后代就也能中狀元嗎?”
王華說:“父親中了狀元當然只止于父親,你如果要中狀元還得去勤讀。”
王守仁不屑地說:“中個狀元也只管得一代,雖中狀元也不稀罕。”
王華怒從心頭起,當即作勢要打這頑皮不說還胡攪蠻纏的小家伙。
王守仁不躲不閃,迎著父親嚴厲的目光繼續申辯:“孩兒喜愛下棋和兵戲是有道理的——它們是相通的,儒者患不知兵。仲尼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真正對國家有用的人才,應該是文武雙全,下馬能文,上馬能武。區區章句之儒,平日叨竊富貴,以辭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孩兒不愿做雕章琢句的腐儒,而要做能安邦定國、濟世救民的通儒。”
剛才還笑瞇瞇拄著拐杖看著王華父子爭辯的王倫,此時被這小家伙的一番話所震撼。老人捋著胡須暗自點點頭。
王守仁說完了,仰起小臉蛋兒看著父親,等待父親的發落。此刻,王華沉默了一會兒,搖頭笑道:“就憑你這調皮搗蛋的渾小子,還想當通儒、做圣賢?”
不過,他內心卻頗為驚異:這話說得倒也有些道理。十多歲的孩童口口聲聲要當通儒、做圣賢,不知是他不知天高地厚,一時心血來潮,還是他真的心有所悟;更不知這樣下去對這個家、對這個孩子未來的人生是福還是禍。
當王華為兒子的教育問題苦惱時,王倫卻勸他不要著急:“孩子愛玩就任他玩,我看守仁聰明過人,志向不凡,將來興許會有大出息。”
王華無奈地搖搖頭。作為父親,他也許真的低估了兒子的智商和志向。
王守仁在學校里那些孩子中威信頗高,他的小腦袋里鬼點子多,常常有很多念頭和想法,還經常和同學們討論稀奇古怪的問題。
有一次,他找到老師問了一個多數人不會去想的問題:“人生的頭等大事是什么?”(“何謂第一等事?”)
老師回答說:“讀書才能有功名,人生頭等大事是登第做狀元。”
王守仁卻搖頭說:“不對,中舉登第恐怕不算是人生頭等大事,人生的頭等大事是學習做圣賢那樣的人。”(“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
這一問一答,使王守仁與當時很多庸庸碌碌的讀書人有了根本區別。所謂“圣賢”,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理想人格的人,如堯、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等人,他們不但是典范,還是文化精華的集中體現者。
父親王華為人處世的風格也讓王守仁印象深刻。
有一次,王華想為家中蓋一座小樓。辛辛苦苦幾個月,眼看就要竣工,卻被一場火災化為灰燼。著火時,親友們都來相助。事后他們都怪王華沒有供奉神靈,所以遭到神靈的懲罰,恐怕從此后王家就要大禍臨頭。王守仁家里人聽過后,惶惶不可終日,坐臥不安,茶飯不思。
王守仁也在墻角偷偷看著父親,不知如何是好。只見父親神情自若,同親友們談笑如常,一點兒也不見倉皇之色。不久,他又著手買木料重新蓋樓。一年后,一棟嶄新的小樓拔地而起,卻并沒有再遭受什么懲罰。
王守仁暗暗佩服父親,便問:“家遭火災,父親為什么還能保持鎮靜?”
王華笑道:“為父靠的是制心功夫。如果能涵養心智,就會把財物看作身外之物,如此就能輕松地對待那些無妄之災、不虞之禍。”
王華循循善誘道:“佛教南宗祖師慧能有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慧能大師是說,世界本來就是空的,任何事物皆從心而過,不留痕跡。領略到這層境界的人,就是開悟了。”
王守仁明白,父親是在教導自己注重內心修養、提升自我。以后遇到什么艱難險阻,他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夠審時度勢,有主見,有定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有一天,王守仁與同窗在京師長安街閑逛時,與一個鳥販子發生爭執,恰巧一個占卜算命的相士路過。那相士盯著王守仁看了許久,忽然一把抓住他,說他有難得一見的好面相,還主動掏錢買了一只鳥送給王守仁,并且分文不取為他看相。
還有這么好的事?王守仁當然高興,說:“愿聞其詳。”相士仔細端詳他的面相,又讓他伸出胳膊,撩起衣袖,摸了摸他,隨后口中念念有詞,手指也在掐算著什么。王守仁看著相士,覺得頗為有趣。
只見那相士猛然睜開眼,對他說:“你記住我的話:須拂領,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田,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
入圣境,就是開始進入圣學之門。結圣胎,就是你可以建立自己的理論思想體系,向著大師邁進了。圣果圓,就是說你的學問已經能夠學以致用,用來進行實踐了。成為圣人之前,總要經歷一番磨難。胡須的長度大概指這種修煉所需要的時間,所以“須拂領”指而立之年。上、下丹田分別指四十歲和五十歲。
相士又囑咐道:“小兒當讀書自愛,我所言將來必有應驗。”說完,這相士便飄然而去。
身邊的同窗莫名其妙,王守仁卻似有所悟:這位老先生說自己將來能悟大道、成圣果,也就是說能成為像孔孟那樣的圣人嘍?
他的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小心臟咚咚咚跳得厲害。他想:這個老先生怎么一下子猜中了我的心思?
回去后,王守仁一連幾天都在想著心事。人們驚訝地發現,過去那個鬧騰得敢上房揭瓦的小家伙不見了,變成了一個愛讀書、愛思考,還時常把程朱理學書籍捧在手里逐字逐句細讀的少年。
這個彎子轉得太急,王華有些摸不著頭腦。王倫卻會心地點頭贊許,目光里還閃動著一絲得意。
于是有人猜測,只怕是這位盼孫子早日成才的爺爺略施小計,找了個人扮作相士來激勵一下王守仁吧。是啊,那相士不圖錢不圖利,干嗎平白無故地給王守仁看相呢?
不管真相是什么,應當說這相士的話是非常勵志而有效的。其實,已進入青春期的王守仁有太多的偶像,太多的幻想,太多想做的事。
他的心大極了:他追慕過神仙佛道,又想當圣賢人物,還想建功立業,將來既做傳教之人,又做實事之人。一手握書,一手持劍,上馬能武,下馬能文。生前能建功封侯,死后能萬世不朽。
騎馬遠游邊關
王守仁出生前后,正是大明王朝的多事之秋。
此時的大明王朝已經建國百年,社會矛盾叢生,內憂外患不斷。皇帝昏庸,不理朝政,整天沉迷于聲色犬馬。朝政荒廢,地方官腐敗更是有恃無恐。結果弄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各地百姓紛紛揭竿而起。
王守仁看見軍隊連年征戰,不無感慨地對父親說:天下紛然擾亂這么長時間,就像一個人久病快死亡了。
同時,北方少數民族部落也不斷侵擾中原。此前的明英宗正統十四年(1449年)六月,瓦剌太師也先侵犯大明邊境,明英宗朱祁鎮在宦官王振的慫恿下,不顧群臣勸阻,親率大軍出征,因組織指揮不當,在土木堡遭到瓦剌軍突襲。明軍倉促應戰導致兵敗,兵部尚書鄺野、戶部尚書王佐等六十六名大臣戰死,明軍二十余萬人中,傷者居半,死者三分之一,損失二十萬匹馬,衣甲器械輜重損失無數。
當時京師精銳都已在土木堡失陷,剩下老弱士卒不到十萬。于謙力排眾議請郕王朱祁鈺調兩京、河南備操軍,山東和南京沿海的備倭軍,江北和北京各府的運糧軍馳援。瓦剌大軍逼近北京城,勢不可當。于謙等為應急,立郕王朱祁鈺為皇帝,是為明景帝。明景帝朱祁鈺讓于謙全權負責守戰之事。有大臣提出南遷都城。時為兵部侍郎的于謙極力反對,要求堅守京師,并詔令各地武裝力量至京勤王。隨后,調河南、山東等地軍隊進京防衛,于謙主持調通州倉庫的糧食入京,京師兵精糧足,人心稍安。此后于謙披甲執銳,親自領兵二十二萬,列陣于九門外。在于謙的指揮下,北京保衛戰連連告捷,最終將入侵的瓦剌軍隊全部擊退。
王守仁每每聽聞師長們講此事時,心中沉痛之余,也十分欽佩力挽狂瀾的于謙。他認為,于謙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在京城的于謙祠前,王守仁留下了這樣一副對聯:
赤手挽銀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忠骨,我來何處吊英賢?
王守仁此后更加看重軍事,苦研兵法,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征戰沙場,護國安民。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王守仁十四歲,開始學習弓馬之術,研讀《六韜》《三略》等兵法書籍。出于對北方邊境安全的關心,也出于對于謙等的向往,王守仁十五歲時一身俠客裝束,單槍匹馬前往長城一帶實地察看。
他先是來到了“居庸三關”,即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這些關隘地勢險要,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是防御外敵入侵的重鎮。
居庸關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成為防守要道。此后歷經漢、唐、遼、金、元數朝,居庸關都派重兵把守。到了明朝,朱元璋花費巨資和大量人力,在居庸關修建了一系列軍事防御工事,以確保北平府的安全。
作為扼守京師的咽喉,居庸關依山起勢,巍峨雄壯。王守仁縱馬登上烽火臺,只見天際雁群嘶鳴而過,群山松濤起伏,關塞綿延萬里。正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王守仁不由得心思浩茫,浮想聯翩。眼前仿佛出現了金戈鐵馬、喊殺震天的戰場畫面,腦中涌來無數慷慨激昂的邊塞詩句。
當時蒙古各部在被稱為“小王子”的達延汗主導之下,力量逐漸壯大,時時與明朝發生邊境戰爭。就在王守仁十五歲這一年,蒙古小王子侵入甘州,明朝將領多有戰死。想到明朝邊患未除,想到歷史上那些在邊塞戰爭中積極建功的英雄,少年王守仁渾身熱血沸騰。
他在居庸關、山海關考察了一個多月之久,登長城、訪鄉賢、憑吊古戰場、思考御邊策,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要保大明王朝四方邊境安寧。其間,他對夷狄情況進行了調查了解,詳細觀察居庸關一帶的地理地貌、山川形勢、道路交通以及各要塞關隘的兵備防御等情況,腦中思考著防御之策。
待王守仁下山時,抬頭間,正好看見迎面過來兩個騎馬的韃靼人,有說有笑。王守仁當下搭弓射箭,但聞嗖嗖兩聲,對方雙雙中箭。他連喊帶射,呼嘯著向二人沖去。兩個韃靼人驚恐莫名,轉身倉皇而逃。
王守仁大感痛快,便不再追趕,而是信馬由韁,緩緩向家的方向騎行。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獨自跑到塞外,打跑了兩個蒙古人,這可是件講出去很長臉、很榮耀的事情。這讓少年王守仁的英雄豪氣油然而生。
當晚,王守仁就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去拜謁紀念東漢名將馬援的伏波將軍廟。
伏波將軍馬援,扶風茂陵(今陜西興平東北)人,是東漢光武帝時期的名將。馬援最初在北方以畜牧為業,王莽建立新朝時出仕為官。后來他追隨光武帝,因討伐羌族有功,被封為伏波將軍。此后馬援又屢立戰功,先后平定交趾叛亂,征討匈奴和烏桓,討伐南方武陵玉溪蠻族暴動等。老年時,再次出兵匈奴,最終病死疆場。
馬援曾說:“大丈夫立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
馬援的豪邁、勇氣和膽識令少年王守仁推崇備至,夢里竟然賦詩一首: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醒來以后,他將這首詩記了下來,成為他勵志為國家從戎建功的精神動力。
少年王守仁留心時政,關心國家大事,不僅在言談中表達志向,在行動上更是有驚人之舉。當時,由于連年饑荒,兩湖(今湖南、湖北)、河南、陜西三地交界地區發生以號稱“劉千斤”的劉通、號稱“石和尚”的石龍為首的流民暴動。他們以黃旗為幟,建國號為“漢”,以“德勝”為年號,一時震動京師。
年方十五的王守仁知道這件事以后,突發奇想:這不正是我輩挺身而出、大顯身手的時機嗎?于是,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洋洋灑灑地寫了個奏折,結合他對居庸關的守地考察,闡述了他的御敵構想和克敵制勝的用兵謀略。
父親王華知道后驚出一身冷汗,大罵了他一頓:“你小子,知道兵兇戰危嗎?知道兵者乃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嗎?”王華命王守仁立即停止這一瘋狂舉動。
王守仁對父親說:“我要像終軍一樣,上書皇上,請領一萬兵馬,征討劉千斤、石和尚等草寇,讓國家安定和平。”
父親王華聽罷,怒斥道:“你瘋了嗎?一介書生妄言兵事,你不是找死嗎!”又說:“你懂什么,治安緝盜要有具體辦法,不是說幾句話就能見效的。還是先把學問做扎實了,再來建功立業吧!”
好在當時的皇帝看都沒看王守仁的奏折,扔在了一邊。王華心里很為王守仁擔心,斥責他太狂,早晚要遭災惹禍。王守仁也不敢再言及此事,專心讀書。
王守仁所言的“終軍故事”是何典故呢?
終軍,字子云,西漢濟南人,是漢武帝時期的名臣,博聞多識,文采飛揚,官至諫議大夫。終軍年少時博學善辯,名聞于郡中。當地太守奇其才,欲與交結,終軍卻不以為然拜揖太守而去。當他十八歲時,前往長安上書言事,漢武帝讀過他的奏折后大為驚異,拜為謁者給事中,受命巡行郡國。
后來,他主動請纓出使南越,說:“我希望得到一根長繩子,一定捆住南越王,把他弄到朝廷來。”他想勸說南越王歸順漢朝。結果他到南越后,一番說辭曉以大義,南越王表示愿意歸順,但是南越的大臣呂嘉卻極力反對。呂嘉發兵攻打南越王和漢使,終軍也被殺害,死時才二十多歲。后來,世人都稱終軍為“終童”。
可見,少年王守仁對終軍的事跡很是向往,也決心效仿。
施巧計教訓惡繼母
王守仁的母親鄭氏在王守仁十三歲時就因病去世了。王守仁在居喪期間思念母親,常常悲傷哭泣。是啊,母親懷胎十四個月才生下自己,給予自己生命,又辛苦養育十多年,深恩未報母親就去了,王守仁怎能不悲從中來!
辦完了鄭氏的喪事后,身為狀元郎的王華又迎娶了一個年輕的女子趙氏。成親那一天,王家府第熱鬧非凡。王守仁對突如其來的喜慶氣氛十分難過,心里很不舒服。第二天,父親王華就把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領到王守仁的面前,說這是他的新母親。
王守仁的態度十分冷漠。在他心里,母親永遠只有一個,誰也代替不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這個年輕的繼母經常打罵他,拿他出氣。
挨了打罵的王守仁心中委屈,又不敢告訴父親。他到街上轉悠,正好看到有個人叫賣貓頭鷹。看著貓頭鷹,王守仁不覺計上心來,當即買了下來。
然后,王守仁找到一個有名的巫婆,向她講述了自己被繼母虐待的遭遇。那巫婆聽了,很是同情。然后,王守仁便讓她幫助自己。巫婆見這孩子十分機靈,笑著問他如何幫忙。王守仁便上前附耳細說如此這般。
王守仁回到家后,提著裝有貓頭鷹的袋子躲在繼母門外。趁她走出房間,王守仁溜了進去,把貓頭鷹塞到了她的被窩里。然后,他再躡手躡腳回到書房,扮出一副用功讀書的模樣。
繼母回到臥室,拉開被子準備睡覺。突然,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她看到昏暗的燈光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被子里鉆了出來,迅即飛騰而起,發出了凄厲尖銳的怪叫。原來是一只大鳥,張開翅膀一個勁兒地在臥室里來回盤旋。
繼母驚恐萬分,大聲叫喊:“來人啊……救命啊……”
一幫仆從聞訊趕來,他們慌忙打開窗戶,大鳥這才撲騰著從敞開的窗戶飛了出去。繼母嚇得不輕,晚上也無法入睡。浙江有忌野鳥入室的風俗,況且貓頭鷹被當地人認為是“惡聲之鳥”,見者不祥,它藏于被中,令人特別驚恐。
繼母心怦怦地跳個不停,生怕有什么災難降臨。
王守仁聽到房中的驚叫之聲,裝作不明所以,問繼母原因。繼母趙氏不知道這是王守仁的惡作劇,便將貓頭鷹入室伏于被中之事說給他聽。
王守仁對繼母說:“我聽古人說,貓頭鷹乃惡聲之鳥,此事大為不祥。”
繼母嚇壞了,忙問:“那怎么辦?”
王守仁說:“這事得找個巫婆來問問,看看這只貓頭鷹為什么會出現在咱家。”
于是,第二天清早,王守仁就一路小跑出了門,到了巫婆那里:“快快,好戲開始了,該你上場了。”早就準備好了的巫婆忍住笑,裝作一臉嚴肅地來到了王府。巫婆入門便說:“府中有一股怪氣。”她見到趙氏,又說道:“夫人氣色不佳,也許將有大災。”
趙氏更加驚恐,將被中出現貓頭鷹的怪事相告,巫婆道:“老婦問問神靈,就知道原因了。”巫婆點燃香燭,請趙氏下拜。然后,巫婆便作起法來。她先在地面升起幾堆火,然后赤著腳,披散著頭發,搖動兩個鈴鐺,圍繞著火堆蹦來跳去。跳著跳著,突然,巫婆身體猛一哆嗦,兩眼發直,發出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來:“我乃狀元公王華原配、王守仁的生母鄭氏是也,你這個小狐貍精,居然虐待我的兒子,不要以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化身為貓頭鷹,已經全都看到了。你等著,再過不久我就會回來取你性命……”
繼母聽了巫婆的話,嚇得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求饒,并承諾以后不再虐待王守仁,讓他繼續讀書……
見事已辦妥,巫婆便睜開眼睛,恢復原聲道:“剛才見到先夫人鄭氏,神情十分惱怒,托怪鳥啄你生魂,幸夫人愿意改過,方才離去。”
繼母急忙拿出銀子,讓王守仁送巫婆離府。王守仁忍住笑,送那巫婆出門。巫婆出了門,對王守仁說:“怎么樣,效果還不錯吧?”
此后,王守仁再沒有受過虐待,讀書游戲,十分自在快活。
新郎在新婚之夜失蹤
在父親王華看來,十多歲的王守仁總有點心猿意馬。他一會兒玩射箭,一會兒學騎馬,一會兒搞軍事游戲。剛把兵書放下,又對道教典籍看得入迷,還時常像煞有介事地靜坐修道,說是在練習吐納。
王華見了直嘆氣,天知道這小子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擔心王守仁像猴子掰苞谷一樣,東一下西一下,最后一事無成。
王守仁在七八歲時,曾接觸過道教養生術。十三歲時,他重新熱衷于道教,但這一次不僅僅是養生術,還有淵深博大的道家學說。這次回歸道教,實因生母不幸辭世,在為母親守孝期間,王守仁悲慟不已,變得多愁善感。后來,他時常感嘆說,人生在世,生命無常,來去匆匆,聚散無定,倒不如學習道教長生術,做個逍遙自在的不死神仙。
不過很快,他又被英雄豪杰的傳奇事跡吸引了,慨然生出“經略四方”的志向,把道家典籍扔到了一邊。不過,這個時候,他對那些道家經典已經倒背如流了。
弘治元年(1488年),王守仁十七歲,已經成為一名玉樹臨風的青年才俊,有道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馬上就要成親了。
王守仁要娶的媳婦是出身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他未來的岳父叫諸介庵,浙江余姚人,是父親王華的至交,時任江西布政司參議,相當于現在省政府里的民政廳廳長。
這門親事還是諸介庵主動提起的。當初,諸介庵到王家做客,看到了王守仁,非常喜歡。雖然當時王守仁不會說話,還喜歡調皮搗蛋,但這些缺點在諸介庵眼中卻成了優點,他非常看好王守仁,認為王守仁將來一定能成大器,于是果斷地和王華定下了“娃娃親”。
現在,王守仁已經十七歲,可以成婚了。既然是父輩定下的親事,孝順的王守仁自然不會違逆,于是,他親自到千里之外的南昌迎娶諸氏。
諸介庵對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婿招待得也格外熱情用心。但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一刻千金的新婚之夜,王守仁居然昏頭昏腦地走出了諸家,在南昌城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游蕩起來。
或許是命運使然,王守仁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處道觀,抬頭看見了“鐵柱宮”三個大字。鐵柱宮在江西南昌很有名氣,許多達官貴人常來光顧。不過,在那個寧靜的深夜里,王守仁可算是唯一的來客。
王守仁獨自走了進去。大殿的神案前有兩盞晦暗不明的燈,殿中一塊蒲團上坐著一位白發垂肩、骨骼清奇的老道士,正閉目養神。王守仁對道家功夫略知一二,猜他大概正在修行導引之術。
王守仁輕輕走上前去,安靜地坐在道士面前。也許是聽到了一些輕微的呼吸聲,老道士緩緩睜開眼睛。
他看了王守仁一會兒,不覺有些吃驚。眼前是一位舉止文雅的十七八歲少年,眉宇之間透著一股英氣。只是這年輕人的臉色不太好,呈現一種不太健康的青黑色。道士關切地對王守仁說:“年輕人,你的身體可不太好啊。”
王守仁點頭拱手道:“是的。我從小身體就不好,常犯風寒,臉色不佳,所以一直修習導引之術。”
那道士長長地“哦”了一聲。王守仁躬身行禮道:“敢問老神仙何方人氏?”
道士笑著回答:“‘老神仙’三個字可不敢當。貧道祖籍四川,因訪友問道來到此地。”
王守仁仔細打量,見那道士鶴發童顏,目光有神,便問:“老神仙高壽啊?”
道士回答:“慚愧,老朽九十有六。”
王守仁聞言一驚,九十六歲的老人還如此硬朗,世間少有啊!可見道家所謂長生之術并非妄言。
他又問:“請問老神仙仙名?”
道士嘆息著答道:“貧道從小就在外面漂泊修行,姓名早已忘記。有好事者見我經常靜坐,無所作為,所以稱我為‘無為道者’。”
王守仁起身走近老道士,恭敬地施禮道:“您是世外高人,必有養生妙法,敢請賜教一二。”
道士笑笑說:“以老朽看來,養生之要,無過養靜。豈不聞老子清靜,莊周逍遙?只要你能夠領略到清靜妙處,就能夠進入虛無逍遙之境。”
王守仁讀過“老莊”,知道這位老道士的意思。按道家養生法,無非是修習靜坐之道,行呼吸導引之術,進入坐忘虛靜的狀態。只要心靜神空,就能進入逍遙境界,得以益壽延年。這就是身心安頓、性命雙修的養生秘訣。
兩人閉目靜坐,直到東方發白,也毫無倦意。
這時,老道士問道:“年輕人,你的靜坐功夫還不錯。聽口音你好像不是本地人,來此何干啊?”
王守仁聽聞如夢中驚醒,不覺“啊呀”一聲,此時總算想起來南昌是為了完婚,昨夜正值洞房花燭夜,那新婚嬌妻只怕還在等著自己呢!他忙從地上站起來,匆匆和老道士道別。
老道士意味深長地對他說:“年輕人多保重身體,也許將來我們還會再見,那時,也許是在一個你我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王守仁對老道士這番玄奧之言一時難以理解,隨口問道:“我們何時再見?”
老道士高深莫測地笑笑,伸出兩根手指說:“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吧,當再見于海上也。”看樣子,老道士早就知道他是王守仁。那么這番鐵柱宮巧遇就不是偶然了,是專為等候王守仁——等候他干什么呢?難道是兩人前生有什么約定?
王守仁無暇多想,趕忙拜別道士,一路跑回岳父家。
可想而知,諸介庵與他的家人自然是一夜無眠。新郎忽然失蹤讓諸介庵簡直抓了狂,繞著梁柱一個勁兒地踱來踱去。忽然看到王守仁喘著粗氣出現在門前,諸介庵驚喜交加,王守仁則不停地向岳父道歉。
諸介庵也顧不上追問他去了哪里,只是讓他趕緊去見新娘子,與新婚妻子共進早餐。
后來,這件事越傳越廣,成為王守仁傳奇人生中的又一樁趣聞。從中可以看出,王守仁對一件事只要癡迷起來,就會傾注極大的熱情和精力。這種使人震驚的熱情、執著和癡迷,讓他在自己感興趣的領域足以成為人中翹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