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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28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阿倫敦城外

  • 失落之書
  • (澳)東妮·喬丹
  • 3199字
  • 2020-11-20 14:59:15

在啟程離開農場的那個清晨,瑞秋從床上溜下來,在涼爽的黑暗中穿起她最好的格子布罩衫、圍裙、白領子、長襪和去教堂時才穿的好鞋子。她伸手到枕頭底下,找到那本《努姆仙境》[5],夾在胳膊底下。她的東西都已經打好包,放進了堆在大廳盡頭的行李箱里。她保持著安靜,因為喬治正在屋子另一頭的嬰兒床里熟睡。他蜷著腿,膝蓋快碰到軟軟的下巴了,花苞一樣的小嘴里含著大拇指,呼出的氣帶著輕輕的哨音。如果他醒過來,肯定會想跟瑞秋一起去。他從來都愿意黏著瑞秋,邁著白白的、果凍般的小腿搖搖晃晃地跟著她,抱著她的大腿不放。

她來到樓下的大廳,經過那堆顏色陰沉、令人生厭的行李箱。里面年頭最久的一個是從紐約帶來的,屬于她的母親,她當初嫁給瑞秋父親的時候帶來的。箱子是棕黃色皮革做的,用寬大的皮帶和搭扣綁著,鎖扣和四角都閃閃發亮。旁邊那個箱子要單薄些,有的地方已經磨損,但很結實,上面寫著某人姓名首字母的金字已經殘缺不全了。這個箱子很可貴,是爺爺老萊勒爾傳給父親的,過幾年還要傳給喬治。最后兩個硬紙板箱子裝著瑞秋和喬治的衣服,還有備用的毯子、桌布和毛巾。它們的鎖扣已經壞了,沒法連接,只能用繩子捆好固定。

穿過廚房的時候,她有好多次都想放棄了。她感覺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在盯著她。她想吐。她知道把腳踩在木地板的哪個地方,手從哪兒用力推開紗門才不會發出嘎吱聲。她把書抓得更緊了。

外面,一群蝙蝠像暗影般盤旋在夜空中。她能聽到田野那一頭的小溪里雨蛙呱呱的叫聲。谷倉旁的榆樹上有一頭貓頭鷹,大搖大擺地蹲在秋千的繩子中間。它朝瑞秋轉過那張心形臉,瑞秋沒有因此停步,而是繞過系晾衣繩的柱子和他們不打算帶到城里新家去的釘耙,穿過了小院子。走過了那棵不久就會被生氣勃勃的蜜蜂簇擁起來的蘋果樹,她面前終于出現了一片玉米地,在夜盡之際的月光下閃著光,像波濤搖曳的海洋一般延伸開去。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一旦天光初露,那就太遲了。天際已經有一絲黑夜褪去的跡象,她在那片綠色海洋的邊緣站了一下,吸了一口氣,然后踏了進去。還有點小、但是長勢良好的玉米棒子都長在她頭頂上方。她聞到被露水打濕的土地還有最后一些玉米花粉的味道。紙卷一樣的玉米葉簌簌作響,從頭到腳拂過她全身。玉米會想念她的,她知道。玉米也會想念父親的,還有他侍弄玉米的那一套。父親通曉種地的秘密,會捧起泥土放到臉前聞味道,也會用指尖捋過柔軟的新葉。她得拼命往后仰頭才能看到最后幾顆星星消失在晨光中,因為朝別的任何方向看,都只能看到緊緊圍攏的玉米稈、玉米葉和玉米棒。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她停下來坐到地上,把她的書抱在胸前。玉米稈密密地包圍著她。除了她,四野再無人跡。此時她覺得很累。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看運氣了。

醒來的時候,她感到一只瓢蟲爬過手背,癢癢的,粗糙的沙土硌著太陽穴。她望了望,頭頂上的那一線天空已經是淡淡的藍色,一群黑色鳥兒飛掠而過。她很渴。一開始她以為是蟋蟀的叫聲把她驚醒的,接著她才注意到一陣比那更響的、由遠及近的沙沙聲。她身邊的玉米葉搖動起來,嘩嘩作響,好像對即將到來的事情已經有了預感。她祈禱那只是從農場后面的森林里走出來的公鹿,但是接著,在還沒看見他的時候,她就知道來的是父親了。

她什么也不說,兩只胳膊抱著膝蓋,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縮得比蟋蟀還要小。但她能感覺到面前的玉米地被分開一條路,周圍空氣的氛圍也變了。然后一切都靜止下來。葉子不動了,蟲子不鳴了。

“起來。”他說。

她沒動。她不能動。只要閉上眼睛就好了吧。閉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我叫你起來。”

當父親粗糙的大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拽起她來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換了別人也許會在這么大一片莊稼地里迷路,但父親熟悉每一株作物,熟悉每一陣微風吹拂在他家傳的田地里,蕩起的哪怕最輕柔的起伏。他轉身大步朝房子走回去,毫不心軟,她在后面踉踉蹌蹌地跟著。他的手指深深箍進她一只胳膊的肉里,她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那本書不放。

院子的空地上,德布里斯先生正站在馬兒和馬車邊上。馬車上放著他家捆好的家具和那四個行李箱,頂上放著幾張床墊。那幾匹農場的黑馬蹬踏著地面,甩著腦袋。她母親也在,背上背著不安分的喬治。

“那么多天不選,偏偏在今天早上搗亂,”母親說,“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再看看你裙子像什么樣子。你也差不多十歲了,應該懂點事了。”她讓喬治滑到地上,然后抓住瑞秋的另一只手腕,把她從父親手里拽走,“還讓德布里斯先生等了這么久。你爸穿著星期天的好衣服,還要爬到屋頂上去找你。你也不幫忙照看喬治,什么也指不上你。好像嫌我事情不夠多,還得為你擔驚受怕。那本書是拿來給你拖地的嗎?再這樣不愛惜,我就要告訴你薇拉姑婆,以后再也不送你書了。”她用手拍打著瑞秋裙子和袖子上的灰,然后往自己袖子上吐了口唾沫,去給瑞秋擦臉。

父親仍然站在她身邊,手放在皮帶扣上,陰沉沉地憋著一股氣。

母親抬起頭來,好像之前忘了他還站在旁邊一樣。“瑞秋,去坐到德布里斯先生旁邊的位子上去,”她說,“快點,把喬治也帶上。我說了,馬上去!”

“這姑娘得管教管教。”父親說。

瑞秋知道這時候最好別動。

“她通常都很乖的。”母親說。

“通常乖不代表一直乖。”父親回答。

“好啦!”德布里斯先生開口了。他比父親年長,也更胖一些,有著淺藍色的眼睛,有一大群孫子孫女。他的農場在田野的另外一邊,現在母牛“黃油”和她的小牛犢已經搬到那里,一起的還有母雞蘿莉、伯蒂、米妮和產蛋箱。“也許人家只是想跟玉米說再見呢,是不是,瑞秋?沃爾特,又沒出什么事,沒必要這么大驚小怪。”

她父親站著沒動。他身材瘦長,頭發金黃,皮膚像干葉子。

“遇到今天這種日子,”德布里斯先生說道,“人人都不好受。”

父親抓住皮帶的一頭向后扯:“不記住教訓,對她沒好處。”

“那過后再說吧,”德布里斯先生說,“我把你們送去之后,還得趕回來呢。”

她的血液在血管里凍結了。

父親放松了皮帶,重新穿進褲子上的皮帶扣,然后點了點頭:“好吧,過后再說。瑞秋,到后面來跟我一起坐。”

母親和德布里斯先生對望了一眼。接著,母親在她身邊跪下,給她把帽帶在下巴底下系好,然后帶著喬治爬上了高高的馬車前座,坐在德布里斯先生旁邊。

“大馬,”喬治在母親旁邊坐好,“這個是羅賓,那個是杜利。”

“小伙子認牲口認得很準嘛,”德布里斯先生說,“別擔心,小喬治。城里也有馬兒,好多好多馬兒呢。”

在馬車后面,父親把她托起來放上去,兩個人并排坐著,都耷拉著腿。父親的長腿穿著黑褲子,她腿上則裹著濕乎乎的臟裙角。書安安穩穩躺在她身邊。馬車震了一下,開始動了。瑞秋能感覺到馬兒的力量,感覺到它們強勁的肌肉和繃緊的頸子。他們經過了房子,他們的老房子,在所有人的印象和記憶中,萊勒爾家一直都住在這里。他們順著田邊的大路行進,玉米輕輕搖曳,跟她揮手。

父親把頭上的帽子往腦后又推了推。“你再敢這樣,”他說,“我就要給你松松皮子,讓你一星期都坐不下去。”

“知道了,爸爸。”

他把一只手探進口袋,拿出來的時候握成了拳頭,在她面前打開。手里是一個小小的、跟他手掌一樣長的玉米棒子,裹在紙張一樣的外皮里。他一層一層地剝掉外皮,撥開絲線般的玉米穗,直到里面的東西展現在眼前:小小的,金黃色的,很豐滿,在早晨的太陽下閃著光。

他啃了一口,然后遞給了瑞秋。她握著它,兩只小手抓著兩頭,感覺那種平衡,感受它的分量。她也啃了一口。口感原始、清脆,暖暖的,帶著奶味。

“你再也嘗不到這樣的味道了,”父親說道,“從自己種的田里現摘的糧食。什么也比不上它。”

在馬路盡頭,馬車轉了一個彎,駛到了一條長長的、筆直的大道上。這條大道將帶他們前往離父親新的工作地點比較近的新家,遠離這片田野,遠離這座老房子,也遠離了她的全世界。在較遠的地方矗立的小山上,長著兩棵橡樹,橡樹下點綴著白色雛菊花的累累墳墓里,安息著父親家族所有的血親。在她胳膊靠近手腕處的雪白皮膚上,父親手指掐過的印跡很快就會腫成暗紫色。隨著馬車的搖晃,瑞秋吃掉了余下的玉米粒,品嘗著每一口的甘甜和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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