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陳深翹著二郎腿坐在溫暖如春的米高梅舞廳里。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舞廳門口無比遼遠(yuǎn)與清冷的西藏路上，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從望不到邊的黑色蒼穹無聲地落下來。

一個鐘頭前他和中共特派員宰相接上了頭，卻沒想到宰相竟然是女人。他的目光落在宰相的黑色呢子長大衣上。那是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大衣，陳深想，這件大衣的針腳如此勻稱與密實，裁縫應(yīng)該是從寧波來的。

他向來是一個眼尖的人。透過舞池里男男女女搖晃的身影，可以看到李小男正在不遠(yuǎn)處和幾個男人碰杯。她顯然有些喝多了，手中舉著的杯子仿佛隨時會掉在地上。看上去她穿的衣裙一邊高一邊低，這個自稱是明星電影公司演員的女人，總給人一種毛毛糙糙的感覺。她是鹽城人，一個大大咧咧的姑娘，經(jīng)常喝多了酒大著舌頭嚷著要和陳深劃拳，并讓他有種就娶自己。陳深一直說自己沒種，他覺得李小男簡直就是自己的兄弟。兄弟不是用來娶的。但陳深從心底里承認(rèn)，面前坐得像一株滴水觀音那么安靜的宰相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聽說宰相的家人除了妹妹尚存人世以外，其余七口人全部犧牲了。宰相紋絲不動，她的目光拋向舞池，話卻是對陳深說的。她說你不像一個革命者。

革命者是什么樣的？陳深十分虛心地問。革命者都愿意死，你不愿，看得出來你很喜歡花天酒地。我沒喝酒，我喝的是格瓦斯。也沒花。我覺得我大概是老了，一點花的勁也沒有。陳深手里旋轉(zhuǎn)著一把小巧的理發(fā)剪子無比傷感地說。那你為什么抽櫻桃牌的日本煙？陳深望著桌上躺在煙灰缸里的三個干凈得像少女般的煙蒂：抽日本煙不代表就是漢奸。少抽。

行，我聽你的。麻雀為什么隔了兩年才出現(xiàn)？你不能打聽任何麻雀的消息。宰相沉吟片刻后又說，你的舞是跳得越來越好了。

這是工作。我熱愛工作。陳深收起理發(fā)剪子塞進(jìn)口袋，又點燃了一支櫻桃牌香煙。在淡而薄的煙霧里，陳深忽然傷感得想要流淚。他一直都不明白，兩年了，組織上簡直像把他忘了似的。就算他是一棵草，也總會在每年春天的時候被春風(fēng)記起。他都搞不清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中共潛伏者，還是汪偽特工總部下屬的直屬行動隊的一名特工。現(xiàn)在卻突然有一名穿著考究的女人在麻雀安排下找到了他，告訴他再次被激活，他的上線聯(lián)系人將會是醫(yī)生。醫(yī)生會通過歐嘉路和沙涇路交界的一堵海報墻發(fā)布指令。而他獲取的情報，一律裝信封放入竇樂路的郵筒里。陳深清楚地記得，郵筒不遠(yuǎn)就有一處叫作鴻德堂的基督教堂，因為那教堂黃顏色的屋頂上，老是有白色的鴿子肆無忌憚地飛起來。

放郵筒會不會不安全？陳深問。不會！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做的是，盡快拿到一份汪偽清鄉(xiāng)計劃實施以后，毀滅性第二波打擊新四軍的“歸零”作戰(zhàn)計劃。宰相的話簡短而果斷，她站起身為自己圍上了圍巾，顯然交代完這一切她就要離開。

陳深知道，從7月份開始，汪精衛(wèi)政府的清鄉(xiāng)行動如火如荼，蘇南新四軍受挫，一個師的主力奉軍部命令北渡長江，已經(jīng)轉(zhuǎn)到江都、高郵、寶應(yīng)一帶開辟新的抗日根據(jù)地。在陳深的腦海里，這些平原與湖泊交錯的地方，都是適合油菜花狂亂生長的地方。陳深的目光抬起來，他看到李小男又和男人們在劃拳了。在舞曲聲中他聽不到李小男的聲音，卻十分清晰地看清了她夸張的手勢。陳深當(dāng)然不知道，此刻舞廳外面大雪蒼茫。在此前的三個小時里，他的頂頭上司畢忠良正在極司菲爾路55號，汪偽特工總部直屬行動隊刑訊室里親自審訊一名中共上海交通站的交通員安六三。安六三已經(jīng)皮開肉綻，像一朵綻放著奪目紅色的碩大雞冠花，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血腥味和皮膚燒焦的氣息。安六三想到了家鄉(xiāng)紹興田野的蒲公英，也想到了一直等他回家的老婆和兩個孩子。他覺得如果一輩子種種羅漢豆和小麥，搖著烏篷船去務(wù)農(nóng)也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最后他終于說，一個叫宰相的女人會和人在米高梅舞廳接頭。時間就是現(xiàn)在。說完這一切，他像是完全放松了似的，長長舒了一口氣，像一只瘟雞一樣頭一垂昏死過去。

畢忠良愣了一下。他正在用一只大號搪瓷杯喝溫過的花雕酒。他是一個有著輕度酒精依賴癥的人，如果一天不喝酒，他的整個身子會像篩子篩米一樣抖動起來。他小心地把杯中的酒全部倒進(jìn)了喉嚨，然后他伸出一雙手，在那只煨著刑具烙鐵的爐子上取暖。畢忠良看了看身邊的扁頭說，把陳深找來。

那天三輛篷布車就候在直屬行動隊的院子里。每輛車邊都站了九個人，畢忠良穿著大衣在雪地里來回踱步。扁頭跑來告訴他，沒有找到陳深。畢忠良就有些生氣，陳深是他手下一分隊的隊長，也是一個令他不能省心的兄弟。他想了想，抬頭看看漫無邊際的雪在空中扭過來扭過去地飛舞，像是被風(fēng)吹散的瀑布一樣。畢忠良的脖子上落下了雪，雪很快融化，讓他感到了一陣沁涼。畢忠良縮了縮脖子對著天空說，米高梅。

貳

在陳深如弄堂般狹長的目光中，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宰相大步穿過了舞池向門口走去。而突然涌進(jìn)來的一群黑衣人顯然發(fā)現(xiàn)了穿黑色呢子大衣的高挑女人，有四五個人迅速地圍了上來。陳深猛地站起，他向宰相沖去的時候，宰相正在包里摸槍。也正因為她的摸槍，隨即有一名特工一槍擊中了她的腿。舞女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她已經(jīng)走到了門邊，門晃了一晃，宰相晃到了舞廳門外。正在熱烈地劃拳的李小男被槍聲驚醒，手里舉著的杯子果然掉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音中，她愣愣地看著一個穿黑大衣的女人閃出了旋轉(zhuǎn)門，隨即幾名漢子也跟著旋風(fēng)一樣沖了出去。那天陳深就站在舞廳旋轉(zhuǎn)門的門口直喘氣。他看到宰相站在馬路上路燈下的雪地中，已經(jīng)被特工們團團圍住。宰相后退了一步，再后退一步，退到燈柱邊就無路可退了。穿著灰色大衣的畢忠良手插在口袋里，迎著稀疏飄落的雪一步步走向宰相。他在宰相面前站定了，仔細(xì)地凝視著宰相，話卻是對手下的特工說的。他說，舞廳里的人一個也不許走。

那天陳深就站在舞廳屋檐下，看到宰相仿佛是向舞廳門口回頭望了一眼，那一眼中有一萬句話想說而沒法說。一聲槍響，宰相的身子在路燈下旋轉(zhuǎn)了一個圈，黑色大衣旋出一朵碩大的黑色的花，然后倒在雪地里。陳深聽到了一聲尖叫，他扭頭的時候看到舞廳門口圍觀的人群中，李小男因為驚嚇過度而暈倒在地。陳深顧不了那么多，他迅速地向宰相奔去。在路燈的光暈下，他看到了一灘血紅，一身黑色呢子大衣，以及一地的白雪。這紅黑白構(gòu)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圖案。陳深看到宰相手中握著的那把“掌心雷”，那是一把十分小巧的槍牌櫓子，有效射程只有三十米，這種不太具有攻擊性的槍支，基本上只能用來防身和自殺。

所有特工遠(yuǎn)遠(yuǎn)地圍成了一個圈，沒有人上前。只有陳深沖到了宰相身后，他在雪地里半跪下來，手慢慢伸過去，探著宰相的鼻息。宰相顯然已經(jīng)開槍自殺，她握槍的手也是半攤著的，手心還有些紅潤。陳深的目光停留在一只白金殼懷表上，他趁人不注意迅速地扯下了那只懷表，緊握在掌心里。陳深的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卻沒有逃過畢忠良的眼睛。畢忠良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嘆了一口氣。他慢慢地喀嚓喀嚓地踩著積雪走了過來，站在陳深的背后說，我在隊部一直沒有找到你。本來這次行動是你們一分隊的任務(wù)。

陳深沒有說話，他站直身子，看到舞廳旋轉(zhuǎn)門的門口嚇暈了的李小男已經(jīng)被人扶進(jìn)了舞廳。他抬頭望了一眼漫天的在路燈的光暈下顯得異常清晰的飛雪，突然覺得人生像一場電影一樣正式開始了。許多雪花落在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嘴唇上，讓他感到一片一片的清涼。他聽到畢忠良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舞廳門口的舞客給我全部趕回舞廳去！

兩名特工拖住宰相的腳，一直往前拖去。陳深望著雪地上拖出來的一條黑色印子，像通往前方未知的一條漫長的路。陳深跟著畢忠良回到了溫暖如春的舞廳，舞廳里的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著。畢忠良一言不發(fā)地來回踱著步，他像是很冷的樣子，挑了一張金絲絨沙發(fā)坐了下來。然后舞廳的謝大班扭著碩大的屁股走了過來，她走到畢忠良面前說，畢隊長，公干哪？

畢忠良的身體仿佛因冷而顫抖起來，他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但卻什么話也沒有說。

一壺溫好的酒放在了畢忠良面前的桌子上。謝大班親自為畢忠良斟酒，一杯酒下肚，畢忠良很快就不顫抖了，他甚至有點兒精神抖擻的味道。這時候李小男醒了過來，她衣衫不整像一棵被曬癟的白菜一樣，雙腿半掛在一張椅子上。陳深走了過去說，不要怕，這兒的事和你無關(guān)。

你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嗎？陳深懵然的目光拋向那些螞蟻一樣不知所措的舞客：我說過什么了？李小男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她為自己點了一根煙。她把一口煙熟練地吐在陳深臉上說，你上次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的。你娶我吧，哪怕是個妾。那時候我喝醉了。

喝醉就可以亂說話嗎？幾名聽到對話的特工惡毒地笑了起來，他們望著一分隊隊長陳深像木頭人一樣坐在李小男吐出的一堆煙霧中。畢忠良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他們止住了笑。那天畢忠良一共帶走了八名共黨嫌疑分子，所有剩下的舞客都膽戰(zhàn)心驚地站成一堆。畢忠良后來起身走到了那堆舞客面前，他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說，繼續(xù)跳吧。沒人敢繼續(xù)跳。這些舞男舞女們看著八個嫌疑人像一串帶魚一樣靜寂無聲地走向舞廳門口。嫌疑人中一名小胡子舞客突然用尖細(xì)的聲音喊了一聲，到舞廳白相有啥個罪名？

扁頭抓起一張凳子，重重地砸在小胡子頭上。凳子像突然散架的骨頭落了一地，小胡子隨即倒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不敢再說一句話，小胡子迅速地被兩名特工扶起，搖搖晃晃地像喝醉一般向外走去。

從米高梅回舞廳的路上，陳深一直坐在畢忠良的車?yán)铩Ｋ麄兊能囎痈谝惠v篷布軍車的后面。陳深知道那八名嫌疑人全部都裝在篷布車內(nèi)。畢忠良陰著一張臉坐在后排一言不發(fā)，他一向都不是一個話多的人。順著兩條雪亮的車燈光，陳深望著車窗外漫天飛雪，覺得車子在雪地中的緩慢前行，就像是在開往另一個安靜的被雪掩埋的世界，或者是開往了他和畢忠良的從前歲月。他眼前浮現(xiàn)起和畢忠良在杭州新兵訓(xùn)練處一起集訓(xùn)新兵的往事，那是春天，所有的花都在訓(xùn)練營的野地上放肆地開放。他還和畢忠良一起在江西圍剿過赤匪，那時候畢忠良的頭部被彈片劃過，掀掉了一塊頭皮昏死過去。理發(fā)師出身的陳深把他背下戰(zhàn)場，在野戰(zhàn)醫(yī)院又親自為他理去血肉模糊的頭發(fā)后，由醫(yī)生包扎傷口。畢忠良醒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隔壁病床上坐著的陳深一雙熬紅的眼。陳深手里玩著理發(fā)剪刀，聲音低沉地說，你要是救不過來，那我就白費力氣把你背下陣地了。

陳深是諸暨人，一直說起他的諸暨老鄉(xiāng)蔣鼎文。蔣鼎文是第四集團軍司令，陳深就說這蔣司令是自己的嫡親表兄。畢忠良當(dāng)他吹牛，但是從不點破。每次下雨以前，畢忠良的頭皮都會隱隱發(fā)麻，他就會想，這條命其實是陳深從戰(zhàn)場上撿回來的，像撿一只麻袋，或者撿一條路邊的狗一樣撿回來的。后來是畢忠良動員陳深，兩個人先后從國軍陣營中投了汪，他又把陳深引薦到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特務(wù)委員會特工總部。陳深出現(xiàn)在總部的兩個頭子丁默邨和李士群面前時，兩個人都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陳深看。看了很久以后，李士群問，你有啥特長。

陳深掏出了那把理發(fā)剪刀，在手心里眼花繚亂地轉(zhuǎn)了起來說，我會剃頭。李士群和丁默邨相視笑了。陳深也笑了，認(rèn)真地說，我爹其實不想讓我學(xué)剃頭，他想讓我當(dāng)國文教員。可是我國文不行的。陳深邊說邊探頭望向窗外。窗外陽臺欄桿上的一盆晏飯花開得十分瘋狂，觸目驚心的細(xì)碎紅色像是盛開的鮮血。大操場上，一名特工牽著的黑背德國狼犬拖著一條拖把一樣的尾巴，目光陰險地慢吞吞走過。沒有一絲風(fēng)，陳深覺得空氣像灌了鉛一樣沉悶，這時候一聲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女人的慘叫聲傳了過來。他突然想，這個正在受刑的女人，有沒有丈夫和孩子？

陳深看到兩道車燈像棍子一樣刺向沒有邊際的雪的世界。他喜歡這個寒冷的天氣，他真想讓雪把整輛車都埋葬了，那么雪以下的世界一定是安靜的。

一言不發(fā)的畢忠良忽然開口了，他說，拿出來！陳深把貼身口袋里溫?zé)岬陌捉饸驯砟昧顺鰜恚坏疆呏伊嫉氖稚稀．呏伊即蜷_懷表，瞄了一眼把懷表還給了陳深。他嘆了一口氣說，你的毛病就是太貪財了，這不好。

陳深笑了。陳深說你知道的，我花錢的地方多。畢忠良說，你的錢全花在女人身上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三天兩頭去米高梅！你還經(jīng)常找剛才那個嚷著要嫁你的什么明星公司的三流演員！陳深說，我只當(dāng)她兄弟。畢忠良說，鬼才信你呢！女人是禍水，小心引禍上身。陳深望著車外茫茫的雪陣，突然充滿傷感地說，人總是要死的，死之前不闖點兒禍，多沒勁啊。這一個安靜的夜晚，陳深在自己的房間里開亮了臺燈。他在臺燈下打開白金殼懷表，那指針像心臟一樣在不停地走動。陳深小心而專注地為懷表添油，像一名稱職的鐘表匠。然后他把白金殼懷表放在了臺燈下的一小片光影里，轉(zhuǎn)身離開寫字桌前的時候，他輕聲說，安息吧，宰相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