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懵懂少年時:天生灑脫,豪放,有勁
- 不因畏難而擱筆:回憶老舍(百年中國記憶·文化大家)
- 羅常培等
- 9180字
- 2020-11-25 11:17:18
老舍與小楊家胡同
王銘珍
在新街口南大街路東,護國寺街以北,有一條小胡同,叫小楊家胡同,它從前叫小羊圈胡同。別瞧胡同小,不起眼兒,可它在京城卻是大有名氣的。
您看過老舍先生的名著《四世同堂》嗎?它的主人公就住在小羊圈胡同。主人公是虛構的人物,可小羊圈胡同卻是真有其地的,光緒年間出版的北京地圖此處標注為羊圈胡同,因同別處羊圈胡同重名,遂改為小羊圈胡同。
小羊圈胡同是一條很特別的胡同。它不像北京通常的街道那樣橫平豎直,而是彎彎曲曲拐了五道彎。它的形狀像一個歪脖葫蘆,整條胡同長不過百米,是由葫蘆嘴、葫蘆脖、葫蘆胸、葫蘆肚四個部分組成。胡同開始處寬不足1.4米,直到進入葫蘆胸和葫蘆肚部分,才寬闊起來,也才有了人家,總共有10個門牌。有些住房還依然保持著清朝的風貌:清水脊的門樓、街門上的六角門鈸、門墩上的石獸以及整整齊齊的舊式四合院。
老舍先生早年曾在小羊圈胡同8號居住過,老舍故居位于葫蘆肚,街門坐南朝北,磚木結構,青磚灰瓦。進院是倒下臺階,院子不大,有一棵大棗樹和一棵臭椿樹。老舍先生說:“小羊圈,說不定,這個地方在當初或者真是個羊圈。”并且說“葫蘆胸,葫蘆肚”大概就是羊圈。
19世紀末20世紀初,小羊圈胡同里是下等人居住的地方。時隔不久,葫蘆肚小空場的兩棵大槐樹下,就有一個集市,集市一過相當安靜。夏天,槐樹上垂絲而下的綠槐蟲在微風中打著秋千,偶爾招來一兩個孩子,觀看它們吐絲表演;冬天,寒冷的北風卷著枯葉敗草呼嘯而過,往每家窗臺上送幾堆灰褐色細土摞起來的小包包。空場之中,難得看見幾個人影。光緒二十五年(1899)二月二日晚,老舍就誕生在小羊圈最靠東南的一個小院子,一個屬滿族正紅旗下的貧苦家庭里,當時家人為他起了一個相當喜慶的名字——舒慶春,表示慶祝早春到來的意思。
14歲之前,舒慶春一直住在小羊圈胡同。他早年喪父,母親沒有奶水,靠往漿子里加一點糕干把他喂大。母親和小姐姐一天到晚忙著替人家做活洗衣服。孤獨、寂寞和清苦伴隨著他的整個童年。小羊圈和小羊圈東南角上那個小院子便是他的活動場所。院外的大槐樹、院內的石榴樹和歪歪擰擰的棗樹是他不會說話的好伙伴。他沒有玩具,南屋里翻出來的染紅顏色的羊拐和幾個磕泥餑餑的模子成了他僅有的寶貝,小羊圈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深深地融進他的血液里,以至多少年后,無論在哪里,只要一閉眼,小羊圈和那個小院子就真切地回到眼前。他永遠忘不了貧苦的童年和可敬可愛而又可憐的親人。
小羊圈胡同給老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他后來的寫作奠定了基礎。在老舍先生的作品中,至少有三次把小羊圈和誕生地的小院子寫了進去。最早的一次是1937年,《小人物自述》;第二次是1944年,《四世同堂》;第三次是1962年,《正紅旗下》。老舍讓作品中的人物把小羊圈當做地理背景和活動舞臺,演出一幕又一幕20世紀上半葉苦難屮國的悲壯史劇。
追憶往事常常能寫成好小說。正如老舍先生自己所說:“我們所最熟悉的社會和地方,不管是多么平凡,總是最親切的。”親切,所以產生好的作品。在老舍先生筆下,小羊圈胡同被勾畫得十分形象。“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樣直直的,或略微有一兩個彎兒,而是頗像一個葫蘆,通到大街去的,是葫蘆的嘴和脖子,很細很長,而且很臟,進了葫蘆脖子,便是葫蘆腰,還有葫蘆肚。”
小羊圈和那所小院里的一切,包括每一間房屋的陳設,在老舍作品里都有詳盡的描述。一只暖瓶或一口水缸,放在什么位置,是什么樣子,都有確切交代和精彩的記述,“在夏天,什么地方都是燙手的熱,只有這只水缸老那么冰涼的,而且在缸肚兒以下出著一層涼汗。一摸好像摸到一條魚似的,又涼又濕”。小楊家胡同8號這個院子是東西長,南北短,房子不多,老舍童年所居住的是北屋三間中靠東頭的一間。
老舍先生說:“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里還有二十多間房呢。”“大家見面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么,因為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閑話兒。愛說話的自然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老舍先生特別敬愛他的母親。他在《我的母親》一文中說:“母親生在農家,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她出嫁大概是很早。老舍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二哥與老舍。老舍是“老”兒子,生他的時候,母親已經41歲,大姐和二姐都已出了閣。為家人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老舍的記憶中,母親的手常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裳,洗一兩大綠瓦盆,她做事情絲毫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她與三姐抱著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柜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著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老舍先生童年的家境十分清貧,他說:“幼年時,中秋是很可喜的節,要不我怎么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兒爺的樣子呢?有‘兔兒爺’玩,這個節必是過得十二分來勁。”新年最熱鬧,也最沒勁,自從一記事兒起,家中就似乎很窮。爆竹總是聽別人放,他們自己是靜寂無喧嘩。記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張《王羲之換鵝》圖。每逢除夕,母親必把它從神秘的地方找出來,掛在堂屋里,姑母就給說個故事。到如今還不十分明白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只覺得“王羲之”三個字倒很響亮好聽。后來入學,讀了《蘭亭序》,老舍告訴先生,王羲之是在他的家里。
老舍先生在小羊圈胡同度過了難忘的童年,現如今這條胡同仍基本保持清末民初的風貌,一如舊觀,自然幽靜。
在老舍先生心目中,小羊圈胡同讓他印象深刻,清貧的童年生活使他終生難忘。他這樣描述當年家里的貧苦情景,“夏天做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腌白菜幫子,放點辣油”;“夜晚遇到暴雨,通宵不敢入睡,以免破舊的屋棚下塌時同歸于盡”。幼小的他還得隨時幫母親干些零活,艱辛的生活,催他早熟,他更懂得人情世故,更珍惜人間溫情,磨煉出看似隨和實則剛烈的性格,養成他以社會底層的眼光和標準觀察世界,判斷是非和決定愛憎。小羊圈胡同的歲月,給他后來的文學創作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他在西直門內大街高井胡同小學讀書時,天真活潑,灑脫豪放,有勁,把力量蘊蓄在里面而不輕易表現出來,有時也淘氣,被老師打斷了教鞭,疼得眼淚在眼睛里亂轉,也不肯掉下一滴淚珠兒或討半句饒。1912年小學畢業,靠著一位慈善家的好心,他先入北京三中,初中畢業后考入了北京師范學校。在校時,他發奮讀書,漸漸放射出光芒,宣講課常常見他演說,辯論會中十回有九回優勝,再加上文學擅長,各種學科都好,一躍就成了校長最得意的弟子。1918年他17歲時,師范學校一畢業,就當了方家胡同小學的校長。三年考核,品第特優,由學務局派赴江浙考察教育。1920年遂晉升為北郊勸學員,多次考察北郊地區的小學和私塾。在此期間,他還參加了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京師私立小學教師國語補習會等團體,熱心教育改革。1922年到天津南開學校中學部教書,次年到北京教育會任文書,同時在第一中學兼課,并在燕京大學讀書。1924年經友人推薦,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書院講授漢語和中國文學。在此期間,他陸續寫了三部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和《二馬》。
1929年,老舍結束了在英國的教學工作,繞道法、德、意等國回國,還在新加坡一所華僑中學教了半年書。1930年,他的童話作品《小坡的生日》發表,這年春天回到祖國。同年7月,到齊魯大學任教,1934年改任山東大學教授。教學之余,他繼續寫了《大明湖》《貓城記》《月牙兒》和《駱駝祥子》。老舍說過:“我能描寫大雜院,因為我住過大雜院。我能寫洋車夫,因為我有許多朋友是拉車為生的。”1946年3月,老舍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一年期滿后,繼續旅居美國。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月13日,老舍啟程回國,定居北京。從此,他以極大的熱忱從事創作和文藝曲藝的改革,歌頌新生活,歌頌新中國。他回國后的作品話劇《方珍珠》和《龍須溝》,標志著老舍創作新的里程碑。特別是《龍須溝》,鞭撻舊社會,謳歌新社會,形象地反映了“人民政府為人民”的真實感人情景,老舍因此榮獲北京市政府授予的“人民藝術家”的光榮稱號。他被推選為全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和北京文聯主席。老舍熱愛北京,熱愛西城,他寫的《紅大院》《女店員》《全家福》《茶館》《神拳》《正紅旗下》等,都是以北京為背景的。從《龍須溝》到《茶館》是老舍創造的高峰期。1966年8月24日,老舍含恨自沉于北京德勝門外太平湖。他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太平湖同他的母親在西直門內一處住所僅有一城墻之隔,他是來此尋找他的慈母來了。老舍生在西城,學在西城,事業之始也在西城,他對西城,有著特殊深厚的感情。
少年時期的老舍
劉澄清
老舍是怎樣上的學
清朝光緒年間,北京西直門內小羊圈胡同住著一家姓舒的旗人,寡母帶著三個女兒兩個兒子艱苦度日。舒母與三個女兒給人家縫窮、洗衣服,兩個兒子都在街道上做小販。幼子名叫慶春,舒母特別喜愛他。舒家有個鄰居劉財主,名壽綿,好佛行善,附近街道貧戶人都稱他劉善人。光緒三十四年(1908)時,慶春9歲,劉善人看中慶春的聰慧伶俐、天真爛漫,又很懂禮貌,認為舒家沒有讀書人,慶春這孩子將來是會成才的,應該讓他讀書。因此,劉善人與舒母商議,介紹她的幼子去上學,而且可以不用家中分文。他說,慶春是個有出息的孩子,讀成書后可為舒家增光耀祖。舒母聽了劉善人對兒子的夸獎,非常高興,于是答應了這件事。慶春聞知,手舞足蹈,非常歡喜。從此劉善人就讓慶春喊他“劉大叔”。
這位小慶春,就是后來聞名世界的大文學家老舍。
改良私塾
劉壽綿先生領著慶春來到新街口正覺寺胡同他的學弟劉厚之家(劉厚之年幼時曾在劉財主家館與劉壽綿一同讀書,因為好佛行善,附近貧戶人也稱劉厚之為劉善人)。劉厚之先生創辦了一所北京私立慈幼學校,壽綿先生給這所學校捐過款(慈幼學校是靠向北京各大財主家捐款購買教學用具的)。壽綿先生把慶春介紹給劉校長,他說慶春是貧寒家的孩子,聰明可愛,希望劉校長收下這個學生。由于壽綿先生的特別介紹,慶春進了慈幼學校,受到“特優生”的待遇,不但不收束脩,而且還由學校供給書籍和紙墨筆硯使用。
北京私立慈幼學校校址初在正覺寺胡同,以正覺寺廟內后殿為教室。后來遷移到這條胡同“六門”內,以南頭西邊的三間北房和一大片院子為固定校舍。這是劉厚之先生的私房,搬至這里可以省去付給寺廟的租金。厚之自任校長兼老師,并特請連襟李昆山中醫師為輔教漢語的老師。私立慈幼學校是仿學東洋小學校辦理的,設有漢語、修身、算術、珠算、寫字、作文和作詩詞、歌、圖畫、體操各科目。以漢語為主科,從三本小書教起,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只讀背文字,不講字詞文意;繼教四書(即《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再教古文、詩詞、子書(即老子、莊子、墨子、荀子、韓非子等),以及五經(即《詩經》《書經》《易經》《禮記》《春秋》)。這些古典文學作品都是要講解的。其他科目分為兩周或三周教學。這個學校只有30多個學生,與東洋學校的不同之處是不分年級、班次,沒有畢業期限,離校時也不發給肄業證書,上學和退學不受限制。學校設備簡陋,只有黑板、講桌、課桌凳、風琴、大珠算等物。
在學校正對教室門里的墻壁上,懸著一塊三角架板,上面放置一塊紅漆金字的木牌,有座,牌上刻著“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位”字樣。慶春來校上學第一天,首先敬拜孔圣人,即對這塊牌位磕三個頭行禮,這是重禮。然后再敬拜老師,也行重禮。以后每天早晨上學時,一進教室門就先給孔圣人作揖行禮,這是一般禮節,然后再給老師行作揖禮,然后才可以坐在課桌位上讀書。劉先生給學生講“修身”課時,第一課講“為什么要尊敬孔圣人?”他告訴學生,孔圣人是人們實行文明禮貌高貴品德的偉大神圣的典范,要求學生遵行孔圣人的教誨,聽從老師的教導,遵守校規,尊敬老師。這使學生受“尊師重道”思想的影響很深。
總之,北京私立慈幼學校既保持了中國舊學的傳統,又吸取了點東洋新學的進步。難怪老舍先生在成為文學家后,把這所學校稱作是“改良私塾”。
劉先生的得意門生
慶春在慈幼學校讀了幾年書,各科學習成績都是優等,尤以作文為出色。他異常遵守校規,品行端正,勤于校中勞動,為全校高才生,是全校同學的模范,所以劉校長視他為自己的得意門生,以“師生如父子”看待他。不僅如此,劉校長還很關心慶春的一家,對他家的貧苦生活很同情,常到他家里去照拂。舒母對劉校長視如親戚,慶春的二姐即由劉校長說媒,嫁與他在清史館的同人趙叔超(旗人)為妻。舒母深感此恩,每年節時,由家中做點食品,如臘八粥、供佛大饅頭等,親自送給劉老師。劉、舒兩家的關系非常親密。
慶春受到學校免交束脩和免費領用書本、筆墨紙張的優待,十分感謝老師的恩惠。他不僅平日對劉厚之先生畢恭畢敬,而且過年時(農歷),總要到劉先生家里去拜年磕頭行大禮。在中華民國成立后,他已離開慈幼學校,當時改革行鞠躬禮,逢到過年他仍然不斷地去給劉厚之先生拜年,而且依然行磕頭大禮。直到出國留學之前,他去劉厚之先生家辭行,還是施以大禮。由此可見,老舍先生對自己的啟蒙老師是多么的尊敬和感謝!
我稱老舍先生為“師兄”,是因為慈幼學校的校長兼老師劉公厚之就是我的父親。老舍比我大十歲,從家父的關系,我稱老舍先生為師兄。老舍師兄無論在品行方面還是學習方面都是我的榜樣。我小的時候,家父常對我說:“要向舒慶春師兄學習,才能成為有出息的人。”家父的諄諄教誨使我永遠難忘,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我一直把老舍先生作為自己學習的楷模。
關于老舍先生幼年求學的事,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故簡記之,聊以備考。
我與老舍共當年
羅常培
1909年,北平西直門大街高井胡同口上的第二等小學堂里有兩個個性不同的孩子:一個歪毛兒,生來拘謹,靦腆怯懦,計較表面毀譽,受了欺負就會哭;一個小禿兒,天生灑脫,豪放,有勁,把力量蘊蓄在里面而不輕易表現出來,被老師打斷了藤教鞭,疼得眼淚在眼睛里亂轉,也不肯掉下一滴淚珠或討半句饒。由這點稟賦的差異,便分歧了我和老舍一生的途徑。
三年小學、半年中學的共同生活,我們的差別越發顯著了。自他轉入北京師范學校后,他的光芒漸漸放射出來了。宣講所里常常見他演說,辯論會中十回有九回優勝。再加上文學擅長,各種學科都好,一躍就成了校長方還最得意的弟子,所以17歲畢業便做了方家胡同市立小學的校長,三年考績,品第特優,由學務局派赴江浙考察教育,返北平后遂晉升為北郊勸學員,我這時剛在中學畢業,迥隔云泥,對他真是羨慕不置!由于幼年境遇的艱苦,情感上受了摧傷,他總拿冷眼把人們分成善惡兩堆,疾惡如仇的憤激,正像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熱情同樣發達。
這種相反相成的交錯情緒,后來隨時在他的作品里流露著。涉世幾年的經驗,使他格外得到證明,他再不能隨波逐流地和魑魅魍魎周旋了,于是毅然決然辭掉一般認為優缺的勸學員,寧愿安貧受窘去過清苦生活。他的處女作——《老張的哲學》——大部分是取材于這個時候的見聞。
離開小學校教育界后,他便在顧孟余先生主持的北京教育會做文書,同時在第一中學兼任兩小時國語,每月收入四十幾元,抵不上從前的三分之一。但他艱苦掙扎,謝絕各方的引誘,除奉母自贍以外,還要到燕京大學去念書。一晚我到北長街雷神廟的教育會會所去看他,他含淚告訴我:
“昨天把皮袍賣掉,給老母親添制寒衣和米面了。”
我說:“你為什么不早說?我還拿得出這幾個錢來。何必在三九天自己受凍?”
“不!冷風更可吹硬了我的骨頭!希望實在支持不下去的時候,你再幫助我!”
這時檐前鐵馬被帶哨子的北風吹得叮當亂響,在彼此相對無言的當兒,便代替了我的回答。假若我再泄露一個秘密,那么,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后來所寫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戀的影兒。這一點靈感的嫩芽,也是由雷神廟的一夕談培養出來的。有一晚我從騾馬市趕回北城,路過教育會想進去看看他,順便也叫車夫歇歇腿,恰巧他有寫給我的一封信還沒有發,信里有一首詠梅花詩,字里行間表現著內心的苦悶。(恕我日記淪陷北平,原詩已經背不出來了!)從這首詩談起,他告訴了我兒時所眷戀的對象和當時情感動蕩的狀況,我還一度自告奮勇地去伐柯,到了兒因為那位小姐的父親當了和尚,累得女兒也做了帶發修行的優婆夷!以致這段姻緣未能締結——雖然她的結局并不像那篇小說描寫得那么壞。我這種歉疚,直到我介紹胡絜青女士變成舒太太的時候,才算彌補上了。
附:
年少讀書時
老舍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于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做了學生以后,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也沒有了,只剩了那個后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做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五四”給了我什么
老舍
因家貧,我在初級師范學校畢業后就去掙錢養家,不能升學。在“五四”運動的時候,我正作一個小學校的校長。
以我這么一個中學畢業生(那時候,中學是四年畢業,初級師范是五年畢業),既沒有什么學識,又須掙錢養家,怎么能夠一來二去地變成作家呢?這就不能不感謝“五四”運動了!
假若沒有“五四”運動,我很可能終身作這樣的一個人:兢兢業業地辦小學,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絕對不會忽然想起去搞文藝。
這并不是說,作家比小學校校長的地位更高,任務更重;一定不是!我是說,沒有“五四”,我不可能變成個作家。“五四”給我創造了當作家的條件。
首先是:我的思想變了。“五四”運動是反封建的。這樣,以前我以為對的,變成了不對。我幼年入私塾,第一天就先給孔圣人的木牌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后來,每天上學下學都要向那牌位作揖。到了“五四”,孔圣人的地位大為動搖。既可以否定孔圣人,那么還有什么不可否定的呢?他是大成至圣先師啊!這一下子就打亂了二千年來的老規矩。這可真不簡單!我還是我,可是我的心靈變了,變得敢于懷疑孔圣人了!這還了得!假若沒有這一招,不管我怎么愛好文藝,我也不會想到跟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有所不同的題材,也不敢對老人老事有任何批判。“五四”運動送給了我一雙新眼睛。其次是:“五四”運動是反抗帝國主義的。自從我在小學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國恥。可是,直到“五四”,我才知道一些國恥是怎么來的,而且知道了應該反抗誰和反抗什么。以前,我常常聽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這類的泄氣話,而且覺得不足為怪。看到了“五四”運動,我才懂得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運動使我看見了愛國主義的具體表現,明白了一些救亡圖存的初步辦法。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種認識就是我后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雖然我寫的并不深刻,可是若沒有“五四”運動給了我這點基本東西,我便什么也寫不出了。這點基本東西迫使我非寫不可,也就是非把封建社會和帝國主義所給我的苦汁子吐出來不可!這就是我的靈感,一個獻身文藝寫作的靈感。
最后,“五四”運動也是個文藝運動。白話已成為文學的工具。這就打斷了文人腕上的鎖銬——文言。不過,只運用白話并不能解決問題。沒有新思想,新感情,用白話也可以寫出非常陳腐的東西。新的心靈得到新的表現工具,才能產生內容與形式一致新穎的作品。“五四”給了我一個新的心靈,也給了我一個新的文學語言。
感謝“五四”,它叫我變成了作家,雖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