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正當時:無論到何處,總有人惦念
- 不因畏難而擱筆:回憶老舍(百年中國記憶·文化大家)
- 羅常培等
- 25936字
- 2020-11-25 11:17:18
武術老師馬永奎
周長風
1992年10月,我們結識了濟南無線電六廠退休工人陳慶云,交談中得知,他的外祖父即是老舍在濟南時的武術老師,名叫馬永奎。
在陳慶云家里,我們見到了1934年老舍贈送馬永奎的一把折扇,上用略帶魏碑意味的小隸書寫其隨馬永奎習武的經過。經仔細鑒定,確屬老舍親筆佚文,十分珍貴。現加以標點,照錄如下:
去夏患背痛,動轉甚艱。勤于為文,竟日伏案,蹇為病根。十年前曾習太極與劍術,以就食四方,遂復棄忘。及病發,謀之至友陶君子謙,謂“健身之術莫若勤于運動,而個人運動莫善于拳術”,遂薦馬子元先生,魯之名家也。初習太極,以活腰腳,繼以練步,重義潭腿,查拳、洪拳、六路短拳等,藉廣趣味,兼及槍劍與對擊,多外間鮮見之技。一歲終,已得廿余套。每日展起自習半時許,體熱汗下,食欲漸增,精神亦旺。子元先生教授有方,由淺入深,不求急效,亦弗吝所長,良可感也。端陽又近矣,書扇以贈。書法向非所長,久乏練習,全無是處,藉示激感耳。二十三年端節前三日書奉。
子元先生正教
舒舍予
折扇另一面為當時山東大名鼎鼎的山水畫家關友聲所繪潑墨山水,上題“空山新雨后,峭壁掛飛泉。子元先生正之”。老舍與關友聲乃好朋友,想來是老舍請關友聲畫此,以贈馬永奎的。
關于文中提到的陶子謙,查不到任何文字資料。據對濟南掌故知之甚詳的張稚廬先生講,陶當時似在司法界供職,亦擅拳術,并著有一本拳術方面的書,書前有曾任國民黨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的題詞。我曾寫信給老舍的公子、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舒乙先生,請他詢問令堂。他回信說:“關于陶先生也所知甚少。”又說:“母親知道馬師傅,但回憶不起更多的事。”
馬永奎,字子元,回族,濟南人,生于1893年,自幼習武,后入山東冠縣人楊鴻修門下,得楊氏查拳真傳,其槍術尤為超群,有“山東一桿槍”之美譽。
馬永奎的徒弟、濟南市京劇團武生演員馬文寬對筆者講,其師用的槍豎起約兩人高,槍桿有茶碗口粗細,使起來稱得上神出鬼沒,這桿槍至今仍為其后人珍藏。馬永奎名重一時,所以外地來濟南演出的京劇武生演員大都同他謀面以請教。據說,蓋叫天曾與之就《武松打店》里的甩攮子進行過切磋。山東著名京劇武生袁金凱是他的入室弟子。
當時,馬永奎集中教授眾多徒弟,而對老舍則親臨其在南新街的寓所個別傳授。1933年底,老舍在《一九三四年計劃》一文中寫道:“提到身體,我在四月里忽患背痛,痛得翻不了身,許多日子也不能‘鯉魚打挺’。缺乏運動啊。籃球足球,我干不了,除非有意結束這一輩子。于是想起了練拳。原先我就會不少刀槍劍戟——自然只是擺樣子,并不能去廝殺一陣。從五月十四開始又練拳,雖不免近似義和團,可是真能運動運動。因為打拳,所以起得很早;起得早,就要睡得早;這半年來,精神確是不壞,現在已能一氣練下四五趟拳來。”上面一段可以與題扇文互相印證,互為補充。
贈折扇的這一年秋天,老舍離開濟南去青島山東大學任教,將沙發、方凳等家具留給馬永奎(方凳今日尚存),并贈送一方端硯和一只大象形香爐。馬永奎帶徒弟前往火車站送行。
到青島后,老舍仍堅持習武,書房里也設著兵器架。他每天差不多總是7點起床,漱洗過后便到院中去打拳,遇上雨或雪,就在屋里練練小拳。練上幾趟,臉上微紅,背上見汗,感到渾身舒坦,于是收起架勢,又去澆花。1936年農歷除夕,在山東大學辭舊迎新晚會上,他還登臺獻藝,表演一套槍法,博得師生員工滿堂喝彩。
1937年夏,抗日戰爭爆發。日軍陸戰隊隨時可能攻占青島,我方亦可能拆毀膠濟鐵路以阻敵進攻。為了避免陷于死地,8月,老舍重返齊魯大學,行前將刀槍劍戟全都忍痛扔下。11月,日本侵略軍逼近濟南,老舍毅然離開妻小,只身奔赴武漢參加抗戰。陳慶云講,他曾見過老舍走后給馬永奎的來信,上面說坐火車一路上沒有座位,多虧了跟子元先生習武,得以身強體健,才支撐了下來,否則早累趴了。這段記憶與老舍《八方風雨》里的記述是大致相符的。陳慶云還講,原先家中珍藏多封老舍信札,俱失散了,已無處尋覓。
最近,我查到1937年3月2日濟南《中報》上刊登的一篇關于老舍的文章,其中寫道:“在濟南的時候,他跟著一位練國術的走江湖朋友很認真地學過很久摸魚式似的太極拳。”馬永奎新中國成立前當過保鏢闖蕩江湖,新中國成立后,先是在街頭綴鞋,后到鑄字機廠當工人,空懷絕技卻毫無用武之地,偶爾也義務向青年人傳授幾套招數。曾有人聽到他不無自豪地說:“老舍還是我的徒弟哪!”在社會大變動時期,有人被推上浪峰,有人被拋入波谷,時勢造就了英雄,也往往毀滅了英才。從歷史的眼光看,這是令人嘆息又無可奈何的事。馬永奎于80年代初去世。
隨馬永奎習武后,老舍心得頗多,遂萌生了創作欲望,想寫一部十幾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他寫題扇文的這年春天,將大體構思告訴了上海主編《良友文學叢書》的趙家璧,“內中的主角是兩位鏢客,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可是到末了都死于手槍之下”。趙家璧很感興趣,表示愿意把它放入叢書之中。到青島后,老舍在寒假開始寫作,并擬名為《二拳師》。寫成五六千字,因開學而暫時擱筆。1935年春天,老舍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個短篇小說,所寫的事兒竟與《二拳師》的構思很相近,便不愿再寫了。但是老舍終究難以徹底割舍用小說反映濟南習武見聞與感受的愿望,于1936年抽取素材中最好的一段,寫成了短篇小說《斷魂槍》。其中塑造的“神槍沙子龍”,明顯有著馬永奎的身影;而從沙子龍這名字,人們自然會聯想到《三國演義》里橫槍躍馬、百戰百勝的常山趙子龍。這無疑蘊含著老舍對馬永奎的莫大尊敬。老舍自己也很喜愛《斷魂槍》,對其中刻畫的沙子龍、沙子龍的徒弟王三勝、查拳高手孫老者三個人物,他曾說道:“他們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過了許多回,所以他們都能立得住。”
1940年老舍在重慶受回教救國協會的委托,與宋之的合作編寫了四幕抗日話劇《國家至上》,主要塑造了一位“名馳冀魯,識與不識咸師稱之”的回族老拳師張老師(自稱張二)的形象。這個戲由馬彥祥執導,魏鶴齡、張瑞芳等主演,在渝上演多次,甚為成功,后又到香港、西安、蘭州、昆明等地演出,均得到回族同胞熱烈歡迎。老舍《三年寫作自述》中明確地說道:“劇中的張老師是我在濟南交往四五年的一位回教拳師的化身。”
順便說一句,《國家至上》中有個人物金四把,名字似乎很怪。清朝末年,濟南有位名聲赫赫的武術高手,也是回民,人稱金三把式,民間流傳許多他的傳奇故事。老舍跟馬永奎習武時肯定聽說過。或許金四把的起名即源于此。
胡絜青說:“老舍生前時常懷念山東,一直想去山東看望老朋友們,因為忙,可又一直未能如愿。”
青島逸事
曲鳳官
真誠的祝福
1936年秋,在山東大學任教的蕭滌非將要結婚,卻忽然被校方解聘,不得不在結婚當天離開青島南下。就在蕭滌非夫婦乘坐的列車即將開動的時候,車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喊聲:“滌非!”蕭滌非驚奇地發現來者竟是老舍。只見他右手拎著手杖,左肋下夾著一本書。“滌非,弟妹,我是來參加你們婚禮的。”老舍氣喘吁吁地說著,將夾著的那本書遞上,“這是我送給你們的結婚禮物”。蕭滌非非常激動地接過來一看,才知道是剛剛印出來的老舍新著《牛天賜傳》。
老舍成了蕭滌非“婚禮”上的唯一來賓,這本《牛天賜傳》則是蕭滌非夫婦新婚收到的唯一禮物。后來,為了抗議校方無理解聘蕭滌非,老舍竟然退掉了山東大學發給他的教授聘書。
為聊城熏雞起名
1935年的一天,老舍在青島與蕭滌非下飯館小酌。蕭滌非帶去一只聊城熏雞當下酒菜。老舍品嘗后,十分好吃,便稱贊道:“別有風味,平生未曾嘗過。”當得知這種聊城熏雞尚未命名時,老舍便笑道:“這雞的皮色黑中泛紫,還有點鐵骨錚錚的樣子,不是挺像戲里那個鐵面無私的黑包公嗎?干脆,就叫‘鐵公雞’吧!”于是,這種香而不膩、別有風味的聊城熏雞,便得了個“鐵公雞”的名字。別人知道后,也都覺得恰如其分。
同樂會上作謎
30年代,老舍與洪深同時執教于山東大學。1935年,學校舉辦辭舊迎新消寒同樂會,老舍登臺舞劍,博得了陣陣掌聲。隨后,他又出謎多則,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如:“南非娃娃”,打一小說家,謎底是“黑嬰”;“臉上搽半斤粉”,打一雜志名,謎底是“太白”;“洪深”,打一時語,謎底是“水災”等等。這幾則謎語,雖系即興而作,但通俗易懂,俗而不粗,合乎謎法,受到了師生們的熱烈歡迎。
結交青島朋友
老舍在青島住了三年,結交了不少朋友,除了山東大學的同仁外,青島的本土作家杜宇、李同愈也都成為他的至交。他是早已成名的作家,但卻不以老資格自居,和當時在青島的洪深、王統照等吸收杜宇、李同愈,共同創辦了同人刊物《避暑錄話》。老舍還寫過一篇《文人》(致李同愈)的書信體散文,發表在1935年8月17日的南京報紙上。青島《民報》的杜宇更是老舍無話不談的好友,老舍在1937年4月10日的日記中寫道:“晚飯請杜宇、楊楓、孟超、式民吃‘朝天館’,大餅卷肥腸,蔥白咸菜段長三寸,飲即墨苦頭老酒,侉子氣十足。”
老舍還交了不少青島的平民朋友,朋友們也幫了他許多忙。1937年秋,日軍逼近青島,老舍先把妻孥送往濟南,獨自留下處理家當。然而他的一些有用的書籍和用品,舍不得丟掉,只好撇在青島,自己匆匆應聘去濟南齊魯大學任教。后來是他在鐵路上的一位朋友,替他把留存的主要家具和書籍運到濟南去。老舍對此非常感激,多次在文章中寫到這件事。
青島散記
史若平
1934年初秋,老舍寫完了長篇小說《牛天賜傳》,由濟南到青島。那年暑假,濟南奇熱。老舍后來回憶時寫道:“小孩拒絕吃奶,專門哭嚎,大人不肯吃飯,立志喝水!可是我得趕寫文章,昏昏忽忽,半睡半醒,左手揮扇打蒼蠅,右手握筆疾寫,汗順著手指流到紙上。”(《我怎樣寫〈牛天賜傳〉》)而青島,則是北國的一個綠洲。青山碧海,綠樹紅瓦,夏無酷暑,冬無嚴寒。老舍從暑氣逼人的濟南,到了避暑勝地的青島,他心情的愉快是可以想見的。
老舍剛到青島,就住在登州路10號,1935年春,遷到金口二路。同年末,又搬到黃縣路6號,一直住到“七七”事變之后。這后兩個地方,都離海濱不遠。
山東大學位于魚山路、大學路之間,當時的學校大門還在大學路,老舍描寫山大的環境時曾寫道:“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校之后,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肅氣象。學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松,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青島與山大》)這是老舍對山大的環境和校風的評價。出山大校門由南向東,沿著魚山路卍字會(現青島市圖書館)上坡,不遠就到了第一海水浴場。山大的師生們在晚飯后,都喜歡到海濱去散步,領略這海濱城市的壯麗景色。在這里,可以看到海面上的點點漁帆遠處淡淡的青山,以及天際色彩斑斕、瞬息萬變的晚霞。漲潮時,巨浪拍擊著巖石,濺起了沖天的飛花,奏出了雄偉的樂曲。人們漫步在海邊的松林之中,聆聽著松濤的傾訴。抒發著自己對祖國大好河山的深厚感情。這時,晚風會吹動著你的衣衫,消除你一天的疲勞。當暮色蒼茫中踏上歸途的時候,迎著你的是山間起伏的萬家燈火,像天空中的點點繁星。老舍對青島、對山大,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老舍在山東大學中文系,開設了《文學概論》和《小說作法》《歐洲文藝思潮》《外國文學史》等課程。《文學概論》這門課,老舍在齊魯大學曾開過,并且編寫了講義。這本鉛印講義,共15講,全書300多頁,11萬字,署名“舒舍予”。這是我國較早的一部文藝理論專著。從這里可以看出,老舍不僅是卓越的作家,而且還是文藝理論家。值得高興的是,這本失傳已久的講義,近年來終于找到并出版了。
老舍到山東大學任教時,才35歲,已經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寫出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小坡的生日》《大明湖》《貓城記》《牛天賜傳》等多部長篇小說,但是,這位年輕的教授,仍虛懷若谷、平易近人、兢兢業業、一絲不茍,從不以權威自居。當年山大老舍的學生張希周、王碧岑先生回憶起老舍在中文系的情景時,仍歷歷在目,感佩不已。
老舍在講《小說作法》的時候,由于他有豐富的創作經驗和精湛的表達能力,因而講起來是那樣娓娓動聽,吸引著同學們的注意力,每講一個段落,就要學生做一次練習,借此提高學生的寫作水平,了解學生的理解程度,并進而征求學生意見,改進教學方法。張希周先生對老舍先生那種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精神,至今銘刻于心。他說:“舒先生批改作業非常認真,甚至對用錯的標點符號也改正過來。對句子結構、段落層次等不妥之處,則加上眉批,再由學生自己改正。他并從中選出幾篇較好的作業,在學生中傳閱后組織討論。”
30年代山東大學學生辦了個鉛印的文藝刊物《刁斗》,老舍熱情地支持它、扶植它,關心它的成長。他為這個刊物寫稿,發表了《我的創作經驗》《讀巴金的〈電〉》等文章。有一期,他曾親自審閱、修改稿件,并做具體指導,幫助學生提高刊物質量。
由于老舍誨人不倦、平易近人,加之他學識淵博、談吐幽默、詼諧,并饒有風趣,因而同學們都愿意和他接近,并登門拜訪,師生關系親密無間。王碧岑先生至今還記得老舍關心他健康的一件事:“一次我上老舍先生家,先生聽說我患腰疾,便毫不猶豫地把他從北平同仁堂購買的狗皮膏藥拿出來給我貼,并告訴我同仁堂藥店的地址,這使我由衷地感激他。”
老舍不僅樂于同青年學生交朋友,而且樂于同小商販、洋車夫交朋友。一位30年代曾經住在濟南南新門附近的老大娘告訴我,在齊魯大學校門口,經常可以看到老舍買烤地瓜吃,同洋車夫、小商販聊天、拉家常,了解他們的生活和遭遇。張希周先生告訴我,在青島山東大學,他就多次遇到舒先生在課后回家的路上,同這些下層的人打招呼,邊走邊談。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同這些下層小民為伍,這在當時有些人眼里,是有失“尊嚴”的。有的人曾問老舍:“舒先生,這些都是你的朋友嗎?”老舍笑答:“是朋友,也是老師。這些人每天掙扎在饑餓線上,他們都有自己的悲慘遭遇和性格。通過同他們的接觸,使我對人生有進一步的了解。”這些,大概就是老舍作品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強大的生命力的主要因素吧。
老舍在山東大學期間,還做了好幾次學術講演。如1934年10月的《中國民族的力量》中,肯定了中國人民的吃苦耐勞,在開發南洋中做出的犧牲。從中得出了“中國人與其他民族相比較,的確是偉大”的結論。同年11月和1936年1月,又寫作了《詩與散文》和《文藝中的典型人物》等學術講演。
老舍是十分勤奮的。他在山東大學兩年中,以教書為職業,盡到了自己的教授職責,同時,他又沒有忘記自己是作家,應當盡到自己的社會職責。在這期間,他先后編定了兩個短篇小說集:《櫻海集》和《蛤藻集》。這兩本書名,都有濃厚的青島味兒。編《櫻海集》時,老舍在陽臺上,既可賞櫻花,又可觀大海,故名《櫻海集》。此外,老舍還編了另一本談創作經驗的《老牛披車》。
1935年暑假,老舍、王亞平、王統照、吳伯簫、孟超、洪深、趙少侯、臧克家等12人,在青島發起創辦《避暑錄話》,作為《青島民報》的一個副刊單獨發行。第一次會議是在洪深家里開的,洪深當時是山大外文系主任。他執筆寫的《發刊詞》,是意味深長的。他寫道,他們12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有閑者;沒有一個人是特為來青島避暑的”。然而,“我們必須避暑!”“否則他們有沸騰著的血,煎焦著的心,說出的‘話’,必然太熱,將要使得別人和自己,都感到不快,而不可以‘錄’了。”這就是說,《避暑錄話》是避開國民黨反動派的淫威,為了便于出版,在文字上適當降溫。如果話說得太熱,就會被檢查官老爺的剪刀剪掉,便無法“錄”下來了。因此,不能不利用曲筆。這是一種巧妙的斗爭方式。該刊從7月中旬創刊到9月中旬結束,兩個月中整整出了10期。
附:
初到英國
老舍
那時候,我的英語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也不像德語,細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的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里,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可也把他們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
給它個死不下船,還有錯兒么?!反正船得把我運到倫敦去,心里有底!
果然一來二去的到了倫敦。船停住不動,大家都往下搬行李,我看出來了,我也得下去。什么碼頭?顧不得看;也不顧得問,省得又招人們眨眼。檢驗護照,我是末一個——英國人不像咱們這樣客氣,外國人得等著。等了一個多鐘頭,該我了。兩個小官審了我一大套,我把我心里明白的都說了,他倆大概沒明白。他們在護照上蓋了個戳兒,我“看”明白了:“準停留一月Only。”(后來由學校呈請內務部把這個給注銷了,不在話下)管它Only還是“哼來”,快下船哪,別人都走了。敢情還得檢查行李呢,這回很干脆:“煙?”我說“no”;“絲?”又一個“no”。皮箱上畫了一道符,完事。我的英語很有根了,心里說。看別人買車票,我也買了張;大家走,我也走;反正他們知道上哪兒。他們要是走丟了,我還能不陪著么?上了火車,火車非常的清潔舒服。越走,四外越綠,高高低低全是綠汪汪的。太陽有時出來,有時進去,綠地的深淺時時變動。遠處的綠坡托著黑云,綠色特別的深厚。看不見莊稼,處處是短草,有時看見一兩只搖尾食草的牛。這不是個農業國。
走著走著,綠色少起來,看見了街道房屋,街上走動著紅色的大汽車。再走,凈是房屋了,全掛著煙塵,好像熏過了的。倫敦了,我想起幼年所讀的地理教科書。
車停在Cannon Street。大家都下來,站臺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聲音與姿式各有不同。我也慢條斯理的下來;上哪兒呢?啊,來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我招手呢。他的中國話比我的英語應多得著九十多分。他與我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車站去;有了他,上地獄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車到了Liverpool Street。這是個大車站,把行李交給了轉運處,他們自會給送到家去。然后我們喝了杯啤酒,吃了塊點心。車站上,地道里,轉運處,咖啡館,給我這么個印象:外面都是烏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潔有秩序。后來我慢慢看到,英國人也是這樣。臉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會講話。他們慢,可是有準。易教授早一分鐘也不來;車進了站,他也到了。他想帶我上學校去,就在車站的外邊。想了想,又不去了,因為這天正是禮拜。他告訴我,已給我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許地山在一塊兒。我更痛快了,見了許地山還有什么事作呢,除了說笑話?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給我找了房。這雖在“大倫敦”之內,實在是屬Hertfordshire,離倫敦有十一里,坐快車得走半點多鐘。我們就在原車站上了車,趕到車快到目的地,又看見大片的綠草地了。下了車,易先生笑了。說我給帶來了陽光。果然,樹上還掛著水珠,大概是剛下過雨去。
正是九月初的天氣,地上潮陰陰的,樹和草都綠得鮮靈靈的。由車站到住處還要走十分鐘。街上差不多沒有什么行人,汽車電車上也空空的。禮拜天。街道很寬,鋪戶可不大,都是些小而明潔的,此處已沒有倫敦那種烏黑色。鋪戶都關著門,路右邊有一大塊草場,遠處有一片樹林,使人心中安靜。
最使我忘不了的是一進了胡同:Carnarvon Street。這是條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路邊上還有些流水,因剛下過雨去。兩旁都是小房,多數是兩層的,瓦多是紅色。走道上有小樹,多像冬青,結著紅豆。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種著花草,我看見了英國的晚玫瑰。窗都下著簾,綠蔓有的爬滿了窗沿。路上幾乎沒人,也就有十點鐘吧,易教授的大皮鞋響聲占滿了這胡同,沒有別的聲。那些房子實在不是很體面,可是被靜寂,清潔,花草,紅綠的顏色,雨后的空氣與陽光,給了一種特別的味道。它是城市,也是村莊,它本是在倫敦作事的中等人的居住區所。房屋表現著小市民氣,可是有一股清香的氣味,和一點安適太平的景象。
將要作我的寓所的也是所兩層的小房,門外也種著一些花,雖然沒有什么好的,倒還自然;窗沿上懸著一兩枝灰粉的豆花。房東是兩位老姑娘,姐姐已白了頭,胖胖的很傻,說不出什么來。妹妹作過教師,說話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妹妹很尊敬易教授,并且感謝他給介紹兩位中國朋友。許地山在屋里寫小說呢,用的是一本油鹽店的賬本,筆可是鋼筆,時時把筆尖插入賬本里去,似乎表示著力透紙背。
房子很小:樓下是一間客廳,一間飯室,一間廚房。樓上是三個臥室,一個浴室。由廚房出去,有個小院,院里也有幾棵玫瑰,不怪英國史上有玫瑰戰爭,到處有玫瑰,而且種類很多。院墻只是點矮矮的木樹,左右鄰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里的院中還有幾株梨樹,掛了不少果子。我說“左右”,因自從在上海便轉了方向,太陽天天不定由哪邊出來呢!
這所小房子里處處整潔,據地山說,都是妹妹一個人收拾的;姐姐本來就傻,對于工作更會“裝”傻。他告訴我,她們的父親是開面包房的,死時把買賣給了兒子,把兩所小房給了二女。姊妹倆賣出去一所,把錢存起吃利;住一所,租兩個單身客,也就可以維持生活。哥哥不管她們,她們也不求哥哥。妹妹很累,她操持一切;她不肯叫住客把硬領與襪子等交洗衣房;她自己給洗并熨平。在相當的范圍內,她沒完全商業化了。
易先生走后,姐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作禮拜。妹妹得作飯,只好等晚上再到教堂去。她們很虔誠;同時,教堂也是她們惟一的交際所在。姐姐并聽不懂牧師講的是什么,地山告訴我。路上慢慢有了人聲,多數是老太婆與小孩子,都是去禮拜的。偶爾也跟著個男人,打扮得非常莊重,走路很響,是英國小紳士的味兒。鄰家有彈琴的聲音。
飯好了,姐姐才回來,傻笑著。地山故意的問她,講道的內容是什么?她說牧師講的很深,都是哲學。飯是大塊牛肉。由這天起,我看見牛肉就發暈。英國普通人家的飯食,好處是在干凈;茶是真熱。口味怎樣,我不敢批評,說著傷心。
飯后,又沒了聲音。看著屋外的陽光出沒,我希望點蟬聲,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連地山也不講話了。寂靜使我想起家來,開始寫信。地山又拿出賬本來,寫他的小說。
倫敦邊上的小而靜的禮拜天。
在英國東方學院
老舍
從1924的秋天,到1929的夏天,我一直的在倫敦住了五年。除了暑假寒假和春假中,我有時候離開倫敦幾天,到鄉間或別的城市去游玩,其余的時間就都消磨在這個大城里。我的工作不許我到別處去,就是在假期里,我還有時候得到學校去。我的錢也不許我隨意的去到各處跑,英國的旅館與火車票價都不很便宜。
我工作的地方是東方學院,倫敦大學的各學院之一。這里,教授遠東近東和非洲的一切語言文字。重要的語言都成為獨立的學系,如中國語,阿拉伯語等;在語言之外還講授文學哲學什么的。次要的語言,就只設一個固定的講師,不成學系,如日本語;假如有人要特意的請求講授日本的文學或哲學等,也就由這個講師包辦。不甚重要的語言,便連固定的講師也不設,而是有了學生再臨時去請教員,按鐘點計算報酬。譬如有人要學蒙古語文或非洲的非英屬的某地語文,便是這么辦。自然,這里所謂的重要與不重要,是多少與英國的政治,軍事,商業等相關聯的。
在學系里,大概的都是有一位教授,和兩位講師。教授差不多全是英國人;兩位講師總是一個英國人,和一個外國人——這就是說,中國語文系有一位中國講師,阿拉伯語文系有一位阿拉伯人作講師。這是三位固定的教員,其余的多是臨時請來的,比如中國語文系里,有時候于固定的講師外,還有好幾位臨時的教員,假若趕到有學生要學中國某一種方言的話;這系里的教授與固定講師都是說官話的,那么要是有人想學廈門話或紹興話,就非去臨時請人來教不可。
這里的教授也就是倫敦大學的教授。這里的講師可不都是倫敦大學的講師。以我自己說,我的聘書是東方學院發的,所以我只算學院里的講師,和大學不發生關系。那些英國講師多數的是大學的講師,這倒不一定是因為英國講師的學問怎樣的好,而是一種資格問題:有了大學講師的資格,他們好有升格的希望,由講師而副教授而教授。教授既全是英國人,如前面所說過的,那么外國人得到了大學的講師資格也沒有多大用處。況且有許多部分,根本不成為學系,沒有教授,自然得到大學講師的資格也不會有什么發展。在這里,看出英國人的偏見來。以梵文,古希伯來文,阿拉伯文等說,英國的人才并不弱于大陸上的各國;至于遠東語文與學術的研究,英國顯然追不上德國或法國。設若英國人愿意,他們很可以用較低的薪水去到德法等國聘請較好的教授。可是他們不肯。他們的教授必須是英國人,不管學問怎樣。就我所知道的,這個學院里的中國語文學系的教授,還沒有一位真正有點學問的。這在學術上是吃了虧,可是英國人自有英國人的辦法,決不會聽別人的。幸而呢,別的學系真有幾位好的教授與講師,好歹一背拉,這個學院的教員大致的還算說得過去。況且,于各系的主任教授而外,還有幾位學者來講專門的學問,像印度的古代律法,巴比倫的古代美術等等,把這學院的聲價也提高了不少。在這些教員之外,另有位音韻學專家,教給一切學生以發音與辨音的訓練與技巧,以增加學習語言的效率。這倒是個很好的辦法。
大概的說,此處的教授們并不像牛津或劍橋的教授們那樣只每年給學生們一個有系統的講演,而是每天與講師們一樣的教功課。這就必須說一說此處的學生了。到這里來的學生,幾乎沒有任何的限制。以年齡說,有的是七十歲的老夫或老太婆,有的是十幾歲的小男孩或女孩。只要交上學費,便能入學。于是,一人學一樣,很少有兩個學生恰巧學一樣東西的。拿中國語文系說吧,當我在那兒的時候,學生中就有兩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一位老人是專學中國字,不大管它們都念作什么,所以他指定要英國的講師教他。另一位老人指定要跟我學,因為他非常注重發音;他對語言很有研究,古希臘,拉丁,希伯來,他都會,到七十多歲了,他要聽聽華語是什么味兒;學了些日子華語,他又選上了日語。這兩個老人都很用功,頭發雖白,心卻不笨。這一對老人而外,還有許多學生:有的學言語,有的念書,有的要在倫敦大學得學位而來預備論文,有的念元曲,有的念《漢書》,有的是要往中國去,所以先來學幾句話,有的是已在中國住過十年八年而想深造……總而言之,他們學的功課不同,程度不同,上課的時間不同,所要的教師也不同。這樣,一個人一班,教授與兩個講師便一天忙到晚了。這些學生中最小的一個才十二歲。
因此,教授與講師都沒法開一定的課程,而是兵來將擋,學生要學什么,他們就得教什么;學院當局最怕教師們說:“這我可教不了。”于是,教授與講師就很不易當。還拿中國語文系說吧,有一回,一個英國醫生要求教他點中國醫學。我不肯教,教授也瞪了眼。結果呢,還是由教授和他對付了一個學期。我很佩服教授這點對付勁兒;我也準知道,假若他不肯敷衍這個醫生,大概院長那兒就更難對付。由這一點來說,我很喜歡這個學院的辦法,來者不拒,一人一班,完全聽學生的。不過,要這樣辦,教員可得真多,一系里只有兩三個人,而想使個個學生滿意,是作不到的。
成班上課的也有:軍人與銀行里的練習生。軍人有時候一來就是一撥兒,這一撥兒分成幾組,三個學中文,兩個學日文,四個學土耳其文……既是同時來的,所以可以成班。這是最好的學生。他們都是小軍官,又差不多都是世家出身,所以很有規矩,而且很用功。他們學會了一種語言,不管用得著與否,只要考試及格,在餉銀上就有好處。據說會一種語言的,可以每年多關一百鎊錢。他們在英國學一年中文,然后就可以派到中國來。到了中國,他們繼續用功,而后回到英國受試驗。試驗及格便加薪俸了。我幫助考過他們,考題很不容易,言語,要能和中國人說話;文字,要能讀大報紙上的社論與新聞,和能將中國的操典與公文譯成英文。學中文的如是,學別種語文的也如是。厲害!英國的秘密偵探是著名的,軍隊中就有這么多,這么好的人才呀:和哪一國交戰,他們就有會哪一國言語文字的軍官。我認得一個年輕的軍官,他已考及格過四種言語的初級試驗,才二十三歲!想打倒帝國主義么,啊,得先充實自己的學問與知識,否則喊啞了嗓子只有自己難受而已。
最壞的學生是銀行的練習生們。這些都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不然也進不到銀行去——可是沒有軍人那樣的規矩與紀律,他們來學語言,只為馬馬虎虎混個資格,考試一過,馬上就把“你有錢,我吃飯”忘掉。考試及格,他們就有被調用到東方來的希望,只是希望,并不保準。即使真被派遣到東方來,如新加坡、香港、上海等處,他們早知道滿可以不說一句東方語言而把事全辦了。他們是來到這個學院預備資格,不是預備言語,所以不好好的學習。教員們都不喜歡教他們,他們也看不起教員,特別是外國教員。沒有比英國中等人家的二十上下歲的少年再討厭的了,他們有英國人一切的討厭,而英國人所有的好處他們還沒有學到,因為他們是正在剛要由孩子變成大人的時候,所以比大人更討厭。
班次這么多,功課這么復雜,不能不算是累活了。可是有一樣好處:他們排功課表總設法使每個教員空閑半天。星期六下午照例沒有課,再加上每周當中休息半天,合起來每一星期就有兩天的休息。再說呢,一年分為三學期,每學期只上十個星期的課,一年倒可以有五個月的假日,還算不壞。不過,假期中可還有學生愿意上課;學生愿意,先生自然也得愿意,所以我不能在假期中一氣離開倫敦許多天。這可也有好處,假期中上課,學費便歸先生要。
學院里有個很不錯的圖書館,專藏關于東方學術的書籍,樓上還有些中國書。學生在上課前,下課后,不是在休息室里,便是到圖書館去,因為此外別無去處。這里沒有運動場等等的設備,學生們只好到圖書館去看書,或在休息室里吸煙,沒別的事可作。學生既多數的是一人一班,而且上課的時間不同,所以不會有什么團體與運動。每一學期至多也不過有一次茶話會而已。這個會總是在圖書館里開,全校的人都被約請。沒有演說,沒有任何儀式,只有茶點,隨意的吃。在開這個會的時候,學生才有彼此接談的機會,老幼男女聚在一處,一邊吃茶一邊談話。這才看出來,學生并不少;平日一個人一班,此刻才看到成群的學生。
假期內,學院里清靜極了,只有圖書館還開著,讀書的人可也并不甚多。我的《老張的哲學》《趙子曰》與《二馬》,大部分是在這里寫的,因為這里清靜啊。那時候,學院是在倫敦城里。四外有好幾個火車站,按說必定很亂,可是在學院里并聽不到什么聲音。圖書館靠街,可是正對著一塊空地,有些花木,像個小公園。讀完了書,到這個小公園去坐一下,倒也方便。現在,據說這個學院已搬到大學里去,圖書館與課室——一個友人來信這么說——相距很遠,所以館里更清靜了。哼,希望多喒有機會再到倫敦去,再在這圖書館里寫上兩本小說!
到了濟南
老舍
濟南的馬車
到濟南來,這是頭一遭。擠出車站,汗流如漿,把一點小傷風也治好了,或者說擠跑了;沒秩序的社會能治傷風,可見事兒沒絕對的好壞;那么,“相對論”大概就是這么琢磨出來的吧?
挑選一輛馬車。“挑選”在這兒是必要的。馬車確是不少輛,可是稍有聰明的人便會由觀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馬是應當雇八個腳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強負拉人的責任?自然,剛下火車,決無意去替人家抬馬,雖然這是善舉之一;那么,找能拉車與人的馬自是急需。然而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兒,因為:第一,那僅有的幾匹頗帶“馬”的精神的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顧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帶“馬氣”的馬,本來可以將就,哪怕是只請他拉著行李——天下還有比“行李”這個字再不順耳,不得人心,惹人頭皮疼的?而我和趕車的在轅子兩邊擔任扶持,指導,勸告,鼓勵,(如還不走)拳打腳踢之責呢。這憑良心說,大概不能不算善于應付環境,具有東方文化的妙處吧?可是,“馬”的問題剛要解決,“車”的問題早又來到:即使馬能走三里五里,堅持到底不摔跟頭;或者不幸跌了一跤,而能爬起來再接再厲;那車,那車,那車,是否能裝著行李而車底兒不嘩啦啦掉下去呢?又一個問題,確乎成問題!假使走到中途,車底嘩啦啦,還是我扛著行李(趕車的當然不負這個責任),在馬旁同行呢?還是叫馬背著行李,我再背著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陪著御者與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錢雇車,而自扛行李,單為證明“三人行必有我師”,是否有點發瘋?至于馬背行李,我再負馬,事屬非常,頗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風度,是!可有一層,我要是被壓而死,那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學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隨便掉失的!不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車呢?小資產階級的邏輯,不錯;但到底是邏輯呀!第三,別看馬與車各有問題,馬與車合起來而成的“馬車”是整個的問題,敢情還有驚人的問題呢——車價。一開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趕車的,我正在向那些馬國之鬼,和那堆車之骨骼發呆之際,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搶去了。我并沒生氣,反倒感謝他的熱心張羅。當他把行李往車上一放的時候,一點不冤人,我確乎聽見嘩啦一聲響,確乎看見連車帶馬向左右搖動者三次,向前后進退者三次。“行啊?”我低聲的問御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從濟南走到德國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懷疑他,只好以他的話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為平他的氣,趕快問:“到——大學,多少錢?”他說了一個數兒。我心平氣和的說:“我并不是要買貴馬與尊車。”心里還想:“假如弄這么一份財產,將來不幸死了,遺囑上給誰承受呢?”正在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體,全由車中飛出來了。再一看,那怒氣沖天的御者一揚鞭,那瘦病之馬一掀后蹄,便軋著我的皮箱跑過去。皮箱一點也沒壞,只是上邊落著一小塊車輪上的膠皮;為避免麻煩,我也沒敢叫回御者告訴他,萬一他叫“我”賠償呢!同時,心中頗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馬”,哪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數步之遙呢。
幸而××來了,帶來一輛馬車。這輛車和車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馬是白色的,雖然事實上并不見得真白,可是用“白馬之白”的抽象觀念想起來,到底不是黑的,黃的,更不能說一定準是灰色的。馬的身上不見得肥,因此也很老實。韁,鞍,肚帶,處處有麻繩幫忙維系,更顯出馬之穩練馴良。車是黑色的,配起白馬,本應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濟南的太陽光為何這等特別,叫黑白的相配,更顯得暗淡灰喪。
行李,××和我,全上了車。趕車的把鞭兒一揚,吆喝了一聲,車沒有動。我心里說:“馬大概是睡著了。馬是人們最好的朋友,多少帶點哲學性,睡一會兒是常有的事。”趕車的又喊了一聲,車微動。只動了一動,就又停住;而那匹馬確是走出好幾步遠。趕車的不喊了,反把馬拉回來。他好像老太婆縫補襪子似的,在馬的周身上下細膩而安穩的找那些麻繩的接頭,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鐘吧,馬與車又發生關系。又是一聲喊,這回馬是毫無可疑的拉著車走了。倒叫我懷疑:馬能拉著車走,是否一個奇跡呢?
一路之上,總算順當。左輪的皮帶掉了兩次,隨掉隨安上,少費些時間,無關重要。馬打了三個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車窗上一次,好在沒受傷。跟××頂了兩回牛兒,因為我們倆是對面坐著的,可是頂牛兒更顯著親熱;設若沒有這個機會,兩個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腦門頂腦門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學的時候,我摹仿著西洋少女,在瘦馬臉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謝他叫我們得以頂牛的善意。
濟南的洋車
上次談到濟南的馬車,現在該談洋車。
濟南的洋車并沒有什么特異的地方。坐在洋車上的味道可確是與眾不同。要領略這個味道,頂好先檢看濟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罵了車夫,或誣蔑濟南洋車構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檢看道路的時候,請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門外確有寬而平的馬路一條,但不能算作國粹。假如這檢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請別忘了拿個燈籠,踏一腳黑泥事小,把腳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間墊石,兩旁鋪土的。土,在一個中國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細膩,晴日飛揚,陰雨和泥的,沒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塊,只好說一言難盡吧。假如你是個地質學家,你不難想到:這些石是否古代地層變動之時,整批的由地下翻上來,直至今日,始終原封沒動;不然,怎能那樣不平呢?但是,你若是個考古家,當然張開大嘴哈哈笑,濟南真會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塊石頭沒有多少年的歷史!社會上一切都變了,只有你們這群老石還在這兒鎮壓著濟南的風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愛這些石路,因為塊塊石頭帶著慷慨不平的氣味,且滿有幽默。假如第一塊屈了你的腳尖,哼,剛一邁步,第二塊便會咬住你的腳后跟。左腳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腳會緊跟著滑溜出多遠,早有一塊中間隆起,稜而膩滑的等著你呢。這樣,左右前后,處處是埋伏,有變化;假如哪位浪漫派寫家走過一程,要是幸而不暈過去,一定會得到不少寫傳奇的啟示。
無論是誰,請不要穿新鞋。鞋堅固呢,腳必磨破。腳結實呢,鞋上必來個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腳姑娘太太們,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驚異!
在這種路上坐汽車,咱沒這經驗,不能說是舒服與否。只看見過汽車中的人們,接二連三的往前躥,頗似練習三級跳遠。推小車子也沒有經驗,只能想到:設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險,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車子,一定有一個碎了的。
洋車,咱坐過。從一上車說吧。車夫拿起“把”來,也許是往前走,也許是往后退,那全憑石頭叫他怎樣他便得怎樣。濟南的車夫是沒有自由意志的。石頭有時一高興,也許叫左輪活動,而把右輪抓住不放;這樣,滿有把坐車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車坐一會兒人的希望。
坐車的姿式也請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氣君子,挺著脖子正著身,好啦:為維持脖子的挺立,下車以后,你不變成歪脖兒柳就算萬幸。你越往直里挺,它們越左右的篩搖;濟南的石路專愛打倒挺脖子,顯正氣的人們!反之,你要是縮著脖子,懈松著勁兒,請要留神,車子忽高忽低之際,你也許有鬼神暗佑還在車上,也許完全搖出車外,臉與道旁黑土相吻。從經驗中看,最好的辦法是不挺不縮,帶著彈性。像百碼決賽預備好,專候槍聲時的態度,最為相宜。一點不松懈,一點不忽略,隨高就高,隨低就低,車左亦左,車右亦右,車起須如據鞍而立,車落應如鯉魚入水。這樣,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實在安全,而且練習慣了,以后可以不暈船。
坐車的時間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適宜坐車的時候是犯腸胃閉塞病之際。不用吃泄藥,只須在飯前,喝點開水,去坐半小時上下的洋車,其效如神。飯后坐車是最冒險的事,接連坐過三天,設若不生胃病,也得長盲腸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車為是,因沒有一個時間是相宜的。
末了,人們都說濟南洋車的價錢太貴,動不動就是兩三毛錢。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這種石路上拉車,給你五塊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濟南一些事兒
由前兩段看來,好像我不大喜歡濟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愛“看”,看了,能不發笑嗎?天下可有幾件事,幾件東西,叫你看完而不發笑的?不信,閉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說別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對呀,喜悲劇的人不替古人落淚不痛快,因為他好“覺”;設身處地的那么一“覺”,世界上的事兒便少有不叫淚腺要動作動作的。噢,原來如此!
濟南有許多好的事兒,隨便說幾種吧:蔥好,這是公認的吧,不是我造謠生事。聽說,猶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為吃魚吃的;山東人是不是因為多嚼大蔥而不患肺病呢?這倒值得調查一下,好叫吃完蔥的士女不必說話怪含羞的用手掩著嘴:假如調查結果真是山西河南廣東因肺病而死的比山東多著七八十來個(一年多七八十,一萬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確是因為口中的蔥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兒里,時常用蔥尖比美婦人的手指,這自然是春蔥,決不會是山東的老蔥,設若美婦人的十指都和老蔥一般兒粗(您曉得山東老蔥的直徑是多少寸),一旦婦女革命,打倒男人,一個嘴巴子還不把男人的半個臉打飛!這決不是濟南的老蔥不美,不是。蔥花自然沒有什么美麗,蔥葉也比不上蒲葉那樣挺秀,竹葉那樣清勁,連蒜葉也比不上,因為蒜葉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葉,單看蔥白兒,你便覺得蔥的偉麗了。看運動家,別看他或她的臉,要先看那兩條完美的腿,看蔥亦然。(運動家注意。這里一點污辱的意思沒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還細,焉敢攀高比諸蔥哉!)濟南的蔥白起碼有三尺來長吧:粗呢,總比我的手腕粗著一兩圈兒——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請納參觀費大洋二角。這還不算什么,最美是那個晶亮,含著水,細潤,純潔的白顏色。這個純潔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見過古代希臘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鮮,白,帶著滋養生命的乳漿!這個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顛著,贊嘆著,好像對于宇宙的偉大有所領悟。由不得把它一層層的剝開,每一層落下來,都好似油酥餅的折疊;這個油酥餅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層層上的長直紋兒,一絲不亂的,比畫圖用的白絹還美麗。看見這些紋兒,再看看饃饃,你非多吃半斤饃饃不可。人們常說——帶著諷刺的意味——山東人吃的多,是不知蔥之美者也!
反對吃蔥的人們總是說:蔥雖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處。其實這是一面之詞,假若大家都吃蔥,而且時常開個“吃蔥競賽會”,第一名贈以重二十斤金杯一個,你看還敢有人反對否!
記得,在新加坡的時候,街上有賣柘蓮者,味臭無比,可是土人和華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聽說,英國維克陶利亞女皇吃過一切果品,只是沒有嘗過柘蓮,引為憾事。濟南的蔥,老實的講,實在沒有奇怪味道,而且確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嘗嘗。
齊魯大學
老舍
齊大在濟南的南關外,空氣自然比城里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花木多,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實有許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當作——非正式的公園。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么特色。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后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后邊還有什么;深密偉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的把樓蓋滿,只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律,一片豎立的綠浪。
往里走吧,沿著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里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花池里雖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花徑的北端有兩大片洋葵,深綠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里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鐘。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面與后面,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面山墻,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后,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墻。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面是綠楓樹葉,往平里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男人的白大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面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
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浪。
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蔭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徑走,不論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墻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凈,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功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到了齊大,暑假還未曾完。除了太陽要落的時候,校園里不見一個人影。那幾條白石凳,上面有楓樹給張著傘,便成了我的臨時書房。手里拿著本書,并不見得念;念地上的樹影,比讀書還有趣。我看著:細碎的綠影,夾著些小黃圈,不定都是圓的,葉兒稀的地方,光也有時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塊。小黑驢似的螞蟻,單喜歡在這些光圈上慌手忙腳的來往過。那邊的白石凳上,也印著細碎的綠影,還落著個小藍蝴蝶,抿著翅兒,好像要睡。一點風兒,把綠影兒吹醉,散亂起來;小藍蝶醒了懶懶的飛,似乎是作著夢飛呢;飛了不遠,落下了,抱住黃蜀菊的蕊兒。看著,老大半天,小蝶兒又飛了,來了個愣頭磕腦的馬蜂。
真靜。往南看,千佛山懶懶的倚著一些白云,一聲不出。往北看,圍子墻根有時過一兩個小驢,微微有點鈴聲。往東西看,只看見樓墻上的爬山虎。葉兒微動,像豎起的兩面綠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綠草。往上看,看見幾個紅的樓尖。全不動。綠的,紅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張畫,顏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辦公處的大鐘的針兒,偷偷的移動,好似唯恐怕叫光陰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動,從樹隙里偶爾看見一個小女孩,花衣裳特別花哨,突然把這一片靜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兒也是更紅,葉兒也更綠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帶這一群顏色跳舞起來。小女孩看不見了,又安靜起來。槐樹上輕輕落下個豆瓣綠的小蟲,在空中懸著,其余的全不動了。
園中就是缺少一點水呀!連小麻雀也似乎很關心這個,時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園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魚,有些荷花!那怕是有個噴水池呢,水聲,和著楓葉的輕響,在石臺上睡一刻鐘,要作出什么有聲有色有香味的夢!花木夠了,只缺一點水。
短松墻覺得有點死板,好在發著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繞著些密羅松,開著些血紅的小花,也許能減少一些死板氣兒,園外的幾行洋槐很體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繼而一想,沒有石凳也好,校園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沒有多少人工作的點綴,磚砌的花池咧,綠竹籬咧,全沒有;這樣,沒有人的時候,才真像沒有人,連一點人工經營的痕跡也看不出來;換句話說這才不俗氣。
回憶濟南
老舍
從民國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濟南住過四載。在那里,我有了第一個小孩,即起名為“濟”。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無論什么時候我從那里過,總有人笑臉地招呼我;無論我到何處去,那里總有人惦念著我。在那里,我寫成了《大明湖》《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和收在《趕集》里的那十幾個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創作,快活地休息……四年雖短,但是一氣住下來,于是事與事的聯系,人與人的交往,快樂與悲苦的代換,便顯明地在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劃在心中;時短情長,濟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它介乎北平與青島之間。北平是我的故鄉,可是這七年來,我不是住濟南,便是住青島。在濟南住呢,時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濟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遠,來來往往,兩地都有親愛的人,熟悉的地方;它們都使我依依不舍,幾乎分不出誰重誰輕。在青島住呢,無論是由青去平,還是自平返青,中途總得經過濟南。車到那里,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兩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勝,閉了眼也曾想出來,可是重游一番總是高興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著一些生命的痕跡;每一小小的變遷,都引起一些感觸;就是一風一雨也仿佛含著無限的情意似的。
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講山海之勝,也跟不上青島。可是除了北平青島,要在華北找個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閉塞,而生活程度又不過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屬濟南了。況且,它雖是個大都市,可是還能看到樸素的鄉民,一群群的來此賣貨或買東西,不像上海與漢口那樣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穩立在中國的文化上,城墻并不足攔阻住城與鄉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與神情,在這里是不易找到的。這使人心里覺得舒服一些。一個不以跳舞開香檳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這里自自然然會感到一些平淡而可愛的滋味。
濟南的美麗來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還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繞郭。可惜這樣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結合到一處,不但沒得到人工的幫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設的敷衍而淹沒了麗質。大路上灰塵飛揚,小巷里污穢雜亂,雖然天色是那么清明,泉水是那么方便,可是到處老使人憋得慌。近來雖修成幾條柏油路,也仍舊顯不出怎么清潔來。至于那些名勝,趵突泉左右前后的建筑破爛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幾道水溝。有人說,這種種的敗陋,并非因為當局不肯努力建設,而是因為他們愛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錢都花費在美化城市上。假若這是可靠的話,我們便應當看見老百姓的錢另有出路,在國防與民生上有所建設。這個,我們卻沒有看見。這筆賬該當怎么算呢?況且,我們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樓大廈,池園庭館,而是城市應有的衛生與便利。假若在城市衛生上有相當的設施,到處注意秩序與清潔,這座城既有現成的山水取勝,自然就會美如畫圖,用不著浪費人工財力。
這倒并非專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說明許多別的事。濟南的多少事情都與此相似,本來可以略加調整便有可觀,可是事實上竟廢弛委棄,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著一層灰土。這層灰土下蠕蠕微動著一群可好可壞的人,隱覆著一些似有若無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處沒有嶄新的東西,也沒有徹底舊的東西,本來可以令人愛護,可是又使人無法不傷心。什么事都在動作,什么可也沒照著一定的計劃作成。無所拒絕,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見到有何主張的人,可也不易見到很討厭的人,大家都那么和氣一團,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沒什么大了不起。有電燈而無光,有馬路而擁擠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沒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說,這層灰色是不應當存到今日的,因為五卅慘案的血還鮮紅的在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記性的人會閉目想一會兒。我初到濟南那年,那被敵人擊破的城樓還掛著“勿忘國恥”的破布條在那兒含羞的立著。不久,城樓拆去,國恥布條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樓本無不可,但是別無建設或者就是表示著忘去煩惱最為簡便;結果呢,敵人今日就又在那里唱凱歌了。
在我寫《大明湖》的時候,就寫過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濟南全城,城河帶柳,遠水生煙,鵲華對立,夾衛大河,是何等氣象。可是市聲隱隱,塵霧微茫,房貼著房,巷聯著巷,全城籠罩在灰色之中。敵人已經在山巔投過重炮,轟過幾晝夜了,以后還可以隨時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沒能打破那灰色的大夢,那么總會有一天全城化為灰燼,沖天的紅焰趕走了灰色,燒完了夢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統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干,不會干,而反倒把要干與會干的人的手捆起來;這是死城!”此書的原稿已在上海隨著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難,不過這一段的大意還沒有忘掉,因為每次由市里到山上去,總會把市內所見的灰色景象帶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會起了憂思。湖山是多么美呢,卻始終被灰色籠罩著,誰能不由愛而畏,由失望而顫抖呢?
再說,破碎的城樓可以拆去,而敵人并未曾退出;眼不見心不煩,可是小鬼們就在眼前,怎能疏忽過去,視而不見呢?敵人的醫院,公司,鋪戶,旅館,分散在商埠各處。哪一個買賣也帶“白面”,即使不是專售,也多少要預備一些,余利作為婦女與孩子們的零錢。大批的劣貨壟斷著市場,零整批發的嗎啡白面毒化著市民,此外還不時的暗放傳染病的毒菌,甚至于把他們國內穿殘的破褲爛襖也整船的運來銷賣。這夠多么可怕呢?可是我們有目無睹,仍舊逍遙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謹落個好官,我自為之,別無可慮。人家以經濟吸盡我們的血,我們只會加捐添稅再抽斷老百姓的筋。對外講親善,故無抵制;對內講愛民,而以大家不出聲為感戴。敵人的炮火是厲害的,敵人的經濟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們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濟南是久已死去,美麗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對敵人的經濟侵略不加防范,還可以用有心無力或事關全國為詞。及至敵軍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舊安閑自在,就太可怪了。山東的富力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于經營,又強壯耐苦。有這樣的才力與人力,假若稍有準備,即使不能把全省防御得如銅墻鐵壁至少也得教敵人吃很大的苦頭,方能攻入。可是,濟南是省會,既系灰色,別處就更無可說的了。濟南為全省的腦府,而實際上只是空空的一個殼兒,并無腦子。這個空殼子響一響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應便算辦了事情。計劃、科學、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詞,因為它們不是那空殼子所能了解的。反之,隨便響一響,從心所欲正好見出權威。濟南是必須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這里一點無意去攻擊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們且揭過這一頁去吧。灰色的濟南,可愛的濟南,已被敵人的炮火打碎。可是湖山難改,我們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個美麗莊嚴的新都市。別矣濟南!那是一場惡夢!再會面時,你將是清醒的合理的,以人民的力量筑成而歸人民享用的。我將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綠柳,柳蔭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將看見破舊的城墻變為寬坦的馬路,把鄉郊與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見南山的果林,在鄉間可以知道城內的消息。我將看到大明湖還田為湖,有十頃白蓮。我將看見趵突泉改為浴場,游泳著健壯的青年男女。我將看見馬鞍山前后有千百煙囪,用著博山的煤,把膠東的煙葉制成金絲,魯北的棉花織成細布,泰山的櫻桃,萊陽的梨,肥城的蜜桃,制成精美的罐頭;煙臺的葡萄與蘋果釀成美酒,供給全國的同胞享用。還有那已具雛形的造鐘制鋼,玻璃瓷器,綿綢花邊等等工業,都能合理的改進發展,富國裕民。我希望濟南成為全省真正的腦府,用多少條公路,幾條河流,和火車電話,把它的智慧熱誠的清醒的串送到東海之濱與泰山之麓。掙扎吧,濟南!失去一城,無關于最后的勝負。今日之淚是悔認昨日之非;有此覺悟,便能打好明日的主意。濟南,今日之死是脫胎換骨,取得新的生命;那明湖上的新蒲綠柳自會有我們重來欣賞啊!
青島與我
老舍
這是頭一次在青島過夏。一點不吹,咱算是開了眼。可是,只能說開眼;沒有別的好處。就拿海水浴說吧,咱在海邊上親眼看見了洋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兒。大概您總可以想象得到:一個比長蟲——就是蛇呀——還瘦的人兒,穿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浴衣,脖子上套著太平圈,渾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這是不是故意的氣人?即使大家不動氣,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著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氣本無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咱只能穿著夏布大衫,遠遠的瞧著;偶爾遇上個異教衛道的人,相對微笑點首,嘆風化之不良;其實他也跟我一樣,不敢下水。海水浴沒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場。青島到夏天,的確是熱鬧:白舞女,黃舞女,黑舞女,都光著腳,腳指甲上涂得通紅晶亮,鞋只是兩根絆兒和兩個高底。衣服,帽子,花樣之多簡直說不盡。按說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該去跳了,出點汗,活動活動。咱又沒這個造化。第一,晚上一過九點就想睡;到舞場買票睡覺,似乎大可不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著跳一氣,不過人家不踩咱的腳趾,而咱只踩人家的,雖說有獨到之處,到底怪難以為情。莫若早早的睡吧,不招災,不惹禍。況且這么規規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想登報頌揚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攔住了,我向來是不好虛榮的。
既不去趕熱鬧,似乎就該在家中找些樂事;唱戲,打牌,安無線廣播機等等都是青島時興的玩藝。以唱戲說,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還有許多劇社,鑼鼓俱全,角色齊備,倒怪有個意思。我應當加入劇社,我小時候還聽過譚鑫培呢,當然有唱戲的資格。找了介紹人,交了會費,頭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覺得唱得不錯,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兩點鐘吧,一個人也沒來,社員們太不熱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還是沒人,這未免有點奇怪。坐了十來分鐘我就出去了,在門口遇見了個小孩。“小孩,”我很和氣的說,“這兒怎樣老沒人?”小孩原來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兒子,知道不少事兒。“這兩天沒人來,因為呀,”小孩笑著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鴨子叫喚,所以他們都不來啦;前天您來了嗎?”我搖了搖頭,一聲沒出就回了家。回到家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點不得勁兒。可是繼而一想呢,票友們多半是有習氣的,也許我唱得本來很好,而他們“欺生”。這么一想,我就決定在家里獨唱,不必再出去慪閑氣。唱,我一個人可就唱開了,“文武代打”,好不過癮!唱到第三天,房東來了,很客氣的請我搬家,房東臨走,向敝太太低聲說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動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聲明我很討厭唱戲。
我剛要去買播音機,鄰居鄭家已經安好,我心中不大好過。在青島,什么事走遲了一步,風頭就被別人出盡;我不必再花錢了,既然已叫鄭家搶了先。再說呢,他們播放,我聽得很真,何必一定打對仗呢。我決定等著聽便宜的。鄭家的機器真不壞,據說花了八百多塊。每到早十點,他們必轉弄那個玩藝。最初是像火車掛鉤,嘎!嘩啦,嘩啦!嘩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討厭它太單調,忽然改了腔兒,細聲細氣的,像老牛害病時那樣呻吟。猛古丁的又改了辦法,啪啪,喔——喔,越來越尖,咯喳!我以為是院中的柳樹被風刮折了一棵!這是前奏曲。一切靜寂,有五分鐘的樣子,忽然兜著我的耳根子:“南京!”也就是我呀,修養差一點的,管保得驚瘋!吃了一丸子定神丸,我到底要聽聽南京怎樣了。哦,原來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唱《毛毛雨》”。這個《毛毛雨》可與眾不同:第一聲很足壯,第二聲忽然像被風刮了走,第三聲又改了火車掛鉤,然后緊跟著刮風,下雨,打雷,空軍襲擊城市,海嘯;《毛毛雨》當然聽不到了。鬧了一大陣,兜著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午如是,夜間如是;這回該我找房東去了。我搬了家。
還就是打個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災惹禍,可是我沒有忍力。叫我打一圈嗎,還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況且十幾張牌,咱得把它們擺成五行,連這么辦還有時把該留著的打出去。在我,這是消遣,慢慢的調動,考慮,點頭,遲疑,原無不可;可是別人受得了嗎。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討厭。
您說青島這個地方,除了這些玩耍,還有什么可干的?干脆的說吧,我簡直和青島不發生關系,雖然是住在這里。有錢的人來青島,好。上青島來結婚,妙。愛玩的人來青島,行。對于我,它是片美麗的沙漠。
對,有一件事我做還合適,而且很時興。娶個姨太太。是的,我得娶個姨太太。又體面,又好玩。對,就這么辦啦。我先別和太太商量,而暗中儲蓄倆錢兒。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許我便唱得比鴨子好聽,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有了小孩以后
老舍
藝術家應以藝術為妻,實際上就是當一輩子光棍兒。在下閑暇無事,往往寫些小說,雖一回還沒自居過文藝家,卻也感覺到家庭的累贅。每逢困于油鹽醬醋的災難中,就想到獨人一身,自己吃飽便天下太平,豈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兒女造成。先不用提教養的花費,只就淘氣哭鬧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亂。小女三歲,專會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畫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把人要氣沒了脈,她到底還是有理!再不然,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假若能寫出來的話。當是時也,小濟拉拉我的肘,低聲說:“上公園看猴?”于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小兒一歲整,還不會“寫字”,也不曉得去看猴,但善親親,閉眼,張口展覽上下四個小牙。我若沒事,請求他閉眼,露牙,小胖子總會東指西指的打岔。趕到我拿起筆來,他那一套全來了,不但親臉,閉眼,還“指”令我也得表演這幾招。有什么辦法呢?!
這還算好的。趕到小濟午后不睡,按著也不睡,那才難辦。到這么四點來鐘吧,她的困鬧開始,到五點鐘我已沒有人味。什么也不對,連公園的猴都變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應當由我負責。小胖子也有這種困而不睡的時候,大概多數是與小濟同時發難。兩位小醉鬼一齊找毛病,我就是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計,一點辦法沒有!在這種干等束手被擒的時候,偏偏會來一兩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鬧脾氣了。不大一會兒,把太太也鬧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熱鬧至為驚人。大人聲言離婚,小孩怎說怎不是,于離婚的爭辯中瞎打混。一直到七點后,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動不的,離婚的宣言才無形的撤銷。這還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厲害,不但白天沒有情理,夜里還得上夜班。一會兒一醒,若被針扎了似的驚啼,他出牙,誰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紅眼虎。
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家庭中愛的發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這里。記得Frank Harris仿佛有過這么點記載:他說王爾德為那件不名譽的案子過堂被審,一開頭他侃侃而談,語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幾個男妓作證人,王爾德沒了脈,非失敗不可了。Harris以為王爾德必會說:“我是個戲劇家,為觀察人生,什么樣的人都當交往。假若我不和這些人接觸,我從哪里去找戲劇中的人物呢?”可是,王爾德竟自沒這么答辯,官司就算輸了!
把王爾德且放在一邊;藝術家得多去經驗,Harris的意見,假若不是特為王爾德而發的,的確是不錯。連家庭之累也是如此。還拿小孩們說吧——這才來到正題——愛他們吧,嫌他們吧,無論怎說,也是極可寶貴的經驗。
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一個人的世界還是未曾發現美洲的時候的。小孩是科侖布,把人帶到新大陸去。這個新大陸并不很遠,就在熟習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給我預備的,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似乎只有理發館、飯、書店、郵政局等。我想不出嬰兒醫院,糖食店,玩具鋪等等的意義。連藥房里的許許多多嬰兒用的藥和粉,報紙上嬰兒藥片的廣告,百貨店里的小襪子小鞋,都顯著多此一舉,勞而無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飛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雙放大鏡,街市依然那樣,跟我有關系的東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嬰兒醫院不但掛著牌子,敢情里邊還有醫生呢。不但有醫生,還是挺神氣,一點也得罪不得。拿著醫生所給的神符,到藥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買瓶子里的白汁黃面和各色的藥餅,還得買瓶子罐子,軋粉的缽,量奶的漏斗,乳頭,衛生尿布,玩藝多多了!百貨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義;原先以為多此一舉的東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時候鋪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還大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既是百貨店,怎能不預備這件東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鋪子,除了金店與古玩鋪,都有了我的足跡;連當鋪也走得怪熟。鋪中人也漸漸熟識了,甚至可以隨便閑談,以小孩為中心,談得頗有味兒。伙計們,掌柜們,原來不僅是站柜作買賣,家中還有小孩呢!有的鋪子,竟自敢允許我欠賬,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節的賬條來得很踴躍,使我明白了過節過年的時候怎樣出汗。
小孩使世界擴大,使隱藏著的東西都顯露出來。非有小孩不能明白這個。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齊齊,你總覺得小孩們理應如此,一生下來就戴著小帽,穿著小襖,好像小雛雞生下來就披著一身黃絨似的。趕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曉得事情并不這么簡單。一個小娃娃身上穿戴著全世界的工商業所能供給的,給全家人以一切啼笑愛怨的經驗,小孩的確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會熱鬧。窗臺上,我一向認為是擺花的地方。夏天呢,開著窗,風兒輕輕吹動花與葉,屋中一陣陣的清香。冬天呢,陽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顏色與生氣。后來,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見了,窗臺上滿是瓶子罐子,數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時候上了寫字臺,奶瓶倒在書架上。大掃除才有了意義,是的,到時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頓不可了,要不然東西就有把人埋起來的危險。上次大掃除的時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這老家伙干嗎在那里藏著玩呢!
人的數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問題。在沒有小孩的時候,用一個仆人就夠了,現在至少得用倆。以前,仆人“拿糖”,滿可以暫時不用;沒人作飯,就外邊去吃,誰也不用拿捏誰。有了小孩,這點豪氣趁早收起去。三天沒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進來人。牛奶等項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兒方知衛生難,奶瓶子一天就得燙五六次;沒仆人簡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搗亂,沒辦法!
好多沒辦法的事都得馬上有辦法,小孩子不會等著“國聯”慢慢解決兒童問題。這就長了經驗。半夜里去買藥,藥鋪的門上原來有個小口,可以交錢拿藥,早先我就不曉得這一招。西藥房里敢情也打價錢,不等他開口,我就提出:“還是四毛五?”這個“還是”使我省五分錢,而且落個行家。這又是一招。找老媽子有作坊,當票兒到期還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學會。沒功夫細想,大概自從有了兒女以后,我所得的經驗至少比一張大學文憑所能給我的多著許多。大學文憑是由課本里掏出來的,現在我卻念著一本活書,沒有頭兒。
連我自己的身體現在都會變形,經小孩們的指揮,我得去裝馬裝牛,還須裝得象個樣兒。不但裝牛像牛,我也學會牛的忍性,小胖子覺得“開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厭;只作一回,絕對不行。多喒他改了主意,多喒我才能“立正”。在這里,我體驗出母性的偉大,覺得打老婆的人們滿該下獄。
中秋節前來了個老道,不要米,不要錢,只問有小孩沒有?看見了小胖子,老道高了興,說十四那天早晨須給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紅線。備清水一碗,燒高香三炷,必能消災除難。右鄰家的老太太也出來看,老道問她有小孩沒有,她慘淡的搖了搖頭。到了十四那天,倒是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紅線。小孩子征服了老道與鄰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紅線,我覺得比寫完一本偉大的作品還驕傲,于是上街買了兩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紅線,兔子王,都有絕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