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道(縱橫精華·第一輯)
- 劉未鳴 劉劍主編
- 9370字
- 2022-06-20 20:58:20
婉拒孫大總統封官的人——記美術教育家呂鳳子
1911年10月10日,武昌城頭炮聲驟起,辛亥革命爆發。革命風暴迅成燎原之勢,席卷神州大地。12月,17個省的革命黨人代表齊集南京,推舉孫中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12月25日,中山先生自海外經香港返抵上海,下榻哈同花園,召開同盟會領導人會議,研討建國大事。1912年1月1日,中山先生前往南京宣誓就任大總統,任命各部官員。
就在這段極不平常的時間里,位于揚子江南岸的千年古縣丹陽發生了一件事。
1911年12月26日深夜,丹陽古城萬籟俱寂,全城百姓都已進入夢鄉。突然,清脆的敲門聲劃破夜空,古城東側梧桐山下的呂宅大門“吱呀”打開,剛擱下畫筆的呂鳳子先生收到了一封發自上海的急電。
送電報的郵差漸漸遠去,古城依然一片寂靜,然而端坐在書房的呂鳳子心中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望著這封要他速去上海哈同花園的急電,他百思不得其解。發電人素昧平生,哈同花園與他毫無瓜葛。上海的事只有兩件與他有關:一是兩年前他在上海創辦過中國第一所現代美術院校——神州美術院,可是不久因另有教職,已轉托他人續辦了;二是他的祖上曾在上海辦過一家名為德本堂的錢莊,可是其父呂守成過世后,當家的叔叔經營無方,坐吃山空,為抵債已賣給異姓了。這兩處不至有事找他;即使有什么未了事宜,也不至于這么十萬火急!
翌日凌晨,他約了本城一位老同盟會會員韓蘇,一同乘火車趕赴上海哈同花園,并順利地見到發電報人。發電報人對他們視若貴賓,一應款待,十分優渥,但卻閉口不談找他來有什么事,只安排他倆四處玩玩、看看。然而呂鳳子只在街上逛了一天書店,便心急如焚了。
吃了晚飯,他叩開那位發電報人的辦公室,“先生找我來究竟有什么事?請如實相告”。
那人和顏悅色地請坐、沏茶:“難得到上海,先玩幾天嘛!”
“如無大事,我可要告辭了!”呂鳳子自兩江優級師范學堂畢業后,一直忙碌于辦學,眼下他在丹陽創辦的正則女子職業學校正等著開學,籌集經費、聘請教師、招考學生……事無巨細,都等著他呢。那人見他去意甚堅,急忙解釋:“請先生來上海的,不是我。”
“不是你拍的電報嘛?”
那人仍然和顏悅色:“我僅僅是他手下的辦事人員。”
“他是誰?”呂鳳子正色道,“他如不見我,我今晚就走!”
“千萬別走!”那人見他去意已決,不得不把真情和盤托出,“找你來的不是別人,是孫中山先生。建國在即,中山先生這幾天正和同盟會領導人商討國家大事,忙得不可開交,食寢俱廢,但他說一定要抽點時間和你面談一次。”
“中山先生!”聽說是十分敬仰的中山先生親自召見,呂鳳子由衷感到無比榮幸,“你知道他要跟我談什么事嗎?”
“上海的德本堂錢莊可是令嚴呂守成開的?”
“是的,是我家祖業,一直由家父守成公經營。可是,五年前家父去世,已被叔父賣給異姓了。”
“嗯。”那人點點頭,“八年前,在海外從事革命活動的中山先生正為革命經費陷入困境時,突然收到上海匯來的一筆巨款,窘困為之一釋。感激之余,他命人設法查出,這筆巨款是上海德本堂錢莊呂守成匯的。如今大業已定,過幾天中山先生就要赴寧就任大總統,他忘不了支持革命的人們,當然也記掛援手于危難之時的呂守成先生。一查,守成先生已過世,他隨即命我電召守成先生的長子來滬。聽說你興辦教育卓有成效,他準備給你安排一個適當的職務。”
這一晚,呂鳳子怎么也睡不著了。孫中山大總統親自安排官職,意味著從此榮華富貴,然而呂鳳子追求的卻不是這個。父親支持革命于危難,是盡到一個中國人的責任,絕不想圖什么報答,更不想封官蔭子,此其一;其二,呂鳳子淡泊仕途,不想做官。中山先生曾在一次演講中說過:“中國革命需要兩支大軍,一支是武裝大軍,一支是建設人才。”人才哪里來?要辦學校。呂鳳子一心只想辦學校,為國育才。
第二天一早,呂鳳子向那位發電報人懇切辭行。
“怎么,要走?”受到中山先生專電召見已是極大的榮譽,何況還將得到貴不可言的恩寵,這是常人求之不得的好事,然而這位26歲的讀書人竟然要走,委實不可思議,他愕然注視著這位一身布衣的教書先生。
“中山先生于浩繁國事中能召見我,已經萬分感激。然而我一介書生,為振興祖國教育事業,矢志不渝,我不是做官的料子,也不想做官,中山先生的美意我心領了。再則,中山先生日理萬機,身心交瘁,我怎么忍心占用他的時間分他的神?何況我回去還有不少辦學的事亟待料理。”說著他取出昨夜寫好的一封短簡,“我要說的話盡在信上,紙短意長,不足表達我對中山先生敬意之萬一,務請面呈中山先生。”說完便離去。
呂鳳子回到小城丹陽,回到他熱愛的學生之中。其冬烘如許,耿介如此,笑話耶?故事耶?否!確鑿無訛,史實見老同盟會員韓蘇的回憶文字,然而呂鳳子卻從不向人提起。
這便是呂鳳子。
江南才子
呂鳳子,名鐘浚,字鳳癡、鳳子,號鳳先生,1886年7月7日誕生在江南古城丹陽的一個錢業世家。近百年來,丹陽呂家出了不少名人,如著名語言學家呂叔湘、著名畫家佛學家呂秋逸、主持設計和研制成功我國第一代反坦克火箭彈和第一代炮兵火箭的呂去病、旅美著名女畫家呂無咎等,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都受到過呂鳳子的不少影響。
呂鳳子自幼天資聰慧,且勤奮好學。他3歲始習書法,經著名書法家殷墨卿指點,堅持黎明即起苦練不已,不論春夏秋冬,從不懈怠,這為他后來在書法上的成就打下了扎實的功底。他4歲入塾啟蒙,7歲學唐詩,11歲讀完《論語》《尚書》《毛詩》《周禮》,無不爛熟于心。先生念一句,叫他背下去,他背誦得滾瓜爛熟;叫他解釋,說得頭頭是道;再挑一句,還是這樣。先生找到其父:“令郎學業飛進,我肚里已沒東西教他了。”就這樣,換了好幾位先生。
10歲那年,他開始學畫,當時并未從師,或作景物寫生,或依古詩詞的意境作畫,因興趣很濃,又善領悟,畫得蠻像樣子。同時他又練拳習武,有意識地活動身心,強身健體。后來他為籌集辦學經費,經常終日站立懸臂作畫,其體質多得益于此。
1901年,15歲的呂鳳子以初生牛犢之豪氣連闖縣試、府試和院試,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他和胡小石二人一時被譽為“江南才子”。
不久,他尊父命去報考武備學堂,讀了兩年,因父逝守孝而輟學。守孝結束,他去南京考上了江南優級師范學堂。
作為南京大學、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前身的江南優級師范學堂,是我國最早的一批高等院校之一,學堂監督(即校長)李瑞清,進士出身,名列殿試二甲之首,詞、書、畫均名噪一時。呂鳳子作為該校圖畫手工科第一屆學員,在親任書畫教授的李瑞清指導下,學業大進,受到李瑞清的賞識。1909年,呂鳳子以最優等成績畢業,并成為李瑞清的入室弟子。此時的呂鳳子已非昔時的雛鳳,他抖擻日趨豐滿的雙翼,立志為祖國干一番事業了。
三辦正則
1910年,呂鳳子以創辦中國近現代美術最早的院校——神州美術院為起點,開始了他近半個世紀的辦教育歷程。
呂鳳子是位毀家興學的教育家,他歷任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等七所高等院校的教授、系主任,先后創辦神州美術院等六所學校,他所教過的趙無極、張書旗、吳冠中、李可染、謝孝思等人后來都成為馳名海內外的畫家。然而,論其辦教育,最值一書的事,當數三辦正則。
初辦正則,辦的是正則女校。辦女校,呂鳳子心中萌生此念遠非一日。
呂鳳子讀書時就逐漸形成了反封建反禮教的思想。13歲那年,他約了幾個同學,跑到東門外土地廟,把愚弄鄉民的泥菩薩搬出來,扔到了河里。讀大學時,他帶頭剪了辮子,成為丹陽城第一個剪辮子的。不久,他的又一勇敢行動傳遍全城:在他力主之下,他母親和妻子的三寸金蓮首先放開了!
1912年,呂鳳子在家里擠出三間房子創辦正則女子學校。創辦之初,困難接踵而至:教師聘不到,他聘請了常州女師的五位畢業生;學生招不到,社會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流毒影響深遠,他一家家地登門說服動員;沒有適用的教材,他自己動手編寫;可是沒有經費,卻讓他傷透了腦筋。
父親去世后,當家的二叔吃、喝、嫖、賭,把偌大的家產變賣殆盡,母親手上留著幾張田契,以防一大家人生活陷入絕境。呂鳳子辦學心切,對母親百般勸說,磨了好幾天,硬把母親手上的幾張田契要出來,應付辦學一應開支,學校終于開學了。
為了給正則籌措經費,他還長期在外地當兼職教授。他在中央大學當教授時月薪300元,又兼金陵大學研究員,月薪100元,這每月400元薪金交母親、妻子各100元以充家用,另200元則交正則學校。當時一般教師月薪20多元,所以200元可以解決八九位教師的月薪。正則學校無論多艱難,從未欠過教師薪金,但發薪的日期,則視呂鳳子寄薪日期而定。他一邊在外當教授,一邊主持正則的校務大事,其艱辛確非常人可以承受。
然而這還不夠開支,呂鳳子便作畫贈人變相募捐一些經費。呂鳳子藝出名師,成名很早,加之他的作品是集繪畫、金石、書法、詩詞四絕熔于一爐,既美觀又有神韻,故廣受各界喜愛,求畫者絡繹不絕。他視求畫者經濟情況,將建校基金募捐簿送上,由對方寫上一筆數字。呂鳳子一生以畫籌款的數字雖是驚人的,但因辦學校的開支更為巨大,于是不得不另想辦法。他為教育部門代辦分校或代辦學科和班級,可以領到一部分補助經費,所以雖明知加重負擔也樂于承擔;積極組織學生勤工儉學,收入亦可聊補辦學經費。
經過20多年的艱苦努力,正則學校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逐步成為蘇南一帶頗有名氣的一所學校。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隨著日軍鐵蹄的日益逼近,呂鳳子堅持上完最后一課,灑淚離開故鄉,率領部分教師和親屬,背著教學器材,逃亡入川。一路上饑寒交迫,屢遭敵機轟炸,他始終把教師聚在一起。步行到蕪湖后,他們找到三條小糞船,溯江而上。一行20多人在臭氣沖鼻的糞船上相依為命,每天只能燒二餐稀粥充饑,還要日夜輪流背纖。一天夜里,突然闖來一群巡邏的軍警,以上船檢查為名,把衣物、錢財洗劫一空。望著呼嘯而去的強人,呂鳳子壓抑心中的悲憤,撫慰教師和家屬,繼續西行。幸虧呂夫人防患于未然,把一些錢縫在孩子的鞋子里,總算維持到了武漢。在武漢得到親友的接濟后,終于抵達重慶。經過長期的顛沛流離,呂鳳子疲憊不堪,本該安頓休整一段時間,可是心中辦學的熱望燒炙著他,他在璧山縣天上宮借了房子,掛起正則女校的牌子,辦起了學校。不久,經他多方爭取,地方政府撥給十多畝荒地,他先建起一批草竹結構的教室。
1939年,為籌措急需的建校經費,呂鳳子爭取到一批社會名流的支持,在成都舉辦了畫展。為了辦好畫展,呂鳳子日夜作畫,四處張羅,竟昏倒在街頭。
經過八年苦心經營,私立江蘇省正則職業學校蜀校發展很快,設正則中學和職校兩部,職校設初級蠶桑科、初級農科和高級建筑科,還兼辦江蘇省旅川臨時中學璧山分校,自建校舍146間。
抗戰勝利后,呂鳳子率教師返回丹陽,在一片廢墟上建設了第三個正則學校。正則兩度遷移,三次興建,呂鳳子雖飽嘗艱辛,仍矢志不渝。他手書“再造”二字,叫人鑲刻在校門前的墻上,迅速恢復正則昔日的規模和光彩。《正報》1947年8月6日評價道:唯私立正則學校,無論在設備、師資、教學等方面,比公立學校勝一籌。
與時俱進
呂鳳子是個赤誠的愛國主義者,他一生崇尚真理,與時俱進,受到人們的崇敬。
“五四”運動爆發時,時任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教授的呂鳳子為抗議當局迫害愛國學生,憤而退出教務會議,與陳中凡等名教授一起棄職而去,并在剛畫好的一幅《勁松》上題詩,“發憤一畫松,揮毫當舞劍”,以明心志。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生后,白色恐怖籠罩全國,正則的教師中被列入黑名單的先后有六人,其中魏雅芳老師被追捕。呂鳳子聽說后,當即把魏藏在家中柴房的閣樓上,命女兒呂無愆每天送茶、送飯。十多天后,風聲愈緊,他用自乘的轎子把化裝后的魏老師送出丹陽城,并囑長子呂去疾護送出城。教導主任胡起文不幸被捕入獄,呂鳳子多方設法,把他營救出來。中共早期領導人侯紹裘、董亦湘等人來丹陽時,曾在正則女校的禮堂向數百民眾發表演講。正則教師夏霖是中共地下組織領導人,當夏霖被捕壯烈犧牲后,呂鳳子特地為其遺腹子取名“夏遺龍”,并一直放在正則讀書,學費全免。新中國成立后歷任江蘇省副省長、省政協副主席的老共產黨員管文蔚至今沒有忘記,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他剛轉移到家鄉丹陽,呂鳳子就聘他為代課教師,月薪16塊大洋,為他提供從事地下斗爭的環境。
1935年“一二·九”運動風起云涌,正則師生紛紛投身抗日救亡的洪流,呂鳳子不但支持學生組織“求知讀書會”,張貼“求知”壁報,而且鼓勵師生創作、演唱救亡歌曲,排演救亡戲劇。
1936年西安事變爆發,呂鳳子組織正則教師研討局勢,并在會上語重心長地說:“我相信國家會走上團結御侮的道路上去的!”
抗戰爆發后,正則師生走上街頭,熱情宣傳抗日;淞滬前線傷員大批運抵丹陽時,正則師生紛紛到醫院協助救治護理、洗血衣、代寫家信。在國民黨丹陽縣黨部施加壓力,不準學生參加救亡活動時,呂鳳子對學生明確表態:“國家風雨飄搖,你們為國事奔走,無可指責。”同時,他很策略地指導學生,參加抗日活動時把校徽摘下來再上街,不給當局以把柄。
抗戰期間,他嘔心瀝血辦起正則蜀校,為不愿接受奴化教育的有志青年提供就學上進的機會,雖遭土匪綁架,性命堪虞,也不改初衷。
他頂住壓力,聘請中共領導人王若飛的舅舅黃齊生來校任教;精選正則師生的書畫佳作托黃齊生赴延安時贈送毛主席、朱總司令,以示對共產黨人的崇敬。黃齊生從延安返回時帶來毛主席表示感謝的信函和回贈的一條延安毛毯,呂鳳子視若珍寶,長期保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呂鳳子看到祖國萬象更新,特地刻了一方“而今乃得生之樂”印,創作了《菜農的喜悅》《蘇州園內新游人》等一大批描繪祖國新貌的作品。他的學生、旅美畫家張書旗給他匯來巨款,他如數退回,并致書懇勸,動員學生早日回國,參加祖國建設。
布衣校長
呂鳳子生于錢莊世家,出道后經手錢財無數,平素卻總是布質長衫一襲,布鞋一雙,兩袖清風,四處奔忙,正則的師生們尊敬地稱他“布衣校長”。其實,這個稱呼里還包含著更多的意思:不做官、不追名逐利、關懷師生……
呂鳳子的一生,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淡泊仕途。
1940年,教育部長陳立夫親自來到正則蜀校找呂鳳子。跨進校長室門檻,見呂鳳子正埋頭讀書,笑瞇瞇地說:“先生真是用功不輟啊。”
呂鳳子抬頭一看,教育部長大駕光臨,沏了茶,便問:“不知部長先生有何見教?”
“豈敢,只是有一事同先生來商量商量。”陳立夫飲了口茶,“教育部欲請呂先生出任國立藝專的校長,不知愿俯就否?”
呂鳳子沉吟稍傾,提出了五個條件,第一條就是不做官:請部長先生給兼任聘書,不要發委任狀,不要給簡任官!
陳立夫最后全部同意了五個條件,但他始終弄不明白,為什么給個簡任官他卻不要?
呂鳳子的書畫作品是很值錢的,他的教授薪金又很高,可是他的生活卻一直安于清貧。呂家三代數十口人的生活費,一直是東拼西湊。他本人薪金的一半交給家用本不寬裕,他還要從中不時抽取部分資助親友師生。1935年他為集中精力辦正則而離開中央大學,一時收入銳減,為家用計,特命已在中大電機系讀了兩年的次子呂去病轉考公費的兵工學校;去病畢業后,月薪較高,每月寄回相當數額以補家用。
呂鳳子關懷正則師生無微不至。在四川辦學時,正則教師葉季英的妻子因車禍致死,家中三個孩子嗷嗷待哺,呂鳳子立即出資安葬葉妻,并定期資助,幫助葉季英把三個孩子撫養成人;今蘇州市政協副主席謝孝思和他的妻子劉叔華,當年為正則蜀校一對相戀的教師,呂鳳子支持他們擺脫封建約束,贈送200元,在正則藝專禮堂為他們舉辦婚禮,并作《迦陵填詞圖》以贈,鼓勵他們在文化藝術上互相勉勵、互相敬愛……
出于對呂鳳子人格的崇敬和對正則事業的信賴,正則學校創辦不久就出現了一批“永久教師”,又稱“終身教師”。他們把辦好正則當作自己的終身事業,與呂鳳子風雨同舟、患難與共,每月雖只領微薄的生活費,任正則東遷西遷,卻始終相隨。有位女教師陶驥(字吟籟),她本是家財萬貫的千金小姐,從常州女師畢業來正則任教,一直工作到白發垂暮,終身未嫁。為了把學校辦好,她把家中為她準備的嫁妝賣掉,以此款在正則蓋了一座教學大樓,此樓被命名為吟籟樓。60年代她逝世后,其侄遵照她的遺囑,還把她全部積蓄800元獻給正則學校。
除外姓“永久教師”外,正則還有呂家“永久教師”,又稱“服勞教師”,包括呂鳳子的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媳婦和一個女婿。呂鳳子對這支“呂家軍”要求極嚴,任務承擔最重,工資卻拿最低。
其實,呂鳳子本人就是一名名副其實的“永久教師”,他的整個身心都融進了中華民族的教育事業。
才華橫溢
在畢生致力于教育事業的同時,呂鳳子始終醉心于創造和發展民族風格的文化藝術。
呂鳳子在南京讀書時經常在棲霞山流連忘返,或臨摹那些造型各異、十分傳神的羅漢于棲霞古寺,或臨寫南朝石窟的佛像于千佛巖的崎嶇山徑。他所繪的羅漢畫形象生動,寓意雋永,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他也因此在美術界贏得“東方的米開朗基羅”之美譽。
呂鳳子的仕女畫,一反明代以來仕女畫消瘦弱不禁風的病態,人物造型健康豐滿,雍穆大方,且畫面精麗工整,線條秀勁古拙,品位很高,堪稱中國仕女畫的杰作。1933年中華書局出版他的仕女畫冊時,著名國畫大師黃賓虹特作題記:“……筆力圓勁,墨光滃郁,能得古人六法兼備之詣。余喜讀古畫,觀于斯作,不勝欽佩,因題數語歸之。”
呂鳳子與張善子、張大千昆仲同為李瑞清和曾農髯的門下,是“曾李同門會”的成員,為一時之俊彥。1921年,呂鳳子在上海美專任教授時與吳昌碩、張大千時相過從,并與張大千合作過一幅山水畫。
1940年5月,張大千不遠千里,特地看望正在璧山辦學的呂鳳子,盛情提出再度合作:“用石濤筆法合作一幅如何?”呂鳳子欣然展開宣紙,笑道:“我也技癢哪。”張大千挽起青布長衫的袖子,向紙上噴水之后,以枯筆畫了兩棵樹,然后以濕筆點了葉。呂鳳子提筆又畫一樹,作夾葉,并補石、畫草木,雖無色彩,深秋之意盎然紙上。張大千拈著一部長須,品味深思片刻,濡墨畫了遠山,山頭綴了一座空亭,正是:“江山無限景,都在一亭中。”
呂鳳子緩步上前,在中景上細畫一舟,雖無滴水,頓覺煙波浩渺;舟上畫一持傘人,雖無絲雨,雨意極濃。
“好一幅秋江雨景圖!”張大千撫髯大笑。
擱筆之后,張大千得悉呂鳳子正窘于辦學經費,爽朗地表示:“在這里,我人地皆比你熟,我愿替你在成都辦一次畫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準備赴臺灣的張大千特地邀請呂鳳子同行:“走吧,船票我也給買好了,我倆一門心思畫畫去,到國外開幾個畫展!”
呂鳳子婉言謝絕了,這一別,竟成永訣。
呂鳳子的不凡造詣,致使他的作品多次獲得世界性美展和全國美展的最高獎,還多次被當作中國政府的禮品,贈送給外國元首。
呂鳳子身懷絕技,卻從不保守,對學生和盤托出,又勉勵學生博采眾長。他一生培養了成就斐然的美術人才數以百計:1912年徐悲鴻曾向他學過素描,1927年在中央大學藝術系時又常向呂鳳子請教書法和水墨畫;他早年的學生趙無極后來被國際藝壇列為“大師”;他所教過的張書旗、吳冠中、李可染、謝孝思等以及在正則任過教的潘天壽、李劍晨等人后來都成為馳名海內外的畫家;著名畫家傅抱石曾說:“我和鳳先生的關系是師生之間。”……
呂鳳子在藝術上從不滿足現狀,總是探索不已、創新不止。他將西洋畫的透視學、解剖學理論和素描技法引入中國畫,在國畫界開創了洋為中用的先河;他抱病寫成《中國畫法研究》一書,科學、系統地闡述了中國畫的特點,對中國畫的創作和研究發揮了積極的影響。他把西畫和中國畫的精華運用到民族傳統的刺繡工藝中去,創造了“亂針繡”,并指導他的學生楊守玉實踐,形成了新的繡種……
呂鳳子聲望日隆,但他始終是一位嚴肅的藝術家。他為平民百姓作畫分文不取,對禍國殃民的軍閥卻千金不賣。1925年11月,浙、閩、蘇、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派副官帶著200塊大洋去找呂鳳子,要他畫幅美人,他避而不見。孫傳芳以為嫌錢少,說:“給他1000塊大洋,買個活美人也足夠了,難道還買不到他一個紙美人嗎?”
沒想到1000塊大洋被退回,還附了封信:“為取悅于人而畫,極不自由,也極不愉快,因此也畫不好。大洋璧還,乞恕不恭。”
惱羞成怒的孫傳芳拍桌子大罵:“不識抬舉的書呆子!”命人把呂鳳子抓來。結果只抓了呂家兩個人做人質,呂鳳子已經遠走高飛了。
此事不脛而走,輿論大嘩,弄得孫傳芳只好放人,不了了之。
出于對呂鳳子人品、畫品的崇敬,徐悲鴻曾親自把呂鳳子的佳作《廬山云》悄悄從陳列在中央大學教師休息室的墻上取下,寄往法國,代呂鳳子報名參加巴黎世界博覽會美展,榮獲一等獎。幾個月后,此畫又重新出現在教師休息室,徐悲鴻把獎章交給呂鳳子并告訴他原委:“先生太謙虛,我不得不如此啊!”
著名國畫家錢松喦的女兒錢紫筠,名門才女,也是卓有成就的畫家,說起她的成長過程,還有一段佳話。錢紫筠自幼隨父學畫,頗見功力。然而錢松喦卻不滿足讓女兒只承襲乃父衣缽,總想為她另擇一位良師。出于對呂鳳子人格的敬重和對他造詣的仰慕,1947年,錢松喦親自扛著女兒的行李,領著女兒乘火車來到丹陽正則藝專,恭恭敬敬地把女兒托付給呂鳳子,請他培養。
不留涓滴
“生的意義便是不息的勞動、不息的創作。”
“淚應涓滴無遺,血也不留涓滴,不留涓滴,要使長留千古熱。”
這是愛國主義的教育家、美術家呂鳳子先生以其不平凡的一生實踐了的金石之言。
呂鳳子把畢生心血都貢獻給了他酷愛的祖國,最為典型的是三次大規模的捐獻:
1946年夏,呂鳳子決定從四川返回江蘇。臨走之時,他將在四川璧山縣創建的私立正則蜀校的223間校舍全部修整一新,完整無缺地交給璧山縣政府,讓當地學子受益,而不要一文錢的酬謝。
1951年底,呂鳳子出于對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信賴和熱愛,把他歷時五年余、親手從焦土瓦礫堆上第三次建造起來的丹陽私立正則學校什么也不留地交給人民政府,改成公辦學校。移交儀式的前夕,他心愛的女兒呂無忝出于對音樂的特別愛好,拉住父親懇求:
“留下一架鋼琴,讓我彈彈吧!”
呂鳳子凝望著女兒期待的目光,他深知,多年來幾個子女跟著他吃了遠比其他家庭孩子更多的苦,為教育事業做了不少奉獻,卻從沒向他提過什么奢望,何況女兒也是為了專業上的更好發展,再說整個校產本來就屬私有,留下一架鋼琴應該是順理成章、無可非議的。然而,這有違他自己定下的辦學宗旨啊!
“不,一切歸公吧。”老人心一硬,深情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說,“放在學校里,可以讓更多的老師、同學彈啊。”
第三次捐獻是在呂鳳子逝世之后。1959年冬,老人生命垂危,為減輕癌癥給他造成的劇痛,長子去疾終日守護病榻,為他按摩。彌留之際,呂鳳子無悔地回顧了自己走過的七十四度春秋,再三叮囑長子,把身邊存留的一批珍貴字畫全部交給國家。
追悼會剛結束,呂去疾與叔叔立即把有關領導找到呂鳳子在江蘇師院的宿舍里來,把遺物一一點交給蘇州市博物館和江蘇師院的領導。
1972年,張大千先生在美國舊金山舉辦個人畫展,在一次宴會上,他見到了呂鳳子的外甥溫新榆。張大千在異鄉喜見故人之后,深情緬懷與呂鳳子的多年交誼,不勝感慨地說:“他的才華真高!可是他的生性卻很淡泊,簡直可以說已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要是他稍為重視一點名利,他的名氣就會大得不得了矣!”
呂鳳子是個一輩子埋頭為祖國為人民辦實事而從不宣傳自己的人,然而祖國和人民沒有忘記他,紀念他的各類活動在海峽兩岸此起彼伏、延綿不絕。
1983年,丹陽縣人民政府撥款建造正則畫院,以研究和發展呂鳳子的書畫藝術,并將呂鳳子故居勒石辟為丹陽文物保護單位以供后人瞻仰。
1985年,隆重紀念呂鳳子百歲誕辰大會在丹陽召開,省市黨政領導和專家教授、各界名流300多人出席大會,對呂鳳子給予了高度評價,并決定成立“呂鳳子學術研究會”。會后大陸和臺灣分別出版了紀念呂鳳子先生的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