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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宏照拜師

邱鐵匠的“鐵匠鋪”就是一間破房子,屋子正中放個大火爐,緊靠著爐子的是一面風(fēng)箱。一頭有眼,一頭有把。一推一拉,風(fēng)進了爐子,火苗子就不斷往上躥。

鐵匠活很講究章法。要鍛打的鐵器必須要在火爐中燒紅,再將移到大鐵墩上,一般由徒弟手握大錘進行鍛打,師傅左手握鐵鉗翻動鐵料,右手握小錘一邊用特定的擊打語言指揮徒弟,同時用小錘修改鍛打位置,把一塊方鐵打成圓鐵棒或?qū)⒋骤F棍打成細長鐵棍。

在邱鐵匠手中,堅硬的鐵塊可以像面筋一樣捏來捏去,變方,變圓,變長,變扁,變尖。鐵犁、鐵耙、鐵鋤、鐵鎬、鐵鐮,菜刀、鍋鏟、刨刀、剪刀,門環(huán)、泡釘、門搭扣,都能從錘子下面敲打出來。

一番鐵錘上下,一串釘鐺聲響,一陣汗雨飄下,邱鐵匠夾著鐵器放入水槽內(nèi),“吱啦”一聲,一陣白煙倏然飄起,淬火完成。淬火和回火十分重要,全憑實踐經(jīng)驗,一般很難掌握。各種鐵器,雖然外形制作得十分精美,但如果淬火或回火的技術(shù)不過關(guān),制作的鐵器便不耐用。

邱鐵匠常說,打鐵是男人的事業(yè)。這是因為沒有力量不能打鐵,沒有膽量不敢打鐵,沒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鐵。

邱鐵匠有自知自明,知道打鐵是粗中有細的活,但歸根結(jié)底是粗活。

吃過中飯,他就悠閑地坐在門口喝茶抽煙聽半導(dǎo)體,開始他文雅的精神生活。他這樣做多半是給莊上人看的,別以為他只會打鐵。半導(dǎo)體有時唱京劇,他一句也聽不懂,但他還是在聽。淮戲他聽得懂,最熟的是《白蛇傳》。

自從去到金山后,

那法海絆我在山頭。

想不到上山不肯讓我走,

勒逼許仙把心修。

早晨叫我欏嚴(yán)咒,

三跪九叩把神求。

清規(guī)律,罪難受,

暮鼓晨鐘惹人愁……

老邱的生活時張時弛,忙起來三天三夜,閑散起來就像神仙,這樣的生活村里人能有幾個這樣的?

老邱沒有兒子,要生個兒子倒是不難,只可惜老婆的身體已經(jīng)不配合了,搗騰好多年就是沒再生出小人來。沒兒子就沒兒子,自古以來兒子養(yǎng)活過誰了嗎?世界上忤逆兒子千千萬,比如朱大江,就是統(tǒng)村聞名的忤逆子。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居然想到曹操曹操也到。這時朱大江出現(xiàn)了,他敞著打著若干補丁的對襟灰褂,露出兩塊飽滿的胸脯,一抖一抖的地朝這邊走過來。

老邱轉(zhuǎn)過身,不想和他對面。轉(zhuǎn)臉之際看到朱大江彎下了腰,以為他又要鞠躬作踐自己,正要開罵,只見他從地上撿起一根細麻繩揣進了口袋。

老邱咳了一聲,朱大江抬頭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不自然,背著手繼續(xù)往前走。老邱在背后不陽不陰地說:“什么東西不好拾,偏偏拾根繩子。”

大江回過頭來,沖他一吼:“我拾繩子關(guān)你什么屁事?”

老邱笑了,說:“老朱,我是好心提醒你,真是不識好人心。要是其他人看到了不知道會怎么想呢,你反正已經(jīng)沒臉沒皮,可別壞了你家兒孫的名聲。”朱大江懶得和他爭論,斗了幾十年嘴,已經(jīng)沒有新鮮感,便不理會他,一步步走遠了。

老邱嘴里嘀咕了一句坐了下來,收音機里的淮戲被嘈雜不堪的電波聲沖得不知所蹤,他有些氣惱地關(guān)了收音機。

朱大江是什么東西他老邱一清二楚。從小被老子打罵,成親以后父子關(guān)系還是不好,一樁很小的事都會有分歧,一個要向東,一個要向西,絕對不走在同一個方向上。在農(nóng)村人眼中朱大江絕對不是個孝子,當(dāng)然他本人也不想做孝子,他把老子扔在豬圈一樣的爛棚子里,不送米不送油,任其自生自滅,這么做明顯就是不想做孝子。孝子有這樣子的嗎?老子有病了,半死不活躺在鋪上,他迫于鄉(xiāng)人的壓力進了那個小屋,丟下一點米,一句話都舍不得留下。老子恨得牙都咬碎了。

朱家養(yǎng)了兩只豬,指望年底換點錢過年。沒想到,收工回來,兩條一百多斤重的豬全死在圈里了,一時間他血脈賁張。這時老子扶著墻蹣跚走進院子不緊不慢地說:“是我,是我下的藥,你去公家報案吧……”剛才一急,現(xiàn)在一氣,朱大江立即倒在了地上……

整整三年,父子倆沒說一句話。每年夏天,朱大江都要用蜘蛛網(wǎng)捉幾次蟬,他是整個下官河捉蟬的高手。挑一根結(jié)實的長蘆桿,一頭折成三角形,用線扎牢,看見大蜘蛛網(wǎng)就進去一攪,三角區(qū)里便滿是蜘蛛網(wǎng)了。瞅準(zhǔn)了一只蟬,舉起蘆桿,把三角往上一捂,蟬就被黏住了。一天下來,能黏上百只。有人要跟他買,他說:“談不起來,一萬個錢也不賣”。

回家后清水泡,刷干凈,用油炸至金黃色出鍋,沒有辣椒粉佐味一家人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dāng)然他的老子是沒有份的,冬天他老子死了,凍死的。

宏照生在朱家真是糟蹋了,要是宏照是他老邱的兒子,一定會能夠打造得出類拔萃。可惜的是邱家一口氣生五個女兒,送了三個給人,留了兩個。老邱喜歡宏照有幾個原因,宏照是個男孩子老邱喜歡,宏照是個烈性漢子老邱喜歡。宏照在家排行老三,朱大江要給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他的一把老骨頭也碎了,老邱一直觀察著宏照的成長,希望有一天能招他做女婿。有了這個心思他也喜歡上了宏照,他的心思沒有一個人知道,就連他老婆也不知道。

今天他有一種預(yù)感,宏照要回下官村。

果然,傍晚時分,宏照出現(xiàn)了,直接往他的鐵匠鋪子里跑。

沒有任何人要他走,也沒人有權(quán)要他走,宏照還是決心要離開了這個學(xué)校。離開學(xué)校以后做什么呢,他并沒有想好,除了回去種田他真的想不出還能做什么營生。

這天周末下班,經(jīng)過邱家門口頓生一念,他要拜老邱為師做鐵匠,這種生活單純清靜,很符合他目前的心理需求。

宏照一進門就說:“老邱,我要拜你為師。”老邱愣住了。

宏照以為自己沒講清楚,劃拉了一下膀子說:“老邱,我想跟你學(xué)打鐵。”

老邱心里一驚,慢慢坐到躺椅上,點了一根煙,慢條斯理地說:“你為什么打鐵?”

“我有力氣。”

“我這兒的二網(wǎng)子力氣比你大。”二網(wǎng)子是老邱的徒弟,傻乎乎的,有時大腦轉(zhuǎn)不過彎來。

宏照無言以對,兩只手插進藍色卡幾褲的口袋,一屁股在老邱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了。老邱眉目上有些不悅,其實內(nèi)心滿是笑意。這表面的不悅是騙不了宏照的,這么多年老邱在偷窺他,他也時時瞥老邱幾眼,大家是什么人心中是有數(shù)的。

老邱找了小爬爬凳坐到宏照跟前,剛要開口講話,宏照從口袋里捏出一支香煙遞給老邱,老邱不接,開口說道:“老三啦,不是我不收你,實在不能收啊。你是個教武行的先生,相當(dāng)于一個教頭,怎么好學(xué)我這個討飯交易呢?”老邱抽自己的煙,擦著火柴點著了煙,輕輕一搖,火滅了,接著說,“再說你老子是個好惹的人嗎,我要收你做徒弟,他不把我家三間房子扒了才怪呢!”

宏照聽了這話,站起身來,又低下身子,兩只手在褲腳上輕輕一撣,好像極成功地拂去了不少灰塵,然后抬腿從老邱跟前清清爽爽地走了過去,走出三步之遙,回過頭,眼睛里透出一股子寒氣:“這事以后再說。”老邱目送著他孔武有力的身形遠去,連聲哀嘆。

滿天的紅霞如同驚鴻向西天飛去,點點村莊沉浸在傍晚時分的安定之中,這個這樣一個寧靜的黃昏,所有的人卻開始躁動起來。

這一天是星期天,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星期天,這天大隊的廣播開始一遍遍地喊:“各位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接上級通知,我們這里可能要地震了,請大家做好防震抗震的準(zhǔn)備。”

地震對于老輩的下官河人還是遙遠的事情,民國初年,下官河震過一次,輕輕晃了一下,房子沒倒,也沒死人。就那么晃了一下,像做了個淺淺的夢,很快讓下官河人忘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整個世界還是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大舞臺,聽了廣播以后,所有的人都百分之百地相信這個災(zāi)害就在天上懸掛著,像一塊在巨石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掉下來砸在頭上。

怕頭被砸破砸爛,家家戶戶熱火朝天地搭起防震草棚,連學(xué)校都停了課,孩子們都被家長接回了家,要死一家人死一塊兒。

因為地震,宏照的辭職的心思就擱了下來,這個時候命都難保了,要是還提出辭職,就太可笑了。

官河村的防震工作相當(dāng)?shù)轿唬才帕藢H丝垂茈娫挕R唤拥缴霞壨ㄖ癖网Q槍報警,通知群眾進防震棚。學(xué)校停課了,費金洪安排了宏照一個差使,讓他巡查全村。這是個肥差,白天在大隊里吃飯,晚上睡在大隊部,有酒喝,還有津貼費。

大江站在門口罵,因為他的稻草,整整一個大草堆,一夜之間被人偷得個凈光,那是他一耙一耙從收割后的稻田里劃拉回來的。他不劃草,這些殘留的草會被風(fēng)吹跑,他劃回來后草應(yīng)該姓朱了,這一點應(yīng)該沒有半點異議,就是費支書也沒意見。

那天,他罵得很投入,只有很投入的時候他才罵得出口,比如他的老子就是一個能讓他很快投入其中的材料,一開口他就能罵出老逼養(yǎng)的。

朱大江對一般人還是投入不了的,他和一般人生活的世界不一樣,他的世界也就是精神世界很獨特,誰也猜不透他的悶葫蘆里整天盤算著什么。既然精神世界不一樣,他罵起來怎么可能全身心投入呢?罵出去等于罵在棉花上,軟軟的,一點兒力量也沒有。

但那天他努力投入了,因為有人闖進他的世界,不是精神世界,而是他的稻草世界。他罵道:“死人的人家,偷我的草……地震好,土塌平消,貧富一塌平。”

很多人聽過他的罵聲,因為習(xí)慣了,大家都在面前攔著一塊棉花,你罵你的,我偷我的。大家都要死的人了,還在乎你朱大江罵什么?再說了,你朱大江不見得能躲得過地震,都要見閻王了還要幾根破稻草有什么用?

其實,這幾年大江倒真的很少罵人,主要是怕女婿看不起,他便把氣憋在肚子里。但年齡增長脾氣見長,遇人不合即動口舌,而且不依不撓,不依不撓地動口舌并不是罵人。很多時候人們覺得朱大江這個老東西罵人是有潛能的,他的戰(zhàn)術(shù)屬于一種迂回策略。

大江罵得越兇,稻草少得越厲害,他不能整個晚上坐在草堆邊上看著。莊上人好像故意戲弄他,你罵我們就偷,而且比以前偷得更兇。幾天以后,偌大的草堆空了,地上還殘留著稀稀朗朗的幾根穰草,他用竹耙劃拉劃拉,剛好一捆,當(dāng)天讓老婆吳大腳塞進了鍋塘。

他不再顧慮女婿的感受了,瘋狂地怒罵,罵了好多回合,就是沒有人出來回應(yīng)他,好像樓主發(fā)了個罵帖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但大家都朝樓上看就是不說話。樓主朱大江的心理就是不罵出人來絕不罷休,哪怕對方換馬甲他也不在乎。

細想起來,我外公朱大江要是在今天就是一個網(wǎng)絡(luò)大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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