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調查員走出車站時，迎接他的是毛毛細雨混雜著融化的雪水。他個子不高，略胖，頭發稀疏。他整個人都透著平庸，無論是穿著還是長相均是如此，若有人，比如以寫小說，以罪案調查或司法取證的方式，對他作番描述的話，那么無疑會很難精確地描繪出他的面貌。從某種角度講，他是個消失不見的存在，有時看得見，有時又被人遺忘。他的個性也如同薄霧、夢境或口中呼出的氣一般輕飄飄的，就此而言，他和成千上萬的人都毫無分別。

車站與其他數不勝數的車站一樣，毫無個性的房屋摩肩接踵擠挨在一起。其中最高的那棟樓上，有塊廣告牌，是一張碩大無朋的照片，照片里有個老人，看他的人都會被他調侃而憂郁的眼神給怔住。照片邊上的宣傳語看不清——也有可能根本就沒宣傳語——因為廣告牌太高，消失在了云層里。

天空碎裂開來，掉下一層濕乎乎的塵埃，不知不覺間就融化在肩上，然后滲入整個身子。天氣并不太冷，但濕氣重，好似章魚纖細的觸手終于在皮膚和衣服之間細小的空隙里找到了方向。

有一刻鐘，調查員站著沒動，身板筆直，手提箱就在身邊，任由雨滴和雪片不斷地在他的腦門和雨衣上消亡。他一動不動。紋絲不動。而在這漫長的時刻里，他什么都沒想。

沒有一輛車子駛過。也沒有一個行人。人們把他忘了。這已不是頭一回了。最后他翻起雨衣的衣領，抓住手提箱的把手，決定趁尚未渾身濕透之前，穿過車站去酒吧，酒吧的燈已經點亮，距他幾米遠處，路燈上方安著的掛鐘還沒走到十六點整。

奇怪的是酒吧里空無一人，服務生偎在柜臺后面半心半意地打著盹，心不在焉地瞅著電視屏幕上的賽馬結果，服務生朝他投來冷冷的一瞥，待調查員脫下雨衣落座后，又再等了一會兒，才用陰沉的語氣問他：

“您要什么？”

調查員既不太渴，也不太餓。他只想找個地方坐會兒，然后去他該去的地方。坐下來，弄清狀況。準備一下說辭。可以這么說，就是要漸漸進入調查員這個角色。

“來杯烈酒。”最后他開了口。

但服務生立馬回道：

“很抱歉，我辦不到。”

“您不懂怎么調烈酒？”調查員很驚訝。

服務生聳了聳肩。

“當然知道，可我們的酒單上沒有這種酒的庫存，自動收銀機沒法打票。”

調查員差點罵娘，但他沒吱聲，嘆了口氣，要了杯氣泡水。

外面雨勢漸弱，不敵大雪不絕如縷的攻勢。此刻雪花飄落下來，輕輕的，打著旋，如夢似幻，輕柔緩慢地掌控著效果。調查員注視著雪片，雪花在他面前豎起了一層流動的屏風。車站的門楣已很難看得清楚，遠處的碼頭、馬路和等候調遣的火車都已完全不見蹤影。就好像這地方倏然被抹得一干二凈，而他剛才還停留在此，正作勢跨入這個新世界，可此后他只能在這里面尋覓自己的痕跡。

“今天是冬天，”服務生說著，把一瓶剛擰開蓋子的水放到桌上。他沒看調查員，而是看著雪花。況且，他這句話也不是對著調查員說的，仿佛他的思緒從腦子里溜了出來，在他的腦袋周圍盤旋飛舞，就像一只聽天由命的可憐的小蟲子，因為命定只能朝生暮死，但盡管如此，小蟲子仍對此番場景流連忘返，盡情演奏昆蟲的樂章，即便這樣做絲毫不能引起任何人的興趣，也絲毫拯救不了它自己。

服務生便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站在桌旁，一動不動，完全忽略了調查員，很長時間里，他的眼光都被雪花牢牢吸附著，窗外，乳白的雪粒疾撲而下，拋出優雅而又毫無邏輯可言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