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名: 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同類作者名: (美)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本章字數: 11942字更新時間: 2020-11-17 15:51:14
一九三〇年二月六日,克里斯托弗給斯蒂芬·斯彭德寫信:
我在這里很無聊。一切都是那么愉快,我已經完全失去了身在國外的陌生感。我甚至不太在乎什么時候回英國。我在日記里讀到從前國內的生活時,覺得那些人遠得好像在月亮上。
兩周后他回到了倫敦。導致克里斯托弗意外回國的原因是他的伯父亨利·伊舍伍德。亨利是家族中唯一稱得上有錢的人;克里斯托弗的祖父在一九二四年去世,亨利繼承了伊舍伍德家的房產和金錢。此后不久,克里斯托弗就決定要當亨利伯父最寵愛的侄子;通過向亨利說明他們叔侄倆有相同的性取向,他立刻就達成了目標。亨利的兄弟姐妹一直都知道他是同性戀,并背著他開一些不友善的玩笑,亨利對此一清二楚。所以他非常高興發現自己的血親中有人能與他趣味相投——用他那輩人的俗話,他說自己有點兒“音樂劇兮兮的”。
一旦他們達成了這種共識,克里斯托弗就不難向亨利的頭腦中引入一個仁慈的想法。既然亨利在經歷了一段沒有孩子的婚姻后與妻子分居了;既然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不能再婚;既然以他的天性,他也不想結婚;既然房產需要有人來繼承,而克里斯托弗是假定的繼承人——那么在克里斯托弗確實需要錢的時候,給他一點兒補貼又有何不可呢?
克里斯托弗對自己實現目標所采取的外交手段頗感自豪。他向朋友們吹噓此事。他們嫉妒他,但一點也不吃驚;他們說,如果換作自己,他們也會這么做。我懷疑亨利從一開始就看穿了克里斯托弗業余級的小花招,并被他逗樂了。年輕的時候,亨利自己也抓住每個機會從他父親那里榨錢。
沒有亨利的補貼,克里斯托弗負擔不起柏林的生活。亨利答應每三個月給一筆錢。作為回報,克里斯托弗應該定期給他寫信,而且當兩人都在倫敦時要陪他一起吃飯。寫這些信是一項令人厭倦的差事,因為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感謝亨利的慷慨,并夸贊他是模范伯父。陪亨利用餐更有趣一些,因為你可以喝個酩酊大醉。亨利要求克里斯托弗講述自己性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克里斯托弗滿足了這個要求,夸夸其談,說得天花亂墜。然后亨利聊起了他的衛兵和其他最愛的性伴。“哦,他就是我所說的撕扯狂——總是撕來扯去的,你知道吧?”有一次,他付錢給一個小伙子,要他一個月不洗澡。“到了月底,他來見我,聞起來就跟狐貍一樣!美味!”亨利揮了揮戴著戒指的手,發出鸚鵡般的刺耳笑聲。克里斯托弗覺得他的粗魯氣質爽朗又親切。但亨利同時也是一個勢利小人、一個法西斯主義者。他崇拜羅馬上流社會的貴婦,大半個冬天都混在她們中間。他還贊揚墨索里尼,說他讓自己這樣的外國訪客在意大利過得更加舒適了。克里斯托弗不得不把嘴閉得緊緊的,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并對這位上了年紀的美人諂媚地微笑——仿佛他是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朝臣。然而,盡管克里斯托弗盡了全力,亨利還是反復無常,時不時地不給錢。這一次就是這樣。
因此,克里斯托弗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并不如他想的那么自由,而是像一個被拴住的氣球。隨著一記屈辱的撞擊,他落回了地面,心情極壞,喉嚨疼痛。他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場家庭戰爭。他的弟弟理查德現在已經十八歲了,一直試著堅持自己的主見,并向他們的母親凱瑟琳證明,她不能再把他當學童看待了。理查德的做法十分笨拙——他不想被送回家庭教師那里,為了上牛津大學而填鴨般地學習,于是他假裝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當凱瑟琳發現兒子在撒謊時,她的反應更加笨拙。“要是你父親還活著,”她對理查德說,“你哪敢這個樣子!”兩人都是一出經典場景的受害者,被迫違背自己的意愿而成為敵人。克里斯托弗當然明白這一點,他知道自己有責任扮演一個溫情脈脈的和事佬,幫助兩人尋找新的相處之道。但是相反,他和理查德站在一起反對凱瑟琳。
因此有段時間他們過得非常痛苦。在別人手下遭受的種種羞辱,他都報復在了這個淚流滿面的疲倦婦人身上。他指責她之前試圖毀了他的人生,現在又決心毀了理查德的人生。他說,她要把克里斯托弗培養成劍橋的教員,以滿足自己自私的白日夢,讓他成為她想要的那種兒子。而他故意讓劍橋把自己轟出來了。既然在克里斯托弗身上沒能得逞,她現在又違背理查德的意愿,想把他變成牛津的教員。
克里斯托弗冷冷地、咄咄逼人地把自己在柏林的生活講給她聽。他把自己的同性戀行為說得像一種直接針對凱瑟琳的反抗。我認為凱薩琳當時并不震驚。對她來說,兒子描述的事情完全不真實。沒有女人參與怎能有真正的性呢?她意識到的只有他聲音里的恨意。于是她哭著在日記中寫道,這是“美好和平時代”的終結。她固執、任性、愚蠢,而且可悲得令人惱火。然而,她從未在痛苦中做出絲毫讓步。這甚至不是因為她認為自己占了理。克里斯托弗叫來了約翰·萊亞德,萊亞德以慣常的直率與她交談,她謙恭地承認自己犯了許多錯誤。萊亞德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在日記中稱他“引人注目,與眾不同”。但她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態度——克里斯托弗現在開始意識到,她是不可能改變了。
終于,亨利·伊舍伍德來了一封信,他正在國外。凱瑟琳這樣描述那封信:“亨利這個伯父當得有點派頭。”我猜這話的意思是,他建議克里斯托弗不要繼續在柏林浪費時間了,應該在倫敦安定下來,找份工作。亨利始終沒給那個季度的補貼。三周后,他把在蒙特卡洛贏來的十五英鎊寄給了克里斯托弗,明確表示這是下個季度的預支。這一出是亨利的王侯式傲慢的典型表現。克里斯托弗一如既往地原諒了他。他沒太把亨利當回事,不至于生他的氣。
克里斯托弗回倫敦幾天后,威斯坦要接受直腸裂手術。他在一張明信片上宣布了這一消息,措辭還是一貫地簡潔,以引用托·斯·艾略特結尾:“為鮑丁祈禱。”[13]離開英國之前,克里斯托弗兩次去伯明翰陪他。
這次手術的后遺癥威斯坦一直忍受了好幾年。這給他靈感寫下了《給傷口的信》,這首詩收錄在《演說家》中。
五月八日,克里斯托弗動身回柏林,他告訴凱瑟琳自己在她的房子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她在日記中寫道:“他懇求我不要再接納他,即使他暗示想回來。”克里斯托弗后來確實回來了,但那是在十個月后。此外,在接下來的三年半時間里,他只會在英國待五個月。
這趟不愉快的探親只帶來一個好處:克里斯托弗和理查德變得親密了。此前他們幾乎彼此陌生,因為兩人很少見面,而且年齡相差七歲。理查德之前一直害怕克里斯托弗從柏林回來,因為他確信兄長會同意凱瑟琳的意見,叫他回到討厭的家庭教師那里去。所以,當克里斯托弗表示反對母親、同情弟弟時,理查德也相應地心存感激。探親結束之前,他們成了朋友。與外界打交道時理查德往往魯莽幼稚,但他觀察世界的眼睛是敏銳而成熟的,他的評論和萊亞德一樣坦率。克里斯托弗驚喜地意識到,任何有關自己的事情他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這個弟弟。
在德國的那些年里,克里斯托弗堅持寫日記。他意識到有一天自己會寫一些故事,講講在那里認識的人,于是日記的篇幅變得越來越長。后來在《諾里斯先生換火車》和《別了,柏林》中,用以營造時代氛圍的大部分材料都是這些日記提供的。
這兩本書寫完后,克里斯托弗把日記燒了。他這樣做有個隱秘的理由,因為日記里寫滿了他的性生活細節,他擔心日記本落入警察或其他敵人手里。
克里斯托弗公開宣稱的燒毀柏林日記的理由并沒什么說服力。他以前常常對朋友說,他焚毀自己真實的過去,是因為他已經創造了一段虛構的過去來代替,他更喜歡這個簡化的、值得稱道的、激動人心的虛構版本。他說,這段虛構的過去是他想要“記住”的過去。可如今我正在書寫克里斯托弗真實的過去,卻無法借助已不復存在的日記,多么悲哀。我對這番附庸風雅的說辭也失去了耐心。柏林相關小說遺漏了很多我現在想要記住的東西;我還為了戲劇效果歪曲事件、更改日期。當時克里斯托弗與朋友們的通信幸存下來幾封,但是這些信件通常都不署日期。我的印象是,寫信之人認為署日期有損他們作為藝術家的尊嚴,顯得如銀行職員般一本正經、氣量小。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最可靠的信息來源竟然是凱瑟琳的日記,而當時克里斯托弗千方百計要把凱瑟琳從自己的柏林生活中完全排除。凱瑟琳只聽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有些來自拜訪過克里斯托弗的朋友,有些來自他偶爾的、不情愿的書信。我要感謝她把這些記錄了下來。
大概是在一九三〇年五月,從倫敦回德國后不久,克里斯托弗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在《別了,柏林》里叫奧托·諾瓦克。當時他十六七歲。
奧托的臉粉紅色,像非常成熟的蜜桃,一頭濃密的金發從前額低處長出,小眼睛很水靈,滿是調皮勁。他天真得叫你難以相信,沖你咧開大嘴一笑,你就得投降。他只要一笑,桃紅的腮幫上就露出兩個大酒窩……奧托的動作流暢,輕松,帶一種高貴兇殘的野獸那樣野蠻的、無意識的優雅……奧托自滿得叫人生氣……以他這樣年齡的小青年而言,他的肩膀和胸膛確實算得上健壯漂亮。但是他這身材多少有點好笑。胸膛上那美麗成熟的線條到腰部突然過分一收,通向小得滑稽的臀部和稚嫩纖細的腿。這種擴胸器的鍛煉使他一天比一天更顯得頭重腳輕了。[14]
小說的敘述者“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就是這樣描述奧托的。虛構的伊舍伍德采取了一種有趣的、略帶輕蔑的旁觀者視角。當他說到“胸膛上那美麗成熟的線條”時,幾乎把自己暴露了。于是,為了避免讀者懷疑他認為奧托的外表有吸引力,他又補充說奧托的腿“纖細”。生活中奧托原型的雙腿足夠健壯,盡管沒有上半身那么漂亮。
奧托——這本書里他也叫奧托——是一個來自邊境地區的孩子。他家原本住在當時被稱為“波蘭走廊”的地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根據《凡爾賽條約》的約定,這一片狹長的德國領土被割讓給了波蘭。和該地區的許多家庭一樣,諾瓦克一家向西遷移,定居到了柏林,因為他們不愿失去德國國籍。不過從外表和氣質上看,奧托似乎是斯拉夫人,而不是德國人。他性感的鼻孔和嘴唇讓克里斯托弗想起曾看過的一張俄羅斯舞者的照片。
奧托心情好的時候渴望盡情享受,克里斯托弗被這一點迷住了。看電影、用餐和做愛令奧托覺得快樂。和克里斯托弗一樣,他也是個“戲精”。他們做愛時,他會用一種令人癡迷的聲音大喊:“我想這樣死去——就在這么干的時候!”有一次,他們看了一部關于變態殺手的電影,他轉向克里斯托弗,嚴肅地說:“感謝上帝,克里斯托弗,我們都精神正常!”奧托還會以極大的悲劇感講故事。比如說,他曾被一只巨大的幽靈般的黑手纏住。那手他已經見過兩次了,一次是在童年,另一次是在十來歲的時候。“要不了多久,我又會看到那只手——然后我就完了。”奧托會含著淚說出這句話。而克里斯托弗的眼里也含著淚,不過是笑出來的。
在他們交往的最初幾個月里,對克里斯托弗而言,奧托的存在似乎是夏季本身的一部分。奧托給這個單調、寒冷的城市帶來了溫暖和色彩,他讓椴樹長出了綠葉,讓穿著大衣的市民們汗流浹背,讓樂隊的演奏改到了戶外。克里斯托弗和他一起乘公共汽車去萬湖的大湖,他們一起在淺水中嬉戲,混雜于假日的人群中。然后他們漫步到周圍的樹林里,尋找可以獨處的地方。奧托是人群中興奮的笑聲,樹林中誘人的蔭翳。但人群和樹林也對克里斯托弗充滿了威脅;那里潛伏著一些人,可能會引誘奧托離開他。
比起男人來,奧托更喜歡女人,但他首先是一個自戀狂。因此,他情欲的強烈程度主要取決于他的伴侶有多么渴求他。克里斯托弗可以贏過大多數女人,他能比她們更無恥地表現出更多的欲望。(成熟女性比年輕姑娘更具威脅。)“我喜歡你為我欲火焚身的樣子,”奧托常常對他說,“你的眼睛那么明亮。”奧托總是在欣賞自己的身體,并呼喚克里斯托弗注意他光滑的、泛著金光的肌肉——“你摸摸,克里斯托弗,滑得像綢緞一樣!”冬回大地時,奧托一層一層地脫下厚厚的衣服,一點一點地露出自己,這裸體越發激起兩人的欲望。他的身體成了一座熱帶島嶼,在大雪覆蓋的柏林城中,他們被困在這座孤島上,緊緊依偎在一起。
盡管奧托是否具有吸引力取決于你的品味——他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俊少年,但能與他在公共場合出雙入對,克里斯托弗總是覺得驕傲。他們一起去看最喜歡的卡巴萊[15]歌舞表演,那里也是一家餐廳,克里斯托弗往往會把目光從舞臺上移開,去看其他桌的客人是否仰慕奧托。而且他喜歡看映射在奧托眼中的表演。
克里斯托弗在奧托身上花的錢已經超出了他的負擔能力,但奧托很小心,不提過分的要求,或者更確切地說,不過分哄騙他。當奧托央求克里斯托弗給他買一套新衣服時,盡管克里斯托弗有些顧慮,但還是很享受這場游戲。這是一種誘惑,總是以做愛和花錢作結。
當然,奧托是自私的。但克里斯托弗也同樣自私,正如《別了,柏林》里寫的那樣。(為了不讓這本書的讀者犯糊涂,我把小說里的一個人名和一些代詞作了調整。)
克里斯托弗的自私要虛偽得多,多一些文明和扭曲。你對他提出要求,只要方式對了,他可以作出任何犧牲,無論那要求多么不合理或不必要。但在奧托似乎把坐更好的椅子看作他的權利時,克里斯托弗立即感到一種他不敢不接受的挑戰。……為了讓奧托投降,克里斯托弗不能不戰斗。而他如果終于停止戰斗,那就只意味著對奧托完全失去了興趣。
這段話試著描繪克里斯托弗和奧托的關系在第三方眼中是什么樣子。這個第三方就是斯蒂芬·斯彭德。斯蒂芬當時住在漢堡,那年夏天他們兩人去拜訪他,在那里住了幾天。(我記得斯蒂芬與克里斯托弗打招呼時爆發出的笑聲——那是一個小男孩做了禁止做的事情時發出的笑:“我剛寫了一首精彩絕倫的詩!”停頓。然后突然焦慮起來:“至少,我希望如此。”)
在斯蒂芬面前——實際上是在任何一位英國朋友面前——克里斯托弗對奧托的態度變成了歉意和尷尬的混雜。他感到自己被朝兩個相反的方向拉扯。他為奧托的存在向斯蒂芬道歉,其方式是扮演一位殉道者,一個被無望的激情折磨的受虐者,就像毛姆在《人性的枷鎖》中描寫的菲利普·凱利。菲利普成了米爾德里德——一個不忠、貪婪的茶館女侍者——的奴隸。那是一出故意上演的鬧劇。即使克里斯托弗真的為奧托吃醋,真的對奧托感到憤怒,他還是會繼續演給斯蒂芬看。奧托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本能地知道這一點,于是自然地參加了演出。他并不反對扮演這個沒有同情心的角色。下面是《別了,柏林》中的另一個場景,和前一段引文一樣,人名和代詞都有變動:
突然,克里斯托弗左右開弓狠狠地扇了奧托兩個耳光。兩人隨即撲到一起,滿屋子扭打起來,撞翻了幾把椅子。斯蒂芬觀望著,盡量躲開。這事很不愉快,也很好笑,因為暴怒把兩人的臉都變陌生了,很丑陋。奧托很快就把克里斯托弗按到了地上,開始扭他的胳臂:“你嘗夠了吧?”他不斷地問。他咧開嘴笑了,那時他那樣子確實猙獰——惡意使他嚴重地變了形。斯蒂芬知道奧托很高興他在場,因為那對克里斯托弗是更大的羞辱。
盡管如此,奧托還是希望克里斯托弗的朋友們喜歡他。他試著用他所知的唯一方法接近他們:調情。這通常不會使他們不高興,但確實令他們覺得奧托只是他那種人中相當普通的一個,不值得他們進一步感到好奇。于是他們又轉身和克里斯托弗說英語。奧托不懂他們的語言,只能像動物一樣去讀他們的表情、手勢和語調——結果,奧托對他們的了解要比他們對奧托的了解多得多。
時不時地,克里斯托弗會因為自己面對奧托的尷尬而突然憤怒起來。然后他會因此責怪他的朋友,并懲罰他們,更加無情地令他們暴露在煩人的奧托面前。有些人也會以同樣爭強好斗的方式利用他們的寵物,動不動就威脅說“愛我,就要愛我的狗”。
在維護奧托時,我必須注意不要讓克里斯托弗顯得太邪惡。他很清楚自己的受虐傾向和專橫的意志;這是身為寫作者的生存技巧的一部分。他需要讓自己受苦;否則他就會陷入冷漠,永遠不會注意或關心任何人、任何事。而且他需要堅定的意志;如果沒有意志,他就會停止工作,很可能變成一個酒鬼。他的意志是一種心理上的肌肉,在與懶惰作斗爭的過程中,這塊肌肉鍛煉得過于發達。但是有太多肌肉總比沒有強。
六月底,威斯坦來到柏林短暫停留。他帶來了他第一本詩集的校樣,詩稿將于當年九月出版。這些詩是公開獻給克里斯托弗的,威斯坦還用充滿私人笑話的德語寫了一篇給他的個人獻詞。克里斯托弗后來把校樣借給了斯蒂芬,斯蒂芬不小心把薄薄的紙質書衣弄皺了。還回校樣前,斯蒂芬親自題詞:“由威斯坦創作,獻給克里斯托弗,被斯蒂芬·斯彭德損壞。”
威斯坦對奧托不太感興趣,但他至少對奧托表示了恭維,把他用作一個形而上學的概念。在他為克里斯托弗一九三一年生日寫的一首詩中,奧托是克里斯托弗對抗地獄力量的獎品。也許是出于禮貌,而不是真正的樂觀,威斯坦這樣寫道:
工廠運行了整整一輪
自從你的戰役首度打響,
盡管和平地圖尚未繪成
但記錄顯示
奧托的大部分
已成為你的戰利品。
一九三〇年將近八月底,愛德華·阿普沃德(在《獅子和影子》里叫艾侖·查莫斯)也在柏林拜訪了克里斯托弗。愛德華是克里斯托弗最親近的直男朋友——他們在公立學校相識,在劍橋讀書時成了好朋友。這份友誼產生于對彼此作家身份的欽慕。由于他們本質上都是小說家,所以比起克里斯托弗和威斯坦,這兩人之間能更全面地分享寫作經驗。在克里斯托弗看來,威斯坦的詩歌就像從帽子里變出的兔子;在兔子出現之前,你是不能談論它們的。
由于他們的性品味不同,愛德華和克里斯托弗往往把性生活置于談話的背景中,只帶著歉意提及。當然,他們會談論同性戀的問題;但是克里斯托弗意識到愛德華措辭很小心。當用到“雞奸”和“雞奸者”這兩個詞時——這是克里斯托弗當時愛用的說法,他的語氣不偏不倚完全準確。
在柏林,愛德華覺得自己踏上了雞奸者的領土,不得不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翼翼。他盡最大努力尊重赫希菲爾德研究所和奧托。卡爾·吉澤和他的朋友們看到愛德華長得如此英俊,于是狡猾地斷定他和克里斯托弗一定曾是戀人,盡管克里斯托弗否認了這一點。至于奧托,他會跟愛德華調情,因為愛德華是克里斯托弗的朋友。克里斯托弗不安地意識到奧托的存在破壞了他們兩人的團聚。然而他對奧托的癡迷是如此之深,他甚至不愿叫奧托在愛德華拜訪結束之前消失一陣子。他擔心奧托會從此徹底消失。
克里斯托弗一直把愛德華看作文學導師;現在看來,他也可能成為克里斯托弗的政治導師。因為愛德華現在是馬克思主義的皈依者,盡管他還沒有加入共產黨。克里斯托弗很容易對共產主義產生浪漫的共鳴,他贊同人類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理念。但他很清楚愛德華的參與并不浪漫,他完全是理智而嚴肅的;這是他整個生活方式的改變。這種變化意味著艱苦樸素的生活,這既吸引克里斯托弗又讓他害怕。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待愛德華,就像一位虔誠度一般的天主教徒看待一位決心當神父的朋友。
愛德華月底回到了英國。九月二日,他應邀探訪凱瑟琳。以前,她不贊成愛德華在大學里對克里斯托弗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她總是用“影響”來思考問題)。但現在她本能地求助于愛德華,毫無疑問,她覺得愛德華作為一個異性戀者,不可能產生柏林對克里斯托弗那樣的影響。(“那可惡的柏林,”她在日記中感嘆,“以及它所包含的一切!”)
愛德華在給克里斯托弗的信中談到了這次會面:
我把什么都說出來了,但是非常婉轉。我唯一的大錯是讓她知道你付錢給奧托。我完全中了她的套。而且我覺得我沒能成功說服她,令她相信雞奸是自然的。但是,我堅持說你比在英國的任何時候都顯得精神。
愛德華來訪后,克里斯托弗越發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這是醞釀中的、沸騰的歷史——它將檢驗所有政治理論的真實性,就像實際烹飪能檢驗菜譜一樣。柏林沸騰著失業、營養不良、股市恐慌、對《凡爾賽條約》的仇恨以及另一些強勁的原料。九月二十日,一味新料又加了進來:在國會選舉中,納粹贏得了一百零七個議席,首次成為一個主要派別,而他們此前僅有十二個議席。
十月初,克里斯托弗搬離了篷內路的房間,住到奧托家里。諾瓦克一家住在貧民窟的一套公寓里,位于哈勒舍斯門地區的西米恩大街四號。(在《別了,柏林》中,奧托家住在水門大街,因為克里斯托弗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更浪漫。水門大街其實是西米恩大街的延伸。)
諾瓦克家的公寓里有一間小廚房、一間客廳和一間小臥室。客廳里放了兩張大雙人床、一張餐桌、六把椅子,還有一個餐具柜。這些家具一定是從更繁榮時期的更大住所里搬出來的;家具周圍幾乎沒有活動空間。小臥室里有兩張單人床。
因為克里斯托弗的到來,諾瓦克一家要重新安排睡眠空間,這給家里每個人都帶來了不便,但奧托除外。奧托的哥哥洛薩不得不把臥室里的床讓給克里斯托弗,自己睡到客廳,和十二歲的妹妹葛蕾特擠一張雙人床。原本和葛蕾特一起睡的諾瓦克太太不得不和丈夫睡在另一張雙人床上。諾瓦克太太也許并不介意——盡管她抱怨諾瓦克先生打鼾,因為克里斯托弗作為一個房客,給家里帶來了額外的食宿費用。諾瓦克先生當然不介意;他每天晚上都喝足夠的啤酒,不管身邊躺的是誰,他都睡得跟豬一樣香。葛蕾特也不會介意;這個年齡的孩子正覺得這樣的變化很有趣。但洛薩很可能介意。他是一個二十歲的嚴肅、勤奮的男孩,已經皈依了國家社會主義;因此,他一定不喜歡克里斯托弗,這個墮落的外國人把他從床上趕下來,以便和他弟弟搞變態的性交。
這是一套閣樓公寓,至少能俯視各處的屋頂,采光也很充足。低樓層的住戶只能隔著院子里的深坑互相凝視,屋子里永遠陰沉沉的。諾瓦克家這套房的主要缺點是屋頂漏水,雨水會滲進他們的天花板。每四套公寓合用一間廁所,諾瓦克一家必須走下一段樓梯才能到他們的廁所,除非他們更愿意用廚房里的便桶。要好好洗澡——也就是說,不是在廚房的水槽里湊合——他們必須去最近的公共浴室。
廚房的爐灶點燃時,公寓里變得又臭又悶;如果火熄了,你就會凍得哆嗦。而且,不管溫度是多少,水槽里都有一股味兒。由于屋頂漏水和過度擁擠,住房管理部門告訴諾瓦克一家,他們不能繼續住在這里了。這個地區的其他幾十戶也被告知了同樣的話;但他們無處可搬。
在《別了,柏林》里,“伊舍伍德”搬去與諾瓦克一家同住是在一九三一年的秋天,而不是一九三〇年。這一改動出于兩點原因。首先,從結構上考慮,似乎應當先介紹一些更重要的角色——薩莉·鮑爾斯、施羅德小姐和她的房客們,再介紹諾瓦克一家。第二,由于“伊舍伍德”并不是公開的同性戀者,他必須有另一個認識奧托的理由以及另一個與他們一家人同住的動機。在小說中,“伊舍伍德”通過一個名叫彼得·威爾金森的英國人認識了奧托,彼得和奧托是一對情人;“伊舍伍德”認識奧托僅僅是因為他們碰巧住在同一間公寓里,位于波羅的海呂根島上一個海邊村莊(塞林)。彼得和奧托分手后回了英國,奧托和“伊舍伍德”回到了柏林,但不是一起回去的。
一九三一年九月,英國政府被迫放棄金本位制,從而降低了英鎊相對于外幣的價值,使在海外依賴英國貨幣生活的英國國民陷入貧困。在小說中,這給了“伊舍伍德”一個和諾瓦克一家同住的合理動機;他成為他們的房客是因為他窮,而不是因為他想和奧托睡一間臥室。
篷內路上那間屋子的房租確實略超出了克里斯托弗的負擔能力。但他搬出去并不是因為他突然變窮了;他搬去諾瓦克家的公寓是由于奧托的哄騙。奧托覺得如果他們住在一起會很有趣,克里斯托弗表示同意;那樣的貧民窟生活像一場刺激的冒險。等一年后英鎊貶值時,克里斯托弗教英語賺的德國馬克差不多能彌補他的損失。他始終住得起比西米恩大街稍好一點兒的房子。
新鮮勁兒過去之后,克里斯托弗還是很享受和諾瓦克一家共同生活。他很快就喜歡上了諾瓦克太太。她的兩頰紅得可愛,兩個大黑眼圈露出病態,但也令她顯得出奇年輕;她患有結核病。她有一種令人感動的少女氣質,歡快,甚至頑皮——她很清楚他和奧托之間的關系,雖然從不提起,但克里斯托弗確信她并不感到震驚。她喜歡有他做客時的那種興奮氣氛。克里斯托弗和諾瓦克先生也相處得很好。諾瓦克先生是一個結實的小個子家具搬運工,喜歡管他叫“克里斯多福”,還老拍他的后背。至于葛蕾特,他覺得她很煩人,但又傻得可愛。克里斯托弗盡力和洛薩交朋友,有好幾次還試著用熟人間的“你”來稱呼他。在工人階級男性之間,即使是陌生人也會互相稱呼“你”。諾瓦克先生從一開始就對克里斯托弗稱“你”,盡管諾瓦克夫人告訴他不能這樣和一位紳士交談。但洛薩不動聲色地冷落他,答話時尊稱他“您”。這套公寓當然住得不舒服;這里擠得什么東西都放不下。但是,對克里斯托弗來說,這種不適是很容易忍受的,就像露營旅行一樣,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結束。
我懷疑克里斯托弗在諾瓦克家生活時寫作上毫無進展。沒錯,《別了,柏林》里就有這么一段:
諾瓦克家的星期天很漫長。天氣太惡劣,沒有地方可去,我們全都留在家里。……我坐在桌子對面,對著稿紙皺眉頭。我已在稿紙上寫好:“但是,愛德華,你還不明白么?”我在努力繼續寫小說。那是關于住在一座鄉間大院里的一家人的。這家人賴以生存的錢不是自己掙的,因此很不幸福。他們花時間彼此解釋他們的生活為什么不幸福。其中有些道理極具獨創性——雖然都是我的意思。不幸的是,我發現我對自己這不快活的家庭也越來越不感興趣了:諾瓦克一家的氣氛不太令人振奮。
但此處“伊舍伍德”在討好讀者。他正在寫的小說似乎是《紀念碑》,但這段話里故意描述得不準確——其中沒有哪個角色因為“獨創性”的原因而感到不幸福;他們失去了親人,感到孤獨,需要愛,就和任何社會階層的人一樣。“伊舍伍德”僅僅因為搬到了西米恩大街,就覺得自己與布爾喬亞文學的過去決裂了。他暗示,任何關于上流階層的文學都不值得一讀。富人應該是幸福的——他們必須是幸福的——因為他們靠從窮人那里偷來的錢生活;如果連他們都很痛苦,那就太討厭了。無論如何,他們的生活永遠不會有意義,永遠不會像諾瓦克一家的生活那樣——以及像“伊舍伍德”的生活一樣,既然他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這就是克里斯托弗政治覺醒的副作用。但這不能怪愛德華·阿普沃德。他完全做不出這種傻事。克里斯托弗自己也認識得很清楚,盡管他偶爾會犯錯。事實上我還記得,在三十年代后期,克里斯托弗告訴人們,他寫諾瓦克一家的故事是為了揭穿那股崇拜工人的狂熱,因為許多想成為革命作家的人都有這種狂熱。
結果克里斯托弗在西米恩大街只住了一個多月。他離開的直接原因是諾瓦克夫人進了療養院;但不管怎樣他都打算不久就離開。貧民窟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新鮮感,而且他和奧托的關系變差了。下一步,他想在十一月的某個時候搬到海軍上將大街三十八號去住。那地方在鄰近的科特布斯門地區,也是一個貧民窟。但克里斯托弗現在有了一個單獨的房間,而且相對舒適。他去警察局登記時——你只要一改換地址就得去登記,他們告訴他,他是那個地區唯一的英國人。克里斯托弗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喜歡把自己想象成那種神秘的流浪者,潛入異國他鄉深處,用當地人的服裝和習俗偽裝自己,然后死在無名的墳墓里,被待在國內的同胞嫉妒;就像勃朗寧詩中的瓦林,或是永遠消失在墨西哥的比爾斯[16]。
在我們友誼的最初階段,我被他生活中的冒險精神所吸引。他放棄了英國,他的貧窮、友誼、獨立還有他的作品,這些都令我覺得他如英雄一般。一九三〇年冬天的那幾個月,我回到英國后與他通信,仿佛在給一位極地探險家寫信。
斯蒂芬·斯彭德在他的自傳《世界中的世界》里這樣半嚴肅半開玩笑地寫道。斯蒂芬還在牛津時就視威斯坦和克里斯托弗為導師。克里斯托弗熱切地歡迎斯蒂芬做他的學生;他喜歡向他宣講萊恩和萊亞德那一套,并迅速開始指導斯蒂芬的寫作問題:“不要被任何一位教授所說的‘形式’嚇倒。C(指一位國際著名學者、評論家)懂什么‘形式’?我告訴你,這篇作品的結構很好。這對你來說還不夠嗎?”
豈止是“夠”呢。作為學生的斯蒂芬滿腔熱忱地回復道:
還要過多少年,我才能從你成功的地方浮出水面。好像我不得不游過那條腐爛的水渠。我一直想在它下面另挖一條隧道。現在我放棄了。我知道自己必須游過去。
從一九三〇年夏天他們在漢堡見面之后,斯蒂芬開始去柏林看望克里斯托弗。克里斯托弗讓他感受了一下西米恩大街的嚴冬,這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四十多年后斯蒂芬給我寫信,諷刺地評價道:“那是你最英勇的貧困時期,你還犧牲一切給奧托買新衣服。”)斯蒂芬生性慷慨,而且知道與克里斯托弗相比,他手頭要寬裕得多。克里斯托弗并不反對他的看法。他接受斯蒂芬給的錢,偶爾也接受愛德華給的。這些錢他有時還,有時不還。斯蒂芬還送了他很多書和其他禮物。
作為學生,斯蒂芬不得不忍受克里斯托弗的情緒,他的疑病癥、慍怒和家庭危機;但只要能欣賞克里斯托弗的表演和獨斷言論,他似乎就能高高興興地忍受下去。我只能認為克里斯托弗的表演值得他人忍受那些麻煩。克里斯托弗似乎有一種非凡的力量,在任何特定的時刻,他都能戲劇化地展示自己的困境,使你感同身受,就像在看一場電影,而你自己也有一個角色。斯蒂芬也擁有這種能力,不久他就開始超越他的導師。這導致了后來的困難。
導師和學生走在柏林的街道上、公園里,一定是引人注目的一對。
二十一歲的斯蒂芬仍然很符合他在《獅子和影子》中的形象,那是十九歲時的斯蒂芬·薩維齊:
他朝我們沖了進來,臉漲得通紅,大聲傻笑著,結果被地毯邊緣絆了一跤——一個身材極高、步履拖沓的男孩,一張罌粟深紅色的大臉,一頭亂蓬蓬的鬈發,一雙風信子般的藍眼睛。他的嗓音洪亮動人……能把他私生活中最隱秘的細節送到最大餐廳的最遠角落里。
而根據《世界中的世界》,克里斯托弗:
常常攤開雙手,和身體稍微分開,這樣尤其顯得他的袖口很整潔。
(我自己認為,克里斯托弗是無意識地模仿了西部片中牛仔正要拔槍的姿勢。)
他的頭發像小男孩一樣輕輕拂過前額,下面是那雙閃亮的圓眼睛,目光堅定,似乎是努力的結果……這雙眼睛屬于這樣一種人:當他乘坐飛機時,會認為飛機能停留在空中是由他的意志控制的……嘴角上有著深深的豎線,活像悲喜劇中的基督。
導師輕快活潑,大腦袋小個子,大步走在他身旁時,學生總是要把自己漂亮的緋紅臉龐往下湊,生怕漏掉一個字,同時滿懷期待地笑著。他們的年齡相差四歲半,身高相差至少七英寸。學生已經駝背了,所有渴望聽到別人在說什么的高個子都駝背。而那位導師,那個喜歡折磨人的小個子,有時還會故意低聲說話,好讓學生把腰彎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