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同類
- (美)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
- 11754字
- 2020-11-17 15:51:14
赫希菲爾德研究所所在的這棟建筑,在世紀之交曾是著名小提琴家約瑟夫·約阿希姆的房產。樓里的公用房間仍舊彌漫著那種氣氛,總讓克里斯托弗想起約阿希姆崇拜的勃拉姆斯。這里的家具樣式古典,以柱子和花環為裝飾;大理石十分厚重;窗簾上有肅穆的紋飾;雕刻藝術品都很莊嚴。用午餐的人彬彬有禮、笑容親切,一位滿頭銀發、溫柔高貴的女士負責主持:她就是活生生的保證,保證在這間避難所里,“性”會受到嚴肅對待。怎么可能不嚴肅呢?研究所的入口處有一行拉丁語銘文,意思是:奉獻給愛與悲傷。
赫希菲爾德博士很少和他們一起吃飯。他派他的秘書、長年的愛人卡爾·吉澤作為代表。到場的還有研究所的醫生,以及病人或客人,隨你怎么稱呼。根據性格的不同,他們選擇用沉默或禮貌的餐桌閑聊把自己的問題隱藏起來。有個看來顯然是女性的客人其實是男的,我還記得克里斯托弗第一次意識到此事時的震驚。他之前總把異裝癖者想象成一群吵鬧尖叫、矯揉造作的人。而這位看起來就像小動物一般安靜自然,其他每個人都覺得他的裝扮是理所當然的。克里斯托弗一直告訴自己,他已經拒絕了體面的生活,現在他蔑視體面,覺得它很可笑。但赫希菲爾德研究所的這種體面擾亂了他內心潛藏的清教徒主義。最初那段時間里,他感到研究所的午餐有些不可思議。
克里斯托弗在卡爾·吉澤和弗朗西斯帶領下參觀研究所博物館的時候,不安地咯咯笑。這里有鞭子、鎖鏈和刑具,專為性虐戀從業者設計;有戀物癖者使用的裝飾繁復的高跟靴子;有蕾絲女性內衣,曾被陽剛威猛的普魯士軍官穿在制服下面。這里還有配松緊帶的下半截褲腿,能固定在膝蓋到腳踝之間。只套上這對褲腿,再披上大衣,穿上鞋,此外什么都不穿,你走在街上,看起來衣冠整齊;但只要合適的觀看者一出現,你就可以瞬間把自己暴露給對方看,像按下照相機快門那么快。
這里有表達幻想的繪畫,都出自赫希菲爾德的病人之手。有一些宮廷畫,一位崇拜陰莖的國王癱倒在王座上,以自己的陽具為權杖,觀看他的朝臣們以怪異丑陋的姿態交合。還有一些詭異而悲傷的臥室場景,交媾者的臉上只有沮喪和痛苦。這里還有一道攝影展長廊,照片主題多樣,有準雌雄同體者的性器官,也有著名的同性戀伴侶——王爾德與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惠特曼與彼得·道爾,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二世和凱因茨,愛德華·卡彭特和喬治·梅里爾[7]。
克里斯托弗咯咯笑,因為他覺得尷尬。他覺得尷尬,因為他終于不得不直面他的同類。在此之前,他都表現得好像這個群體并不存在,而同性戀只是他和幾個朋友發掘出來的一種私人生活方式。當然,他一直都知道這不是真的。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這些古怪的同類及其令人不悅的習慣有著親密的聯系。而他不喜歡這樣。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責怪研究所。他對自己說:他們怎么可以把這種事情搞得如此嚴肅呢?
然后,有天下午安德烈·紀德來拜訪他們。赫希菲爾德親自帶他參觀研究所,還做了活體展示,附有“過渡階段。第三組”之類的解說。其中有個小伙子解開了襯衫,面帶謙遜的微笑,展示一對完美成形的女性乳房。紀德在一旁看著,給出盡可能少的幾句禮貌評論,審慎地摸著下巴。他穿戴整齊,還披著斗篷,一副“偉大法國小說家”的模樣。毫無疑問,他認為赫希菲爾德的展示粗俗得無可救藥,而且一點兒也不法國。克里斯托弗的恐法癥一下子發作了。一臉輕蔑、文化自負的青蛙!他突然開始喜愛赫希菲爾德了——片刻之前他還是克里斯托弗的嘲諷對象,這個又傻又嚴肅的老教授,留著小狗似的胡子,戴著厚厚的眼鏡,穿著一雙德國猶太人愛穿的笨重靴子……盡管如此,他們三人是站在同一邊的,不管克里斯托弗喜不喜歡。后來他學會了尊敬他們二人,把他們視為自己族類的英雄領袖。
一九一九年創辦研究所時,赫希菲爾德才五十出頭,是整個西歐臭名昭著的同性戀研究專家。成千上萬他所謂的“第三性”者把赫希菲爾德視為他們的捍衛者,因為他一輩子都在呼吁修改德國刑事法第一百七十五條。這一條規定了對男性的同性戀行為的懲罰。(但女性的同性戀行為不算在內,這表現出對女性的基本蔑視,許多其他國家的立法者們都是這樣。)
年輕時,赫希菲爾德是一個走中間道路的社會主義者,而他現在被共產主義者的聯盟吸引了。這是因為蘇聯政府在一九一七年掌權時曾宣布,兩個自愿的個體之間一切形式的性交都是私事,不在法律管轄范圍之內。德國共產黨當然也持同樣的立場。另一方面,新興的納粹宣布要杜絕同性戀,因為“如果我們要為生存而戰,德國必須有男子氣概”。希特勒譴責同性戀、左派和猶太人是叛徒,他們破壞了德國的抵抗意志,導致了一九一八年的軍事失敗。
赫希菲爾德同時代表了這三個群體。一九二〇年,他在慕尼黑演講,有受到納粹鼓動的聽眾把他暴打了一頓。他性格倔強,第二年又去了慕尼黑,結果又被打了一頓;這次他的顱骨碎裂,被扔在地上等死。但一九二二年赫希菲爾德還沒被清算,他仍在戰斗。在面向國會的一次演講中,他甚至被允許表達第三性人群的不滿。他有時受到官方的尊重,有時收到死亡威脅;一會兒被媒體贊揚,一會兒又被諷刺;他得到一些人的幫助,后來又被這些失去勇氣的人背叛——這就是他的地位,崇高又岌岌可危。
研究所當然不只關注同性戀。這里還接待即將結婚的夫婦,研究雙方的遺傳背景,給他們提供建議。這里為陽痿和其他心理問題提供精神治療。研究所里還有一間診所,治療包括性病在內的各種各樣的病例。這里還研究以各種形式呈現的性。
不過,研究所的存在確實讓赫希菲爾德能夠繼續反對第一百七十五條,效果比之前好得多。他在科學上受人尊敬,這是有目共睹的保證,打消了膽小和保守之人的疑慮。研究所是一處對公眾、立法者和警察的教育場所。赫希菲爾德可以邀請他們參觀性學博物館,引導他們逐漸改變自己的反應——從難以置信的厭惡到理解刑罰改革的必要性。同時,研究所的法務部門給被控性犯罪的人提供援助,并代表他們出庭。赫希菲爾德贏得了在案件審理之前給予他們庇護的權利。克里斯托弗在午餐時遇到的一些人就屬于這一類。
(我還記得克里斯托弗曾從研究所的一個房間向外俯瞰,見到兩個顯然是便衣偵探的人潛伏在公園邊的樹下。他們希望某位被通緝的受害者會冒險走出赫希菲爾德的庇護所,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后,根據警察的游戲規則,此人可以被抓起來,扔進監獄。)
克里斯托弗來到研究所的這一年,赫希菲爾德和他的盟友似乎即將贏得勝利。一九二九年早些時候,國會委員會完成了一項刑事改革法案的起草。根據這項法案,成年男性之間自愿的性行為將不再是犯罪。投票結果中支持與反對的票數非常接近,后來在一些人的支持下最終勝出。法案已提交給國會,似乎有望通過,成為法律。接著,在十月,美國股市崩盤,歐洲爆發了一段時間的恐慌和遲疑,對任何一種改革都很不利。國會無限期推遲了對法案的討論。
克里斯托弗的房間和弗朗西斯租下的兩個房間一樣,都靠著公寓樓的大門。你和訪客在任何時間都可以隨意進出,永遠不會撞見房東太太;顯然,她機敏地從一扇后門出入。她住在公寓的最深處,那是一片黑森林般的家具圍出的空地。如果與性相關的聲音時不時地傳入她耳中,她也從不抱怨。也許原則上她甚至是贊成的。畢竟她是赫希菲爾德的姐姐。
弗朗西斯的房間可以看見公園的景色。克里斯托弗的窗下則是一片內院,所以這間屋子又暗又便宜。在院子的一堵墻上,赫希菲爾德讓人用哥特字體抄了一段歌德的詩:
人的靈魂,
你多么像水!
人的命運,
你多么像風![8]
此前克里斯托弗從未住過能看見詩的房間。以目前的心境,他喜歡自己窗外的風景勝過弗朗西斯窗外蒂爾加滕公園的樹。就像明暗變化會讓樹木看起來不一樣,克里斯托弗多變的情緒也會賦予詩句不同的語氣:快樂,憤世,或者凄慘。但無論他的心情如何,那兩行詩總是在提醒他:你身在德國。院子里毫無特色的墻壁,地面上不喜不悲的雨水坑,頭頂那片無所謂國界的天空——在那幾句德語的映襯下,全都顯出十足的德國味道。
幾個月后,他開始講授英語課的時候,會試著向德國學生傳達一些自己對德語的神秘領悟。“不能說‘一張桌子’的意思是ein Tisch[9]——當你學習一個新詞時,千萬不要對自己說它的意思是什么。這完全是錯誤的做法。你必須告訴自己:在英國那邊,他們有種東西叫桌子。我們可以去英國看看那東西,然后說:‘那就是我們的Tisch。’但它并不是。相似性只是表象。這兩樣東西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因為有著不同文化的兩個國家對它們持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你領悟到,英國的那個東西不僅僅叫作一張桌子,它就是一張桌子,那你就能開始理解英國人是什么樣的了。他們被自己的天性驅使,把那個東西視為一張桌子;既然他們就是這樣的人,那么他們不可能管那個東西叫別的什么……當然了,如果你在英國買了一張桌子,并把它帶回這里,那么這張桌子就會變成ein Tisch。但這變化不是立即發生的。首先需要有德國人長時間視之為ein Tisch,并稱之為ein Tisch。”
當克里斯托弗這樣說話時,大多數學生都會微笑,覺得他很迷人、很異想天開,而且英國味兒十足。只有少數人認為他是在談論形而上學,因此尊重地傾聽。聽完之后,他們就會向他提問,然后爭論,從絕對的字面意義上理解他的表述,直到他累得張口結舌。
他怎么可能向這些學生解釋自己呢?他們學習英語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社會地位,或是為了閱讀阿道司·赫胥黎的原著。而他學德語只是為了能夠和性伴侶交談。對他來說,德語這一整門語言——從公園里的“勿踩草坪”標志到墻上的歌德詩句——都輻射出性的意味。對他來說,一張桌子和ein Tisch的區別在于,一張桌子就是他母親宅子里的那張餐桌,而ein Tisch則是“愜意角落”的ein Tisch。
克里斯托弗下定決心,一旦在柏林安頓下來,就開始修改他的長篇小說《紀念碑》。大約六個月前,他已完成了第一稿。之后他幾乎沒再看過一眼。
所以現在,他每天早晨腋下夾著稿子,沿著篷內路走到其中一家咖啡館。如果天氣寒冷或潮濕,他就坐在室內;如果天氣溫和,就穿著大衣坐外面。他來這兒不僅僅是因為公寓的房間很暗。在這種公共場合工作似乎更契合他的新生活方式。他想整天與德國人、德語保持不間斷的聯系,而不是一個人悶在屋里。
他面前放著稿子,右邊是一大杯啤酒,左邊的煙灰缸里有一支點著的煙。他啜口啤酒,寫幾行,抽口香煙,再寫兩句。啤酒當然是德國牌子的:舒特海斯—帕岑霍費爾。香煙則是一個土耳其產的、在柏林特別流行的牌子:敬道色蘭。兩者都是布比介紹給他的,所以煙酒的味道都神奇地充滿了感情。坐在這里是多么奇怪而愉快啊,土耳其煙熏得他鼻孔癢癢,德國啤酒在舌頭上微微發苦,而他在用英語寫一個關于英國鄉村宅子里的英國家庭故事!周圍的任何人都不太可能理解他在寫什么。這給了他一種舒心的隱私感,人們談話的噪聲對這種感覺沒什么嚴重干擾;德語在另一個波長。有他們在身邊,他比獨處時更容易集中注意力。他獨自一人,但并不孤單。他可以隨意進出他們的世界。他開始意識到身為外國人,他可以過得多么自在。
小口飲下的啤酒使克里斯托弗逐漸進入一種放松狀態,他發現這種安全狀態可以持續約兩個半小時。在這段時間里,鉛筆在稿紙上的移動越來越不受抑制,停頓越來越少。但是接著,在第四杯喝到一半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已抓不住主題了。筆下的字句令他自己發笑。當他這么做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以后重讀這些文字時,它們就不會顯得這么精妙了——也許一點兒都不妙。他有點兒犯傻了。他必須停下。他收起稿子,把錢留給侍者,然后慢慢走回家,心想:這就是自由。這就是我一直該有的生活。
現在他必須叫醒弗朗西斯,讓他穿好衣服去吃午飯。其實弗朗西斯很少需要別人叫醒。通常,克里斯托弗會發現他躺在床的外側,靠在枕頭上看書、抽煙。而在床的里側,靠著墻壁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男孩的后腦勺。有時另一個男孩會睡在沙發上,壓在一堆外套和毛毯下面。
當克里斯托弗走進臥室時,弗朗西斯會給他一個略尷尬的微笑,像是半心半意地為房間和自己生活的凌亂道歉。克里斯托弗不想讓弗朗西斯感到抱歉。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日常接觸確實令他沾沾自喜。他整個上午都在工作,而弗朗西斯沒有。
在《南下訪問》中,弗朗西斯以一個叫做安布羅斯的角色出現,對他的描述如下:
他身材修長挺拔,動作敏捷,帶點兒孩子氣。但他黝黑的面孔上卻駭人地刻著皺紋,仿佛受到了生活利爪的傷害。他卷曲的黑發生動地披在臉上,發絲里已經嵌了灰色。他深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溫柔的驚訝神色。他可以在一剎那間變得極度緊張——我能看出來;那敏感的鼻翼和精致的顴骨使他看上去像一匹會毫無預兆飛奔而去的馬。然而他內心深處有一種沉思的安寧。這使他美得令人感動。他可以擺姿勢為圣徒肖像做模特。
這多多少少算是生活的真實寫照,除了最后三句話。那三句只與安布羅斯的虛構部分相關。從弗朗西斯當時的照片來看,他確實很英俊,但他的面孔像一位自我放縱的貴族,而不是冥想中的苦行僧。我看不到他內心的寧靜。不過他出奇地有耐心;他毫不介意被晾在一邊等待,只要有酒相伴。他似乎察覺不到不適之處。如果有人抱怨,弗朗西斯會溫和地責備對方“難伺候”。時不時地,他得在床上躺一整天;他是個病人,雖然身體十分強壯。他可能是受到了治療副作用的折磨,因為他正在研究所接受梅毒治療。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弗朗西斯感到厭倦,尤其是現在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傳染性了。醫生告誡他不要過早放棄治療,可一旦離開德國去醫療條件較差的國家旅行,他很可能就放棄了。
沒過多久,克里斯托弗就意識到弗朗西斯對從未得過梅毒的人懷有一種攻擊性——通常隱藏得很好,但有時很明顯。他似乎覺得是這些人的自以為是和怯懦妨礙了他們患病,因此為了靈魂著想,他們就該染上梅毒。也許在幻想中,他甚至想象自己去誘騙這些人與已感染的伴侶上床。
理論上,克里斯托弗很同情這種態度。他將弗朗西斯視為一位無意中傳播霍默·萊恩福音的傳教士,試圖告訴世人預防疾病是魔鬼的手段。然而,盡管克里斯托弗知道自己有些一本正經和神經過敏,他還是希望梅毒能放過自己。他確實想反抗魔鬼,但如果可以的話,他不想通過感染梅毒來反抗。弗朗西斯愉快地容忍了克里斯托弗的神經質。毫無疑問,他相信梅毒遲早會找上克里斯托弗的,因為他性關系混亂。
他們相處得很好。弗朗西斯很少有機會能與在許多方面都志趣相投的同胞交談。克里斯托弗急切地希望弗朗西斯能告訴他關于柏林的一切,包括柏林俚語中的古怪諺語。然而弗朗西斯對德國并不感興趣。他說只有地中海東部的國家能讓他真正感到自在。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振作起來認真工作。克里斯托弗只見過弗朗西斯生活在混亂和自我放縱的氣氛中,他驚訝地發現原來弗朗西斯有正經工作——盡管他只是斷斷續續地從事這項職業。弗朗西斯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考古學家。他指導過巴勒斯坦和其他地方的考古發掘工作,并在諸多科學期刊上發表文章,介紹自己的發現。弗朗西斯對史前希臘非常了解。他經常帶著一種平靜而樸素的激情談起此事,令克里斯托弗覺得新奇而感動。似乎他的一部分心思始終停留在那個世界里。
冬日的下午十分短暫,天色開始變暗的時候,他們會去拜訪卡爾·吉澤,一起喝咖啡,聊天。卡爾的客廳一點兒也沒有研究所里那樣莊嚴肅穆的氣氛;這是一個舒適的小巢,擺滿了照片和紀念品。
沉默時,卡爾英俊的長臉顯得憂郁。但他很快就會咯咯笑起來,眼睛亂轉。他用指尖摸著后腦勺,好像在輕拍剪短的鬈發,擺出一副魅力女郎的姿勢。在這樣的時刻,這位誠懇而聰慧、致力于爭取性自由的活動家展現出一種非同尋常的純真。克里斯托弗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位有著少女心的健壯鄉村青年。卡爾很久以前就愛上了赫希菲爾德,他的父親意象,他仍然稱赫希菲爾德為“老爸”。
他告訴克里斯托弗,所有工人階級的同性戀男孩都有一種天然沖動,想接受教育;因此,他們必須爬升到中產階級。卡爾正是這樣做的。克里斯托弗對他的說法感到震驚,可他不愿意承認這是真的。為什么一個工人階級的男孩想受教育,就非得染上布爾喬亞的做派呢?如果天性要求他成為一個“皇后”[10],他為什么不能當一個工人階級“皇后”呢?事實是,上流社會的男孩克里斯托弗現在正努力與自己的階級劃清界限。因為他討厭中產階級,鄙視中產階級的附庸跟風。這使他唯有工人階級可以欽慕;于是他認定工人階級是坦率的,不擺臭架子,完全走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而卡爾沒有這樣的錯覺。
卡爾的朋友里有一個人是克里斯托弗最喜歡的,他不僅是同性戀者,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是個問心無愧的無產者。這人叫歐文·漢森,一個肌肉發達的大塊頭,金發剪得很短,軍人似的。他在部隊里當過體育教練,如今在研究所干各種各樣的活兒,身材逐漸發福。歐文一副好脾氣,舉止粗魯莽撞,一雙藍眼睛游移不定。他之前常常對克里斯托弗性感地咧嘴笑,有時還捏他的屁股。歐文思想比較激進,所以他的行為沒有布爾喬亞氣息可能不完全是自發的,而是他政治人格的一部分。
下午來拜訪卡爾的朋友幾乎都是中產階級“皇后”。他們有自己的世界,包括跳舞和飲酒的俱樂部。這些俱樂部遵循中產階級異性戀者的禮儀規范。如果兩個男孩坐在一起,你想和其中的一個跳舞,你要先向他們二人鞠躬,然后問:“可以賞臉跟我跳舞嗎?”接著,如果那個男孩答應了,你還要向另一個男孩鞠躬,就好像他是某個女孩的男伴,剛剛允許你和她跳舞。
克里斯托弗到來不久,卡爾就給了他一張自己的照片,上面寫著:“一個想和你做朋友的人敬贈。”這行字是一種懇求。卡爾想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把克里斯托弗從弗朗西斯身邊奪走,從弗朗西斯所代表的下層生活、酗酒和丑聞中拯救出來。他對弗朗西斯懷有一種悲哀的愛意,認為他無可救藥。卡爾希望克里斯托弗有所改變,過上更配得上第三性者的生活,他給克里斯托弗介紹了一個習性穩定的好男孩,指甲干凈,穿襯衫打領帶。卡爾對克里斯托弗的關心使他深受感動。他真的很喜歡卡爾,尊重卡爾的一切,除了他的講究體面。
就和那個長了女性乳房的小伙子以及其他所有進入研究所的人一樣,克里斯托弗自然也成了博物館標本,要接受赫希菲爾德的診斷和分類。卡爾找了恰當的時機告訴他,赫希菲爾德把他歸為“兒童”。克里斯托弗并不反對這個稱呼;他將之理解為“孩子氣”。克里斯托弗算不上漂亮男孩——他的腦袋和鼻子太大了——但他看起來確實比實際年齡小,鮮亮的粉色皮膚遺傳自凱瑟琳,眼睛明亮,光滑的深棕色頭發垂到右臉頰上。他還有孩子氣的笑容,一笑就露出滿嘴潔白的牙。他想,孩子氣遠比女人氣強。他永遠也無法加入卡爾朋友們的行列,玩漂亮的第三性主義,因為他完全拒絕把自己視為“皇后”。在這方面,威斯坦比克里斯托弗成熟得多。標簽嚇不著他。
夜幕降臨時,克里斯托弗跟弗朗西斯去酒吧。當然,弗朗西斯在這里是個知名人物。男孩們對他的稱呼是弗蘭尼。在德語中,你可以把定冠詞放在朋友名字前面——這樣便把昵稱變得像一位傳奇英雄的稱號,他們也經常稱弗朗西斯為Der Franni,“這位弗蘭尼”。在克里斯托弗和威斯坦的通信中,他們把“弗蘭尼”英國化為“弗洛尼”。這個名字出現在威斯坦的好幾首詩中,弗洛尼也作為一個角色出現在已出版的《死亡之舞》劇本中,雖然沒提名字。他是被舞者模仿的角色之一,某個同志酒吧的老主顧,癱瘓了,被人推到舞臺上。他立下遺囑,請所有人喝酒,然后死去。
在酒吧里,克里斯托弗常常把弗朗西斯和自己想象成進入了叢林的貿易商。叢林的原住民把他們團團圍住——天真、好奇,同時多疑、狡猾,很容易對你產生友誼或敵意,到底是哪種卻不可預知。兩個貿易商有原住民想要的東西,錢。他們能得到多少錢,以及要做什么才能得到,這就是雙方討價還價的主題。原住民們很享受討價還價這一過程本身;弗朗西斯對此有深刻的理解。他從來不著急,甚至比他們還要有耐心。弗朗西斯給他們買酒,但什么也不承諾,然后夜色漸深。“我從來得不到真正有魅力的那幾個,”他常說,“最后和我在一起的是那些沒有其他地方睡覺的人。”其實弗朗西斯并不在乎自己最后和誰在一起;他對做愛不太感興趣。真正使他著迷的——也是通過弗朗西斯的眼睛看到后,克里斯托弗開始越來越著迷的——是男孩們的世界,他們的俚語,他們的爭吵,他們的笑話,他們離譜的兒戲般的要求,他們的女孩,他們犯下的竊案,以及他們遭遇警察的經歷。
喝得醺醉,自顧自地笑,用顫抖的雙手一根接一根地點煙,以模糊不清的德語頑固地和男孩們爭論無關緊要的事情,這位弗蘭尼漫步于一家家酒吧,等著準備回家睡覺的那一刻降臨。而克里斯托弗的典型做法是,每晚陪弗朗西斯踏上去往“夜之盡頭”的旅程,但總在三分之一處拋下他,不管有沒有床伴都十點鐘回家,頭腦十分清醒,以便次日早晨精神抖擻地醒來,繼續寫他的小說。很少有人如此謹慎地放蕩行樂。
對克里斯托弗來說,“愜意角落”已不再是他邂逅布比的神秘啟蒙殿堂;柏林也不再是承載他們戀情的夢幻城市。他們的風流韻事本質上是一場私人表演,只有在威斯坦出席觀看時,這場表演才能繼續下去。現在演出結束了。柏林變成了一座真實的城市,“愜意角落”變成了一家真實的酒吧。但他一點兒也不遺憾。因為如今他在這里的冒險也是真實的;少了幾分魔力,但要有趣得多。
“愜意角落”(佐塞納大街七號),還有弗朗西斯和克里斯托弗經常光顧的大多數其他酒吧,都在哈勒舍斯門,一塊工人階級的活動區域。這些酒吧主要靠熟客捧場。它們場地小,不好找,也做不起宣傳,所以偶然逛進來的客人很少。此外,很多同性戀者覺得這些地方太粗野,西區的高檔酒吧更有安全感,那里只允許衣著整潔的男孩們進入。
西區也有一些迎合異性戀游客的偽色情窩點。那里的男孩們扮上女裝,戴著單片眼鏡,驚聲尖叫;女孩們留著伊頓式短發,穿著男式晚宴禮服,表演所多瑪和蛾摩拉的狂歡。這一切震驚了觀眾,并向他們保證柏林仍是歐洲最墮落的城市。柏林著名的“墮落”,難道不是柏林人在與巴黎的競爭中本能地發展出來的一條商業“路線”嗎?巴黎早已壟斷了直女市場,所以除了一場性欲倒錯的化裝舞會,柏林還有什么能提供給游客呢?
柏林警察“容忍”了這些酒吧。沒有哪個顧客僅因為出現在這里就會被捕。如果酒吧遭到突擊搜查——這種情況并不常見,只有男孩們會被查證件。當警察進來的時候,那些沒有證件或因犯罪而被通緝的男孩會從后門或窗戶逃出去。
“愜意角落”看起來一點兒不頹廢墮落。這里樸素、平常,毫不矯飾。唯一的裝飾是幾張拳擊手和自行車運動員的照片,釘在吧臺上方。一個老式大鐵爐給室內供暖。男孩們會脫下毛衣或皮夾克,坐下來,把襯衫紐扣一直解到肚臍眼,袖子卷到胳肢窩。因為爐火太熱了,也因為他們知道這能讓客人(die Stubben[11])興奮。
他們都屬于工人階級,幾乎都沒有工作。如果你非要說他們是男妓(Pupen-jungen[12]),必須補充一句:與西區那些更專業的男孩相比,他們大多是業余選手。他們貪婪,但并不精于算計,天生不知道為明天著想。他們偷東西的時候行事愚蠢,會被抓住。他們不做任何鼓勵客人愛上自己的事情,盡管這符合他們的利益。如果你迷戀地盯著他們,他們就會覺得無聊,很快就開始回避你。除了仔仔細細地梳頭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任何虛榮的表現。他們似乎無法把自己想象成傾瀉欲望的玩物。他們的態度幾乎是冷漠的“愛要不要”。他們來酒吧的主要目的當然是賺錢,但也因為這是一個俱樂部,他們可以和其他男孩閑聊、打牌。如果你想讓其中之一去你那桌坐坐,通常他會讓你等他打完這一局。
很快,克里斯托弗和許多男孩的關系變得輕松而親密。也許他們感覺到了他的孩子氣,被他吸引了。在他們的陪伴下,他感到無比自由。說英語的時候他結結巴巴,小心翼翼,而現在可以直接用德語說明自己想要什么。他對這門語言所知有限,不得不直言不諱。用外語說出與性相關的詞語時,他并不覺得尷尬,因為這與他在英國的生活無關。
他想要的是什么呢?赫希菲爾德稱他是“兒童”,這沒說錯。他想回到從前,重新體驗青春期的性欲世界,擺脫當時毀了他愉悅的那份壓抑。在學校時,克里斯托弗渴望的男孩都和他一樣,懼于承認自己的欲望。當年純真的情欲激發了更衣室里的種種行為,捏屁股,擰胳膊,半裸身體扭打摔跤。如今這些完全可以坦然公開,沒有羞恥,心滿意足。最令克里斯托弗興奮的是一場扭打逐漸變成性行為。對這些德國男孩而言,這似乎是完全自然的。確實,他們對此也很興奮。或許是因為你不能跟一個女孩這么玩兒,總之在體格平等上是做不到的;或許其中展現出的兩名男性之間的攻擊性與吸引力,正是他們覺得有趣的地方。這種溫和的施虐游戲可能也是德國式感官之欲的一個特征;他們中的許多人喜歡被人用皮帶不太使勁地抽打。當然,誰也不會想到去擔心自己的品味有什么心理學意義。
這種粗糙的、體育運動般的性愛是很好的靜力訓練。這比多年來學校里毫無樂趣的強制游戲更能鍛煉克里斯托弗的肌肉。他感激伴侶們給了他新的力量。他與他們強壯身軀的接觸中充滿了愛;這種愛別無所求,除了片刻的歡娛。
克里斯托弗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滿意,對自己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感到高興——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他甚至寫信給在英國認識的一個女人,告訴她:“我正在做亨利·詹姆斯沒勇氣做的事。”這個女人愚蠢地把這番話轉述給了克里斯托弗從前的文學導師——一位愛爾蘭女作家,曾是他父親弗蘭克的朋友,弗蘭克昵稱她維納斯(參見《凱瑟琳與弗蘭克》)。維納斯是一位虔誠的詹姆斯擁護者,并不覺得克里斯托弗的那句話有趣。她高傲地回應:“克里斯托弗變成了一頭小蠢驢,要么就是一條小臟狗,我對這兩種動物都不感興趣。”
克里斯托弗并不生維納斯的氣——她很快就原諒了他,而且他對她的斥責也絲毫不感到羞愧。但不久之后,他開始覺得自己對重新發現的青春期已經探索夠了。他現在想要的是一種更嚴肅的關系,要用一種不同的做愛方式來表達。
既然不再需要之前的性伴侶了,他就能客觀地看待他們,從道德角度認識他們。雇另一個人和你發生性關系,這從根本上不就是錯誤的嗎?你不是在剝削他們,侮辱他們嗎?克里斯托弗發現觀看弗朗西斯和叢林原住民討價還價很有意思。弗朗西斯本人并沒有剝削者的丑陋面目,因為他自己的墮落狀態跟那些原住民在一個水平,這使他產生了一種惹人憐憫的畫面感。但不論如何,這依舊是殖民時代的情形。“愜意角落”許多客人的行為之所以丑陋,是因為其中摻雜了感情。他們不滿足于雇傭男孩的身體——這好歹是一項直截了當的商業交易,還滿心期待交易中附贈感激之情,甚至愛。要是什么都得不到,他們就會變得齷齪,管男孩們叫婊子,后悔在他們身上花錢。有個最不傷感的客人講過一個他自己的傷感故事:在和一個男孩吵架時,他聽見自己大喊:“我才不在乎錢——我要的是你!”他不自覺說出的這句話,正是他一直希望那個男孩能對他說的。
只有一樣東西是男孩們執意提供的,但很少有客人想要:他們的友誼。大多數男孩都夢想能有一個朋友——那個神圣的德國概念。當然,這位朋友要在金錢上援助他們,但此外,他還要對他們表示出嚴肅的興趣,提供建議和鼓勵——這對他們來說遠比金錢重要。有時,當客人表現出意料之外的善意時,男孩就會把這個概念用尷尬的語言表達出來。客人可能會在這番友情談話中縱容他,但就像縱容身患絕癥的病人一樣。在大多數客人看來,這些男孩是沒有未來的;因此沒人會去關心他們以后過得如何。
圣誕節期間,篷內路上的一家舞廳會舉辦盛大的化裝舞會,專為男士組織的。很多人穿上了女性服飾。有一位著名人物,他繼承了整整一柜子已有七八十年歷史的漂亮的家族舞會禮服。這些衣服他一年穿壞一身。每次舞會上,他都鼓勵朋友們伸手把禮服從他身上撕下來,直到除了幾塊破布外一絲不掛才回家。
克里斯托弗和弗朗西斯一起去了舞會。他穿的衣服是“愜意角落”的一個男孩借給他的——一件有領子的大毛衣和一條水手穿的喇叭褲。裝扮成自己的性伴侶給了他一種情色的興奮感。弗朗西斯給他化了一點兒妝,使他看起來起碼小了五歲。化妝的效果非常可信,卡爾·吉澤有一個朋友不認識克里斯托弗,他后來向卡爾抗議說,弗朗西斯真的太過分了——竟然把一個普通的街頭騙子帶到體面的社交聚會上來。
這場舞會的體面性很值得懷疑,但確實有一位閃亮的嘉賓出席:康拉德·韋特。這位電影巨星坐在自己的桌旁,一身晚禮服無可挑剔。他一邊透過單片眼鏡和藹地觀看舞蹈,一邊啜飲香檳,拿著長長的煙嘴抽煙。他像是一位超自然的人物,這些歡慶活動的守護神,風度翩翩地向信徒們展示自己。幾個受他垂青的人上前跟他交談,但都沒有觍著臉坐下來。
韋特曾出演過兩部關于同性戀問題的電影;因此,他出席這場舞會并不奇怪。第一部電影是《與眾不同》,一九一九年出品,放映時經常被納粹打斷。在維也納上映時,一名納粹分子持左輪手槍向觀眾席射擊,傷了好幾個人。第二部電影《愛的法律》一九二七年出品,從許多方面看都是對《與眾不同》的重制。
克里斯托弗在研究所看過其中一部,或者兩部都看過,我不敢肯定。我還記得三個場景。其中一個是舞會,所有的舞者都是男性,穿戴整齊,好像要站成一個雛菊編成的圓環。正是在這里,韋特扮演的角色遇到了勒索者,勒索者引誘了他,后來又毀了他。第二個場景是韋特(在監獄里?)的幻象,他看到一長隊恐同癥受害者,有國王、詩人、科學家、哲學家和其他名人,正悲傷地低著頭緩慢前行。當他們經過一條寫著“第一百七十五條”的橫幅時,每個人都畏縮了。第三個場景,赫希菲爾德博士出現了。我記得韋特自殺后的尸體就在他身后。赫希菲爾德發表了一場演說——也就是說,一長串字幕——呼吁公平對待第三性者。這就像狄更斯出現在《荒涼山莊》中,站在喬的尸體旁,開始精彩地抨擊:“死了,陛下……”
一九三〇年初,弗朗西斯離開柏林,去了更溫暖的南方。所以現在克里斯托弗只好孤零零地和德國人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