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廊廟文學汗牛充棟,包括略帶諷諫內容的漢代大賦,總引不起讀者濃烈的興趣,欣賞研究者寥寥,其中不無珍品,終難普及。
倒是六朝人的短箋小柬、晚明小品、歷代筆記,擁有更多的知音,因為此類作品洗凈鉛華,以本色見長。接受者可以進入作家內心世界,比起廊廟頌歌,要少很多架子。寫了日記、家書意在示人,為自己涂抹圣賢臉譜的高級敲門磚,不在此論范圍之內。粉飾失真,結果如禿頭燙發,一臉瘢痕而花枝招展過市,自討沒趣。
缶翁大師的詩草、書信直剖胸臆,不計工拙,上承揚州諸公長跋,明白如話,不失公安、競陵小品遺風。只要和曾國藩的家書一對比,性、情、趣、味、韻,無一不是凡人絮語,遠離圣賢、廊廟味,其傳世也固宜。
_
中國近代史是一部痛苦與抗爭的實錄,列強虎視,時時想著鯨吞蠶食。閻王不嫌餓鬼瘦,糠里榨油,無所不用其極。加上吏治腐惡,水、旱、蝗災不止,戰火紛飛,官兵殺人如草,勇求私利,怯于國仇,善忘國恥。廣大庶黎,水深火熱。具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有良心的藝術家同樣遭受壓迫,報國無門,有才難展。
昌碩老人生當祖國危機四伏、災難深重之秋,長期作幕,透視了官場暗影,最高職位僅七品縣令,不慣逢迎,對民間疾苦無力減輕,主動掛冠去職,以陶淵明自期而高吟:
天涯行路難如此,只合還山賦耦耕。
這路,不僅僅是腳下的路,還包括官場仕途,以至整個世路、出路,回到故鄉躬耕自食能得到安寧么?回答也是否定的:
薄采紅蓮苦,秋春玉粒圓,生涯剩農父,……愧心游潦草,讎病謝躋攀。農道輸初服,天風妥醉顏。柄權無尺寸,且莫嘆時艱。
感謝時代用殘酷的現實塑造直面人生的詩人,他在物質生活上與普通百姓相去不遠,在精神上便容易息息相通。
……我妻無米炊,愧死七尺軀,故人非絕交,到門不陣輿。……海內谷不熟,誰繪流民圈?天心如見憐,雨粟順直區,賤子饑亦得,負手游唐虞。
這些詩句不是一般地哀貧嘆老,諷刺丑惡黑暗勢力,其中躍動著赤子對慈母之愛。唯愛之深,才咀嚼出苦之重。比他稍早些走上藝壇的趙之謙自號“悲庵”,這兩位大師的面前實在沒有強勁的曙光,出路安在,問天天不語,頓足地無聲??嗑蒲托?,只有一訴于詩了。
個人悲喜非孤立,時代側影寓其間。優秀的詩人總為百姓代言而不朽。缶翁兩眼牢牢盯著真實,就詩論詩,他在清代不算大家,但他見大家所未見,言大家不愿言,提供的歷史信息比大家還多。俯拾即是的悲慘畫面,使得地之子的詩與詩人都獲得升華。
三
他討厭那拉氏(慈禧太后)專權誤國,在詩中比之呂雉(劉邦妻,中國第一個女皇),呼喚猛士掃盡妖氛,故而對周勃的祭詩音在弦外:
蛟饞虎噬天昏黑,一怒殲除計出奇。海外鯨鯢為國患,吟詩一獻孝侯祠!
蛟虎,清廷及其爪牙貪官污吏、軍閥,魚肉鄉里、敲骨吸髓的惡霸奸商;鯨鯢即列強。
處于世紀末的愛新覺羅王朝,不可能出現周勃、陳平、劉章一類人物,通過宮廷政變來棄舊圖新。呼喚,反映出詩心的岑寂。
他的出身教養、所處立體環境,都不允許他去找到廢除帝制后的富國強兵的坦途,呼聲上染著血跡斑駁的歷史塵埃,我們必須設身處地才可理解。
苛求古人,使自己雙足凌空,為治學所忌。與不見古人局限同。
四
以出世眼觀世,寂寞上升為智慧,時光漂洗,先哲言行的明鏡高懸,從必然取得自由。
能走上此路者中外古今無幾。孔子、墨子都未達此火候。
釋迦臨涅槃之前,謂“四十九年來我什么也沒有說”。否定比肯定高得多。
作為凡人,我也不愿有人間煙火味的詩人戰勝寂寞后拋別藝術,與天地同緘默。
我愛缶老以世間法處世,跟我們更相通,活剝魯迅的名句是:
兩間余一士(原詩“士為卒”)荷筆獨彷徨(“筆”為“戟”)。
這兩間當是朝廷與革命兩者之間。彷徨是短暫的凝聚期,他決不是落伍于時代的封建遺老,于是向吾土吾民貢獻了藝術。
寂寞,使他不同流合污,遠離權勢,只做印社之長、題襟館館長,用友情對抗寂寞,用寂寞促進藝術。
寂寞,使他的心情貼近石鼓文,把這種書體發揮得淋漓盡致。
寂寞,使他的丹青不入時流眼,一片金石氣,樹自我作俑大纛,無人并肩,后啟來哲。
寂寞,使他悟得“七十老翁何所求?”連詩的求雅也屬多余,口語寫來反而生動。
……燈火歷亂人叫號,聞說商人帶私貨,私貨騰踏巡丁舞,關吏得錢二百數?;驶式蒙蠎?,罰例倍十還倍五,商人面目死灰色,實櫓質衣淚橫絕。一人搖手:“爾勿急,譬若對面逢盜賊。”
官賊不分的描寫,詩人敏感的神經能不山崩海嘯?
寂寞,使他茫然四顧:“憐才誰杜甫?”(杜公詠李白:“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寂寞,使他得畫師眼目:
石剩危亭俯,松愁古雪銷。
割面西風迎面酒,近人新月背人山。
性拙道仍持瓦甓,耳鳴音自聽宮商。
盡管“賣字年來生計拙,商量改作水仙盆”(《硯》),窮不足畏,偶爾出游,一舟煙水上:
除去數卷書,盡載梅花影。
這種悠閑外,寧無沈痛?
通俗需要大學問。大白話背后是萬卷書和提煉口語人詩的功力?!敖诵略隆闭Z出孟浩然“江清月近人”;“平湖吞野岸”脫自杜老“星垂平野闊”,……更多的是抒寫自我,不履不衫。他雖不似黃遵憲標榜“我手寫我口”,和同光體諸老截然不同。
五
把鐘鼎石鼓金石氣化進行草,缶翁飽餐“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喜悅。
金石氣提高了藝術格調,脫俗;
行草縮短了作者欣賞者距離,通俗。
非脫俗不通俗,熟后之生,靜中之動,“此時無聲勝有聲”。其理皆然。
缶廬行草,以情攝筆,筆流異彩,觀之有熟悉的陌生感。
李白自詡:“雖身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易“心”為“筆”,缶老近之。
山陰小道,花木扶疏,春風搖枝,山嵐蔚然,生機畢現,是缶老行草風神。
厚積薄發。不工而工。
一味求工求似,咫尺千里。
愚見缶老書可讀不可摹,摹則進后難出。
一切大師,無不“深幸有一,不可有二”。
六
大師去了,帶走了他生活過的立體空間,如果求其仿佛,比書畫更直接反映他生活、心態的資料是手稿與書信。二者皆研究大師最有權威的一手文獻。
資料難得,歷經百劫而幸存,不敢獨秘,公之于世,見仁見智,死文活用,激發研究者的創造力。書信又不似“詩無達詁”,舉一反三,將會引出一系列成果,此處不再贅述。
1994年10月1日,錢君匋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