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是我們東方文化的瑰寶,是貢獻給人類文化寶庫的獨創藝術。
當西方文化在寫實的漫長道路上走到難以突破的時刻,寫意的中國藝術在近幾個世紀內,將會給他們很多啟示。對我國藝術產生過巨大影響的道家意識,盡管西方人暫時還很難接受,但遲早會吸收,前景是樂觀的。篆刻是藝術高峰傾瀉下的一條長河,其地位雖比不上文學、書法、繪畫、雕塑,排在第五位當無太多異議。它引起有遠見的西方藝人注目勢在必然。
現代交通把我們的地球母親變小了,各國人民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情感隨之深化。篆刻沖出漢字文化的圈子(如日本、朝鮮、新加坡、蒙古及華人密集的東南亞地區)博得更多鑒賞家的喜愛。當然,一個民族的創造,其價值不會因另一些民族的贊美或不理解而浮沉。愛讀印譜的外國留學生,托朋友刻幾方印帶回故土的西方學者仍然是少數,僅僅根據旅游者在小攤上刻一方印作紀念的人較多,就說篆刻藝術已經“走向世界”,顯然還為時過早。
篆刻是雕刻與書法合一的藝術。但絕大多數刻實用印章的人不是篆刻家,正如會寫字的人不等于書法家一樣。
篆刻作者隊伍近十年來大有發展,有些壯苗能在下個世紀成為參天喬木,希望與明天并存!
友人柯文輝肯定地說:“篆刻是小眾化的藝術。在缺少好詩的‘大躍進’時代人人寫民歌,有的人日產百首,家庭詩社、夫妻詩壇遍地開花,但刻印的人并未以幾何級數增長。”
他的論點略嫌保守,我不想說服他。
然而,我承認篆刻難。
現在畫家多于書家,書家多于出色的詩詞家,曲成了稀有藝術形式。有藝術個性的印人比詩詞家還要少。故而藝壇上畫展多,書展次之,出版的詩詞集多于個人印譜,而單打一的篆刻展則少而又少。形成這一現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篆書已基本上失去流通價值,認識篆書的人年齡老化,為數甚少,后繼者有限。不實用的字體難于記住。
二、篆書大師少,從漢末以來,嚴格要求,大師級人物不夠十人,平均二百年難出一位。
在抗日戰爭之前,篆刻家都會寫篆書,后來才出現不會寫篆書的治印名人。這些名人的作品不能傳世。離開筆的基礎,刀便成了空中樓閣。他們當中有些人悟得此理,在補課練基本功。安于現狀的人等于原地踏步,流汗再多,寸步未前。
三、急于求成的功利思想太濃,忽略了篆刻家首先要學者化,本行底子要厚,博學多識,還要印外求印。單一刻印每每陷入匠藝而不能自拔。
四、重復古人,何必有我?脫離古哲,不會成功。在繼承中突破前人樊籬,從揚棄舊我中積累新我。闖入頓悟后的妙境,要才華、學識、勤奮兼美,兼此三長者總是少數。
五、古人篆刻中并不具備現代人的思想感情,體現現代人情緒的篆刻要當代人去創造。自先秦至民國初的二千多年,中國人生活思維方式的變化,還不如近五十年的變化多。凝固的東西較易體現,速變的現實難以表現,連認清它也要有個過程。“只緣身在此山中”!
六、古人印譜悉為刻版印刷,化石為木,已失原貌,幾經翻印,走神更多。一般習作者,甚至專業作家,一生所見原作原拓極少,眼光受到限制。同時代人的印譜印數少,某些書的問世囿于非藝術因素的作用,參考價值不大。
七、美術院校基本不開篆刻課,師資、教材兩缺。
八、理論著作少、工具書又多重復,價格超出了大學生及普通青年習作者的購買力。
九、教篆刻的老師多談技法及一般篆刻史,對青年文字訓詁之學少觸及。習作開始。多賴查書湊字,缺少主動構思的必要準備。
十、一線單承,近親教學,作家知識結構難于更新,限于流派,日趨小巧,打破師長格局,又失去流派特征。革新保純,矛盾統一,言易行難。
十一、臨桂派詞人王半塘、況夔笙等曾在晚清倡導“重、大、拙”的藝術標準,可惜在實踐上未能全部兌現。以輕率為重,以劍拔弩張為大,以人為制作求拙,是習印三重障礙,提倡重、大、拙,求明朗與含蓄的對立統一,提高中青年印人自覺的審美意識,有利于創作。唐代篆書名家李陽冰論篆書內涵,對篆刻是相通的:
緬想圣達立卦造書之意,乃復俯察仰視六合之際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曼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禮,于須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于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于骨角齒牙得擺抵咀嚼之勢,隨手萬變,任心所成。可謂通三才之品匯,備萬物之情狀者矣!
在方寸之間悉現大千世界,包括自然界與社會生活的儀態萬方,形有盡而意無盡,不窮畢生之力,實難收效。
識印者比刻印者還要難得,僅舉兩例來證實:
明末文彭、何震聲名顯赫,宗二家者陳陳相因,積弊叢生。不滿二家印風的黃樞、沈鶴生以“款識派”來矯正積習,頗有識者。歙縣布衣程邃宇穆倩,一字朽民,又號垢道人,擅長渴筆乾皴山水,工詩,有《會心吟》(當代研究漸江的專家汪世清老先生藏有孤本,希望早日重印),他“合款識錄大小篆為一,以離奇錯落行之,欲以推行一世”,被尊為皖派開山人物之一,對后來的鄧石如影響頗大。他在七十歲時對自己的創造還不敢肯定,后來向《印人傳》作者周亮工請教,周肯定了他的新風格,要他堅持,結果獲得很高成就。因他晚年住揚州,黃小松尊之為“北宗”代表人物。程印白文厚重,出自漢印,開粗筆朱文大篆先聲。今天讀來似乎穩健,不以奇崛參差見長,但破文、何之功不可泯滅。
另一位“直人秦漢之室,遠出諸家(指甚受達官貴人崇敬的何雪漁等)之上而名不出里巷,致日坐肆中,不知誰何氏之挪揄,豈非命哉?”(周亮工語)的薛宏壁,年過七十每日在泉州開元寺擺攤,刻一字顧客只付三至十文銅錢,一筆刻彎曲了,是藝術處理的必需,也因顧客不懂而磨去。這樣艱辛地養家活口,還要替一位不會刻印的藍指揮使捉刀,使藍某大享盛名,后被周亮工識出,為之作傳,傳中所責問的“命”,其實是此公無法認識,認識清楚之后,一個喪失民族氣節做了漢奸的封疆大吏,又被清廷判過死刑而赦免的幸存者,怎敢直言直書呢?印人需識者,釀酒者需要品酒人。周亮工也非萬能,《印人傳》中所推崇的黃濟叔、江縞臣,作品很一般。
二
印起于何時?眾說紛紜,將來未必有結論。甲骨文中無“印”字與“木”(璽)字,金文中有“印”字,是早期的“抑”字,與印無關。
最早的陶器上所刻文字,有的未出象形的胚芽狀態,為直接刻在土坯上,或刻在石片上印入泥坯再投窯燒制,暫時無法考察,如后者可以成立,印的誕生不遲于殷代。
成書于戰國時代的《周禮》,論及印的有三處:
凡通貨賄以璽節出入之。(地官司市條下,掌節條下也有貨賄用“璽節”之說。)
辨其物之嫩(美)惡與其數量揭而璽之(秋官職金條下。據鄭玄注,“璽節”即印章,檢查貨物質與量之后,蓋印封存。)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武子取卞,使公冶問璽書,追而封之。
幾則史料說明從經濟活動到文書或庫房門用印封存由來已久。除汲縣山彪鎮第一號墓中發掘出石印一枚外,其余的印皆銅質,或鑄或鑿,成于匠人之手,鄙視體力勞動的士大夫們不肯記下他們的姓名,生平更無所考。
自戰國至漢末,七百余年間是中國印學第一次高潮。當時的文化中心在黃河流域,長江以南如長沙等地也有古印出土,數量不及北方。北人豪放,故印文多壯美風格,以粗獷、奔放、爽利、老辣、樸拙為主流。有些印不失圓轉妍麗的陰柔之美,但氣旺神健,雖出于急就,粗率者有之,靡弱纖細者則罕見。
這批作品多如銀河星斗,在質量上輝煌萬古,云蒸霞蔚,儀態萬方。
形成這高潮的原因是:
一、皇權薄弱,思想統治不嚴密,人才流動量大,小國很多,諸子百家先后涌現,總有政治物質前提。后來物質上有大發展,但諸子不再出現,趨于統一,思想僵化封閉,印便江河日下。
二、秦漢印被中國文化黎明朝霞所籠罩,當時書體多變,同時使用,新生的或成熟的書體能給印人很多啟示。漢后基本無新的書體出現。魏碑也出過很多佳作,僅是隸書楷化過渡時期產物,非全部創新書體,同印的關系也不如篆書隸書密切,更不具備戰國年代的上升氣息。秦政雖苛,為時不長。漢武帝罷黜百家不是一夜之間就能罷得了,儒術也非短期可以一直到基層皆受尊重。寬松的氣氛也許是早期帝王的疏忽,還沒有想到要大搞“文字獄”,小打小敲不影響大氣候。
三、印工處于微賤的匠人地位,無名無利,也求不到名利,社會上層人物,原未把印列為審美對象,容易無心插柳柳成蔭。迨到明末以來刻印能享大名,名利意識滲入創作過程,刻意求工以致制作性隨之而來,秦漢典范難以全面超越,個別勝過前人的藝術家也不斷登上印壇(后文再論),但多數難和漢印作者相提并論。因為作家生活的立體環境不再是百家爭鳴及其余波的年月。
藝術史的發展不可能平衡。書法大盛的魏晉,碑刻甚多的六朝,文化高度發展的唐代書家亦多,直到明代后期,千余年間沒有出現著名篆刻家。在史書上留名的僅見《三國志·魏志·夏侯尚傳》注文中引《魏氏春秋》所記有印工楊利、宗養,作品卻無法看到了。
這段悠悠年華中,宋代出現了印譜,書家米元章通篆法,《紹興米帖》中有力作,有人說他所用印是自刻,無文獻可佐證,再看他存世諸作所鈐印章,如故宮博物院藏《褚遂良摹蘭亭》上就有《米黻之印》等七枚,古今罕見,印文與同時蘇軾、黃庭堅等人所用印章相比較,刻工稍為粗率,難下斷語。
元人吾丘衍著有《學古篇》(中國書店近年翻印《篆學瑣著》,易名《篆刻叢書》發行,中收此書,《三十五舉》部分尤其重要,是治印理論開山之作。此書序文作者夏溥說吾丘衍好寫私印,張伯駒先生藏杜牧《張好好詩》(今已捐贈故宮博物院)墨跡后端鈐有《吾衍私印》《布衣道士》二印,未出漢印規范。趙孟潁受他影響,會寫細筆圓朱文,虬媚可喜,此二家是否親手奏刀,沒有記載。畫家王冕的功績在發現花乳石便于篆刻,自刻《會稽佳山水》諸印,不算出色。
印學第二次高潮始于十六世紀。開風氣的人物是文彭,字壽丞,號三橋,1498年生,1573年歿,是吳門派祖師。他重六書,尊漢印傳統。最初他很少奏刀,總是寫成印稿請南京李文甫代刻,后在任南京國子監博士時,于西虹橋無意買得四筐凍石,改為自寫自刻。同時的劇作家汪道昆索去百塊,半數請文彭書寫后再找另一位名家何震鐫刻,凍石便名揚四海及日本。文印流麗,不失渾樸,有時失之勻整板滯,有一定力度。圓朱文小篆上承趙孟潁風神,秀勁可喜。他說:“刻朱文須流麗,令如春花舞雪;刻白文須沈凝,令如寒山積雪;落手處要大膽,令如壯士舞劍;收拾處要小心,令如美女拈針。”后來吳昌碩論畫要“大膽落墨,小心收拾”,出處或在此。吳門派傳人歸昌世,倡導“性靈出而法亦生,神亦偕焉。”作品渾圓靈活,已見文彭習氣。此外有畫中九友之一的李流芳、蘇州畫家顧苓等。
何震字主臣、雪漁、長卿,徽州婺源人(今屬江西省)。治印先宗文彭,后深入秦漢印璽,轉益多師而自成一家,與文并稱“文何”。他的印“各體無所不備而各有所本,復能標韻于刀筆之外,稱卓然矣!”(李流芳語)成名后得南京司馬汪道昆介紹,足跡遍邊城,自大將軍而下,皆以得其一印為榮。去世后弟子程樸集其作品,摹刻成《印選》,為徽派鼻祖,追隨者極多,出眾的有梁表、吳忠、程原、程樸、金光先、吳迥、胡正言等名家。歷史總是厚待開風氣者,渺小的大師也比偉大的門人容易取得地位。雪漁的印善安排而痕跡不顯,習氣種子深埋,從漢印吸取天真韻律而氣欠宏博,未把握厚樸郁茂之妙,超越時流,并不渺小。弟子們的代表作往往從他肩頭起步,成就實有出藍之處,然名為師掩,亦是有情中無情,公正中不公,如金光先的作品更得漢印神韻。何印內線有波磔縱橫處,顯示渾莽老辣刀味筆意,惜力度凝少張多,過于顯露,內涵反而淺陋了。開山者不必成熟,后人見其功而諒其過,不違恕道。正是文何等大名人的局限,銬住了凡庸者的雙手,引起才人跨越前賢的渴望與實踐,局限中也有動力,看死了便無辯證余地。
曾在文彭家教過書的蘇宣字爾宣,號泗水,歙人,得文彭三昧,后專攻漢印,名聲僅次于“文何”,論者每列為何派,今觀其印,已悟何印以猛利為能,失在得中,故取漢印意境,以雍和穩厚救猛利之不足。一二字大印用漢碑額方式處理,剛勁沉著。后學尊蘇宣為“泗水派”首創者,何通、程遠、姚淑儀、顧苓、程孝直等宗之,當皖浙兩大派崛起后,此派與吳門派便退居三四線了。
甘旸字旭甫,南京人,隱于雞籠山,作品清謹。他在《印章集說》一書中,把古人評畫論書的標準,具體用于品印上,創作甘苦即寓其內。
印之佳者有三品:神、妙、能。然輕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筆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婉轉得清趣,稀密無拘束,增減合六文,挪讓有依賴,不加雕飾,印之妙品也;長短大小中規矩,方圓之制,繁簡去存,無懶散局促之失,清雅平正,印之能品也。
“不喜習俗師尚”的朱簡著有《印經》《印品》,后者大膽批評何震、梁褻、譚其微、陳萬言諸名家之作,是正直的學者風儀,他作印喜用切刀,起伏轉折,曲直上下,收放緩急,意隨勢出,鋒流古味,化碎為整,寓奇于平,從規矩得自如。對丁敬、巴慰祖都有啟迪。他忠告后輩:
學無淵源,偏旁湊合,篆病也;不知執筆,字畫描寫,筆病也;轉折峭露,輕重失宜,刀病也;專工乏趣,放浪脫形,章病也;心手相乖,因便茍完,意病也。
……刀筆渾融,無跡可尋,神品也;有筆無刀,妙品也;有刀無筆,能品也;刀筆之外而有別趣者,逸品也。有刀鋒而鋸齒臃股者,外道也;無刀鋒而似鐵線墨豬者,庸工也。
汪關、胡唐(1759~1826)、汪肇隆(1722~1780)、巴慰祖(1744~1793)及前文介紹過的程邃,都是歙縣人。后四人稱“歙四子”,皆皖派骨干。巴刻漢印超軼時流,古色古香,樸茂有新意。朱文近于六朝唐人作品,個性不太突出,幾乎似兩人所刻,也是罕見現象。他到壯年時徽派已流布天下,屢見不鮮,在重整旗鼓方面,他有建樹,子樹谷能繼父業,所見金文拓本較多,以金文意入印,字的結體比乃父更多依據。這種風格被常州吳咨所注意,加以吸收,沉穩可觀,可惜享年僅四十五歲未盡其才,有《適園印譜》傳世。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趙翼句)印壇人才更替很快,還沒有出現過陶潛、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那樣卓越千古的大家。印的容量比不上詩。
學派有興必有衰,創派者長處在于新,后生無大師學養,又未生活在前賢類似立體環境中,認識未深,對師長不足之處,無力判別,反易承襲。這樣下去,沒有不萎縮的流派。
正如文、何帶著許多弱點而領一代風騷那樣,“開千五百年印學之奇秘,世稱浙派之初祖”(見《篆刻人門》)的丁敬(1695~1765),字敬身,號鈍丁、硯林、龍泓山人、孤云石叟,杭州人,雖未能盡脫明人積習,畢竟洞察到文彭秀潤生靡弱,何標榜猛利以乞陽剛之美、生硬而未入漢人堂奧。這樣印學面臨纖巧柔媚,求奇失深。他決心跳出魔障,務求平正大方,樸茂清剛,“力振古法”,攝秦漢詩魂,又顯示多種面目而不陷入仿古泥淖。他也有過雅俗之間的徘徊,表現在白文大印中所刻的五絕:“下調無人采,高心又被瞋,不知時俗意,教我若為人?”如巨石壘墻,勻平粗壯,不失流動,當時五十三歲。七十歲又刻“相人氏”自白,碎刀沖刀并用,氣象恢宏,絕無老態,今人憶起天臺雁蕩崢嶸挺拔,可惜后來者雖重視丁氏的方朱文與擬漢白文,不免流向秀峭,格局漸小,化巍列鐵峰為大盆景,是有負于丁公的。至若求平正而陷于板滯,思蕭散而得松懈,名將也有馬失前蹄的事,不占主導地位。開拓精神比一印一譜的得失更有意義。
蔣仁(1743~1795)與巴慰祖、鄧石如同庚,丁敬長他四十八歲,精詩畫,但罕作,精行楷,風神瀟灑,飲譽藝林。本名泰,字階平,后得漢印“蔣仁”,遂改名。號山堂、吉羅居士等,終身布衣,不愛交結,一生孤傲清廉,生前無印名,死后才引人注目。
黃易(1744~1802),詩人樹谷(號松石子)之子,字大易,號小松,書通篆隸,藝兼書畫印,曾任山東兗州府同知,訪碑甚勤,曾去嘉祥發掘武氏祠漢畫像石加以保護而名動朝野,在排列次序上有前后顛倒之處,乃白壁微瑕。著有《小蓬萊閣金石文字》《小蓬萊閣集》《秋景庵印譜》。世稱“丁黃”,名高于蔣仁。何元錫曾編過《丁黃印譜》。
奚岡(1746~1803)字鐵生,一字純章,號蘿庵、鶴渚生、散木居士,布衣,擅寫山水花卉,亦工詩詞及各體書法。
上三家皆師事丁敬,得其真傳。他們是杭州人,世稱“西泠四家”,飲譽不衰。在藝術上同為多面手,不限于刻印一藝。除精于金石學問的黃小松短期任官外,均是布衣,生活與普通百姓差距不大,作品帶著山林清氣和書卷味是必然的。
三家的印使浙派藝術處于上升地位,又都死在浙派定型化而萎縮之前,在人才濟濟之秋能坐上篆刻史一席,也不容易。蔣印質而清寒,剛健有過丁敬處。黃印典雅秀逸近于奚岡,個別遒逸處亦可出藍。三弟子對篆書結體皆下過苦功,一字多形,唯簡是取。調節偏旁,倍添飛動之趣。后人放棄整體結構,脫離布白必需,一味延伸燕尾,故鑿鋸齒效果,如烏鴉生鶴腿,過于造作,和西冷四家無涉。方朱文及擬漢印白文,或古穆,或飄舉,長期選擇、積累,奠定了浙派風格基調。魏錫曾云:“鈍丁之作,熔鑄秦、漢、元、明,古今一人,然無意自別于皖。蔣、黃、奚,陳曼生繼起,皆意多于法,始有浙宗之目”。合乎史實。
后四家是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錢松。
豫鐘(1762~1806)字浚儀,號秋堂,廩生,詩書畫印皆通,有《求是齋集》及《求是齋印譜》。他師丁敬,秀潤嚴謹,擅長款識,頗自負。鴻壽字曼生(1768~1822),拔貢,任過淮安府同知,會制陶器,曼生壺堪稱國寶。著有《桑連理館集》《種榆仙館印譜》。所寫隸書饒有創意,印求天趣,用刀豪辣,對丁敬很崇尚,但不亦步亦趨,二陳曾并稱,而曼生稍勝,可惜變化少。郭麟說他“跌宕自喜,然未嘗度越矩鑊”。
趙之琛(1781~1852)字次閑,一字獻甫,布衣。有《補羅迦室集》《補羅迦室印譜》,他師秋堂法度,又習曼生刀法筆意,頗求天趣及深境,但氣度有限,苦求美態,反失自然平整,作品很多,巧思為累。人譏其“燕尾鶴膝”,未免好壞一鍋煮。他的印在當時算相對大眾化之作。很受歡迎,效顰者多,恰好因為淺所造成的外在神趣。巧在印中是低層次,前路不寬,浙派在三家刀下成為強弩之末。
錢松(1818~1860)字叔蓋,一字耐青,布衣,宗丁、蔣而上追漢印,吳昌碩很賞識他的作品,當在二陳一趙之上,古拙厚樸的風格反而曲高寡和,在浙派衰微中顯示了豹尾般的后勁。趙之謙總結浙派最有卓見:“浙宗見巧莫如次閑,曼生巧七而拙三,龍泓忘拙忘巧,秋庵巧拙均,山堂則九拙而孕一巧。”一針見血,魏錫曾說:“流及次閑,儷越規矩,直自鄶爾。而習次閑者未見丁譜,自謂浙宗,且以皖為詬病,無怪皖人知有陳趙,不知有他。余嘗謂浙宗后起而先亡者此也。”說亡不如說衰,后來的大家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都從浙派受過益,這是后話。
鄧石如(1743~1805)原名琰,避嘉慶諱改,字頑伯,號完白山人,別署古浣子、游笈道人、風水漁長、龍山樵長等,安徽懷寧人,是開宗立派的書法印學大師,終身布衣,人品高潔,作品豐富,面目與人不同,可稱鄧派(吳熙載提出),不列入徽派。明末清初的徽派指徽州籍作家,康熙六年(1667)之前安徽屬江南省,此后才分為江蘇、安徽二省。懷寧屆安慶府,縣治在府城,去徽州三百多里,不便稱徽派,若稱皖派,則鄧石如之前百余年的徽派歷史客觀存在,以鄧為始祖則不公。
鄧石如青年時代,館閣書體流行,烏方亮甜,柔媚少骨。他首創以隸法寫篆,變難為易,龍擒虎拿,無限生機。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說分篇》中寫道:“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為不可作之書,自非好古之士鮮或能之。完白既出,三尺童豎僅解操筆,皆能為篆。”這種寫法,從印悟出,后來又用于奏刀,開拓萬古心胸。配合了書壇倡導北碑,以雄強救帖學疲軟的大潮,顯示了碑學的力量。
趙孟頻所寫圓朱文達陰柔美高峰,文、何作印也用過此法,未能破格。后來方朱文大行其道,趙篆這條路便少嘗試者。鄧石如以過人膽識化方為圓,把外拙內巧的漢人碑額筆法人印,連白文也化方成圓,以刀代筆,筆帶刀意,各字形斷神連,顧盼揖讓,重松秀而避松散(即他自己說的“鐵、鉤、鎖”三字法),剛柔相映,光氣逼人。他曾為羅兩峰刻一閑章“亂插繁枝向晴昊”。邊款是“兩峰子畫梅,瓊瑤璀燦;古浣子摹篆,剛健婀娜。”后四字自評甚公。
鄧石如的創造過程極艱苦,因為貧窮,見聞受囿,起步時苦摹過文、何、梁褻、程邃、汪關,深入前輩藝術個性內核之后,才獨辟新程。到四十歲一洗前人意趣,完成自己風格。
趙之謙論到鄧派后繼者說:“一燈不滅傳薪火,賴有揚州吳讓之。”讓之是字,名熙載,號晚學居士,江蘇儀徵人,中過秀才,十五習漢印,師事鄧石如弟子、書法理論家包世臣。三十歲見到鄧印,終身苦學不止,書法未出鄧樊籬,鄧主中鋒,吳用側鋒,而風采翩翩,力度略遜一籌。印則頗有創造,松快靈活,缶翁評曰:“讓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于秦漢印璽探討極深,故刀法圓轉,無纖曼之習,氣象駿邁,質而不滯。予嘗語人:學完白不若取徑于讓翕。”讓之本人強調“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
徐三庚(1826~1890)字袖海,又字辛谷,號井罍山民,或署金罍山民,浙江上虞人,有《金罍山民印譜》。他的印基本上遵鄧派,而個人風格顯著,雖然對他的風格毀譽不一。他刻白文滲入浙派技巧,不如朱文。落刀時很謹慎,轉折輕倩,似不著力帶過,減少視覺礙滯,長線用沖刀猛而快,筆劃結束時運行遲緩以免飄浮。他與趙之謙皆精于鄧派篆書,趙不入印而徐入印,在結體上“兩極分化”,疏處愈疏,密處緊抱,成功時則婉媚顧盼,不能自我控制而陷入賣弄,便流于佻滑,澀味太少,不耐細讀。能找到這條路也是大勢逼出來的,用陽剛寬博、莊穆去要求他也強人所難。日本印人圓山真逸對此風五體投地,來華請益,將徐法傳至東鄰。
清代印學的壓軸戲由三大師完成:
趙之謙(1829~1884)字?叔、益甫,號悲庵、無悶、冷君、憨寮、子欠、坎寮、梅庵、笑道人、婆娑世界凡夫等。生于紹興,咸豐舉人,任過江西南城知縣,知識淵博,書畫篆刻皆精,主編過《江西通志》及《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著有《悲庵居土詩騰》《國朝漢學師承續紀》《補寰宇訪碑錄》《二金蝶堂印譜》等。
他的篆書自鄧石如得法,而秀倩靈動,魏碑功力深,一些印的邊款拓出后直逼六朝造像記,不亞于古人。以書法線條入畫,用色瑰麗,主要成就在印。同治元年(1862年)之前,他自稱“書畫篆刻尚無是處”,壬戌以后,一心開辟道路,打開新局。在印的邊款中,他曾云:“皖浙兩宗可數人,丁、黃、鄧、蔣、巴、胡(唐)陳(曼生)”。先師法過浙派,也取法皖派名家,從秦至隋前金石文字取精用宏,形成個性。錢幣、詔版、漢燈文字給印文造型帶來新血液,他自言“取法在秦詔漢燈之間,為六百年來基印家立一門戶”不是吹牛。印文筆劃的豐富、開張、歆動,并有韻致。他的印鈐在紙上,有筆有墨,不見刀石,是獨特創造。鄧石如以后,細圓朱文印推趙第一,超過吳讓之。邊款上刻人物、風景,前無此格。
他生在兵荒馬亂中,生活貧苦,妻又早故,頻年多病,努力從佛家意識求解脫而仍陷入悲苦,號悲庵,悲不唯個人命運,亦時代使然,印中悲苦之情,有一定代表意義。能在印中抒發真摯感情,打動讀者,自是一流作者能事。
吳昌碩(1844~1927)原名俊,一名俊卿,字倉碩、倉石,別號苦鐵、缶廬,辛亥革命后以字行,曾入過吳大激幕,有幸見到許多古代名作及青銅器物,后任安東縣令,一月即掛冠去蘇滬賣藝為生,傳人有趙古泥、王個杉、諸樂三、沙盂海等。他是詩書畫印兼通的大師,擅長寫石鼓文,渾涵蒼郁,印中亦時而攝入不似之似的石鼓結體及筆法,加上秦漢璽印,封泥瓦甓,匯入浙皖諸賢長處,化古出新,自成一格,氣旺神清,壯美風儀,流行中、日、朝等國,影響空前。他畢生好學,老而彌篤,治學“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有百川歸海的氣度。他標榜鈍刀人印,刀并不很鈍,只是運用得宜,澀暢兼施,刻好后又用鞋底稍加磨擦,英風內斂,益顯豪辣。他把何震所開創的猛利風格推到最高點。
黃士陵(1849~1908)字牧甫,亦作穆甫、牧父,別號黟山人、倦叟,安徽黟縣人,曾在廣州入吳大激幕,長期住在羊城。弟子李尹桑評其印:“悲庵之學在貞石,黟山之學在吉金。悲庵之功在三代以下,黟山之功在三代以上。”接近事實。時代給予他的知識來源更多,好些出土文物為前輩所不曾見。黃處于趙吳兩大家麗日當空之際,能接受二家之長(從悲庵獲益更多,而趙蘊藉吳雄強難合一爐),遠宗鄧氏,上溯三代,終于自立門戶,也是一流巨星。他的印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化險為平,真中寓彈力,外形似板正,而內蓄波瀾恣肆,迄今無人超過。繼其學者頗多,喬大壯最受行家稱道。
本世紀在北京最大的篆刻家是齊璜(1863~1957),字白石,一字瀕生,號寄萍老人、三百石印富翁,湖南湘潭人,早年師事過王闿運,平生最佩服昊昌碩的印。這位木工出身的大畫家把篆書結體化圓為方,強調以參差破整齊,單刀猛沖,腕力絕代。學齊者也極多,無人能得其神韻力度,其巧可及,其拙不可及。
抗戰前的名家還有易熹(1873~1941)字季夏,號大廠、韋齋。刻朱文亂頭粗服,跌宕蒼勁,白文大氣磅礴。陳衡恪(1876~1923)字師曾,號槐堂,別號朽道人,英年早逝,吳昌碩非常痛惜,篆“朽者不朽”哀悼他。他的印很早熟,古樸有封泥味,渾蒼似老缶,千古文章未盡才。王褆(1880~1960)號福庵,杭州人,善以圓筆出封泥味,尤工細朱文,嚴謹整飭,不失靈氣。
來楚生的肖形印高華質實,近三百年來罕見。錢瘦鐵的印也老辣樸厚,見重日本。
四
中國印學是一條藝術長河,有驚濤裂岸的年代,也有淺緩的平灘。作為民族創造力的體現,它人才涌現,永遠不會干涸。收集在本書里的作品,只是龍鱗鳳羽,雖已光焰萬丈,畢競不是系統介紹篆刻史的力作,由此及彼,可以獲得許多益處。
在出書極難的時候,出版社不怕賠錢宏揚學術,令我感佩,謹志謝忱。
序文面對廣大中青年篆刻愛好者立論,失之蕪淺,歡迎教正。
1992年6月14日于無倦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