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學刻印,還不到二十歲。當時我老家屠甸,有兩位長者,都是有名的書畫家。一位是孫增祿,原名炳榮,號良伯,別署兩陂,他的居室名小滄浪館。祖籍浙江紹興,自其祖藍田始從紹興遷屠甸。父秋圃。三代都是中醫外科名手,病家四方求診,紛至沓來,戶限為穿。孫老兼善書畫、篆刻、琴棋、詩文等。書學顏平原,晚略受鄭板橋影響,人物、山水、花鳥、蟲魚,無不精妙,風格在梁楷、白陽、青藤、石濤之間。印宗浙派,有陳鴻壽風。所作都能自開面目,名馳東南一帶。早年曾任上海同文書局繕寫工作,其石印本書籍,不少出自他的手筆。晚歲依其甥為生,卒于濮院。
另外一位是徐容,原名鐘兆熊。徐為母姓,名熊,后改容,字菊庵,亦作橘庵。居室名枰香仙館,別署殳山外史。浙江桐鄉人。善畫人物仕女,并及花鳥蟲魚。師法改琦、費丹旭、惲壽平等人,風格清麗脫俗,自成一家。亦擅詩文。曾在上海賣畫,聲譽鼎盛。晚年僑居海寧硤石蔣氏別下齋,至歿。
這兩位老先生和我的學習刻印有關,起著最初的推動作用,所以我要把他們的平生比較詳細地說一遍。他們都長我十多歲,因為我愛好書畫,他們覺得稚子可教,所以歡喜和我做忘年的朋友。我在上海求學,一遇寒暑假回家,總是天天和他們在一起,看他們作畫寫字,聽他們閑談各種趣聞逸事。我心中把他們作為老師看待。在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中,所受到的教益很多。
我在上海藝術師范學校攻讀時,國畫由呂鳳子、汪仲山、沙輔卿幾位老師擔任,他們當然只教山水、人物、花鳥之類。刻印和書法不屬于他們所教的范圍,他們就不多事;也沒有其他老師來教我。我學習刻印,前面已經說過是由孫徐二老的慫恿并授意下學吳昌碩開始的。當時吳昌碩的聲譽名滿海內外。我很崇拜他,就買了一部上海有正書局出版的《吳昌碩印譜》來學刻。因為不知道同時要學習書法,大約經過一年的努力,所獲不多。其間呂風子老師曾陪我去拜見過昌碩先生。吳昌老和藹可親,不以為我年幼而不屑接談。我跟呂老師進了吳家的門,一上樓便見吳昌老正在聚精會神地揮毫作畫,但見老筆紛披,畫出一幅蓊郁的葫蘆圖。待到可以暫時停筆的時候,吳昌老才和我們對坐閑談。呂老師把我介紹給吳昌老,說我在書畫之外,還會刻印。趁呂老師介紹的當兒,我趕緊把所刻的習作拓本遞上。吳昌老反復端詳了好一陣,才很溫和地對我說:“還嫩。”這是他的客氣話,其實何止是“嫩”而已!接著他說,要多刻,要不厭其煩地刻。要多寫,要每天不間斷地長時間地寫。要多看,看秦漢的以及明清各大家的印,看的時候要牢記他們的章法、刀法,要分析一個印的各個部分。刻印必須擴大眼界,勤于磨礪。他說得很多。還是呂老師說不要耽誤吳老作畫的時間,我們才匆匆辭歸。經過這一次拜見,我才知道刻印不能單打一,一味悶刻是不成的。我所以刻不好,其原因就在不知道同時要練字讀譜。但吳昌碩的印實在難學,他的神髓很難捉摸得到。我有一次和孫徐二老談到這一點,他們也覺得我的印學吳昌碩沒有學好。二老建議我改學趙之謙,試試究竟怎樣,因為趙之謙的印,刻得比較工整,容易入手。我學了一陣子,也不見有多大進境。以前吳昌老對我說的話我雖記住了,并想在刻的時候應用進去,但說說容易,做起來卻很難。我每天安排一定時間練習篆隸書,研究和比較名人的刻印,但是還不能照著去實踐。
有一次,我猛然記起以前吳昌老說過的要學秦漢印這些話,覺得只在名家的印章中轉圈子是不夠的,名家的印章也都是從秦漢印中出來的,我不能舍本逐末,要在泰漢印中打幾個滾,從那里取得開辟新路的源泉。于是,我專心致志地學秦漢璽印,果然,沒有幾年工夫,刻的印就不同以前了,似乎大有起色。于是,我除收集明清名家的印譜之外,更著意收集秦漢的印譜,用業余的點滴時間來啃嚼這些印譜,漸漸得心應手起來,興致也越來越好。我就這樣有時刻一陣,有時放一陣,一直過了八十歲,還不肯罷休。
我平常刻印,一般的印面都在一二公分自乘之間,較大的印面,從來沒有染過指。到了壬午那一年,忽然興來,竟刻了兩方巨印。這兩方巨印是為徐老刻的。他新得一青田石的石匣,空著沒有什么雕琢,我就在石匣的蓋和底上刻巨印,印面約為十公分自乘。“徐容之印”是白文,另一方“菊庵”,是朱文,都受趙之謙的巨印“趙之謙印”“滂喜齋”“鄭齋”的影響。其實他的這幾方印也是從漢官印和漢碑額而來的。后來我刻“著書都為稻糧謀”等巨印,想搞自己的面目,事實上并不容易,仍然脫不了趙氏的影響。我刻巨印的事一傳開,求者日眾,以后就變成家常便飯,不知刻了多少。記得吳湖帆最先要我為他刻巨印,先后刻了三方。接著是劉海粟,也刻了五六方,還有潘天壽、朱屺瞻等人。他們認為我刻的巨印和刻小印一模一樣,手腕有力,筆畫自然,潑辣生動,氣韻磅礴。但我自己總覺得還不夠生辣,不夠神完氣足。
刻印必刻跋,這是每一方印所不可缺少的。一般我都刻上自己的姓名和年月,至多再加個上款,字數不多。刻長跋和刻巨印一樣,難度比較高。在壬午那一年,我在刻巨印的同時,也開始刻長跋。我看了趙之謙“餐經養年”的陽文長跋,有《始平公造像》的遺意,手就有點癢起來,便在“冷暖自知”一印的四周一試,刻的是陽文。現在看來,這四面《始平公》式的陽文長跋,不免稚嫩,但是我第一次所刻,頗有敞帚自珍的感情,合不得磨了它。我想,留作一種紀念,不是很好嗎!后刻“鐘聲送盡流光”和“夜潮秋月相思”兩方巨印,都是我自己的句子,是畫格的隸書長跋。為了刻這樣的長跋,我還寫了兩篇限定字數的散文,直到現在,我仍很喜愛這兩方巨印。另外在巨印“廣州三月作書賈”的四面,刻了篆書長跋。這方印先后刻過兩方,現只存一方,另一方在“文革”中被抄去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隱隱笙歌處處隨”兩方巨印,刻的是四面狂草長跋;人們認為這是我初期刻狂草長跋的代表作。以后刻的狂草,七十九歲刻的“一路灘聲奔亂石”“青山下酒詩千行”兩印的四面狂草,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狂草長跋,都比較潑辣精煉。今年我又重溫舊夢,用《始平公造像》法在巨印“氣象萬千入畫中”的四周和頂上刻了五面陽文長跋。由于目疾日岌,所刻頗覺棘手,不知刀著何所。在刻印刻跋之中,也曾刻過花卉,六十年代刻過“曇花”的印面,發表在當時的《文匯報》上。這方印后來在“文革”中被抄去,不知去向。1974年頃,刻過朱屺瞻、王季眉畫的“梅、蘭、竹、菊”的四面畫跋,在造像刻跋之外,另立一格。
我共刻了兩萬多方印,包括巨印在內,以及各種書體的長短跋,這只是一種磨礪,距離我所要達到的水平還遠。年紀雖已到了人生的末梢,但只要我的雙目還能看得見,在放大鏡下還想求得寸進,我要刻出比較滿意的作品來。我不能辜負我愛上了刻印的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