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收集趙之謙所刻的印的同時,也收集吳昌碩所刻的印。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不覺十年了,現在把這些印撿出來一看,已經有一百十一紐之多。因此,我在把趙之謙的印編拓為《豫堂藏印甲集》之后,又把吳昌碩的這些印編拓起來,作為《豫堂藏印乙集》。《乙集》的體例,一如《甲集》,仍舊按年編次。這樣做,還是為了便于讀者明了吳昌碩刻印的歷程,對于探索他的作品演變,是有好處的。
吳昌碩是清代最后的一位大藝術家。他對于詩書畫印無不卓絕。他善于創造性地把詩書畫印冶于一爐,作品具有古拙渾厚、蒼勁郁勃的特點。這種特點表現在他的繪畫上,就是把石鼓文與泰漢璽印的筆法運用到繪畫的筆墨中,無往不復,無垂不縮,使繪畫作品具有濃厚的金石氣息,從而發展了潑墨花卉蔬果的法門,創為一派。其影響我國畫壇的深遠,至今將及一個世紀。他在書法上,繼鄧石如以隸法作篆,一變唐以來規步矩行、刻板呆滯的篆法,又以三代吉金樂石的線條與結體,運諸毫端,貌拙氣盛地書寫石鼓文,發展了篆法,開為一派。其影響不亞于他的繪畫之于我國畫壇。他的詩初學王維,繼則博覽諸家,受韓愈、黃庭堅等的影響較深,以散文人詩,喜用僻典,清靈放逸,與他的書畫風格完全一致。《乙集》中“石門沈云”一紐,其邊跋中所附一絕。“點點梅花媚古春,熒熒燈火照清貧。缶廬風雪寒如此。著個吟詩缶道人。”可以概見其造詣。
這種特點表現在他的篆刻上,亦復如是。吳昌碩的篆刻,有如他的繪畫與書法,在丁敬,鄧石如、趙之謙之后,另創一派。篆刻到了清代,丁敬創浙派,鄧石如創皖派,一掃過去板滯拘謹、毫無生氣的面貌。丁敬的浙派,承襲了漢印的衣缽,形成淳樸古拙的風格,黃易、陳鴻壽等發揚光大,蔚為大觀,至趙之琛已成公式,生氣寂然。鄧石如的皖派,吸收了《祀三公山碑》《禪國山碑》等的體勢與筆意,形成雄渾圓勁的風格,至吳熙載,用刀如筆,已登蜂造極,再至徐三庚,以讓頭舒腳為能事,習氣已深,遂成強弩之末。晚清時代的趙之謙,先從浙派人手,后又步入皖派,能不為成法所囿,前無古人地運用了碑額、錢幣、鏡銘、詔版等字體入印。同時在刀石之間,倡有筆墨,形成迺麗端靜的風格,使篆刻藝術在丁、鄧之后,更發展一步而自成一派,黃士陵是其后繼。吳昌碩出現在這些大家之后,能悉攬眾長,形成渾樸高古的獨特風格。吳昌碩的刻印先學漸皖諸家,繼追秦漢璽印,以及封泥瓦甓。他對石鼓文的造詣極深,所以文字的結體用筆,能夠冥會前人的法度,而不襲陳規,變化萬端;又因鈍刀切石,更顯出淳樸古拙之趣。他的《刻印長古》一詩,有“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誰所宗?詩文書畫有真意,貴能深造求其通”等語,有了這種創新理解,難怪他的作品能氣韻磅礴,生趣橫出,為古來印家所不逑。其流風所被,還開了后來的陳衡恪、齊璜等派系。
至于吳昌碩刻印的歷程,我們在他的早年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從浙派人手的痕跡,“井公”“子寬”“落拓道人”等紐為最顯著的例子。稍后,受徐三庚的影響,如“武陵人”“子寬又號杰之”等紐,猶存讓頭舒腳之風。中年以后,吳熙載對他的影響極深,在印跋中他時有提及,如一百頁“學稼軒”一紐,跋中說“苦鐵擬讓翁法”,即為一例。同時在作品中往往流露出吳熙載用刀如筆的遺緒,如中年所刻的“吳承淦印”“清人高子”等紐。趙之謙在分朱布白的處理上有獨到的絕藝,吳昌碩對此亦深得三昧,在作品中不乏其例,“我愛寧靜”“恕堂”等紐,尤為突出。到了晚年,對秦漢璽印更嫻熟胸中,所作既有筆墨,又具秦漢神髓,如“鮮鮮霜中菊”“能事不受相促迫”等紐,是其代表。到了這個時期,他的刻印完全不拘成法,脫盡窠臼,用刀有雷霆萬鈞、不可阻抑之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成為詩書畫印無不專擅的大藝術家。
從吳昌碩刻印的歷程看來,可以深刻地體會到,一藝之成,無不首先要學習民族藝術的優良傳統,同時還須深入生活,豐富知識,從而創新,否則就很難想象了。
吳昌碩的印跋,大都刻的是真書,篆隸絕少,陽文的尤少。《乙集》中“沈伯云所得金石書畫”一紐的跋語,是字數較多的陽文。他刻跋都用刃鋒直切石面,所以藩刃處較鈍,收刃處較銳,錯落欹斜,得自然之致,與他的行楷書暗合,別饒風味,后人效之者頗眾。
這本《乙集》,章賴張魯庵提供了三十年前的竹制佳紙,以及精制的印泥,并由符雪之、華鏡泉兩氏費了多年之力,精心摹拓,始得問世。八十高齡的葉遐庵氏為本集題簽,盛情尤為可感,并此致謝。
1962年壬寅暮春之初于新羅山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