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斯特拉
- 斯特蘭德莊園
- (瑞典)伊麗莎白·諾利貝克
- 3730字
- 2020-11-16 15:36:16
我在位于瑞典布羅馬市(Bromma)艾維克斯維根(Alviksvagan)的家中醒來。我一直蓋著毯子睡在床上,就像臥床數日了一般。
我讓雷娜特(Renate)替我取消了其他病人的預約,把借口怪罪到偏頭疼上去。然后我冒雨在圣艾瑞克斯(St. Eriksgatan)招了輛出租車,之后的記憶便是一片空白。到家的時候,我肯定給司機付了車費,下車,進屋,脫掉鞋子和外套,上樓回臥室。但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我眼睛酸痛,頭疼欲裂,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這一切都是自己憑空幻想出來的——一個名叫伊莎貝爾·卡爾森的女人來到我的辦公室。
我倒希望如此。
躲避疼痛是人類的本能,人類傾向于逃避而不是直面傷害。
我確實希望我能逃脫。
聽到亨里克的路虎攬勝在馬路上行駛的聲音,我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前。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我們有個鄰居正披著雨衣,帶著他那只叫個不停的小狗站在籬笆前。米洛跳下車,朝家里跑過來。亨里克向鄰居問了聲好,跟了上去。前門開了,我聽到他喊“有人在家嗎”。我閉上眼睛,幾秒鐘后深吸一口氣,走下樓去。米洛從我身邊跑過,問我晚飯吃什么。我說還不確定,他跑進客廳,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發上。亨里克在大廳的地板上撿起我的外套掛了起來,說他打過電話給我。
我告訴他,我的手機肯定在錢包里。他看向地板。手機就躺在我的鞋子旁邊。他撿起手機遞給我。
“我在想要不要叫外賣,”他說,“你沒有做晚飯。”這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我沒時間。”
“發生什么事了嗎?”
“為什么這么認為?”
“你的車呢?”
我的奧迪還停在國王島,沒有開回來。
“我搭出租車回來的。”
亨里克仔細地打量著我的神色。我飛快地啄了他一口,避開他的目光,走進廚房。他跟了上來。
“米洛得吃飯了,”他打開冰箱說,“他待會兒就要走。”
我居然忘了米洛還有籃球訓練,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坐在餐桌旁,查看我的手機:兩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亨里克從冰箱里拿出一個塑料碗,向米洛喊,說飯快好了。
“今天過得怎么樣?”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不錯。”
“一切都還好嗎?”
“好著呢。”我回答。
“真的?”
“真的。”
亨里克一邊攪拌意大利面,一邊加熱波隆那肉醬。他告訴我下周末要去鄉下探望父母、本周六要去看米洛打籃球賽、今天的工作如何。他把盤子、餐具和玻璃杯擺到桌子上,將水壺裝滿水,開始談起工作上的事。
和尋常的星期一一樣,我們結束了漫長的一天,回到家里,在廚房里話家常。我先生如舊,我兒子也如舊。我們溫馨的家庭生活如舊。然而,一切卻又如此陌生,我似乎換了個靈魂,變成了自己生活里的陌生人。
亨里克大聲喊米洛飯好了。客廳里沒有人應。亨里克讓米洛快點,但米洛磨磨蹭蹭的。我走到客廳,身體探過沙發,摘下他的耳機,把iPad從他手里搶過來,喊道:“你還不快點!”米洛嚇了一大跳,他氣呼呼地從我身邊跑過,一屁股坐在了餐桌旁。
亨里克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胳膊上,米洛沒有看我們。我很清楚他想說什么:放松。你怎么了?
我應該告訴他發生了什么事,應該和他談談。我不喜歡保守秘密。畢竟我是一名心理學家和一名合格的心理醫生。我一向直言自己的情緒,坦誠地探討,盡量找出問題所在,尤其在涉及一些可能影響我們生活的事情時。另外,亨里克是我的藍顏知己,我們對彼此總是敞開心扉,無所不談。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以我很難對他隱瞞什么,我也不想隱瞞,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
這頓晚餐我難以下咽。亨里克和米洛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聽見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聽見。我的思緒不斷地飄回她身上。
伊莎貝爾·卡爾森。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用那個名字。我想知道她了解些什么。
米洛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他想要一輛超級炫酷的自行車。他拿出手機來給我們看。我站了起來,說聲抱歉,離開廚房,去了洗衣房。我努力冷靜下來。
我慌了。12年來,頭一回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排山倒海的恐懼和焦慮控制了我的身體,侵占了我的思想和感情。我仿佛登上了脫韁野馬般的列車,被迫駕駛它開往終點。而那個終點,我此生都不愿再次踏足。為了隱藏這個秘密,我愿意傾盡所有。一想到這個秘密將會坦露在我的家人面前,我就恐慌不已。
假如我早知道這次會面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我早知道她是誰,我還會勇敢地去見她嗎?
假如真的是她。
我仿佛看見了自己在質問她,凝視著她的眼睛,組織著問題,看著我說的話觸動她的靈魂,引發她的一連串反應。
不,那不是我。
真?假?
好吧,那是我。
真?假?
我不相信伊莎貝爾·卡爾森。我怎么可能相信她呢?她想要什么,我根本一無所知。我必須找出真相。
亨里克站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到底怎么了?”他說,“跟我談談吧,斯特拉。”
“我很累。”
“不是身體累這么簡單,”他說,“我看得出,有事情困擾著你。”
他不會放棄追問的,我轉過身來。
“今天糟透了,”我說,“我頭很痛,就取消了所有行程回家。”我話里暗示,我的反常與最近和我有過糾紛的病人莉娜有關。我知道他懂的,他肯定會往那方面想。
亨里克摸了摸我的臉頰,伸手擁我入懷。他問我,有沒有和社會醫療健康監察機構聯系過。我說沒有,還沒有。
他安慰我,雖然過去幾個月一直壓力重重,但最終都會撥云見日的。他今晚會帶米洛去參加籃球訓練,我可以待在家里。
我站在廚房窗戶前看著他們離開。
上閣樓。看看那個手提包里的東西。
那個閣樓上的手提包。自從我們搬來這里,我就再沒有碰過它。然而,整整12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它放在哪里。我并不想看里面有什么。如果我看了,我又會失控的。
21年前,我的生活被毀了,但我重新振作了起來。雖然我選擇了活下去,但我忘不掉,我什么都做不了。唯一的選擇是死亡,但我做不到。
我全身心地投入學業中去,投入實現目標中去。五年后,我遇到了亨里克,我們墜入愛河。
我埋葬了她,這并不意味著我忘了她。
去看看那個手提包里的東西,就在閣樓上。
我今天如此失措,是很奇怪的。這種情況不會再發生了。我不需要去閣樓,我需要的是睡眠。
走進臥室后,我覺得自己累到連澡都不想洗,連妝都懶得卸,連刷牙的力氣都沒有。我把亨里克送我的手表摘下來,放到書桌上,再把褲子和襯衫扔在門邊的椅子上,脫下胸罩,鉆到毛毯下面。
半夜醒來,雨還在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窗戶。我一定睡得很沉,都沒聽到亨里克和米洛回來的聲音。窗簾很厚實,此時房間里漆黑一片。我一貫很喜歡這種幽靜的感覺,但今晚的黑暗卻讓我喘不過氣來。
上閣樓,看看那個手提包里的東西。
亨里克的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我移開他的胳膊時,他低聲發出咕噥。我爬下床,穿上睡袍,躡手躡腳地溜出臥室,關上門。我拉了一把椅子到廳里,放在通往閣樓窗口的下方。我爬上去,抓住把手,用力一拉。把手咯吱作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我放下梯子,爬上去,開燈。
那個手提包安靜地躺在角落里。我拿開幾個盒子才看到它。這是一個藍色和酒紅色交織的手提包,上面繡著佩斯利花紋。多年以前,母親親手將它贈予我。我把它撿起來,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拉開它的拉鏈。
那個鏈扣是蜘蛛形的,八條腿,紫黃相間,柔軟堅韌,頭上還帶著傻乎乎的大大的笑容。我拉了拉它腹部下的繩子,什么聲音也沒有。它以前會唱幾節兒歌“一只小蜘蛛”,我們都覺得這有趣極了。
還有一條灰色星星圖案的白毛毯、一件脖子和袖子上縫有花邊的藍色小禮服,這是我保存下來的唯一一件衣服。我把鼻子埋進衣服里,只聞到了樟腦丸的味道。
還有很多照片。三個歡樂的少年站在一個展臺上。丹尼爾,他的妹妹瑪利亞,還有我。
我幾乎一直都留著濃密的深棕色的自然長鬈發。拍這張照片時,我的頭發已經長到齊背了。我穿著黃色連衣裙,腰上系著一條寬大的黑色松緊帶。丹尼爾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看起來張揚肆意,自信滿滿。他的黑發一直都很蓬亂,他穿著一條舊牛仔褲和一件袖子被剪掉的法蘭絨襯衫。
他現在在哪呢?過得快樂嗎?有想過我嗎?我忽然很想知道。
我凝視著瑪利亞。她直發齊腰,和丹尼爾的一樣烏黑透亮。她和伊莎貝爾·卡爾森竟然如此相似。她們可能是姐妹,或雙胞胎。
但這是個巧合。這必須是個巧合。
我翻找出更多照片。一個稚氣未脫的17歲少女懷抱一個嬰兒,兩人都笑容滿面,露出甜甜的酒窩。
我的眼睛感到一絲刺痛,于是我用睡袍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手提包的底部放著一本紅色日記本。我把它拿了起來。
1992年12月29日
天哪!該死,該死,該死!我居然懷孕了。怎么會這樣?好吧,我做了防護措施,但還是中招了。所以這段時間我才那么累,那么情緒化,那么愛哭。
比如今天,我、丹尼爾和佩尼拉去法斯塔中心買衣服。我看上了一條超級可愛的牛仔褲,卻連扣子都扣不上。那是我的尺碼。我真的試過了,但沒能扣上。
我知道我反應過度了。我在試衣間里哭了。丹尼爾一點也不明白,還很遲鈍,他本來就那樣。“大姨媽來啦?試試更大的碼數,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好生氣,哭得更厲害了。佩尼拉替我罵了他一頓。我們沒有買到衣服,只喝了咖啡。
我該怎么告訴媽媽?她會暴跳如雷的。海倫娜會覺得我惹了大麻煩。丹尼爾呢,他會說什么?他要成為爸爸了。但這并不在我們的計劃之中。
我不知所措。我的生活都亂了套。
我真不敢相信我們這么蠢。太不負責任了。我還有那么多計劃,現在該怎么辦呢?
我感覺自己快瘋了,哭笑不得。我好高興,又好害怕。一條小生命就這么來了?!我會疼愛肚子里的這個小家伙嗎?
我想要這個孩子。我想和丹尼爾組建家庭。我希望他也想要這個孩子,這是我會做出的唯一決定。
就這樣。寶貝你好,歡迎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如今唯有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