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獵魔人·卷二:命運之劍(2020最新修訂本)
- (波)安杰伊·薩普科夫斯基
- 8391字
- 2020-11-15 16:42:47
六
“看著點兒!注意!”布荷特在駕駛位上轉過身,望著身后排成縱隊的馬車,“你們離山壁太近了!留神!”
一輛輛馬車在巖石路面上顛簸向前。車夫咒罵著甩響鞭子,他們緊張得身子前傾,確保車輪始終行駛在狹窄崎嶇的道路上,并與峽谷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峽谷底部就是布拉河,巖石間翻涌著白色的泡沫。
山壁間長著斑斑點點的棕色苔蘚和白色地衣。杰洛特讓馬兒貼著山壁前進,好讓掠奪者的馬車先行通過。車隊最前方是開膛手和霍洛珀爾的偵察隊。
“很好!”他大喊道,“再加把勁!前面路就寬了。”
聶達米爾國王和吉倫斯蒂恩騎著戰馬趕上了杰洛特,幾名弓手騎馬護在他們身側,全部王家馬車跟隨在后,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再后面是矮人的馬車,駕車人是亞爾潘·齊格林,他這一路咒罵個沒完。聶達米爾是個長雀斑的瘦削青年,穿一件白色羊皮外套,經過獵魔人身邊時,他望了杰洛特一眼,目光傲慢卻明顯帶著厭倦。吉倫斯蒂恩直起身子,放慢馬速。
“打擾一下,獵魔人閣下。”他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
“我在聽。”
杰洛特踢踢馬腹,催促母馬來到馬車后那位總管大臣身旁。他驚訝地發現,盡管吉倫斯蒂恩身材臃腫,但他寧愿騎馬,也不愿坐在舒服的馬車里。
吉倫斯蒂恩輕拉手中鑲著金色飾釘的韁繩,脫下青綠色的外套。
“昨天,你說自己對那條龍不感興趣,那你對什么感興趣呢,獵魔人閣下?為什么你會跟我們一起來?”
“總管大人,這是個自由的國度。”
“此時此刻,杰洛特大人,這支隊伍里的每個人都該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角色,還要服從聶達米爾國王的指示。你明白嗎?”
“吉倫斯蒂恩大人,你想說什么?”
“我這就告訴你。最近我聽說,跟你們獵魔人達成協議很難。比如有人要獵魔人去殺死一只怪物,獵魔人不會馬上提劍去殺怪,而要先衡量這種行為是不是合法合理。他會考慮這場殺戮是否與他的道德準則沖突,而怪物又是不是真正的怪物——好像一眼還認不出來似的——從而判斷要不要接受委托。我覺得,賺的錢太多反而讓你們有機會挑三揀四:在我那個年代,獵魔人身上沒有銅臭味,他們只會發出繃帶的味道。他們沒有絲毫的遲疑,接到委托就照辦,僅此而已。他們才不在乎要殺的是狼人、是龍,還是稅務官。只在乎工作的效率。杰洛特,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要委托我做什么嗎,吉倫斯蒂恩?”獵魔人粗聲粗氣地回答,“我得聽你說完,才能做決定。如果你不打算委托我,就沒必要扯這些了,你說對嗎?”
“委托?”總管大臣嘆了口氣,“不,我沒什么要委托你的。今天我們只狩獵那條龍,而這顯然超出了你的能力,獵魔人。我相信掠奪者會完成這個任務。但我有責任讓你了解些狀況。聽好:你認為怪物有好壞之分,但我和聶達米爾國王不會容忍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們不想聽到、更不想看到獵魔人是如何遵守原則的。別來干涉王家事務,閣下,還有,別再跟多瑞加雷密謀什么了。”
“我沒有跟巫師合作的習慣。你是怎么做出這種假設的?”
“多瑞加雷的想法,”吉倫斯蒂恩答道,“比獵魔人更夸張。他超越了你們把怪物分為好壞的二元論,轉而認為所有怪物都是好的!”
“他是有點夸張了。”
“這點毫無疑問,但他死扛著自己的觀點不肯讓步。說實話,不管他有什么企圖,我都不會吃驚。奇怪的是,他也加入了這支隊伍……”
“說真的,我也不喜歡多瑞加雷,這點我們觀點一致。”
“別打斷我的話!我必須說,你們的出現讓我感到奇怪:顧慮比狐皮外套的跳蚤還多的獵魔人;像德魯伊一樣滔滔不絕地宣稱自然失衡的巫師;還有沉默的騎士‘三寒鴉’博爾奇和他的澤瑞坎護衛——所有人都知道,澤瑞坎人會在龍的雕像前供奉祭品。這些人突然聯合起來,加入我們的狩獵隊,你不覺得奇怪嗎?”
“聽你這么一說,確實。”
“現在你明白了吧。”總管大臣續道,“通常來講,最復雜的問題總有最簡單的解決方案。不要逼我動用那種方案,獵魔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再明白不過。感謝你跟我談話,杰洛特。”
獵魔人停下馬。吉倫斯蒂恩催促馬兒來到馬車后的國王身旁。德內斯勒的艾克牽著一匹載著盔甲、銀盾牌和長槍,看起來昏昏欲睡的馬兒從旁經過,他穿著一件縫著白色皮革的短上衣,但看起來還像穿著盔甲的樣子。杰洛特沖他揮揮手,游俠騎士卻轉過頭去,抿緊嘴唇,催促馬兒繼續向前。
“他不太喜歡你。”多瑞加雷在杰洛特身旁插話道,“你不覺得嗎?”
“顯而易見。”
“因為你是他的競爭對手。你們兩個工作相同,唯一的不同是騎士艾克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你更現實,但對死在你們手下的怪物來說都一樣。”
“多瑞加雷,別拿我跟艾克比較。天知道你這么比下來能得出什么結論。”
“如你所愿。說實話,對我來說,你們同樣可憎。”
“謝謝。”
“別客氣。”巫師拍拍馬兒的脖頸,它被亞爾潘和矮人的叫喊聲嚇壞了。“在我看來,獵魔人,以謀殺為業令人厭惡,既野蠻又愚蠢。我們的世界需要平衡,謀殺世上的任何生物都會威脅到平衡,破壞平衡會導致物種滅絕,而我們都知道,物種滅絕會引發世界毀滅。”
“德魯伊的理論,”杰洛特大聲說,“我知道。我還在利維亞時,一位老祭司長向我介紹過這套理論。可就在我們聊完的兩天后,他被鼠人撕成了碎片。我沒看出這事導致了什么不平衡。”
多瑞加雷冷冷地看著杰洛特。
“我再重復一遍,這個世界需要平衡。自然的平衡。每個物種都有其天敵,天敵又另有天敵,這個道理同樣適用于人類。你所致力的事業是摧毀人類的天敵,杰洛特,但它反而會危及我們這個早已墮落的種族。”
“你要知道,巫師,”獵魔人不由發火了,“也許你真該親眼見見被石化蜥蜴吞掉兒子的母親,告訴她該為自己的不幸而歡欣鼓舞,因為這讓墮落的人類得到了拯救,然后看看她會怎么回答你。”
“說得好,獵魔人。”葉妮芙穩坐在大黑馬的背上,插話道,“多瑞加雷,你還是別口無遮攔比較好。”
“我不習慣隱瞞自己的想法。”
葉妮芙策馬來到他們中間。獵魔人注意到她不再戴著金色發網,取而代之的是條白手帕擰成的發帶。
“你還是克制一下吧,多瑞加雷。”她答道,“至少在聶達米爾國王和掠奪者面前克制點兒,不然他們會懷疑你蓄意破壞這場遠征。只要你管住嘴巴,他們就只會把你當成無害的瘋子。如果你真想做點什么,不等你反應過來,他們會先擰斷你的脖子。”
巫師輕蔑地笑了笑。
“另外,”葉妮芙續道,“你發表的那些觀點,簡直是在動搖我們的職業根基。”
“抱歉,你說什么?”
“你的理論適用于大多數生物和害蟲,多瑞加雷,但不包括龍。龍是人類最可怕的天敵,它牽扯到人類的生存,而非人類的墮落。說到底,人類必須擺脫所有天敵,還有一切威脅我們的東西。”
“龍不是人類的天敵。”杰洛特插嘴道。
女術士看著他,露出微笑,但笑容僅僅牽動了嘴角。
“這個問題,”她答道,“還是留給人類討論吧。至于你,獵魔人,無權評斷。你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好。”
“就像一尊唯命是從、循規蹈矩的魔像?”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她冷冷地反駁,“雖然在我看來,這句評價相當準確。”
“葉妮芙,”多瑞加雷說,“以你的年紀和教養,說出這種胡話真令人吃驚。為什么龍會是人類的天敵?為什么不是受害者比龍多出百倍的其他生物,為什么不是希律怪、巨蜈蚣、蝎尾獅、雙頭蛇怪或獅鷲獸,為什么不是狼?”
“我來告訴你吧。如果人類想比其他物種更優越,想在自然界中為自己爭取到更有利的地位,就必須擺脫那種因季節變化而四處流浪、搜尋食物的習性。否則,他們就不能以足夠快的速度繁衍生息。無法真正獨立,人類就始終是個孩子。只有在城市或擁有防御工事的鎮子里,女人才能平安地分娩。多瑞加雷,生育是發展、生存和支配的關鍵。我們說回龍:只有龍才能威脅到一座城市或被城墻環繞的鎮子,其他怪物都辦不到。如果不能徹底鏟除龍,為了確保安全,人類只能四處遷徙,而不能團結起來。龍只要對人口稠密區噴一口火焰,就能造成一場災難——這是可怕的屠殺,會導致數百人遇難。這就是我們必須將龍屠盡的原因。”
多瑞加雷看著她,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要知道,葉妮芙,我可不想活到你所謂的人類支配世界、并在自然界中獲得有利地位的那一天。幸運的是,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你們會自相殘殺,會死在自己的毒藥之下,或死于黃熱和傷寒,真正會威脅你那些輝煌城市的將是污穢和虱蟲,而非巨龍。你們城中的女人雖然會年年生產,但每十個新生兒里只有一個能活過十天。是啊,葉妮芙,當然了:生育,生育,再生育。保重吧,親愛的,多生幾個孩子去吧,做這種符合自然規律的事,比浪費時間胡言亂語好得多。再見。”
巫師踢踢他的馬,飛奔著加入到最前方的隊列。
看到葉妮芙蒼白緊繃的臉,杰洛特突然開始同情這位巫師了。多瑞加雷的反駁一針見血:跟大多數女術士一樣,葉妮芙無法生育,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對此耿耿于懷,并會在別人提到時暴跳如雷。毫無疑問,多瑞加雷知道她的弱點,可他并不清楚葉妮芙的報復心有多么令人血冷。
“他在給自己找麻煩。”她嘶聲道,“是的,沒錯!小心點兒,杰洛特。如果真到必須動手的時候,你又表現得不可理喻,可別指望我會護著你。”
“別擔心。”他笑著回答,“我們獵魔人就像唯命是從的魔像,只會做出理性的舉動。約束我們行為的界限清晰無誤,且不可更改。”
“你看看你!”葉妮芙的臉更蒼白了,“你緊張得像個被人拆穿的放蕩女子。你是個獵魔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的職責……”
“別再提我的職責了,葉。這場爭論已經讓我想吐了。”
“我警告你,別這么對我講話。我對你是否反胃和你嚴格受限的行為不感興趣。”
“如果你繼續向我灌輸那些大道理,還有什么為人類的福祉奮斗,你就會親眼見證我說得對不對了。也別再提什么龍是人類最可怕的天敵了。我知道的比你多。”
“哦,是嗎?”女術士眨眨眼,“你又知道些什么呢,獵魔人?”
“我知道,”杰洛特沒有理會頸上徽章的強烈警告,“要不是龍看守著寶藏,就算瘸腿的狗都不會對它感興趣,更別提巫師了。有趣的是,獵龍隊伍里總會有些跟珠寶商公會關系密切的巫師或女術士,比如你。隨后,等到寶石市場貨源飽和,來自巨龍寶藏的那些珠寶就會憑空消失——像被施過魔法——而價格仍會不斷上漲。所以別再跟我提什么職責了,也別提什么為了種族存亡而戰。我認識你太久,對你太了解了。”
“是太久了。”她皺起眉,狠狠地重復了一遍。“真不幸。但別以為你很了解我,你這雜種。該死,我怎么這么傻……滾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大吼一聲,催促黑馬朝護衛隊的前方奔去。獵魔人勒住馬,讓矮人的馬車先行通過。矮人們喊叫著、咒罵著、吹著笛子。在他們當中,丹德里恩坐在一堆裝燕麥的袋子上,撥弄他的魯特琴。
“嘿!”亞爾潘·齊格林在駕駛位上直起身,指著葉妮芙大喊,“路上那個黑玩意兒是啥?俺很好奇,那是什么?好像一匹母馬!”
“毋庸置疑!”丹德里恩把李子色的帽子往后推推,高聲回答,“是匹母馬騎著閹馬!難以置信!”
亞爾潘的小伙子們齊聲大笑,笑得胡子打顫。葉妮芙假裝沒聽見。
杰洛特停下馬,讓聶達米爾的弓手們通過。在他們身后稍遠點兒,博爾奇策馬緩緩而來,再后面是兩位澤瑞坎少女護衛。杰洛特在等他們。他讓母馬與博爾奇的坐騎并排前行。二人一陣沉默。
“獵魔人,”三寒鴉突然問道,“我想問你個問題。”
“問吧。”
“你為什么不回去?”
獵魔人看著他,沉默良久。
“你真想知道?”
“想。”三寒鴉說著,轉身面對他。
“之所以跟他們一起,因為我只是個唯命是從的魔像,只是大路上被風吹起的麻絮。我該往哪兒去?真希望你能告訴我。我有什么目的?在這里,至少很多人能跟我聊天。他們不會在我接近時突然停止談話。不喜歡我的人會當面告訴我,而不是在背后說三道四。我跟他們一起的原因,與我跟你去那家酒館的原因一樣。兩者并無不同。我之前沒有任何安排。這條路的盡頭,沒有任何東西在等待我。”
三寒鴉清了清嗓子。
“每條路的盡頭都有終點和目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你也不例外,只是你跟別人不一樣。”
“輪到我向你提問了。”
“問吧。”
“你能看到自己那條路的終點嗎?”
“我能。”
“真走運。”
“這不是走不走運的問題,杰洛特。這取決于你相信什么,取決于你投身的事業。沒人能比……沒人能比你們獵魔人更清楚了,不是嗎?”
“今天每個人都在談論理想。”杰洛特喃喃道,“聶達米爾的理想是征服瑪琉爾;德內斯勒的艾克想保護全人類免受龍的威脅,多瑞加雷的理想則與他截然相反;葉妮芙由于身體改變無法實現理想而心煩意亂。活見鬼,好像只有掠奪者和矮人不需要理想,他們只想賺一筆就走,也許這就是他們吸引我的原因。”
“不,利維亞的杰洛特,吸引你的不是他們。我不聾也不瞎。你掏出錢袋,不是因為聽到他們動聽的名字。在我看來,似乎……”
“沒必要說這些。”獵魔人的語氣一點兒也不惱火。
“對不起。”
“沒必要道歉。”
他們勒住馬,免得撞上突然停下的坎恭恩弓手。
“出了什么事?”杰洛特踩著馬鐙站起身,“怎么停了?”
“不清楚。”博爾奇四下打量著。
薇亞說了句什么,莫名地露出擔憂的表情。
“我去前面看看。”獵魔人大聲說,“看看發生了什么。”
“等等。”
“怎么了?”
三寒鴉緘默不語,目光緊盯著地面。
“怎么了?”杰洛特又問一遍。
“細想之后,”博爾奇終于說道,“也許這樣更好。”
“什么這樣更好?”
“去吧,別問了。”
連接懸崖兩側的橋梁看起來相當穩固。它由幾根粗大的松木搭成,溪水撞到方形橋墩上,泛起陣陣浮沫。
“嘿,開膛手!”布荷特走近馬車,大聲問道,“干嗎停下?”
“我不太信得過這座橋。”
“我們非走這條路不可嗎?”吉倫斯蒂恩也策馬靠近,“我可不想帶這么多馬車過橋。喂!鞋匠!干嗎走這邊?大路明明通向西邊!”
霍洛珀爾的投毒英雄摘下羊皮帽子,朝他走來。他的模樣有些滑稽:穿著雙排扣長禮服,外罩老式胸甲,那式樣至少可以追溯到杉布克王當政時期。
“這條路更近,尊貴的大人。”他答話的對象并非總管大臣,而是聶達米爾,后者的臉色依然透出極度的厭倦。
“是嗎?”吉倫斯蒂恩面容扭曲地質問。
聶達米爾看都沒看鞋匠一眼。
“你瞧,”柯佐耶德指著附近最高的三座嶙峋山峰,解釋道,“那是奇瓦峰、凱斯卓峰和馬齒峰。這條大路通往一座古代要塞城鎮的廢墟,再繞過奇瓦峰通向北方,接著越過這條河的源頭。而穿過這座橋,我們能縮短這段距離。我們可以沿著山澗走到群山間的湖水那里。如果龍不在那兒,我們可以往東走,察看鄰近的峽谷。再繼續往東,就能看到平坦的草地,還有條路直通坎恭恩,也就是您的疆土,大人。”
“你很清楚這些山嘛,柯佐耶德?”布荷特問,“做鞋時聽說的?”
“不,大人。我年輕時是牧羊人。”
“這座橋撐得住嗎?”布荷特在馬鞍上直起身,俯視泛沫的河水,“這裂口差不多有四十尋深。”
“撐得住,大人。”
“你怎么解釋荒郊野外會有一座橋?”
“是巨魔。”柯佐耶德回答,“很久很久以前,它們在這兒建了橋,開始收費,誰想通過就得付它們一大筆錢。但經過這兒的人實在太少,于是巨魔收拾東西走人了,這座橋卻留了下來。”
“我再重復一遍,”吉倫斯蒂恩憤怒地插話道,“馬車里裝滿了軍械和食物,就是為了防止我們被困荒郊野外。最好的選擇難道不是走大路嗎?”
“我們可以走大路,”鞋匠聳聳肩回答,“但這一來,路就遠了。看國王的表情,他已經等不及要跟那條龍較量了。他可不像咋么有耐心的樣子。”
“是‘那么’有耐心。”總管大臣糾正道。
“那么就那么吧。”鞋匠隨口應道,“總之,過橋的路比較近。”
“好,那就走吧,柯佐耶德!”布荷特做出決定,“帶上你的隊伍。按我們那兒的習慣,最勇敢的戰士要走在最前面。”
“每次只準過一輛馬車!”吉倫斯蒂恩命令道。
“同意!”布荷特揚起馬鞭,他的馬車隆隆駛過木橋,“看著點后面,開膛手!看車輪是不是筆直向前。”
杰洛特勒住馬,前路被聶達米爾的弓手擋住了。他們穿著紅黃相間的外套,擠在石路上。
獵魔人的母馬噴了噴鼻子。
大地顫抖起來。參差不齊的石壁邊緣在天幕下變得模糊,石壁發出沉悶的轟鳴。
“當心!”布荷特已經到了橋對面,他大喊道,“當心!”
起初落下的是些小石塊,沙沙地掉在痙攣不已的山坡上。杰洛特看到后方的路上出現一條黑色的裂隙。伴著震耳欲聾的碰撞聲,那塊路面隨之塌陷。
“快上馬!”吉倫斯蒂恩大喊,“大人們!我們得快點過橋!”
聶達米爾的臉緊貼馬鬃,跟在吉倫斯蒂恩和幾名弓手身后沖過了橋。在他們身后,飄揚著獅鷲旗幟的王家馬車駛上搖曳的橋面,發出一聲悶響。
“是山崩!快離開大道!”隊列后面的亞爾潘·齊格林用鞭子狠抽馬屁股,大喊道。
矮人的馬車超過聶達米爾的第二輛馬車時,撞上了幾名弓手。
“快跑!獵魔人!讓開!”
德內斯勒的艾克僵坐在馬背上,飛馳著追上矮人的馬車。要不是他下巴緊繃、臉像死人般慘白,別人還會以為這位游俠騎士根本沒注意到砸上路面的碎石。落在隊尾的弓手們發出一陣驚叫。馬兒嘶鳴不已。
杰洛特拉緊韁繩,他的馬人立而起。就在他前方,巖石滾落山坡,地面不停震顫。
矮人的馬車隆隆駛過滿是石塊的路面,在抵達橋頭之前,馬車震動了一下,噼啪一聲翻倒在地。有根車軸斷了,一只車輪越過橋欄桿,掉進奔騰的河水。
獵魔人的母馬被幾塊尖銳的石片擊中,咬緊了馬嚼子。杰洛特想跳下馬背,靴子卻被馬鐙卡了一下。他跌落下來。母馬嘶鳴著跑上晃動不已的橋面。矮人從旁跑過,大喊大叫,罵罵咧咧。
“快點兒,杰洛特!”丹德里恩跟在矮人身后,轉過頭大喊。
“跳上來,獵魔人!”多瑞加雷喊道。他的身子在馬鞍上搖晃,竭力穩住發狂的馬。
在他們身后,整段路面都坍塌了。山崩和聶達米爾被撞碎的馬車掀起漫天塵霧。獵魔人抓住巫師的馬鞍帶,但他又聽到一聲尖叫。
葉妮芙從馬上墜落,滾到一旁,整個身子撲倒在地,她雙手護頭,試圖遠離紛亂的馬蹄。獵魔人松開手,朝她奔去,一路避開雨點般的碎石,越過腳下出現的裂縫。葉妮芙捂住肩頭的傷口,勉力站起。她雙眼圓睜,額上有道傷口,鮮血流到耳垂上。
“站起來,葉!”
“杰洛特,當心!”
伴著刺耳的摩擦聲,一塊巨石自山壁上脫落,徑直砸在他們身后,發出一聲悶響。杰洛特俯下身,用身體護住女術士。突然,巨石炸成了數千塊蜂刺般細小的碎屑。
“快!”多瑞加雷大喊。他在馬上拼命揮手,將其他滾石也化作碎屑,“快上橋,獵魔人!”
葉妮芙伸出手指,畫出一個法印。她喊出一句沒人能聽懂的話,一個閃著藍光的穹頂憑空出現在他們上方,石頭落在上面,如同落在熾熱金屬上的雨點般消失不見。
“上橋,杰洛特!”女術士大喊,“跟我來!”
他們跑在多瑞加雷和幾個落馬的弓手身后。搖晃的橋身開始迸裂,大梁也逐漸彎曲,橋面上的人被甩來甩去。
“快點兒!”
伴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橋塌了。他們剛剛經過的一段橋面崩裂松脫,墜入溝壑,矮人的馬車也跟著落下去撞到石頭上。他們聽到馬兒恐慌而凄厲的嘶鳴。橋上的人還能勉強穩住身子,但杰洛特發現傾斜的橋面還在不斷變陡。葉妮芙呼吸沉重,咒罵連連。
“我們要掉下去了,葉!抓緊!”
剩下的橋面也發出碎裂聲,隨后斷裂,像松脫的吊橋一樣墜落。葉妮芙和杰洛特滑了下去,兩人的手指緊緊摳住圓木間的縫隙。女術士發現自己的手漸漸松脫,不由發出一聲尖叫。杰洛特用一只手抓住橋,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深深插進橋縫,再用雙手握緊刀柄。他的肘關節開始刺痛,葉妮芙緊緊抓住他背上的劍帶和劍鞘。橋傾斜得更加厲害,角度接近垂直。
“葉,”獵魔人喘息著說,“做點什么……該死的。施展個法術也好啊!”
“怎么施法?”她憤怒地沉聲咆哮,“我兩只手都空不出來!”
“試著空出一只手。”
“不行……”
“喂!”丹德里恩在高處喊道,“你們能撐住嗎?喂!”
杰洛特不覺得回答能有什么用。
“扔條繩子!”丹德里恩大喊,“快點,該死的!”
掠奪者、矮人,還有吉倫斯蒂恩出現在丹德里恩身旁。杰洛特聽到布荷特含混的話音:“再等等。她要掉下去了。我們只把獵魔人拉上來就行。”
葉妮芙像蛇一樣發出嘶嘶聲,攀在杰洛特背后。劍帶勒進獵魔人的身體,令他疼痛不已。
“葉,你能堅持住嗎?你的腳能動嗎?”
“能。”她呻吟道,“理論上能。”
杰洛特朝下望去,在尖銳的石頭和斷橋的圓木間,在戰馬和穿著坎恭恩王國鮮艷服飾的尸體間,河水翻滾沸騰。在巖石中間,在翡翠色的透明深淵中,他看到一條巨大的鱒魚逆流而上。
“能堅持住嗎?”
“應該……可以……”
“爬上去。你得找個東西抓穩。”
“不行……我做不到……”
“快扔條繩子!”丹德里恩大喊,“你們都瘋了嗎?他們會掉下去的!”
“這樣不是更好嗎?”吉倫斯蒂恩低聲自語。
橋又顫抖一陣,傾斜得更厲害了。杰洛特握住刀柄的手指漸漸麻木。
“葉……”
“閉嘴……別再動來動去……”
“葉?”
“別這么叫我……”
“能堅持住嗎?”
“不能。”她冷冷地答道。
她不再掙扎,只是掛在他的后背,身子癱軟。
“葉?”
“閉嘴。”
“葉。原諒我。”
“不。絕不。”
有個東西順著橋面滑來,快得像條蛇。
繩索散發冰冷的白光,仿佛擁有生命一般蜿蜒扭動,用末端優雅地探尋著,找到杰洛特的頸項,再從他腋下穿過,結成一個松垮的繩結。杰洛特下方,女術士呻吟著喘息起來。獵魔人原以為她會號啕大哭,可他錯了。
“當心!”丹德里恩在上方高喊,“我們這就拉你們上來!尼斯楚卡!肯尼特!拉!用力!”
繩子越拉越緊,讓他們有些疼,又有些呼吸困難。葉妮芙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們的身子迅速上升,刮過木制的橋面。
到了上面,葉妮芙率先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