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婦女的生命歷程
- 姚平
- 5606字
- 2020-11-17 17:29:43
《定婚店》的安排
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必無成而罷。元和二年,將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客有以前清河司馬潘昉女見議者,來日先明期于店西龍興寺門。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階上,向月撿書。固步覘之,不識其字;暨非蟲篆八分科斗之勢,又非梵書。因問曰:“老父所尋者何書?固少小苦學,世間之字,自謂無不識者,西國梵字,亦能讀之,唯此書目所未覿,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君因何得見?”固曰:“非世間書則何也?”曰:“幽冥之書。”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當來也。凡幽吏皆掌生人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爾?!惫淘唬骸叭粍t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牘耳。”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廣胤嗣。爾來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與議潘司馬女,可以成乎?”曰:“未也。命茍未合,雖降衣纓而求屠博,尚不可得,況郡佐乎?君之婦,適三歲矣。年十七,當入君門。”固問:“囊中何物?”曰:“赤繩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系,雖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系,終不可逭。君之腳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為?”曰:“此店北賣菜陳婆女耳?!惫淘唬骸翱梢姾酰俊痹唬骸瓣悋L抱來,鬻菜于市。能隨我行,當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老人卷書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嫗,抱三歲女來,弊陋亦甚。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惫膛唬骸皻⒅珊酰俊崩先嗽唬骸按巳嗣斒程斓?,因子而食邑,庸可殺乎?”老人遂隱。固罵曰:“老鬼妖妄如此!吾士大夫之家,娶婦必敵,茍不能娶,即聲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嫗之陋女?”磨一小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為我殺彼女,賜汝萬錢?!迸唬骸爸Z?!泵魅?,袖刀入菜行中,于眾中刺之而走。一市紛擾,固與奴奔走獲免。問奴曰:“所刺中否?”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間。”爾后固屢求婚,終無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蔭參相州軍。刺史王泰俾攝司戶掾,專鞫詞獄,以為能,因妻以其女,可年十六七,容色華麗。固稱愜之極。然其眉間常貼一花子,雖沐浴寢處,未嘗暫去。歲余,固訝之,忽憶昔日奴道中眉間之說,因逼問之。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猶子也,非其女也。疇昔父曾宰宋城,終其官。時妾在襁褓,母兄次歿,唯一莊在宋城南,與乳母陳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給朝夕。陳氏憐小,不忍暫棄。三歲時,抱行市中,為狂賊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從事盧龍,遂得在左右,仁念以為女嫁君耳。”固曰:“陳氏眇乎?”曰:“然。何以知之?”固曰:“所刺者固也?!蹦嗽唬骸捌嬉?!命也!”因盡言之,相敬愈極。后生男鯤,為雁門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乃知陰騭之定,不可變也。
宋城宰聞之,題其店曰“定婚店”。[1]
《定婚店》錄于李復言的《續玄怪錄》,當成文于元和二年(828)之后。細細讀來,它似乎包涵了唐代婚姻的許多特征,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強調婚姻乃命中注定。從上古至唐,中國人的婚姻觀念非常務實,很少去思考婚姻背后超現實的東西。上古時代雖有高禖崇拜,但其主要內容是“祈孕妊”。[2]高禖為上古人擇偶提供了機會和動力,但他/她并不對人間的婚姻做出事先的安排?!对娊洝ご笱拧の耐踔病ご竺鳌吩澝乐芪耐跖c太姒的天命作合[3],不過,這篇頌詩與其說是反映了對周文王與太姒前世命定婚姻的贊揚,不如說是對周文王天命在身的強調。婚姻在生前已定,而且在身后也應持續(如合葬和冥婚)的觀念是唐朝時才盛行起來的[4],而這種婚姻乃命中注定的觀念在《定婚店》中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5]在這篇故事中,月下老人稱,人出生時,即已被一根紅繩系住了腳?!半m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系,終不可逭?!表f固人為的力量顯然是不能與“命”抗爭的,因此連“素干事”的韋固奴仆也會在“命”前失手,致使幼年的韋妻得以活命而最終嫁給韋固。有意思的是,雖然唐代社會很“認命”,但人們還是希望婚姻的最終結局符合社會公認的規則:當色為婚。比如,韋固因嫌他未來的妻子是“眇嫗”之女而且“弊陋”不堪而生了歹念,但他結婚時,他的妻子不僅已長得“容色華麗”,而且還出身高貴。《定婚店》借其妻之口強調說,她的父親曾“宰宋城”,而且“終其官”。
婚姻乃命中注定也是唐人作品《張老》的主題。這篇故事講到:
張老者,揚州六合人,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秩滿,有長女,既笄,召里中媒媼,令訪良才。張老聞之,喜而候媒于韋門。媼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于媼,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為求之,事成厚謝。”媼大罵而去。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女子,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韋氏!”叟固曰:“強為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眿嫴坏靡?,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媼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誠非所宜言,為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表f怒曰:“為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眿嫵鲆愿?,張老乃曰:“諾?!蔽磶?,車載納于韋氏。諸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為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之。[6]
《張老》的故事如果是到此為止,可以說是“婚姻命中注定”觀的最佳例證。但是,唐代社會似乎對現世標準的“美滿姻緣”更感興趣。《張老》的作者告訴我們,韋恕為女兒嫁給了一個又老又丑的園叟而深感羞愧,又受不了輿論的壓力,便婉言將張老和韋女趕走了。后來,韋恕“念其女”,“令長男義方訪之”,方知張老與韋女生活在“神仙之府”中。張老的住處從遠處看去“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云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嘹喨耳目”。韋義方進入中廳之后,但見“鋪陳之物,目所未睹;異香氛氳,遍滿崖谷”。再上堂前,見“其堂沉香為梁,玳瑁帖門,碧玉窗,珍珠箔”。韋氏女“服飾之盛,世間未見”,而所進之物則“精美芳馨,不可名狀”。家中更有“十數青衣,容色絕代”。韋義方臨行時,張老與妻還“奉金二十鎰”。五六年后,韋家“困極”,這些金子還救了韋家的命。[7]
此外,戴孚《廣異記》中的《李元平》也似乎說明,在唐代,婚姻命中注定的觀念與當色為婚的社會現實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
李元平者,睦州刺史伯成之子,以大歷五年客于東陽精舍讀書。歲余暮際,忽有一美女服紅羅裙襦,容色甚麗,有青衣婢隨來,入元平所居院他僧房中。平悅而趨之,問以所適及其姓氏。青衣怒云:“素未相識,遽爾見逼,非所望王孫也!”元平初不酬對,但求拜見。須臾,女從中出,相見忻悅,有如舊識。歡言者久之,謂元平曰:“所以來者,亦欲見君,論宿昔事。我已非人,君無懼乎?”元平心既相悅,略無疑阻。謂女曰:“任當言之,仆亦何懼?”女云:“己大人昔任江州刺史,君前生是江州門夫,恒在使君家長直。雖生于貧賤,而容止可悅。我以因緣之故,私與交通。君才百日,患霍亂沒故,我不敢哭,哀倍常情。素持《千手千眼菩薩咒》,所愿后身各生貴家,重為婚姻,以朱筆涂君左股為志。君試看之,若有朱者,我言驗矣?!痹阶砸暼缙溲浴R嫘牛蛄糁?。久之,情契既洽,歡愜亦甚。欲曙,忽謂元平曰:“托生時至,不得久留,意甚恨恨?!毖杂櫛椋疲骸昂笊砀附駷榭h令,及我年十六,當得方伯,此時方合為婚姻。未間,幸無婚也。然天命已定,君雖欲婚,亦不可得?!毖杂櫾E去。[8]
在這篇故事里,李元平與“美女”在前世已經因“因緣之故”而私相“交通”,但是兩人的社會地位并不平等,“美女”在前世是江州刺史之女,李元平則是江州門夫。當他因病死后,“美女”發愿來世“各生貴家,重為婚姻”。果然,“美女”的后身父是一個縣令,而李元平的后身父則是睦州刺史李伯成。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在真實故事里,還是在筆記小說中,對“命”心存“種種阻礙”或試圖改變“命中注定”的婚姻的都是男性,而真正接受“命”的則都是女性。比如,據《新唐書》,代宗皇帝素來喜愛李白的詩,他即位后便令臣下察尋李白之后,居然找到了李白的兩個孫女,她們都已嫁給了貧窮的農民。代宗為此深感可惜,“因告二女將改適士族”。但李白的孫女都不愿意改嫁,稱:“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窮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門,生縱偷安,私何面目見大父于地下。”[9]與之相同的,在《定婚店》中,韋固的妻子在聽了韋固的坦白之后也感嘆道“命也”,夫婦倆因此而“相敬愈極”。在《張老》中,韋恕之女對嫁給張老的反應也是“此固命乎”。而《李元平》中的“美女”不僅以“因緣”之故在前世與李元平相通,而且還在身后為了從“命”而主動找到李元平。
為什么婚姻乃命中注定的觀念會在唐代時興起來呢?想來這與佛教在唐代的影響有關系。在唐代,佛教的因果論與六道輪回的觀念已相當普及,佛教中前世結緣的故事也廣為流傳。在敦煌文稿中,就有一篇題為《八相押座文》的變文,以釋迦牟尼母親的口吻講到與其父親的姻緣:“前生與殿下結良緣,賤妾如今豈敢專。”[10]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人作品中,強調女性之主動認命似乎又帶有儒家說教的風味,勸誡女性接受社會給她安排的角色和生命歷程。這種佛儒交織的婚姻觀在以下這篇題為《韋氏》的故事中表現得更具體。它描寫了一位唐代女性雖預知“命中注定”的婚姻會以悲劇告終,卻依然冷靜地“選擇”了它的經歷:
京兆韋氏女者,既笄二年,母告之曰:“有秀才裴爽者,欲聘汝?!迸唬骸胺俏岱蛞??!蹦赣浿km媒媼日來,盛陳裴之才,其家甚慕之,然終不諧。又一年,母曰:“有王悟者,前參京兆軍事。其府之司錄張審約者,汝之老舅也,為王媒之,將聘汝矣?!迸嘣唬骸胺且??!蹦赣衷唬骸皬堃嗍煳遥譃橥踔浇橐?,其辭不虛矣。”亦終不諧。
又二年,進士張楚金求之。母以告之,女笑曰:“吾之夫乃此人也。”母許之。遂擇吉焉。既成禮訖,因其母徐問之,對曰:“吾此乃夢征矣。然此生之事皆見矣,豈獨適楚金之先知乎!某既笄,夢年二十適清河楚金。以尚書節制廣陵,在鎮七年,而楚金伏法,闔門皆死,惟某與新婦一人,生入掖庭,蔬食而役者十八年,蒙詔放出。自午承命,日暮方出宮闈。與新婦渡水,迨暗及灘,四顧將昏然,不知所往。因與新婦相于灘上掩泣,相勉曰:‘此不可久立,宜速渡?!炷闲?。及岸數百步,有壞坊焉。自入西門,隨垣而北,其東大門屋,因造焉。又無人而大開,遂入。及壞戟門,亦開,又入。屏,回廊四合,有堂既扃。階前有四大櫻桃樹林,花發正茂。及月色滿庭,似無人居,不知所告。因與新婦對臥階下。未幾,有老人來詬,遂告以前情,遂去。又聞西廊步履之聲,有一少年郎來詬,且呼老人令逐之。苦告之,少年郎低首而走。徐乃白衫素履,苦拜階下曰:‘某尚書之侄也。’乃慟哭曰:‘無處問耗,不知阿母與阿嫂至,乃自天降。此即舊宅,堂中所鎖,無非舊物。’慟哭開戶,宛如故居之地。居之九年前從化?!逼淠复笃嬷骸扒胰酥畼s悴,無非前定,素聞之矣;豈夢中之信,又如此乎!”乃心記之。
俄而楚金授鉞廣陵,神龍中以徐敬業有興復之謀,連坐,伏法。惟妻與婦□死,配役掖庭十八年,則天因降誕日,大縱藉役者,得□例焉。午后受詔,及行,總監緋閹走留食,候之。食畢,實將暮矣。其褰裳涉水而哭,及宅所在,無差夢焉。[11]
到了唐代后期,唐人對“命”在婚姻結合中的重要性更為迷信,以至出現了所謂的占婚嫁的習俗。占婚嫁不僅指以占卜來選定吉日,更重要的是它包括了所謂的“合婚”法。黃正建先生指出,從敦煌占婚嫁文書來看,唐代的合婚法是用“命”,特別是用男女即夫婦各自的“五行命”來占斷互相之間是否相配。[12]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冥冥中已指定的配偶將是誰,所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是唐代社會婚姻組合的起點。正如《定婚店》告訴我們的,韋固很想“早娶,以廣胤嗣”,以至多番求婚,他最后一次不成功的媒人是定婚店里的旅客。他與他命中注定的夫人的結合也是由他的上司和他夫人的叔叔“牽線”而成。下面我們來看看一般唐代婚姻組合的第一步是怎么走的。
[1] 李復言《續玄怪錄》卷4。
[2] 蔡邕《月令章句》。
[3]《詩經·大雅·文王之什·大明》全詩如下: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于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
[4] 參見牛志平《唐代婚喪》,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4—39頁。
[5]另外一個與月老相似的媒人角色,氤氳大使,大概也是唐代的產品。他最早出現在宋朝的文字記載中。陶谷的《清異錄·仙宗》記載道:
朱起,家居伯氏虞部,有女妓寵寵,艷秀明慧。起甚留意,而種種阻礙。一日,恍惚至郊外,逢青巾擔筇杖藥籃者,熟視起,曰:“郎君有急,直言,吾能濟。”起以寵事訴青巾。青巾笑曰:“世人陰陽之契,有繾綣司總統,其長官號氤氳大使。諸夙緣冥數當合者,須鴛鴦牒下乃成。雖伉儷之正,婢妾之微,賣笑之略,偷期之秘,仙凡交會,華戎配接,率由一道焉。
[6] 牛僧孺《玄怪錄》卷1。
[7] 牛僧孺《玄怪錄》卷1。
[8] 戴孚《廣異記》。
[9] 《新唐書》卷127《文藝中》。
[10] 《敦煌變文集新書》卷1。
[11] 《玄怪錄》卷1。
[12] 見黃正建《敦煌占婚嫁文書與唐五代的占婚嫁》,載項楚、鄭阿財《新世紀敦煌學論集》,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274—2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