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種種
雖然父母之命是正常婚姻組合的首要條件,如果父母之命與唐婚姻法相違背,即使婚姻“已成”,也會被宣布無效。唐代的婚姻觀念雖比較開放,但朝廷對婚姻組合的規范卻遠比唐以前周密。除了傳統的“五不娶”[1]原則之外,唐代的婚律還規定,同姓、外姻尊卑和良賤不得通婚。[2]
同姓不婚是自古以來婚姻組合的一個原則,其主要目的可能是為了擴大本族與外族的聯盟。但典籍中很少提到這一目的,更多的卻是關于“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優生學的討論。[3]在唐代,同姓不婚的禁令十分明確。《唐律·戶婚》立法道:“諸同姓為婚者,各徒二年,緦麻以上,以奸論。”[4]長孫無忌議進一步對“同姓”的范圍作了以下解釋:
同宗共姓,皆不得為婚,違者,各徒二年。然古者受姓命氏,因彰德功,邑居官爵,事非一緒。其有祖宗遷易,年代寖遠,流源析本,罕能推詳。至如魯、衛,文王之昭;凡、蔣,周公之胤。初雖同族,后各分封,并傳國姓,以為宗本,若與姬姓為婚者,不在禁例。其有聲同字別,音響不殊,男女辨姓,豈宜仇匹,若陽與楊之類。又如近代以來,特蒙賜姓,譜牒仍在,昭穆可知,今姓之與本枝,并不合共為婚媾。其有復姓之類,一字或同,受氏既殊,元非禁限。若同姓緦麻以上為婚者,各依雜律奸條科罪。
從唐墓志銘來看,同姓不婚的禁忌對唐人有著極大的約束作用,在3 797篇提及死者婚姻的唐墓志銘中,沒有一篇是同姓為婚的。隋朝人韋袞利用同姓不婚的原則來防止他的后代與低賤家族為婚的故事在唐代曾傳為美談,這一方面反映了韋袞對后人遵守同姓不婚原則的自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同姓不婚在唐代已深入人心。韋袞的故事最早記載在張鷟的《朝野僉載》中:
隋開皇中,京兆韋袞有奴曰桃符,每征討將行,有膽力。袞至左衛中郎,以桃符久從驅使,乃放從良。桃符家有黃?,宰而獻之,因問袞乞姓。袞曰:“止從我姓為韋氏。”符叩頭曰:“不敢與郎君同姓。”袞曰:“汝但從之,此有深意。”故至今為“黃犢子韋”,即韋庶人其后也。不許異姓者,蓋慮年代深遠,子孫或與韋氏通婚,此其意也。[5]
古人雖認識到了“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危險性,卻并沒有禁止在生理學上與同姓婚性質相同的表親婚。正如汪盼玲所指出的,古人認識到“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現象“也是只就父系血統姓氏而言,而不看母系姓氏血統,也是片面的。因此雖是氏族外婚,有數世秦晉之好,魯齊之媾,一直到遼代耶律氏和蕭氏的對流世系通婚。這種近親結婚,也是違反優生學的片面認識”。[6]在唐代,表親婚(包括中表親)非常普遍,在望族大姓間尤是如此。[7]這說明,唐代婚姻組合強調同姓不婚的政治動機遠遠超過了對優生的考慮。
外姻尊卑指“外姻有服屬而尊卑共為婚姻,及娶同母異父姊妹,若妻前夫之女者”。唐律規定,外姻尊卑應“各以奸論”,此外“其父母之姑、舅、兩姨姊妹、若堂姨,母之姑、堂姑,己之堂姨及再從姨、堂外甥女,女婿姊妹,并不得為婚姻,違者各杖一百,并離之”。[8]從有關唐代的史料來看,外姻尊卑間結婚的實例只存在于少數皇室成員中,在民間很少有類似記載。
唐朝對良賤通婚的禁止列在《唐律·戶婚律》的“奴娶良人為妻”條。條文如下:
諸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徒一年半;女家,減一等。離之。其奴自娶者,亦如之。主知情者,杖一百;因而上籍為婢者,流三千里。[9]
當然,良人娶賤民也會坐罪。會昌年間,江都尉吳湘的部人告吳湘“受贓狼籍,身娶民顏悅女”。李紳命觀察判官魏铏鞫吳湘,最后判定“罪明白,論報殺之”。所幸的是,時議以吳湘家族與宰相李吉甫有嫌,懷疑李紳“內顧望,織成其罪”。于是“諫官屢論列”,以至唐武宗不得不詔遣御史崔元藻覆按。最后查明,吳湘“盜用程糧錢有狀”,但“娶部人女不實”,因為吳湘之妻王氏乃“故衣冠女”,最后判定“不應坐”。[10]雖然唐代法律對良賤通婚,尤其是對將良人女“上籍為婢”有嚴厲懲罰,但良賤通婚的實例卻遠遠多于同姓婚及外姻尊卑婚。良賤通婚中最普遍的是唐中后期的娶妓從良[11],而唐朝廷屢禁而不得止的士族與庶族通婚現象則又是良賤通婚的一種變相形態。
在唐代,文武官員們以父母官自居而為屬下安排婚姻的現象也很常見,事實上,官員關心所轄百姓的婚嫁往往被推崇為“殊政”。《唐國史補》記載道:
孔戣為華州刺史,奏江淮海味無堪,道路擾人,并其類數十條上。后欲用戣,上不記名,問裴晉公,不能答。久之方省,乃拜戣嶺南節度使。有殊政,南中士人死于流竄者,子女皆為嫁之。[12]
《舊唐書》也有類似記載。比如,唐朝中期,崔子和任廣州刺史、御史大夫、嶺南節度使,他發現“自貞元已來,衣冠得罪流放嶺表者,因而物故,子孫貧悴,雖遇赦不能自還”,于是為數百家孤兒稚女安排了婚姻,以至“華蠻數千人詣闕請立生祠,銘功頌德”。[13]此外,德宗也曾以類似“政績”而著稱:
初,開元中置禮會院于崇仁里。自兵興已來,廢而不修,故公、郡、縣主不時降嫁,殆三十年,至有華發而猶丱者,雖居內館,而不獲覲見十六年矣。凡皇族子弟,皆散棄無位,或流落他縣,湮沉不齒錄,無異匹庶。及德宗即位,敘用枝屬,以時婚嫁,公族老幼,莫不悲感。[14]
婚嫁還常常是謀求戰略和政治發展的一種工具。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朝廷的和親政策。唐和親政策始于高祖之以與突厥和親來“怖北狄”的計劃。[15]這一政策一直延續到唐朝后期。《新唐書·陳敬瑄傳》載,僖宗時,“云南叛,請遣使與和親,乃聽命”。[16]值得一提的是,和親歷來是指公主出嫁戎狄之邦。但武則天卻曾經考慮過為太子娶戎狄之婦的提議。《舊唐書·張柬之傳》記載道,圣歷初年,“突厥默啜表言有女請和親,則天盛意許之,欲令淮陽郡王延秀娶之”。張柬之奏曰:“自古無天子求娶夷狄女以配中國王者。”武則天因此頗為不快。[17]
唐文武官員也常常利用婚嫁來擴大自己的勢力和影響。《唐國史補》記載道,大歷年間,薛兼訓為江東節制。他發現越人的紡織技術遠遠低于北方,于是“募軍中未有室者,厚給貨幣,密令北地娶織婦以歸,歲得數百人”。由是“越俗大化,競添花樣”,以至“綾紗妙稱江左矣”。[18]另外一個例子是唐藩鎮將領間的聯姻。據袁郊《甘澤謠》記載,安祿山兵起后,為了控制兩河一帶,朝廷設置了昭義軍,以滏陽為鎮,命潞州節度使薛嵩守之,以“控壓山東”。朝廷更令“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節度使令狐彰女,三鎮互為姻婭,人使日浹往來”。[19]《唐國史補》還提到,貞元、元和年間,吐蕃人利用婚嫁之計,竟一舉攻占了維州:
吐蕃自貞元末失維州,常惜其險,百計復之。乃選婦人有心者約曰:“去為維州守卒之妻,十年兵至,汝為內應。”及元和中,婦人已育數子,蕃寇大至,發火應之,維州復陷。[20]
雖然唐墓志銘中很少有這種以婚嫁之計為戰略和政治發展手段的實例,但對媒妁之言的緣由卻常有記載。比如,在中和年間的《唐故扶風郡馬府君合附墓志銘并序》中,馬府君有兩個女兒,“長女十一娘,娉當村封氏為親”。[21]這反映了唐代存在著同村結親的現象。墓志中還常常可以看到武官軍人娶武官軍人之女的事例。如在武則天時期的《大周故從善府旅帥上騎都尉董君墓志銘并序》中,上騎都尉董君的夫人太原郭氏是“潞州兵曹之中女”。[22]在天寶年間的《唐故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銘并序》中,崔氏之父崔仁意任定遠將軍、行陜郡河北府果毅都尉,而崔氏嫁給了武官右威衛長上果毅張君。[23]貞元年間的《大唐前揚府參軍孫公亡夫人隴西李氏墓志銘并序》記載道,孫氏與李氏的婚姻是李氏的哥哥牽的線。孫氏“以釋褐參廣陵軍事,而夫人哲兄宰邑淮海,官則同僚,情惟密友”,于是娶了他的同僚和密友的妹妹。[24]此外,上述柳宗元奉父之命而婚的事跡也反映了唐人在同僚間組成姻親的傾向。這些實例說明,唐代官僚機構的擴大對婚姻組合也有間接影響。
唐墓志中對五不娶的原則也有間接提及。如,從顯慶年間的《唐故王夫人志銘并序》中我們得知,王氏女早年喪親,她只有兄弟,沒有姐妹。雖然她屬于“喪婦長子不取”類,卻很早就為宋氏所聘。這篇墓志銘解釋道,王氏“既乏慈訓,早適宋氏之門”。這位喪婦長女顯然沒有讓王家失望,她“貞固有儀,實比女宗之德,禮行四備,孟姜無以儔,秋績春蠶,組纴于焉能具”。[25]
[1]五不娶最早出現于《大戴禮記·本命》:
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亂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惡疾不取,喪婦長子不取。逆家子者,為其逆德也;亂家子者,為其亂人倫也;世有刑人者,為其棄于人也;世有惡疾者,為其棄于天也;喪婦長子者,為其無所受命也。
見王聘珍撰、王文錦校《大戴禮記解詁》卷18,中華書局1988年版。
[2] 關于唐代對婚姻的限制和規定,參見向淑云《唐代婚姻法與婚姻實態》,臺北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1—52頁;牛志平《唐代婚喪》,第14—18頁。
[3] 《左傳·僖公廿三年》。又如《國語·晉語四》道:“同姓不婚,惡不殖也。”《白虎通》卷十“嫁娶”則提出了另一個原因:“不娶同姓者何?重人倫,防淫泆,恥與禽獸同也。”
[4] 《唐律疏議》卷14,第182條。
[5] 張鷟《朝野僉載》卷3。
[6] 汪盼玲《中國婚姻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5頁。
[7] 詳見本書第三章第三節“表親婚”。
[8] 《唐律疏議》卷14,第182條。
[9] 《唐律疏議》卷14,第190條。
[10] 《新唐書》卷181。
[11] 詳見第四章第一節“女妓”。
[12] 李肇《唐國史補》卷中。
[13] 《舊唐書》卷177。
[14] 《舊唐書》卷150。
[15] 《新唐書》卷215,《突厥傳》。
[16] 《新唐書》卷224。
[17] 《舊唐書》卷91。
[18]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
[19] 袁郊《甘澤謠·紅線》。
[20] 《唐國史補》卷下。
[21] 《續集》中和002。
[22] 《續集》天授005。
[23] 《匯編》天寶160。
[24] 《匯編》貞元122。
[25] 《匯編》顯慶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