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傳千年的野性力量
除了信仰,匈奴留給后世的,還有流傳千年的野性力量。當然,野性力量也是雙刃劍,它在激活生命活性的同時,也會激活另一種東西。比如,野性的匈奴充滿了占有欲,部落與部落之間經常爭奪草場。因為草原是大家共有的,沒有邊界,也沒有區域劃分,大家都覺得某個地方的水草很豐美,可以養活更多的牛羊,都想擁有它,就會爭斗。這種爭斗,一直延續到今天的藏區。就在我考察甘南的那些天里,還聽說了好幾起草場引起的糾紛。一旦出現利益沖突,再美、再淳樸的地方,也會出現暴戾、不祥的氣息。
不過,正是因為爭奪草場,匈奴才出現了聯盟。因為,有的部落很大,其他部落打不贏它。打不贏它的部落心里都不甘心,于是就團結起來,一起攻打對方。慢慢地,這些團結起來共同享有某種利益的部落,就形成了聯盟。也是因為打仗,男人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上帝造人時,似乎是專門安排男人來打仗的,所以男人生來就比女人強壯有力,每個部落的頭人基本上都是男性,他們象征了部落的力量。就這樣,男人慢慢取代了女人在部落里的地位。
后來,同一個聯盟的頭人們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事,于是出現了議會,有點像美國的聯邦議會。從諸多的頭人之中,大家會選出一個人當會長,會長比其他頭人更有權力,可以給其他頭人安排工作。人們稱之為首領、單于或其他稱呼。別看這個稱呼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有了這個稱呼,也就有了權力。男人一旦有了權力,世界就開始抖擻了。直到今天仍是這樣。人類文明似乎進步了,又似乎沒有進步。一切都很難說清。
最初,所謂的聯盟并不是永久性的,因為部落們沒有確立永久性的盟約關系,較為自由,只在涉及共同利益的時候,他們才會聚在一起作戰。后來,漸漸地出現了規約,有了盟誓,聯盟才真正地形成。
很有意思的是,那時的匈奴沒有文字,一切都依賴語言。他們會說很多種語言,跟別的民族溝通就會使用對方的語言。比如,跟漢族交流,他們就說漢語;跟突厥交流,他們就說突厥語;跟蒙古人交流,他們就說蒙古話;跟通古斯人交流,他們就說通古斯語等。他們是不寫信的。就像《史記·匈奴列傳》中說的:“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盟約由語言締結,向單于匯報各種情況依靠語言,單于發號施令依靠語言,就連后來的法律也沒有書面文件,只憑口頭傳達。這是現代人無法想象,也不能接受的。現在,你給錢的時候只要沒開收據,收你錢的人就可能說你沒交過錢,就算到法庭打官司,你也不一定會贏。但匈奴不一樣,匈奴是真正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在匈奴社會,沒人會質疑口頭誓約,也沒人會違背口頭誓約。如果有人敢不遵守約定,背棄盟約,就是自絕于江湖,誰都會看不起他,覺得他不是個東西。匈奴是非常講究信用的民族。但或許也是因為口頭約定就起作用,他們才一直沒有創造文字,也沒有為后人留下太多研究資料。這無疑是一個遺憾。
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這些部落還形不成氣候,規模比較小,部落之間的交流和協作也比較單一,生產力非常低下。后來,隨著人口的增加,牲畜的繁殖,社會分工變得越來越細,大大小小的部落就逐漸強盛起來。中原周邊出現了無數部落,它們被稱為游牧少數民族,當時還不叫匈奴。匈奴,其實是漢人后來對他們的稱呼。
相對于人口繁多的中原大地,他們不扎眼,也不起眼,所以,長期以來,史官是懶得關注他們的。史官們關注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誰會關心一小撮人如何活著呢?只有作家才關心人如何活著,當時的少數民族卻沒有文字,也沒有作家。但他們有民歌,也有舞蹈,他們是能歌善舞的民族。
唐代詩人岑參說:“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意思是,涼州城只有七里地,但有十萬戶人家,而且一半的當地人都會彈琵琶。這種說法也許有點夸張,但也可能是真的。著名的反彈琵琶,就是從匈奴那邊傳過來的。漢代劉熙《釋名·釋樂器》說:“枇杷,本出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卻曰杷。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此外還有三弦子、馬頭琴、胡笛、蕭等,也是源于北方游牧民族。過去匈奴人唱歌的時候,一般都會用胡笳、琵琶、胡笛、渾不似、箜篌等樂器伴奏。
胡笳的聲音非常哀婉,東漢才女蔡文姬作了一首樂府長詩,因融入了胡笳音調,就名為《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非常感人,一直流傳至今,被譽為中國古代的十大名曲之一。西晉名將劉琨也作了一首《胡笳五弄》,西晉末年被數萬匈奴兵圍困晉陽時,劉琨想起“四面楚歌”的故事,就朝敵營方向吹奏了這首曲子,據說曲音哀婉凄絕,匈奴兵聽到之后都開始懷念故鄉;半夜時分他又奏了一次,結果匈奴大軍軍心渙散,再也無心戀戰,匈奴將軍只好下令撤兵。可惜這首曲子沒能像《胡笳十八拍》那樣流傳下來,據說傳到宋代時便銷聲匿跡了。
匈奴的胡旋舞也很受漢人歡迎。白居易在樂府詩《胡旋女》中說:“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可見胡旋舞非常動人,奔放不羈、無拘無束、恣意豪情,非常有魅力。《后漢書·五行志》中說:“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竟為之。”這里的靈帝是漢靈帝。唐玄宗也愛看胡旋舞,《胡旋女》中說:“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為兒。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從茲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可見,白居易認為唐玄宗之所以怠慢朝政,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迷戀胡旋舞。所以,他在《胡旋女》中唱道:“胡旋女,莫空舞,數唱此歌悟明主。”意思是,胡旋女你不要光跳舞,你要提醒君王不要玩物喪志啊。所以,白居易贊美胡旋舞,認為胡旋舞很好,非常美,但否定了君主因癡迷藝術而耽誤正事,這仍然是在另一個角度贊美胡旋舞。

*追尋流傳千年的野性力量
漢人不認可匈奴,即使在冒頓統一蒙古高原,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奴隸制政權之后,漢人仍然認為匈奴是野蠻、不可教化的,但事實上,對匈奴來說,這已經在從野蠻時代向文明時代邁進,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而且,如果匈奴沒有那種狂野的性格,他們的舞蹈怎么會那么熱情豪放?他們的民歌之中怎么會滲透一種強悍的基因?那基因,直到現在還在影響西部老百姓,西部的花兒之中,常見到“刀子拿來頭割下,血身子陪著你睡咧”之類的內容,這種堅韌和奮不顧身的守候,讓人不能不動容。這些,都源于匈奴文化中那種野性的基因。而漢人喜歡在古琴曲中加入胡笳的哀音,不也是被其中的一種東西打動了嗎?這些,都源于匈奴的心,源于生活對匈奴的鑄就。
而這些基因不但影響了匈奴的藝術,也影響著匈奴的命運——這個被忽視、被輕視的民族,因為這種強悍的力量,讓整個世界為之慘叫,但也因為這種野性力量對世界的侵略,在幾百年后走向了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