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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延安(1)

  • 保衛延安
  • 杜鵬程
  • 9063字
  • 2020-11-16 14:39:14

一九四七年三月開初,呂梁山還是冰天雪地。西北風滾過白茫茫的山嶺,旋轉嘯叫。黃燦燦的太陽光透過干枯的樹枝杈照在雪地上,花花點點的。山溝里寒森森的,大冰凌像簾子一樣掛在山崖沿上。

山頭上,山溝里,一溜一行的戰士、戰馬和馱炮牲口,頂著比刀子還利的大風前進。有些戰士抓起把雪往口里填;有些戰士把崖邊上的小冰凌錐用刺刀敲下來,放在嘴里吮著。他們的灰棉軍衣都凍得直溜溜的,走起路來咔嚓嚓響。因為他們晚間是在雪地里過夜的。

這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個縱隊,奉命從山西中部出發,不分日夜向西挺進。他們,像各戰場的人民戰士一樣,從人民解放戰爭開頭到如今,沒日沒夜地奮戰了八個來月。目下,他們要去作戰的地方,環境將更艱苦,戰斗將更殘酷。

槍不離肩馬不離鞍,戰士們急行軍十來天,趕到了黃河畔。

黃河兩岸聳立著萬丈高山。戰士們站在河畔仰起頭看,天像一條擺動的長帶子。人要站在河兩岸的山尖上,說不定云彩就從耳邊飛過,伸手也能摸著冰涼的青天。山峽中,渾黃的河水卷著大冰塊,沖撞峻峭的山崖,發出轟轟的吼聲。黃河噴出霧一樣的冷氣,逼得人喘不上氣,透進了骨縫,鉆進了血管。難怪扳船的老艄公說,這里的人六月暑天還穿皮襖哩!

縱隊的前衛部隊在溝口里的山岔中集結,準備渡河。蔣匪的五六架美國造戰斗機,在黃河渡口上空盤旋偵察,俯沖掃射;槍聲、火藥味,加上黃河的吼聲,讓人覺得戰場就在眼前,讓人感到一種不尋常的緊張。

旅長陳興允騎馬從山口里馳出來,眼前就是黃河,他急忙勒住馬。那匹高大肥實的棗紅馬,抖了它通身上的汗水,豎起耳朵,對黃河嘶叫了幾聲。又揚起尾巴猛擺頭,兩個前蹄在地上刨著,像是陳旅長一放韁繩,它就會騰空而起,縱過黃河。

陳旅長跳下馬,把馬交給身后的通信員。他向前走了幾步,習慣地看看左右的山勢。接著,雙手幫在腹前,長久地望著那急湍的浪濤。

團參謀長衛毅和第一營教導員張培,從山口出來走到陳旅長身邊。

衛毅和張培站在一起,看來蠻有意思。衛毅,臉方,眉粗,身材高大結實,肩膀挺寬,堂堂正正的,不愧是個山東大漢。張培呢,比衛毅低一頭,身體單薄,臉膛清瘦,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他負過四次傷,流血多,身體單薄。這么看外表,誰也不相信他是過了十年戰斗生活的人。

陳旅長說:“我們在黃河上來回過了多少次啊!黃河跟我們是有老交情的。”這愉快、爽朗的聲調,是衛毅他們聽慣了的。

衛毅微微聳動肩膀,淳厚地笑了笑說:“我們跟黃河打交道多,并不是討厭的事哪!”

陳旅長笑了:“怎么會是討厭的事呢?相反的,我每次渡黃河,心里總是很不平靜。想想看,幾千年來中華民族在它身旁進行了多么英勇而艱苦的斗爭啊!”他扭頭看張培:“是咯,你總是這樣悄悄的不大吭聲。”

張培臉紅了。他溫和而謙遜地說:“習慣很難改,也是進步慢啊!”

陳旅長猛一揮手,說:“瞎扯,瞎扯!像你這樣脾性也是蠻好的。大約,你們營的戰士們把你當母親看,是么?”

張培微微一笑,說:“戰士們要真的這樣看我,那倒是讓人高興的事。”

陳旅長問:“這幾天日夜急行軍,你吃得消?”

“我騎馬行軍,還有什么好說的。戰士們倒是真夠嗆!”

陳旅長明知故問:“衛毅,張培真是騎馬行軍?”

衛毅挺不自然,微微聳肩,說:“行軍中,他的馬總是讓走拐了腿的戰士騎。”

陳旅長臉上閃過不滿意的氣色,說:“這些事,我真是懶得再說!”

張培知道旅長不滿意他的來由。半個來月前,張培還躺在醫院里,胸脯上的彈傷算好了,身體呢,還很弱。他聽說部隊要過黃河去作戰,就再三要求提前出院歸隊。部隊出發的頭一天,他趕回來了。這幾天行軍中,陳旅長每次碰到他都要說:“身體這樣弱,為什么要急著趕回來?同志,打仗的機會有的是啊!”

敵人的五六架飛機,從黃河上空俯沖下來,扔了幾顆小型炸彈,掃射了一陣子,怪叫著鉆到云彩里去了。

陳旅長臉上閃過嚴峻的氣色,說:“我們得抓緊每一分鐘往前趕。西北形勢嚴重,非常嚴重!”

他把敵人的陣勢講了一番。八年的抗日戰爭,打得多么苦啊!可是一場大戰剛完,中國人民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憑借四百三十萬兵力和經濟優勢,把沒有飛機坦克、大炮很少的一百二十萬人民解放軍和中國人民,根本不放在眼里。在去年六月底,以中原解放區為起點,悍然發動了對我解放區的“全面進攻”。其勢洶洶,不可一世啊!敵人以為三個月到六個月,就可以舉杯慶祝勝利了。可是,我解放區軍民,挺起胸膛,英勇而堅決地展開了自衛作戰。八個多月,為了使自己保持主動地位,我們放棄了不少地方和一百多座城市。可是,作戰一百多次,消滅敵人七十多萬,迫使敵人從三月份起,放棄了“全面進攻”,只好集中重兵,在山東和西北發動什么“重點進攻”。現在敵人幾十萬人馬正向山東瘋狂進攻;我們西北哩,敵人總共動員了三十多萬軍隊,用在第一線的軍隊就二十幾萬。三月十三日,南線,胡宗南的十四五萬軍隊,沿咸榆公路及其以東地區,向延安進攻。西線,馬鴻逵、馬步芳,正向我隴東分區[1]三邊分區[2]進攻。北線榆林的敵人,準備向我綏德、米脂縣一帶進攻。這就是說,敵人從四面八方可天蓋地地撲來了!

衛毅和張培看看陳旅長那黑沉沉鐵一樣的臉色。這臉色,是他們每次在部隊發起攻擊的時候常見的。

陳旅長望著河西面黑壓壓的山,低聲而沉重地說:“前面擺著更大的考驗啊,同志們!”

“保衛黨中央!”

“保衛毛主席!”

“保衛延安!”

“保衛陜甘寧邊區!”

“打退敵人的進攻!”

戰士們的喊聲,黃河的浪濤聲,匯成巨大的吼聲。這吼聲,就像三更半夜里,突然雷響電閃、狂風暴雨來了似的。

陳旅長、衛毅、張培回頭望去:集結在山口里的部隊,利用渡河前的時間,分別舉行干部會議、黨員會議、軍人大會,進行戰斗動員。

在一個連隊前面,有個連長模樣的人,胸脯搶前,揚著手,大聲喊:“同志們,我們去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

陳旅長覺得,戰士們渾身全緊張了,像是那講話的人在戰士們心里放了一把火!

那個隊前講話的人,指著黃河喊:“同志們,我們馬上要渡河。……敵人正向延安進攻。同志們,延安,那是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呀……民主圣地延安,全中國全世界誰不知道……”

戰士們都瞅河西的大山。有些個戰士,站起來又坐下,像是要說什么。

陳旅長指著戰士們面前講話的人,問:“那是誰?啊,對咯,那是周大勇。”他望著衛毅和張培說:“是咯,要隨時向戰士們說明,我們到陜甘寧邊區作戰的意義。”他低頭沉思,有些激憤。“前去的路子是艱難的。但是,你們要給戰士們特別說明:毛主席在西北親自指揮我們作戰,這就是勝利的最大保證。好吧,你們立刻去組織戰士們渡河。我去看看司令員是不是上來咯!”

衛毅邁開穩實的大步,向河邊走去。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張培還站在原地望著河西陜甘寧邊區的千山萬嶺,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什么東西在他心里顫動。

衛毅喊:“張培,走哇!你們營馬上就要渡河。”

張培緩緩地走到衛毅跟前,嘴唇有點抖動,說:“參謀長!我,我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延安去。”

衛毅瞅著張培,心里也在翻騰,說:“張培,著急沒有用。……我們要去和敵人干一場,要結結實實和他干一場!”他舉起右拳,從空中猛地劈下來。

長城外刮來的風,帶來滿天黃沙。戰士們向渡口邊移動,風把衣服吹得脹鼓鼓的,沙子把臉打得生疼。

大風卷起黃河浪,沖撞山崖,飛濺出的水點子,打在戰士們身上、臉上。河上游,有幾只小木船,乘風順水下來了。它們有時爬上像山峰一樣高的浪頭,接著又猛然跌下來;有時候被大漩渦卷起來急速地打轉轉,像是轉眼就要覆沒了,可是突然又箭一樣地破浪前進了。船上的水手,“嗨喲——嗨喲——”地吶喊,拼命地搖槳,和風浪搏斗。

河岸上擠滿準備渡河的部隊、戰馬和馱炮牲口。有許多戰士齊聲向扳船的人喊:“扳喲——加油啊!扳喲——加油啊!”有幾頭高大的馱炮騾子,被人們的喊聲和黃河的吼聲驚嚇得在河灘里胡跳亂蹦。炮兵戰士在追趕跑脫的騾子。

指揮員們都非常忙迫地布置過河的事情。參謀工作人員來回奔跑。通信工作人員,有的騎著馬去傳達命令,有的在檢查河邊剛拉好的電線,有的背著電話機正把電話線從山口向河邊拉。

第一營營長劉元興,把帽子拿在手里掄著,吼喊:“通信員!喊一連連長來。跑步!”

小通信員一忽溜,向后邊跑去了。約有兩三分鐘的時光,通信員跟一個青年指揮員跑來了。這個青年指揮員跑到營長跟前,左手按住腰里擺動的駁殼槍,腳后跟一靠,敬了禮。端錚錚地站在營長身旁,等候吩咐。

劉營長沒還禮,也沒吱聲,臉色黑煞煞的,很惱火。他回頭把第一連連長周大勇瞅了一眼,像是滿肚子火氣消了大半。他想:“行!不管把什么任務交給他,保險出不了婁子。”

周大勇長得很勻實,肩膀挺寬,個子不算頂高,可是比中等個子的人高出半頭,長方臉兒,兩道又寬又黑的眉毛下,有一對頑強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站在營長身邊像在地上扎了根,讓你覺得,就是上去三五個小伙子,也休想推動他。

劉元興搓著手,說:“呂梁山上冷,黃河邊更冷!”

周大勇說:“營長,蹦跶幾下滿身是火。”

劉營長說:“嗬!年紀不饒人。我要像你那樣年紀,又有你那一彪個子,就跳到冰窟窿里也不害怕!”

周大勇笑了:“七老八老,你才三十四呀!”

“那也比你多吃十年飯啊,同志!”

敵人飛機在河對岸瘋狂地俯沖、掃射。劉營長望著翻騰的黃河,說:“狗娘養的,你再掃射還能擋住老子過河?周大勇,你們連隊先過!”

“我巴不得有這一聲命令。”周大勇眼里閃著按壓不住的熱情。

劉營長問:“戰士們把偽裝圈做好了嗎?”

“做好了。”

劉營長看了一下表,說:“現在是下午兩點。旅首長命令,今天黃昏咱們旅一定過完。好啊,你立刻帶部隊來!”

“行!”周大勇敬了禮正要轉身走。

劉營長說:“別忙!你們連隊一過去,就擺在對面山頭上,組織對空射擊。”他指著飛機又說:“這些吃冤枉的家伙是頂怕死的,你擺起機槍摔它兩梭子,它飛得可高啦。哦!看,船拉下來了。快,快帶部隊來過河!”

全縱隊的人馬渡過黃河,由東朝西,直向延安方向進軍。敵人飛機順著窄狹的山溝掃射、轟炸,想阻止我軍前進。戰士們在敵人飛機掃射的時候臥倒,飛機轉過去的時候又爬起來走。臥下去,爬起來……他們就這樣行進,一直到天黑,才算平靜下來。

戰士們經過通夜急行軍,三月十八日路過延川縣境,這里離延安一百八十里,可是滿眼都是戰爭景象。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員在轉運公糧。老漢和婦女們在堅壁東西。路岔上、村口邊,兒童們在放哨。一隊一隊的自衛軍東來西往。他們有的背著七九步槍,有的扛著紅纓槍,大約是到什么地方去參加演習的。

戰士們急急地向前走去。他們邊走邊看那小廟墻壁上、石崖上,寫的戰斗動員標語:

“全邊區人民緊急動員起來!保衛共產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陜甘寧邊區!保衛延安!保衛土地!保衛豐衣足食的生活!”

“邊區的軍隊指揮員、戰斗員和后勤人員們!你們是站在最光榮的崗位上,全中國,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望著你們,他們把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毛主席、朱總司令所教導的一切,現在是實行的時候了!”

“敵人又要在這里殺人放火了!”第一連連長周大勇心里充滿激憤。

陜甘寧邊區這片山地,東西七八百里,南北八九百里,可是大城小鎮,溝溝渠渠,周大勇差不多都到過。他和陜甘寧邊區的老鄉,一塊度過很多艱難的日子。他在無定河邊給老鄉們割過莊稼送過糞;在延河畔,老鄉們也給他講過陜北土地革命的故事。

他想起陜北、延安,像想起家鄉一樣親切。當他還只有一支步槍高的時候,他就隨工農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了陜北。往后,紅軍改編成第八路軍,他像很多紅軍戰士一樣,哭著把綴有紅五星的帽子裹在包袱里,從陜北開到抗日前線。次后十年內,他跟他的很多戰友,幾次回到陜北、延安,又幾次從陜北、延安出發去遠征苦戰。

如今,周大勇又踏上陜甘寧邊區的土地,又向延安前進。可是,這次回來跟往回不同,因為戰爭的火在陜甘寧邊區燒起來了,而且就要燒到黨中央住的延安。這些想法從周大勇的腦子閃過時,慘厲的痛苦和憤怒,就煎熬著他的心。他曾經出生入死,在戰爭中看見過許多悲痛的事,但是,他從來也沒體驗過他此刻所產生的激動感情。這正像,一個人走近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村子,看見強盜們在殺自己的生身爹娘一樣!

三月十九日,太陽剛爬上東山頭,部隊就進到延安正東百十里的大川里。川道里塵土滾滾,擁擠著撤退中的人、車輛、毛驢和耕牛。牲口馱著糧食草料,車輛上裝著家具、紡線車和盆盆罐罐。有的車輛上,還有只貓睡在家具旁邊。……人群中,很少看見中年男人或是年輕小伙子,他們有的去給自己部隊帶路,有的去抬擔架,有的去運糧,有的手執武器去保衛家鄉。只有婦女們,背著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擔子去逃難;老太太們有的背著包袱,有的抱著雞,手里還拿著舀水的木瓢。小孩子們,有的扛著放羊用的小鐵鏟,后面跟著一條狗;有的背著書包、木刀。老漢們,有的背著農具,有的挑著被子、衣物……有些人,誰也不和誰說話,誰也不看誰,仿佛向來就不認識。他們滿臉是塵土,看來,又熬累又難過!有些人,一會兒回頭望延安的天空,一會兒又望路兩旁的田地和山坡。平時,人們很少注意這身邊習見的事物,很少注意這黃土山嶺、紅土山溝和那家鄉上空的云彩。如今,戰爭來了,人們要和這一切分別的時候,便覺得,往日那難得的時光并沒有充分地利用,許多美好的事物也沒有努力去理解它。

這些逃難的群眾沒有看見自己隊伍的時候,都很驚慌;待看見了自己部隊的時候,便坐在路邊不朝前走了。照他們想,部隊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敵人收拾了,戰爭就結束了,太平日子就又過起來了。

背著孩子的婦女們,臉上顯出喜盈盈的氣色。她們都嘰嘰咕咕地議論起來了:

“啊,瞧呀,咱們的人馬多稠。不怕,不怕,天打五雷轟的白軍來不了!”

“不怕了,瞧!咱們從河東調過來幾十萬人馬。”

周大勇想:“幾十萬?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戰爭生活中常遇到這樣的事情:人們往往根據他們的心愿,編造或夸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他邊走邊問:“老鄉,敵人還遠哩吧?”

“遠哩?人家說,敵人到了咱們延安城啦!依我想,敵人到延安南邊的二十里鋪啦!”

“咳!你才瞎說。同志,敵人離延安還有三四十里路程。”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覺到,老鄉們說的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給他帶來一種沉重的壓力。又問:“老鄉,不是說你們早就撤退了么?怎么,你們還擠在這里?”

老鄉們亂噪噪地回答:

“窮家難離,熱土難舍嘛!”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嘛!”

“這一陣說不來啦!鄉長同志天天勸說,叫我們走遠處安家。我們可又謀劃:咱們的隊伍還能叫白軍占咱們的延安……反正幾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們也就回去了。如今呀……昏三倒四……一滿說不來了……唉,仗要打到什么年月,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周大勇的臉色陰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給老鄉解釋:要準備長期打仗。

路上擁擠得走不動。旅首長傳下命令:“部隊靠右首的河邊走!”前邊部隊掉轉方向朝河邊走,后邊部隊擁住了。周大勇在一輛大車邊停住腳。車上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躺著呻喚。他是在來路上,敵人飛機掃射時負傷的。這個孩子身邊,躺著一個咽了氣的女人。周大勇問了一位老鄉,知道這個女人是在前邊十來里路上,被敵人飛機掃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里,右手緊抓住腰里的皮帶,左手緊抓住駁殼槍的木套,臉像青石刻的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結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鉗子鉗住在絞擰。站在離他十幾步遠地方的指導員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氣!

周大勇的眼光從老鄉的大車上移到戰士們的面容上,戰士們都直望著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輛車上的慘情!

大車旁邊站著一位老太太。車上一死一傷的人都是她的親人。老太太望著大車上的尸首跟受傷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發呆。她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模糊、捉摸不定。她呆滯的眼光,落到戰士們那嚴肅的臉膛上,像是問:“仗可真的要在咱們邊區打起來啦?你們就能讓白軍占咱們延安呀?孩兒,不能吧!”她再看看那車上兒媳婦的尸首跟受傷的孫子時,又覺著無情的火已經燒到延安了,已經燒到自己的頭上了!戰爭,戰爭已經毀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園!……

周大勇想給老太太寬心。還想說,敵人占不了延安,部隊急急忙忙朝前趕,就為的是保衛延安嘛,可是,半句話也沒說出來。他心里火燎滾油澆:老鄉們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難,可是逃到哪里去呢?軍人,軍人的責任不就是保衛他們的生命家園么?不就是保護他們不擔驚受怕么?周大勇恨不得一步邁到延安,就讓他跟他的戰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擊吧,就讓敵人把美國的鋼鐵跟火藥全部拋過來吧!

老太太抬起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停了好一陣,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孩兒,把白軍殺人賊的黑心腸掏出來啊!”

周大勇身旁的一個戰士說:“老媽媽,你盡管放心,說什么我們也不能讓敵人占領咱們延安!”

一群跟上大人逃難的小孩,擠到隊伍中間,拉著戰士們的手,問東問西。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趴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貼著周大勇的耳朵,說:“叔叔,明天打走白軍,我們就該回去了吧!是不是?叔叔,叔叔,你看我把書包也帶出來了。”

世界上還有比這不懂事的孩子說的話,更叫人心痛么?周大勇轉過身子,雙手捧住孩子的臉,眼對眼看了很久,很久!啊,這一對稚氣而晶亮的小眼睛,還不知道殘暴的敵人怎樣殘暴;也不知道真正的戰爭和生活的艱難。因為,當他第一次睜開眼看這世界的時候,他的父兄已經用血汗把陜甘寧邊區這一片土地洗刷干凈了;當他能辨識人的臉膛的時候,他周圍就有許多正直無私而充滿感情的臉膛;當他會玩耍的時候,就坐在延河邊,一邊用胖胖的小腳撲通撲通打水,一邊聽叔叔和阿姨們唱歌——呼喚幸福生活的歌。可是如今,他要去逃難!……

孩子在周大勇眼瞳里看見了自己的模樣,他抱住他的脖子,臉腮靠臉腮,高興地喊:“叔叔,你眼里有個人人……”

突然,前邊吹起防空號,霎時間,各個連隊的司號員都吹起號來。凄厲而激昂的號聲,使人心里打顫!敵人三架戰斗機順大川上來,連圈子也沒有繞,就順著川道向人群俯沖掃射。小孩婦女、頭發白花花的老母親,都跟部隊擠在一塊;飛機俯沖聲,掃射聲,女人們尖銳的喊聲,孩子們的哭聲……指揮員們在高喊:“散開,散開!”怎么能散開呢?……一個婦女手一揚,躺在血水中。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被遠遠地摔在路邊。周大勇不顧飛機掃射,從路上撲過去把那孩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用胸脯護著孩子。他像是覺得自己寬大的脊背,可以擋住敵人的子彈。其實,那孩子早就咽了氣!

離周大勇五六步遠的地方,有一攤血水,血水中放著一個小書包。血水周圍有一些散亂的小學課本的頁子;還有些書頁子掛在路邊的枯草上,有些隨風飄飛在空中!

田地里到處是被打壞的車子、農具、家具,還有些衣服、被子、棉花,正在吐火冒煙。路邊的蒿草燃燒后,變成一堆堆黑色灰燼。

周大勇,這位在生活中經歷過一切打熬的人,這位在戰火中走過幾萬里的人,眼里閃著淚花子。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絞痛,每一個細胞都在割裂!……

飛機掃射罷,路邊村子里的老鄉們,帶著門板,跑到大路上救護傷的,抬埋死的。他們,不悲嘆也不流淚,不吶喊也不說話。山溝里充滿著沉默和嚴肅。空氣中飄飛著塵埃、煙霧和硝煙味。

前川里跑上來十來個區鄉干部,都背著大槍;沒日沒夜地工作,把他們的眼睛都熬得通紅。干部們向那擁來擠去的老鄉們講話,告訴他們朝哪里去安全。

成千上萬的老人、婦女、娃娃,向東面山溝中的大道上走去——帶著苦難和失去親人的痛苦,向前走去。他們沉重的腳,蹚起了漫天塵土!

周大勇臉色變得黢黑。他眼前不斷地出現著老太太們那悲苦的面容和孩子們那水靈靈的眼睛。指導員王成德從他身邊閃上去,撕破嗓子喊:“同志們,要記住,這就是美國走狗美國飛機美國子彈殺死的人!同志們……”

王成德就在周大勇跟前吼喊,可是他喊了些什么,周大勇半句也沒聽清。周大勇和戰士們一樣,滾沸的血在全身沖激,全部想法、情緒都擰在一件事上:立刻前去,用刺刀捅死竄進陜甘寧邊區的強盜!

大路上、小路上、河槽里、山根下,都擠滿了飛快前進的部隊行列。戰士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咳嗽,像是大家閉住了氣,繃緊住嘴。

周大勇瞪起那鷹一樣的眼睛,一邊走,一邊望著前邊起伏的山嶺、川道里的村莊和樹林,望著延安的天空。

延安的天空浮著一團團的云彩。云彩讓太陽光燒得火紅。

三月十九日晌午,部隊穿過延安正東八十里的甘谷驛小鎮。這里有一條大路直通延安,清湛湛的延河繞鎮子流過。這條河是經過延安流來的,經過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那些窯洞下邊的山腳流來的。

甘谷驛,人們該是多么熟悉它啊!

抗日戰爭中,千萬干部從前方回到延安學習,或是從延安出發過黃河到抗日前線去,多半路過這里。先前,這個小鎮子是很熱鬧的,現在呢,小商號的門都死死地關著,冷清清的街上,只有民兵們背著步槍、梭鏢、大刀,來回巡游。

像潮水一樣的部隊急急地流過街道,給甘谷驛小鎮添了生氣。

遠處有打雷一樣的爆炸聲。戰士們在議論,有的說那是炮聲,有的說那是飛機轟炸的響聲。

團參謀長衛毅跟上本團直屬隊穿過街道的當兒,看見陳旅長站在街旁的臺階上,朝西望著。他從馬上跳下來,走到旅長跟前。

陳旅長回過頭,說:“衛毅,延安周圍的一草一木,我看起來都蠻眼熟!大概是一九四二年,對咯,就是一九四二年,我從前方回延安學習,就經過這個小鎮子。”

衛毅說:“我一九四一年從前方回延安學習,一九四四年從延安出發到前方去工作,來回也是從這兒過。”

陳旅長說:“你在延安住過好幾年,那你對延安一定很熟悉。”

衛毅說:“是啊,我熟悉透啦。旅長!你記得延安北門外的中央黨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那里給我們作過關于整風運動的報告。”

陳旅長說:“記得。那時候,我正在黨校一部學習。中央黨校對過就是楊家嶺,黨中央一直住在那里。毛主席也在那里住過。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也在那里開的。嗬!想起這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他朝西望去,只能看見那伸向遠處的山嶺和延安上空的云彩。“衛毅!陜北、延安,對中國革命真是有說不盡的功勞。十年內戰,我們沒有得到休息,后來到陜北才得到休息。抗日戰爭開始,陜北又成了我們的總后方。我們全國各地的干部,特別是負責干部,差不多都在延安學習過,差不多都吃過陜北老鄉的小米啊。”

他倆談到毛主席住的棗園村,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和朱總司令住的王家坪,邊區政府,清涼山,寶塔山,延安城,橋兒溝,新市場,文化溝,八路軍大禮堂,參議會大禮堂……他倆談得那樣熱氣,像是談到自己熟悉的家鄉一樣;像是那里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塊石頭,都跟他們的生命緊緊連在一起。

衛毅說:“旅長!現在要不是去打仗,而是回延安去報告工作,去學習,去找熟識的同志……咳!還想這些干什么!現在,戰爭就是一切!”

陳旅長背著手,臉色是凝固、嚴峻而陰沉的,一陣很難察覺的激動掠過嘴唇。他眼珠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急急前進的戰士們,再也沒吐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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