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自報家門(1)

我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

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到處是河。可是我既不會游泳,也不會使船,走在鄉下的架得很高的狹窄的木橋上,心里都很害怕。于此可見,我是個沒出息的人。高郵湖就在城西,抬腳就到,可是我竟然沒有在湖上泛過一次舟,我不大愛動。華南人把到外面創一番事業,叫做“闖世界”,我不是個闖世界的人。我不能設計自己的命運,只能由著命運擺布。

從出生到初中畢業,我是在本城度過的。這一段生活已經寫在《逝水》里。除了家、學校,我最熟悉的是由科甲巷至新巷口的一條叫做“東大街”的街。我熟習沿街的店鋪、作坊、攤子。到現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描繪出這些店鋪、作坊、攤子的樣子。我每天要去玩一會的地方是我祖父所開的“保全堂”藥店。我認識不少藥,會搓蜜丸,攤膏藥。我熟習中藥的氣味,熟習由前面店堂到后面堆放草藥的棧房之間的腰門上的一副藍漆字對聯:“春暖帶云鋤芍藥,秋高和露種芙蓉”。我熟習大小店鋪的老板、店伙、工匠。我熟習這些屬于市民階層的各色人物的待人接物,言談話語,他們身上的美德和俗氣。這些不僅影響了我的為人,也影響了我的文風。

我的高中一二年級是在江陰讀的,南菁中學。江陰是一個江邊的城市,每天江里漲潮,城里的河水也隨之上漲。潮退,河水又歸平靜。行過虹橋,看河水漲落,有一種無端的傷感。難忘墩看梅花遇雨,攜手泥涂;君山偶遇,遂成離別。幾年前我曾往江陰尋夢,緣慳未值。我這輩子大概不會有機會再到江陰了。

高三時江陰失陷了,我在淮安、鹽城輾轉“借讀”。來去匆匆,未留只字。

我在昆明住過七年,1939—1946。前四年在西南聯大。初到昆明時,身上還有一點帶去的錢,可以吃館子,騎馬到黑龍潭、金殿。后來就窮得丁當響了,真是“囚首垢面,而讀詩書”。后三年在中學教書,在黃土坡觀音寺、白馬廟都住過。

1946年夏至1947年冬,在上海,教中學。上海無風景,法國公園、兆豐公園都只有一點點大。

1948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我住的地方很特別,在右掖門下,據說原是錦衣衛值宿的所在。

1949年3月,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五月,至漢口,在硚口二女中任副教導主任。

50年夏,回北京。在東單三條、河泊廠都住過一陣。

1958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我和農業工人——也就是農民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對農村、農民有了比較切近的認識。

1961年底回北京后住甘家口。不遠就是玉淵潭,我幾乎每天要圍著玉淵潭散步,和菜農、遛鳥的人閑聊,得到不少知識。

我在一個京劇院當了十幾年編劇。認識了一些名角,也認識了一些值得同情但也很可笑的小人物,增加了我對“人生”的一分理解。

我到過不少地方,到過西藏、新疆、內蒙、湖南、江西、四川、廣東、福建,登過泰山,在武夷山和永嘉的楠溪江上坐過竹筏……但我于這些地方都只是一個過客,雖然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畢竟只是過眼煙云。

我在這個世界走來走去,已經走了73年。我還能走得多遠,多久?

一九九三年九月八日

我的家鄉

法國人安妮·居里安女士聽說我要到波士頓,特意退了機票,推遲了行期,希望和我見一面。她翻譯過我的幾篇小說。我們談了約一個小時,她問了我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是,為什么我的小說里總有水?即使沒有寫到水,也有水的感覺。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過。是這樣。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

我的家鄉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我的家鄉把運河堤叫做“上河堆”或“上河埫”。“埫”字一般字典上沒有,可能是家鄉人造出來的字,音淌。“堆”當是“堤”的聲轉)。我讀的小學的西面是一片菜園,穿過菜園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媽(我們那里對姑媽有個很奇怪的叫法,叫“擺擺”,別處我從未聽過有此叫法)的家,出門西望,就看見爬上河堤的石級。這段河堤有石級,因為地名“御碼頭”,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據說御碼頭夏天沒有蚊子)。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據說河堤和墻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箏,風箏在我們腳下飄。城里人家養鴿子,鴿子飛起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幾只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

我們看船。運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撐篙。弄船的脫光了上身,使勁把篙子梢頭頂上肩窩處,在船側窄窄的舷板上,從船頭一步一步走到船尾。然后拖著篙子走回船頭,欻的一聲把篙子投進水里,扎到河底,又頂著篙子,一步一步向船尾。如是往復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長而極粗,篙頭如飯碗大,有鋒利的鐵尖。使篙的通常是兩個人,船左右舷各一人;有時只一個人,在一邊。這條船的水程,實際上是他們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種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甚低,幾乎要漫到船上來。這些撐篙男人都極精壯,渾身作古銅色。他們是不說話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為長年注視著流動的水,故目光清明堅定。這些大船常有一個舵樓,住著船老板的家眷。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輕,一邊扳舵,一邊敞開懷奶孩子,態度悠然。舵樓大都伸出一支竹竿,晾曬著衣褲,風吹著拍拍作響。

看打魚。在運河里打魚的多用魚鷹。一般都是兩條船,一船八只魚鷹。有時也會有三條、四條,排成陣勢。魚鷹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狀態。打魚人把篙子一揮,這些魚鷹就劈劈啪啪,紛紛躍進水里。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眨眼功夫,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魚鷹似乎專逮鱖魚。打魚人解開魚鷹脖子上的金屬的箍(魚鷹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則它就會把逮到的魚吞下去),把鱖魚扔進船里,獎給它一條小魚,它就高高興興,心甘情愿地轉身又跳進水里去了。有時兩只魚鷹合力抬起一條大鱖魚上來,鱖魚還在掙蹦,打魚人已經一手撈住了。這條鱖魚夠四斤!這真是一個熱鬧場面。看打魚的,魚鷹都很興奮激動,倒是打魚人顯得十分冷靜,不動聲色。

遠遠地聽見嘣嘣嘣嘣的響聲,那是在修船、造船。嘣嘣的聲音是斧頭往船板上敲釘。船體是空的,故聲音傳得很遠。待修的船翻扣過來,底朝上。這只船辛苦了很久,它累了,它正在休息。一只新船造好了,油了桐油,過兩天就要下水了。看看嶄新的船,叫人心里高興——生活是充滿希望的。船場附近照例有打船釘的鐵匠爐,叮叮當當。有碾石粉的碾子,石粉是填船縫用的。有賣牛雜碎的攤子。賣牛雜碎的是山東人。這種攤子上還賣鍋盔(一種很厚很大的面餅)。

我們有時到西堤去玩。我們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很奇怪,我竟沒有在湖上坐過一次船。湖西是還有一些村鎮的。我知道一個地名,菱塘橋,想必是個大鎮子。我喜歡菱塘橋這個地名,引起我的向往,但我不知道菱塘橋是什么樣子。湖東有的村子,到夏天,就把耕牛送到湖西去歇伏。我所住的東大街上,那幾天就不斷有成隊的水牛在大街上慢慢地走過。牛過后,留下很大的一堆一堆牛屎。聽說是湖西涼快,而且湖西有茭草,牛吃了會消除勞乏,恢復健壯。我于是想象湖西是一片碧綠碧綠的茭草。

高郵湖中,曾有神珠。沈括《夢溪筆談》載:

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后轉入甓射湖,又后乃在新開湖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余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甚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燦然不可正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崔伯易嘗為《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常見之。近歲不復出,不知所往。樊良鎮正當珠往來處,行人至此,往往維船數宵以待觀,名其亭為“玩珠”。

這就是“秦郵八景”的第一景“甓射珠光”。沈括是很嚴肅的學者,所言鑿鑿,又生動細微,似乎不容懷疑。這是個什么東西呢?是一顆大珠子?嘉祐到現在也才九百多年,已經不可究詰了。高郵湖亦稱珠湖,以此。我小時學刻圖章,第一塊刻的就是“珠湖人”,是一塊肉紅色的長方形圖章。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大水,浩浩淼淼(湖上常常沒有一只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濃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御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

“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高郵湖也是一個懸湖。湖面,甚至有的地方的湖底,比運河東面的地面都高。

湖是懸湖,河是懸河,我的家鄉隨時處在大水的威脅之中。翻開縣志,水災接連不斷。我所經歷過的最大的一次水災,是民國二十年。

這次水災是全國性的。事前已經有了很多征兆。連降大雨,西湖水位增高,運河水平了漕,坐在河堤上可以“踢水洗腳”。有許多很“瘆人”的不祥的現象。天王寺前,蝦蟆爬在柳樹頂上叫。老人們說:蝦蟆在多高的地方叫,大水就會漲得多高。我們在家里的天井里躺在竹床上乘涼,忽然撥剌一聲,從陰溝里蹦出一條大魚!運河堤上,龍王廟里香燭晝夜不熄。七公殿也是這樣。大風雨的黑夜里,人們說是看見“耿廟神燈”了。耿七公是有這個人的,生前為人治病施藥,風雨之夜,他就在家門前高旗桿上掛起一串紅燈,在黑暗的湖里打轉的船,奮力向紅燈劃去,就能平安到岸。他死后,紅燈還常在濃云密雨中出現,這就是耿廟神燈——“秦郵八景”中的一景。耿七公是漁民和船民的保護神,漁民稱之為七公老爺,漁民每年要做會,謂之七公會。神燈是美麗的,但同時也給人一種神秘的恐怖感。陰歷七月,西風大作。店鋪都預備了高挑燈籠——長竹柄,一頭用火烤彎如鉤狀,上懸一個燈籠,輪流值夜巡堤。告警鑼聲不絕。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一個浪頭翻上來,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看來堤是保不住了。終于,我記得是七月十三(可能記錯),倒了口子。我們那里把決堤叫做倒口子。西堤四處,東堤六處。湖水涌入運河,運河水直灌堤東。頃刻之間,高郵成為澤國。

我們家住進了竺家巷一個茶館的樓上(同時搬到茶館樓上的還有幾家),巷口外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河,“河”里翻滾著箱箱柜柜,死豬死牛。“河”里行了船,會水的船家各處去救人(很多人家爬在屋頂上、樹上)。

約一星期后,水退了。

水退了,很多人家的墻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么擦洗也擦洗不掉。全縣糧食幾乎顆粒無收。我們這樣的人家還不致挨餓,但是沒有菜吃。老是吃慈姑湯,很難吃。比慈姑湯還要難吃的是芋頭梗子做的湯。日本人愛喝芋梗湯,我覺得真不可理解。大水之后,百物皆一時生長不出,唯有慈姑芋頭卻是豐收!我在小學的教務處地上發現幾個特大的螞蟥,縮成一團,有拳頭大,踩也踩不破!

我小時候,從早到晚,一天沒有看見河水的日子,幾乎沒有。我上小學,倘不走東大街而走后街,是沿河走的。上初中,如果不從城里走,走東門外,則是沿著護城河。出我家所在的巷子南頭,是越塘。出巷北,往東不遠,就是大淖。我在小說《異秉》中所寫的老朱,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著他一起去玩。老朱真是個忠心耿耿的人,我很敬重他。他下水把水桶弄滿(他兩腿都是筋疙瘩——靜脈曲張),我就揀選平薄的瓦片打水漂。我到一溝、二溝、三垛,都是坐船。到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庵趙莊去,也是坐船。我第一次離家鄉去外地讀高中,也是坐船——輪船。

水鄉極富水產。魚之類,鄉人所重者為鳊、白、(花魚即鱖魚)。蝦有青白兩種。青蝦宜炒蝦仁,嗆蝦(活蝦酒醉生吃)則用白蝦。小魚小蝦,比青菜便宜,是小戶人家佐餐的恩物。小魚有名“羅漢狗子”、“貓殺子”者,很好吃。高郵湖蟹甚佳,以作醉蟹,尤美。高郵的大麻鴨是名種。我們那里八月中秋興吃鴨,饋送節禮必有公母鴨成對。大麻鴨很能生蛋。腌制后即為著名的高郵咸蛋。高郵鴨蛋雙黃者甚多。江浙一帶人見面問起我的籍貫,答云高郵,多肅然起敬,曰:“你們那里出咸鴨蛋。”好像我們那里就只出咸鴨蛋似的!

我的家鄉不只出咸鴨蛋。我們還出過秦少游,出過散曲作家王磐,出過經學大師王念孫、王引之父子。

縣里的名勝古跡最出名的是文游臺。這是秦少游、蘇東坡、孫莘老、王定國文酒游會之所。臺基在東山(一座土山)上,登臺四望,眼界空闊,我小時常憑欄看西面運河的船帆露著半截,在密密的楊柳梢頭后面,緩緩移過,覺得非常美。有一座鎮國寺塔,是個唐塔,方形。這座塔原在陸上,運河拓寬后,為了保存這座塔,留下塔的周圍的土地,成了運河當中的一個小島。鎮國寺我小時還去玩過,是個不大的寺。寺門外有一堵紫色的石制的照壁,這堵照壁向前傾斜,卻不倒。照壁上刻著海水,故名水照壁。寺內還有一尊肉身菩薩的坐像,是一個和尚坐化后漆成的。寺不知毀于何時。另外還有一座凈土寺塔,明代修建。我們小時候記不住什么鎮國寺、凈土寺,因其一在西門,名之為西門寶塔;一在東門,便叫它東門寶塔。老百姓都是這么叫的。

全國以郵字為地名的,似只高郵一縣。為什么叫做高郵?因為秦始皇曾在高處建郵亭。高郵是秦王子嬰的封地,到今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舊有子嬰廟,今不存。高郵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郵。外地人或以為這跟秦少游有什么關系,沒有。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日

草巷口

過去,我們那里的民間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燉雞湯、熬藥,也很少燒柴。平常煮飯、炒菜,都是燒草,——燒蘆柴。這種蘆柴稈細而葉多,除了燒火,沒有什么別的用處。草都是由鄉下——主要是北鄉用船運來,在大淖靠岸。要買草的,到岸邊和草船上的人講好價錢,賣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擔挑了,送到這家,一擔四捆,前兩捆,后兩捆,水桶粗細一捆,六七尺長。送到買草的人家,過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里。給我們家過秤的是一個本家叔叔掄元二爺。他用一桿很大的秤約了分量,用一張草紙記上“蘇州碼子”。我是從掄元二爺的“草紙賬”上才認識蘇州碼子的。現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數字,認識蘇州碼子的已經不多了。我們家后花園里有三間空屋,是堆草的。一次買草,數量很多,三間屋子裝得滿滿的,可以燒很多時候。

從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經過一條巷子,因此這條巷子叫做草巷口。

草巷口在“東頭街上”算是比較寬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樣,是磚鋪的,——我們那里的街巷都是磚鋪的,但有一點和別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個相當大的舊麻石磨盤。這是為了省磚,廢物利用,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

磨盤的東邊是一家油面店,西邊是一個煙店。嚴格說,“草巷口”應該指的是油面店和煙店之間,即麻石磨盤所在處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帶都叫做“草巷口”。

“油面店”,也叫“茶食店”,即賣糕點的鋪子,店里所賣糕點也和別的茶食店差不多,無非是:興化餅子、雞蛋糕。興化餅子帶椒鹽味,大概是從興化傳過來的;羊棗,也叫京果,分大小兩種,小京果即北京的江米條,大京果似北京蓼花而稍小;八月十五前當然要做月餅;過年前做蜂糖糕,像一個鍋蓋,蜂糖糕是送禮用的;夏天早上做一種“潮糕”,米面蒸成,潮糕做成長長的一條,切開了一片一片是正方的,骨牌大小,但是切時斷而不分,吃時一片一片揭開吃,潮糕有韌性,口感很好;夏天的下午做一種“酒香餅子”,發面,以糯米和面,烤熟,初出鍋時酒香撲鼻。

吉陞的糕點多是零塊地賣,如果買得多(是為了送禮的),則用葦篾編的“撇子”裝好,一底一蓋,中襯一張長方形的紅紙,印黑字:

本店開設東大街草巷口座北朝南惠顧諸君請認明吉陞字號庶不致誤

源昌煙店主要是賣旱煙,也賣水煙——皮絲煙。皮絲煙中有一種,顏色是綠的,名曰“青條”,抽起來勁頭很沖。一般煙店不賣這種煙。

源昌有一點和別家店鋪不同。別的鋪子過年初一到初五都不開門,破五以前是不做生意的。源昌卻開了一半鋪搭子門,靠東墻有一個賣“耍貨”的攤子。可能賣耍貨的和源昌老板是親戚,所以留一塊空地供他擺攤子。“耍貨”即賣給小孩子玩意:“捻捻轉”、“地嗡子”(陀螺)……賣得最多的是“洋泡”。一個薄薄橡皮做的小囊,上附小木嘴。吹氣后就成了氫氣球似的圓泡,撒手后,空氣振動木嘴里的一個小哨,哇的一聲。還賣一些小型的花炮,起火,“貓捉老鼠”……最便宜的是“滴滴金”,——皮紙制成麥稈粗細的小管,填了一點硝藥,點火后就會嗤嗤地噴出火星,故名“滴滴金”。

進巷口,過麻石磨盤,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爐子”。茶爐子是賣開水的,即上海人所說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燒茶爐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爐子四角各有一口大湯罐,當中是火口。燒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進火口,呼的一聲,火頭就躥了上來,水馬上呱呱地就開了。茶爐子賣水不收現錢,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籌子”——一個一個小竹片,上面用烙鐵烙了字:“十文”、“二十文”,來打開水的,交幾個茶籌子就行。這大概是一種古制。

往前走兩步,茶爐子斜對面,是一個澡塘子。不大。但是東街上只有這么一個澡塘子,這條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這家來。澡塘子在巷口往西的一面墻上釘了一個人字形小木棚,每晚在小棚下掛一個燈籠,算是澡塘的標志(不在澡塘的門口)。過年前在木棚下貼一條黃紙的告白,上寫:

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

那就是說初一到初五澡塘子是不開業的。

為什么是“菊花香水”而不是蘭花香水、桂花香水?我在這家澡塘洗過多次澡,從來沒有聞到過“菊花香水”味兒,倒是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濃重的澡塘子味兒。這種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愿意聞的。他們一聞這味道,就覺得:這才是洗澡!

有些人燙了澡(他們不怕燙,不燙不過癮),還得擦背、捏腳、修腳,這叫“全大套”。還要叫小伙計去叫一碗蝦子、豬油、蔥花面來,三扒兩口吃掉。然后咕咚咕咚喝一壺濃茶,腦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滾燙的蝦子湯面,來一覺,真是“快活似神仙”。

由澡塘往北,不幾步,是一個賣香燭的小店。這家小店只有一間門面。除香燭紙祃之外,還賣“箱子”。葦稈為骨,外糊紅紙,四角貼了“云頭”。這是人家買去,內裝紙錢,到冥祭時燒給亡魂的。小香燭店的老板(他也算是“老板”),人物猥瑣,個兒矮小,而且是個“齉鼻子”,“齉”得非常厲害,說起話來甕聲甕氣,誰也聽不清他說什么。他的媳婦可是一個很“刷括”(即干凈利索)的小媳婦,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務,做針線,就是糊“箱子”。一街的人都為這小媳婦感到很不平,——嫁了這么個小矮個齉鼻子丈夫。但是她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了好多年。

由香燭店往北走幾步,就聞到一股騾糞的氣味。這是一家碾坊。這家碾坊只有一頭騾子(一般碾坊至少有兩頭騾子,輪流上套)。碾坊是個老碾房。這頭騾子也老了。看到這頭老騾子低著腦袋吃力地拉著碾子,總叫人有些不忍心。騾子的顏色是豆沙色的,更顯得沒有精神。

碾坊斜對面有一排比較整齊高大的房子,是連萬順醬園的住家兼作坊。作坊主要制品是蘿卜干。蘿卜條揉鹽之后,晾曬在門外的蘆席上,過往行人,可以抓幾個吃。新腌的蘿卜干,味道很香。

再往北走,有幾戶人家。這幾家的女人每天打蘆席。她們盤腿坐著,壓過的蘆葦片在她們的手指間跳動著,延展著,一會兒的功夫就能織出一片。

再往北還零零落落有幾戶人家。這幾戶人家都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到那邊去。

陰城

草巷口往北,西邊有一個短短的巷子。我的一個堂房叔叔住在這里。這位堂叔我們叫他小爺。他整天不出門,也不跟人來往,一個人在他的小書房里擺圍棋譜,養鳥。他養過一只鸚鵡,這在我們那里是很少見的。我有時到小爺家去玩,去看那只鸚鵡。

小爺家對面有兩戶人家,是種菜的。

由小爺家門前往西,幾步路,就是陰城了。

陰城原是一片古戰場,韓世忠的兵曾經在這里駐過。有人撿到過一種有耳的陶壺,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世忠的兵用的水壺,用韓瓶插梅花,能夠結子。韓世忠曾在高郵駐守,但是沒有在這里打過仗。韓世忠確曾在高郵屬境擊敗過金兵,但是在三垛,不在高郵城外。有人說韓瓶是韓信的兵用的水壺,似不可靠,韓信好像沒有在高郵屯過兵。

看不到什么古戰場的痕跡了,只是一片野地,許多亂葬的墳,因此叫做“陰城”。有一年地方政府要把地開出來種麥子,挖了一大片無主的墳,遍地是糟朽的薄皮棺材和白骨。麥子沒有種成,陰城又成了一片野地,荒墳累累,雜草叢生。

我們到陰城去,逮螞蚱,掏蛐蛐,更多的時候是去放風箏。

小時候放三尾子。這是最簡單的風箏。北京叫屁股簾兒,有的地方叫瓦片。三根葦篾子扎成一個干字,糊上一張紙,四角貼“云子”,下面粘上三根紙條就得。

稍大一點,放酒壇子,篾架子扎成紹興酒壇狀,糊以白紙;紅鼓,如鼓形;四老爺打面缸,紅鼓上面留一截,露出四老爺的腦袋——一個戴紗帽的小丑;八角,兩個四方的篾框,交錯為八角;在八角的外邊再套一個八角,即為套角,糊套角要點技術,因為兩個八角之間要留出空隙。紅雙喜,那就更復雜了,一般孩子糊不了。以上的風箏都是平面的,下面要綴很長的麻繩的尾巴,這樣上天才不會打滾。

風箏大都帶弓。干蒲破開,把里面的瓤刮去,只剩一層皮。葦稈彎成弓。把蒲繃在弓的兩頭,縛在風箏額上,風箏上天,蒲弓受風,汪汪地響。

我已經好多年不放風箏了。北京的風箏和我家鄉的,我小時糊過、放過的風箏不一樣,沒有酒壇子,沒有套角,沒有紅鼓,沒有四老爺打面缸。北京放的多是沙燕兒。我的家鄉沒有沙燕兒。

文游臺

文游臺是我們縣首屈一指的名勝古跡。臺在泰山廟后。

泰山廟前有河,曰澄河。河上有一道拱橋,橋很高,橋洞很大。走到橋上,上面是天,下面是水,覺得體重變得輕了,有凌空之感。拱橋之美,正在使人有凌空感。我們每年清明節后到東鄉上墳都要從橋上過(鄉俗,清明節前上新墳,節后上老墳)。這正是雜花生樹,良苗懷新的時候,放眼望去,一切都使人心情極為舒暢。

澄河產瓜魚,長四五寸,通體雪白,瑩潤如羊脂玉,無鱗,無刺,背部有細骨一條,烹制后骨亦酥軟可吃。極鮮美。這種魚別處其實也有,有的地方叫水仙魚,北京偶亦有賣,叫面條魚,但我的家鄉人認定這種魚只有我的家鄉有,而且只有文游臺前面澄河里有!家鄉人愛家鄉,只好由著他說。不過別處的這種魚不似澄河的產的味美,倒是真的,因為都經過冷藏轉運,不新鮮了。為什么叫“瓜魚”呢?據說是因黃瓜開花時魚始出,到黃瓜落架時就再捕不到了,故又名“黃瓜魚”。是不是這么回事,誰知道。

泰山廟亦名東岳廟,差不多每個縣里都有的,其普遍的程度不下于城隍廟。所祀之神稱為東岳大帝。泰山廟的香火是很盛的,因為好多人都以為東岳大帝是管人的生死的。每逢香期,初一十五,特別是東岳大帝的生日(中國的神佛都有一個生日,不知道是從什么檔案里查出來的)來燒香的善男信女(主要是信女)絡繹不絕。一進廟門就聞到一股觸鼻的香氣。從門樓到甬道,兩旁排列的都是乞丐,大都偽裝成瞎子、啞巴、爛腿的殘廢(爛腿是用蠟燭油畫的),來燒香的總是要準備一兩吊銅錢施舍給他們的。

正面是大殿,神龕里坐著大帝,油白臉,疏眉細目,五綹長須,頗慈祥的樣子。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紅蟒袍,手捧一把摺扇。東岳大帝何許人也?據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

正殿兩旁,是“七十二司”,即陰間的種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是對活人施加的精神威懾:你生前做壞事,死后就是這樣!

我到泰山廟是去看戲。

正殿的對面有一座戲臺。戲臺很高,下面可以走人。這倒也好,看戲的不會往前頭擠,因為太靠近,看不到臺上的戲。

戲臺與正殿之間是觀眾席。沒有什么“席”,只是一片空場,看戲的大都是站著。也有自己從家里扛了長凳來坐著看的。

沒有什么名角,也沒有什么好戲。戲班子是“草臺班子”,因為只在里下河一帶轉,亦稱“下河班子”。唱的是京戲,但有些戲是徽調。不知道為什么,哪個班子都有一出《楊松下書》。這出戲劇情很平淡,我小時最不愛看這出戲。到了生意不好,沒有什么觀眾的時候(這種戲班子,觀眾入場也還要收一點錢),就演《三本鐵公雞》,再不就演《九更天》、《殺子報》。演《殺子報》是要加錢的,因為下河班子的聞太師勾的是金臉。下河班子演戲是很隨便的,沒有準綱準詞。只有一年,來了一個叫周素娟的女演員,是個正工青衣,在南方的科班時坐科學過戲,唱戲很規矩,能唱《武家坡》、《汾河灣》這類的戲,甚至能唱《祭江》、《祭塔》……我的家鄉真懂京戲的人不多,但是在周素娟唱大段慢板的時候,臺下也能鴉雀無聲,聽得很入神。周素娟混得到里下河來搭班,是“賣了胰子”落魄了。有一個班子有一個大花臉,嗓子很沖,姓顏,大家就叫他顏大花臉。有一回,我聽他在戲臺旁邊的廊子上對著燒開水的“水鍋”大聲嚷嚷:“打洗臉水!”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腔悲憤,滿腹牢騷。我一直對顏大花臉的喊叫不能忘。江湖藝人,吃這碗開口飯,是充滿辛酸的。

泰山廟正殿的后面,即屬于文游臺范圍,沿磚路北行,路東有秦少游讀書臺。更北,地勢漸高即文游臺。臺基是一個大土墩。墩之一側為四賢祠。四賢名字,說法不一。這本是一個“淫祠”,是一位蒲圻“先生”把它改造了的。蒲圻先生姓胡,字堯元。明代張《謁文游臺四賢祠》詩云:“邇來風流文澌燼,文游名在無遺蹤。雖有高臺可游眺,異端丹碧徒穹窿。嘉禾不植稂莠盛,邦人奔走如狂朦。蒲圻先生獨好古,一掃陋俗隆高風。長繩倒拽淫象出,易以四子衣冠容。”這位蒲圻先生實在是多事,把“淫象”留下來讓我們看看也好。我小時到文游臺,不但看不到淫象,連“四子衣冠容”也沒有,只有四個藍地金字的牌位。墩之正面為盍簪堂。“盍簪”之名,比較生僻。出處在《易經》。《易·豫》:“勿疑,朋盍簪。”王弼注:“盍,合也;簪,疾也。”孔穎達疏:“群朋合聚而疾來也。”如果用大白話說,就是“快來堂”。我覺得“快來堂”也挺不錯。我們小時候對盍簪堂的興趣比四賢祠大得多,因為堂的兩壁刻著《秦郵帖》。小時候以為帖上的字是這些書法家在高郵寫的。不是的。是把各家的書法雜湊起來的(帖都是雜湊起來的)。帖是清代嘉慶年間一個叫師亮采的地方官屬錢梅溪刻的。錢泳《履園叢話》:“二十年乙亥……是年秋八月為韓城師禹門太守刻《秦郵帖》四卷,皆取蘇東坡、黃山谷、米元章、秦少游諸公書,而殿以松雪、華亭二家。”曾有人考證,帖中書頗多“贗鼎”,是假的,我們不管這些,對它還是很有感情。我們用薄紙蒙在帖上,用鉛筆來回磨蹭,把這些字“搨”下來帶回家。有時翻出來看看,覺得字都很美。

盍簪堂后是一座木結構的樓,是文游臺的主體建筑。樓頗宏大,東西兩面都是大窗戶。我讀小學時每年“春游”都要上文游臺,趴在兩邊窗臺上看半天。東邊是農田,碧綠的麥苗,油菜、蠶豆正在開花,很喜人。西邊是人家,鱗次櫛比。最西可看到運河堤上的楊柳,看到船帆在樹頭后面緩緩移動。緩緩移動的船帆叫我的心有點酸酸的,也甜甜的。

文游臺的出名,是因為這是蘇東坡、秦少游、王定國、孫莘老聚會的地方,他們在樓上飲酒、賦詩、傾談、笑傲。實際上文游諸賢之中,最牽動高郵人心的是秦少游。蘇東坡只是在高郵停留一個很短的時期。王定國不是高郵人。孫莘老不知道為什么給人一個很古板的印象,使人不大喜歡。文游臺實際上是秦少游的臺。

秦少游是高郵人的驕傲,高郵人對他有很深的感情,除了因為他是大才子,“國士無雙”,詞寫得好,為人正派,關心人民生活(著過《蠶書》)……還因為他一生遭遇很不幸。他的官位不高,最高只做到“正字”,后半生一直在遷謫中度過。46歲“坐黨籍”改館閣校勘,出為杭州通判。這一年由于御史劉拯給他打了小報告,說他增損《實錄》,貶監處州酒稅。叫一個才子去管酒稅,真是令人啼笑皆非。48歲因為有人揭發他寫佛書,削秩徙郴州。50歲,遷橫州。51歲遷雷州。幾乎每年都要調動一次,而且越調越遠。后來朝廷下了赦令,廷臣多內徙,少游啟程北歸,至藤州,出游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終年53歲。

遷謫生活,難以為懷,少游晚年詩詞頗多傷心語,但他還是很曠達,很看得開的,能于顛沛中得到苦趣。明陶宗儀《說郛》卷八十二:

秦觀南遷,行次郴道遇雨,有老仆滕貴者,久在少游家,隨以南行,管押行李在后,泥濘不能進,少游留道旁人家以候,久之方盤跚策杖而至,視少游嘆曰:“學士,學士!他們取了富貴,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自家做甚來陪奉他們!波波地打閑官,方落得甚聲名!”怒而不飯。少游再三勉之,曰:“沒奈何。”其人怒猶未已,曰:“可知是沒奈何!”少游后見鄧博文言之,大笑,且謂鄧曰:“到京見諸公,不可不舉似以發大笑也。”

我以為這是秦少游傳記資料中寫得最生動的一則。而且是可靠的。這樣如聞其聲的口語化的對白是偽造不來的。這也是白話文學史中很珍貴的資料,老仆、少游,都躍然紙上。我很希望中國的傳記文學、歷史題材的小說戲曲都能寫成這樣。然而可遇而不可求。現在的傳記歷史題材的小說,都空空廓廓,有事無人,而且注入許多“觀點”,使人搔癢不著,吞蠅欲吐。歷史連續電視劇則大多數是胡說八道!

東坡聞少游兇信,嘆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嗚呼哀哉。

我的家

十年前我回了一次家鄉,一天閑走,去看了看老家的舊址,發現我們那個家原來是不算小的。我家的大門開在科甲巷(不知道為什么這條巷子起了這么個名字,其實這巷里除了我的曾祖父中過一名舉人,我的祖父中過拔貢外,沒有別的人家有過功名),而在西邊的竺家巷有一個后門。我的家即在這兩條巷子之間。臨街是鋪面。從科甲巷口到竺家巷口,計有這么幾家店鋪:一家豆腐店,一家南貨店,一家燒餅店,一家棉席店,一家藥店,一家煙店,一家糕店,一家剃頭店,一家布店。我們家在這些店鋪的后面,占地多少平米我不知道,但總是不小的,住起來是相當寬敞的。

這所老宅子分作東西兩截,或兩區。東邊住著祖父母(我們叫“太爺”、“太太”)和大房——大伯父一家。西邊是二房(我的二伯母)和三房——我父親的一家。東西地勢相差約有三尺,由東邊到西邊要上幾層臺階。

東邊正屋的東邊的套間住著太爺、太太,西邊是大伯父和大伯母(我們叫“大爺”、“大媽”)。當中是一個堂屋,因為敬神祭祖都在這間堂屋里,所以叫做“正堂屋”。正堂屋北面靠墻是一個很大的“老爺柜”,即神案,但我們那里都叫做“老爺柜”,這東西也確實是一個很長的大柜,當中和兩邊都有抽屜,下面還有釘了銅環的柜門。老爺柜上,當中供的是家神菩薩,左邊是文昌帝君神位,右邊是祖宗龕——一個細木雕琢的像小廟一樣的東西,里面放著祖宗的牌位——神主。這正堂屋大概是我的曾祖父手里蓋的,因為兩邊板壁上貼著他中秀才、中舉人的報條。有年頭了。原來大概是相當恢宏的。庭柱很粗,是“布灰布漆”的——木柱外涂瓦灰,裹以夏布,再施黑漆。到我記事時漆灰有多處已經剝落。這間老堂屋的鋪地的籮底磚(方磚)的邊角都磨圓了,而且特別容易返潮。天將下雨,磚地上就是潮乎乎的。若遇連陰天,地面簡直像涂了一層油,滑的。我很小就知道“礎潤而雨”。用不著看柱礎,從正堂屋磚地,就知道雨一時半會晴不了。一想到正堂屋,總會想到下雨,有時接連下幾天,真是煩人。雨老不停,我的一個堂姐就會剪一個紙人貼在墻上,這紙人一手拿著簸箕,一手拿笤帚,風一吹,就搖動起來,叫“掃晴娘”。也真奇怪,掃晴娘掃了一天,第二天多少會放晴。

這間正堂屋的用處是:過年時敬神,清明祭祖。祭祖時在正中的方桌上放一大碗飯,這碗特別的大,有一個小號洗臉盆那樣大,很厚,是白色的古瓷的,除了祭祖裝飯外,不作別的用處。飯壓得很實,鼓起如墳頭,上面插了好多雙紅漆的筷子。筷子插多少雙,是有定數的,這事總是由我的祖母做。另有四樣祭菜。有一盤白切肉,一盤方塊粉,——綠豆粉,切成名片大小,三分厚。這方塊粉在祭祖后分給兩房。這粉一點味道都沒有,實在不好吃,所以我一直記得。其余兩樣祭菜已無印象。十月朝(舊歷十月初一)“燒包子”,即北方的“送寒衣”。一個一個紙口袋,內裝紙錢,包上寫明各代考妣冥中收用,一袋一袋排在祭桌前,下面鋪一層稻草。磕頭之后,由大爺點火焚化。每年除夕,要在這方桌上吃一頓團圓飯。我們家吃飯的制度是:一口鍋里盛飯,大房、三房都吃同一鍋飯,以示并未分家;菜則各房自炒,又似分爨。但大年三十晚上,祖父和兩房男丁要同桌吃一頓。菜都是太太手制的。照例有一大碗鴨羹湯。鴨丁、山藥丁、慈姑丁合燴。這鴨羹湯很好吃,平常不做,據說是徽州做法。我們的老家是徽州(姓汪的很多人的老家都是徽州),我們家有些菜的做法還保持徽州傳統。比如肉丸蘸糯米蒸熟,有些地方叫珍珠丸子或蓑衣丸子,我們家則叫“徽團”。

我對大堂屋有一點特殊的記憶,是我曾在這里當過一回孝子。我的二伯父(二爺)死得早,立嗣時經過一番討論。按說應該由長房次子,我的堂弟曾煒過繼,但我的二伯母(二媽)不同意,她要我,因為她和我的生母感情很好,從小喜歡我。我是次房長子,長子過繼,不合古理。后來是定了一個折衷方案,曾煒和我都過繼給二媽,一個是“派繼”,一個是“愛繼”。二媽死后,娘家提了一些條件,一是指定要用我的祖父的壽材盛殮。太爺五十歲時就打好了壽材,逐年加漆,漆皮已經很厚了。因為二媽是年輕守節,娘家提出,不能不同意。一是要在正堂屋停靈,也只好同意了(本來上有老人,是不該在正屋停靈的)。我和曾煒于是履行孝子的職責。親視含殮(圍著棺材走一圈),戴孝披麻,一切如制。最有意思的是逢七的時候得陪張牌李牌吃飯。逢七,鬼魂要回來接受燒紙,由兩個鬼役送回來。這兩個鬼役即張牌李牌。一個較大的方杌凳,兩副筷子,一碟白肉,一碟豆腐,兩杯淡酒。我和曾煒各用一個小板凳陪著坐一會。陪鬼役吃飯,我還是頭一回。六七開吊,我是孝子一直在場,所以能看到全部過程。家里辦喪事,氣氛和平常全不一樣,所有的人都變得莊嚴肅穆起來。開吊像是演一場戲,大家都演得很認真。“初獻”、“亞獻”、“終獻”,有條不紊,節奏井然。最后是“點主”。點主要一個功名高的人。給我的二伯母點主的是一個叫李芳的翰林,外號李三麻子。“點主”是在神主上加點。神主(木制小牌位)事前寫好“×孺人之神王”,李三麻子就位后,禮生喝道:“凝神,想象,請加墨主。”李三麻子拈起一支新筆在“王”字上加一墨點。禮生再贊:“凝神,想象,請加朱主。”李三麻子用朱筆在墨點上加一點。這樣死者的魂靈就進入神主了。我對“凝神,想象”印象很深,因為這很有點詩意。其實李三麻子對我的二伯母無從想象,因為他根本沒有見過我的二伯母。

正堂屋對面,隔一個天井,是穿堂。

穿堂對面原來有一排三開間的房子,是我的叔曾祖父的一個老姨太太住的。房子很舊了,屋頂上長了很多瓦松,隔扇上糊的白紙都已成了灰色。這位老姨太太多年衰病,總是躺著。這一排房子里聽不到一點聲音,非常寂靜,只有這位老姨太太的女兒——我們叫她小姑奶奶,帶著孩子來住一陣,才有一點活氣。

老姨太太死了,她沒有兒子,由我一個叔祖父過繼給她。這位叔祖父行六,我們叫他六太爺。這是個很有風趣的人,很喜歡孩子。老姨太太逢七,六太爺要來守靈燒紙。燒了紙,他弄一壺酒,慢慢喝著,給孩子講故事——說書,說“大俠甘鳳池”,一直說到深夜。因此,我們總是盼著老姨太太逢七。

祖父過六十歲的頭年,把東邊的房屋改建了一下。正堂屋沒動。穿堂加大了。老姨太太原來住的一排房子拆了,蓋了一個“敞廳”。房屋翻蓋的情況我還記得。先由瓦匠頭、木匠頭挖出整整齊齊的一方土,供在老爺柜上。破土后,請全體瓦木匠在正堂屋吃一次飯。這頓飯的特別處是有一碗泥鰍,泥鰍我們家是不進門的,但是請瓦木匠必得有這道菜,這是規矩。我覺得這規矩對瓦木匠頗有嘲諷意味。接著是上梁豎柱,放鞭炮,撒糕饅,如式。

敞廳的特點是敞,很寬敞。蓋得后,祖父的六十大壽在這里布置過壽堂,宴過客,此外就沒有怎么用過,平常總是空著。我的堂姐姐有時把兩張方桌拼起來,在上面縫被子。

敞廳對面,一道磚墻之外,是花園。花園原來沒有園名,祖父命之曰“民圃”,因為他字銘甫,取其諧音。我父親選了兩塊方磚,刻了“民圃”,兩個小篆,嵌在一個六角小門的額上。但是我們還是叫它花園,不叫民圃。祖父六十大壽時自撰了一副長聯,末署“民圃叟六十自壽”,“民圃”字樣也只在長聯里出現過,別處沒有用過。

西邊半截的房屋大概是祖父手里蓋的,格局較小,主要房屋只是兩個堂屋,上堂屋和下堂屋。

上堂屋兩邊的套間,東側是三房,西側是二房。

我的二伯父早逝,我沒有見過。他房間里的板壁上掛著他的八寸放大照片,半側身,穿著一身古典燕尾服,前身無下擺,雪白的圓角硬領襯衫,一只胳臂夾著一根象牙頭的短手杖,完全是年輕的英國紳士派頭,很英俊。聽我父親說,二伯父是個性格很剛烈的人。他是新黨,但崇拜的不是孫文而是黃興。有一次歷史教員(那時叫做“教習”)在課堂上講了黃興幾句不恭敬的話,他上去就給了這個教員一個嘴巴。二伯父和我父親那時都在南京讀中學(舊制中學)。他的死也跟他的負氣任性的脾氣有關。放暑假從南京回來,路過鎮江,帶著行李,鎮江車站的搬運工人敲了他們一下,索價很高。二伯父一生氣,把幾個人的行李綁在一起,一個人就背了起來。沒有走幾步,一口血吐在地上,從此不起。

二伯母守節有年,她變得有些古怪。我的小說《珠子燈》里所寫的孫小姐的原型,就是我的二伯母。

她變得有點古怪了,她屋里的東西都不許人動。王常生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永遠是什么樣子,不許挪動一點。王常生用過的手表、座鐘、文具,還有他養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來的位置。孫小姐原是個愛潔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壺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從王常生死后,除了過年之前,她親自監督著一個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許擦拭。里屋炕幾上有一套茶具:一個白瓷的茶盤,一把茶壺,四個茶杯。茶杯倒扣著,上面落了細細的塵土。茶壺是荸薺形的扁圓的,茶壺的鼓肚子下面落不著塵土,茶盤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個干凈的圓印子。

她病了,說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過節起來幾天,其余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整天地躺著,除了那個女傭人,沒有人上她屋里去。

有一個人是常上她屋里去的,我。我去了,坐在她床前的杌凳上,陪她一會兒。她精神好的時候,教我《長恨歌》、《西廂記·長亭》。

春風桃李花開日,

秋雨梧桐葉落時。

碧云天,

黃花地,

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也有的時候,她也會講一點輕松一些的文學故事,念蘇東坡嘲笑小妹的詩:

人前走不上三五步,

額頭先到畫堂前。

這樣的時候,她臉上也會有一點笑意。她的記憶很好,教我念詩,都是背出來的。她背詩,抑揚頓挫,節奏很強,富于感情,因此她教過我的詩詞,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她的詩詞,是邑中一個老名士教的。

她老是叫我坐在她床前吃東西,吃飯,吃點心。吃兩口,她就叫我張開嘴讓她看看。接著就自言自語:“王二娘個貓,王二娘個貓,王二娘個貓。”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她是王二娘,我是她的貓?有時我不在跟前,她一個人在屋里也叨咕:“王二娘個貓,王二娘個貓。”

每年夏天,她要回娘家住一陣。歸寧那天,且出不了房門哩。跨出來,轉身又跨進去,跨出來,又跨進去。轎子等在大門口(她回娘家都是坐轎子),轎前兩盞燈籠換了幾次蠟燭,她還沒跨出房門。

這種精神狀態,我們那里叫做“魔”。

下堂屋左邊是我父親的畫室,右邊是“下房”,女傭人住的地方。

下堂屋南,一道花瓦墻外,即是花園,墻上也有一個小六角門。

開開六角門,是一片磚墁的平地。更南,是花廳。花廳是我們這所住宅里最明亮的屋子,南邊一溜全是大玻璃窗,聽說我父親年輕時常請一些朋友來,在花廳里喝酒,唱戲,吹彈歌舞,到我記事的時候,就沒有看過這種熱鬧。花廳也總是閑著。放暑假,我們到花廳里來做假期作業。每年做醬的時候,我的祖母在花廳里攤晾煮熟的黃豆和烤過的發面餅,讓豆、餅長毛發酵。花廳外的磚地上有一口大缸,裝著豆醬,一口淺缸,裝著甜面醬。

磚地東面,是一個花臺,種著四棵很大的臘梅花,主干都有碗口粗,每年開很多花。這種臘梅的花心是紫檀色的。按說“磬口檀心”是臘梅的名種,但是我們那里重白心的,叫做“冰心臘梅”,而將檀心者起一個不好聽的名稱,叫“狗心臘梅”。下雪之后,上樹摘花,是我的事。臘梅的骨朵很密。相中一大枝,折下來,養在大膽瓶里,過年。

臘梅花的對面,是兩棵桂花。一棵金桂,一棵銀桂。每年秋天,吐蕊開花。桂花樹下,長了一片萱草,也沒人管它,自己長得很旺盛。萱花未盡開時摘下,陰干,我們那里叫做金針,北方叫做黃花菜。我小時最討厭黃花菜,覺得淡而無味。到了北方,學做打鹵面,才知道缺這玩意還不行。

桂花樹后,是南北向的花瓦墻,墻上開一圓門,即北方所說的月亮門。

出圓門,是一畦菜地。我的祖母每年在這里種烏青菜,即上海人所說的塌苦菜。這塊菜地土很瘦,烏青菜都不肥大,而莖葉液汁濃厚,旋摘煮食,味道極好,遠勝市上買來的,叫做“起水鮮”。經霜后,葉緣皆作紫紅色,尤其甜美。

菜畦左側有一棵紫薇,一房多高,開花時亂紅一片,晃人眼睛。游蜂無數,——齊白石愛畫的那種大個的黑蜂,穿花搶蕊,非常熱鬧。西側,有一座六角亭,可以小坐。

菜畦東邊有一條磚路。磚路盡處是一棵木瓜,一棵礬杏,一棵柿樹,都很少結果。

樹之外,是一座船亭。這是祖父六十大壽頭年蓋的。船頭向東,兩邊墻上各開了海棠形的窗戶。祖父蓋船亭,是為了“無事此靜坐”,但是他只來坐過幾次,平常不來,經常鎖著。隔著正面的玻璃隔扇,可以看到里面鐵梨木琴幾上擺著幾件彝器,幾把檀木椅子,蕭蕭爽爽。

船亭對面,有一棵很大的柳樹。挨著柳樹,是一個高高的花壇。花壇上原來想是栽了不少花的,但因為無人料理,只剩下一棵石榴,一叢魚兒牡丹。魚兒牡丹開一串一串粉紅的花,花作雞心形,像是童話里的植物。

花壇對面,是土山。這座土山不知是哪年堆成的。這些土是從園里挖出的,還是從外面運進來的,均不知道。土山左腳,種了兩棵碧桃,一棵白的,一棵淺紅的。碧桃花其實是很好看的,花開得很繁茂,花期也長,應該對它珍貴一點,但是大家都不把它當回事,也許因為它花開得太多,也太容易養活了。土山正面,種了四棵香櫞,每年都要結很多。香櫞就是“橘逾淮南則為枳”的枳,但其實枳和橘是兩種植物。香櫞秋天成熟。香櫞的香氣很沖,不大好聞。但香櫞花的氣味是很好的,苦甜苦甜的。花白色,瓣微厚,五出深裂,如小酒盞,很好看。山頂有兩棵龍爪槐,一在東,一在西。西邊的一棵是我的讀書樹。我常常爬上去,在分杈的樹干上靠好,帶一塊帶筋的干牛肉或一塊榨菜,一邊慢慢嚼著,一邊看小說。土山外隔一道墻是一個尼庵,靠在樹上可以看見小尼姑從井里汲水澆菜。這尼庵的尼姑是帶發修行的,因此我看的小尼姑是一頭黑發。

從土山東邊下山,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口很大的缸,養著很大的金魚,這是大伯父養的。因此,在我們的印象里這一邊是大爺的地方。但是我們并未分家,小孩子是可以自由來去的。

金魚缸的西北邊有一架紫藤。盛花時,紫云拂地。花謝,垂下一根一根長長的刀豆。

魚缸正北,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

丁香之左,一片紫鳶。

往南,墻邊一叢金雀花。

紫鳶的東邊,荒草而已。這片草地每年下面結不少甘露,我們那里叫做螺螄菜或寶塔菜。甘露洗凈后裝白布袋,可入甜面醬缸腌漬。

草地之東有一排很大的冬青樹。夏天開密密的小白花,也有香味。秋后結了很多紫色的胡椒粒大的果實。

冬青之外,是“草房”,堆草的屋子。我們那里燒草——蘆柴,一次要置很多擔草,垛積在一排空屋里。

冬青的北面,是花房,房頂南檐是玻璃蓋的,原是大爺養花的地方,但他后來不養花了,花房就空著。一壁掛著一個老鷹風箏。據我父親說這個老鷹是獨腦線的,——只有一根腦線。老鷹風箏是大爺年輕時放過的。聽我父親說,放上去之后,曾有真的老鷹和它打過架。空空的花房里只有兩盆頗大的夾竹桃。夾竹桃紅花殷殷的,我忽然覺得有些緊張,因為天忽然黑下來了,只有我一個人,在空空的花園里。

聽大人說,這花園里有一個白胡子老頭。這白胡子老頭是神仙?還是妖怪?但是,晚上是沒有人到花園里去的,東邊和西邊的小六角門都上了鐵鎖。

我們這座花園實在很難叫做花園,沒有精心安排布置過,草木也都是隨意種植的,常有一點半自然的狀態。但是這確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在這里掬過很多蟋蟀,捉過知了、天牛、蜻蜓,捅過馬蜂窩,——這馬蜂窩結在冬青樹上,有蒲扇大!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九日

花園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于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青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里。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么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里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里總掛一只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只的。那只青襠子永遠瞇著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里。

一下雨,甚么顏色都重郁起來,屋頂,墻,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于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里叫。等著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著重新著色后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里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那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陰陰,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么唱過吧。有時甚么也不做,我躺著,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了。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聽得見。當然我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里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了,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鉤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于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得最好聽),我舉著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著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只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著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須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須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紐紐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頸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斗,而我們對于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歡喜。聽,瞿瞿瞿瞿,哪里?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著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吶,于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著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著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灘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仿佛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么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墻角花陰,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家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里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鉆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著,一會兒,它拖著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鉆進去,看看,不對,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著它那副急像笑個半天。或者,干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說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里會生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甚么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里五月的夜。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里。我從夢里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只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里,于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橫沖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后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里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只鳥哭過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么人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后,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里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著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么大人了”。

有一年,園里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么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甚么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著祖母的臉。

園里甚么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里那個銅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于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須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著花,很深遠的想著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里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著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著我的花。

我們那里有這么個風俗,誰拿著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里看看,有甚么花開的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于干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臺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里頗有種近于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著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么,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么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過來過了。那第二天碰到,必指著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著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游戲,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里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仿佛姓夏。關于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仆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后,花房也跟著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里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里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曬干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贊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楓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墻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里。我看它們攢著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云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么黑。蜘蛛網上一只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么,那么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櫞花蒂的黃色仿佛有點憂郁,別的花是飄下,香櫞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著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葉園。門里是甚么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東東的滴回井里。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愁。點一個紗燈,從家里到園里,又從園里到家里,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階,哪里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著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魆魆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里有個“白胡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后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郁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里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后再說。逝者如斯。

矯飾

我很早很早就做假了。

八歲的時候,我一個伯母死了。我第一次(第一次么?不吧?是比較重大的一次,)開始“為了別人”而做出種種樣子。我承繼給那位伯母,我是“孝子”。嚇,我那個孝子可做得挺出色,像樣。我那個缺少皺紋的臉上滿是一種陰郁表情,這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哀傷。我守靈,在柩前燒紙,有客人來吊拜時跪在旁邊蘆席上,我的頭低著,像是有重量壓著抬不起來,而且,喝,精采之至,我的眼睛不避開煙焰,為的好薰得紅紅的。我捏喪棒,穿麻鞋,拖拖沓沓的毛邊孝衣,一切全恰到好處。實在我也頗喜歡這些東西,我有一種快樂,一種得意,或者,簡直一種驕傲。我表演得非常成功,甚至自己也感動了。只有在“親視含殮”時我心里躊躇了,叫我看穿戴鳳冠霞帔的死人最后一眼,然后封釘,這我實在不大愿意。但我終于很勇敢的看了。聽長釘子在大木槌下一點一點的釘進去,親戚長輩們都圍在我身后,大家都嚴肅十分,很少有人接耳說話,那一會兒,或者我假裝擠出一點感情來的。也模糊了,記不大清。到葬下去,孝子例須兜了土在柩上灑三匝,這是我最樂意干的。因為這是最后一場,戲劇即將結束。(我差點兒全笑出來。說真的,這么扮演也是很累的事。)而且這灑土的制度是頗美的。我倒還是個愛美的人!

近幾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次喪事。有時竟想跟我那些親戚長輩們說明白,得了吧。別又來裝模作樣。

卅六年一月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祖父名嘉勛,字銘甫。他的本名我只在名帖上見過。我們那里有個風俗,大年初一,多數店鋪要把東家的名帖投到常有來往的別家店鋪。初一,店鋪是不開門的,都是天不亮由門縫里插進去。名帖是前兩天由店鋪的“相公”(學生)在一張一張八寸長、五寸寬的大紅紙上用一個木頭戳子蘸了墨汁蓋上去的,楷書,字有核桃大。我有時也愿意蓋幾張。蓋名帖使人感到年就到了。我蓋一張,總要端詳一下那三個烏黑的歐體正字:汪嘉勛,好像對這三個字很有感情。

祖父中過拔貢,是前清末科,從那以后就廢科舉改學堂了。他沒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終身遺憾的。拔貢是要文章寫得好的。聽我父親說,祖父的那份墨卷是出名的,那種章法叫做“夾鳳股”。我不知道是該叫“夾鳳”還是“夾縫”,當然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種“夾”法。拔貢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斷,他就在家經營自己的產業。他是個創業的人。

我們家原是徽州人(據說全國姓汪的原來都是徽州人),遷居高郵,從我祖父往上數,才七代。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沒有多少塊。高郵汪家上幾代功名似都不過舉人,所做的官也只是“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因此,在邑中不算望族。我的曾祖父曾在外地坐過館,后來做“鹽票”虧了本。“鹽票”亦稱“鹽引”,是包給商人銷售官鹽的執照,大概是近似股票之類的東西,我也弄不清做鹽票怎么就會虧了,甚至把家產都賠盡了。聽我父親說,我們后來的家業是祖父幾乎是赤手空拳地創出來的。

創業不外兩途:置田地,開店鋪。

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兩千多畝,這是個不小的數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鄉。北鄉田瘦,有的只能長草,謂之“草田”。年輕時他是親自管田的,常常下鄉。后來請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過問。我們那里有一種人,專替大戶人家管田產,叫做“田禾先生”。看青(估產)、收租、完糧、丈地……這也是一套學問。田禾先生大都是世代相傳的。我們家的田禾先生姓龍,我們叫他龍先生。他給我留下頗深的印象,是因為他騎驢。我們那里的驢一般都是牽磨用,極少用來乘騎。龍先生的家不在城里,在五里壩。他每逢進城辦事或到別的鄉下去,都是騎驢。他的驢拴在檐下,我愛喂它吃粽子葉。龍先生總是關照我把包粽子的麻筋揀干凈,說是驢吃了會把腸子纏住。

祖父所開的店鋪主要是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東大街。這兩家藥店過年貼的春聯是祖父自撰的。萬全堂是“萬花仙掌露,全樹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壽域”。祖父的藥店信譽很好,他堅持必須賣“地道藥材”。藥店一般倒都不賣假藥,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散,常言“神仙難識丸散”,連做藥店的內行都不能分辨這里該用的貴重藥料,麝香、珍珠、冰片之類是不是上色足量。萬全堂的制藥的過道上掛著一副金字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并非虛語。我們縣里有幾個門面輝煌的大藥店,店里的店員生了病,配方抓藥,都不在本店,叫家里人到萬全堂抓。祖父并不到店問事,一切都交給“管事”(經理)。只到每年臘月二十四,由兩位管事挾了總賬,到家里來,向祖父報告一年營業情況。因為信譽好,盈利是有保證的。我常到兩處藥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幾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藥的加工過程,熟悉藥材的形狀、顏色、氣味。有時也參加搓“梧桐子大”的蜜丸、碾藥,攤膏藥。保全堂的“管事”、“同事”(配藥的店員)、“相公”(學生意未滿師的)跟我關系很好。他們對我有一個很親切的稱呼,不叫我的名字,叫“黑少”——我小名叫黑子。我這輩子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的小說《異秉》寫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藥,有一個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給人看了眼,開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從黑柚子的窟窿摳出耳屎大一小塊,用紙包了交給病人,囑咐病人用清水化開,用燈草點在眼里。這一球眼藥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據說很靈。祖父為人看眼病是不收錢也不受禮的。

中年以后,家道漸豐,但是祖父生活儉樸,自奉甚薄。他愛喝一點好茶,西湖龍井。飯食很簡單。他總是一個人吃,在堂屋一側放一張“馬杌”——較大的方凳,便是他的餐桌。坐小板凳。他愛吃長魚(鱔魚)湯下面。面下在白湯里,湯里的長魚撈出來便是酒菜。——他每頓用一個五彩釉畫公雞的茶盅喝一盅酒。沒有長魚,就用咸鴨蛋下酒。一個咸鴨蛋吃兩頓。上頓吃一半,把蛋殼上掏蛋黃蛋白的小口用一塊小紙封起來,下頓再吃。他的馬杌上從來沒有第二樣菜。喝了酒,常在房里大聲背唐詩:“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汪銘甫的儉省,在我們縣是有名的。

但是他曾有一個時期舍得花錢買古董字畫。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銘文。難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我們縣里有錢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常來借去在供桌上擺一天。有一個大霽紅花瓶,高可四尺,是明代物。1986年我回鄉時,我的妹婿問我:“人家都說汪家有個大霽紅花瓶,是有過么?”我說:“有過!”我小時天天看見,放在“老爺柜”(神案)上,不過我們并不覺得它有什么名貴,和老爺柜上的錫香爐燭臺同等看待之。他有一個奇怪古董:渾天儀。不是陳列在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和北京觀象臺的那種大家伙,只是一個直徑約四寸的銅的滴溜圓的圓球,上面有許多星星,下面有一個把,安在紫檀木座上。就放在他床前的小條桌上。我曾趴在桌上細細地看過,沒有什么好看。是明代御造的。其珍貴處在一次一共只造了幾個。祖父不知是從哪里買來的。他還為此起了一個齋名“渾天儀室”,讓我父親刻了一塊長方形的圖章。他有幾張好畫。有四幅馬遠的小屏條。他曾為這四張畫親自到蘇州去,請有名的細木匠做了檀木框,把畫嵌在里面。對這四幅畫的真偽,我有點懷疑,畫的構圖頗滿,不像“馬一角”。但“年份”是很舊的。有一個高約八尺的絹地大中堂,畫的是“報喜圖”。一棵很大的柏樹,樹上有十多只喜鵲,下面臥著一頭豹子。作者是呂紀。我小時候不知呂紀是何許人,只覺得畫得很像,豹子的毛是一根一根都畫出來的,真虧他有那么多工夫!這幾幅畫平常是不讓人見的,只在他六十大壽時拿出來掛過。同時掛出來的字畫,我記得有鄭板橋的六尺大橫幅,紙本,畫的是蘭花;陳曼生的隸書對聯;汪琬的楷書對聯。我對汪琬的對子很有興趣,字很端秀,尤其是對子的紙,真好看,豆綠色的蠟箋。他有很多字帖,是一次從夏家買下來的。夏家是百年以上的大家,號“十八鶴來堂夏家”(據說堂建成時有十八只仙鶴飛來)。夏家的房屋極多而大,花園里有合抱的大桂花,有曲沼流泉,人稱“夏家花園”。后來敗落了,就出賣藏書字畫。祖父把幾箱字帖都買了。我小時候寫的《圭峰碑》、《閑邪公家傳》,以及后來獎勵給我的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字《麻姑仙壇》,都是初拓本,原是夏家的東西。祖父有兩件寶。一是一塊蕉葉白大端硯。據我父親說,顏色正如芭蕉葉的背面。是夏之蓉的舊物。一是《云麾將軍碑》,據說是個很早的拓本,海內無二,這兩樣東西祖父視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我父親首先用油布包了埋起來。這兩件寶物,我都沒有看見過。解放后還在,現在不知下落。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他是幼讀孔孟之書的,思想的基礎當然是儒家。他是學佛的,在教我讀《論語》的桌上有一函《南無妙法蓮華經》。他是印光法師的弟子。他屋里的桌上放的兩部書,一部是顧炎武的《日知錄》,另一部是《紅樓夢》!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訂了一份雜志:鄒韜奮編的《生活周刊》。

我的祖父本來是有點浪漫主義氣質,詩人氣質的,只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使他的個性不可能得到發展。有一年,為了避亂,他和我父親這一房住在鄉下一個小廟里,即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菩提庵里,就住在小說所寫“一花一世界”那間小屋里。這樣他就常常讓我陪他說說閑話。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說起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說得老淚縱橫。我沒怎么聽明白,又不敢問個究竟。后來我問父親:“是有那么一回事嗎?”父親說:“有!是一個什么大官的姨太太。”老人家不知為什么要跟他的孫子說起他的艷遇,大概他的塵封的感情也需要宣泄宣泄吧。因此我覺得我的祖父是個人。

我的祖母是談人格的女兒。談人格是同光間本縣最有名的詩人,一縣人都叫他“談四太爺”。我的小說《徙》里所寫的談甓漁就是參照一些關于他的傳說寫的。他的詩我在小說《故里雜記·李三》的附注里引用過一首《警火》。后來又讀了友人從舊縣志里抄出寄來的幾首。他的詩明白曉暢,是“元和體”,所寫多與治水、修壩、筑堤有關,是“為事而發”,屬閑適一類者較少。看來他是一個關心世務的明白人,縣人所傳關于他的胡涂放誕的故事不怎么可靠。

祖母是個很勤勞的人,一年四季不閑著。做醬。我們家吃的醬油都不到外面去買。把醬豆瓣加水熬透,用一個牛腿似的布兜子“吊”起來,醬油就不斷由布兜的末端一滴一滴滴在盆里。這“醬油兜子”就掛在祖母所住房外的廊檐上。逢年過節,有客人,都是她親自下廚。她做的魚圓非常嫩。上墳祭祖的祭菜都是她做的。端午,包粽子。中秋洗“連枝藕”——藕得有五節,極肥白,是供月亮用的。做糟魚。糟魚燒肉,我小時候不愛吃那種味兒,現在想起來是很好吃的東西。腌咸蛋。入冬,腌菜。腌“大咸菜”,用一個能容五擔水的大缸腌“青菜”。我的家鄉原來沒有大白菜,只有青菜,似油菜而大得多。腌芥菜。腌“辣菜”,——小白菜晾去水分,入芥末同腌,過年時開壇,色如淡金,辣味沖鼻,極香美。自離家鄉,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咸菜。風雞,——大公雞不去毛,揉入粗鹽,外包荷葉,懸之于通風處,約二十日即得,久則愈佳。除夕,要吃一頓“團圓飯”,祖父與兒孫同桌。團圓飯必有一道鴨羹湯,鴨丁與山藥丁、慈姑丁同煮。這是徽州菜。大年初一,祖母頭一個起來,包“大圓子”,即湯團。我們家的大圓子特別“油”。圓子餡前十天就以洗沙豬油拌好,每天放在飯鍋頭蒸一次,油都“吃”進洗沙里去了,煮出,咬破,滿嘴油。這樣的圓子我最多能吃四個。

祖母的針線很好。祖父的衣裳鞋襪都是她縫制的。祖父六十歲時,祖母給他做了幾雙“挖云子”的鞋,——黑呢鞋面上挖出“云子”,內襯大紅薄呢里子。這種鞋我只在戲臺上和古畫上見過。老太爺穿上,高興得像個孩子。祖母還會剪花樣。我的小說《受戒》寫小英子的媽趙大娘會剪花樣,這細節是從我祖母身上借去的。

祖母對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每天晚上用一個“五更雞”(一種點油的極小的爐子)給他燉大棗。祖父想吃點甜的,又沒有牙,祖母就給他做花生酥,——花生用餅槌碾細,摻綿白糖,在一個針箍子(即頂針)里壓成一個個小圓糖餅。

祖母是吃長齋的。有一年祖父生了一場大病,她在佛前許愿,從此吃了長齋。她吃的菜離不了豆腐、面筋、皮子(豆腐皮)……她的素菜里最好吃的是香蕈(即冬菇)餃子。香蕈熬湯,薺菜餡包小餃子,油炸后傾入滾湯中,嗤拉一聲。這道菜她一生中也沒有吃過幾次。

她沒有休息的時候。沒事時也總在捻麻線。一個牛拐骨,上面有個小鐵鉤,續入麻絲后,用手一轉牛拐,就捻成了麻線。我不知道她捻那么多麻線干什么,肯定是用不完的。小時候讀歸有光的《先妣事略》:“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覺得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人。

祖母很喜歡我。夏天晚上,我們在天井里乘涼,她有時會摸著黑走過來,躺在竹床上給我“說古話”(講故事)。有時她唱“偈”,聲音啞啞的:“觀音老母站橋頭……”這是我聽她唱過的唯一的“歌”。

1991年10月,我回了一趟家鄉,我的妹妹、弟弟說我長得像祖母。他們拿出一張祖母的六寸相片,我一看,是像,尤其是鼻子以下,兩腮,嘴,都像。我年輕時沒有人說過我像祖母。大概年輕時不像,現在,我老了,像了。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二日

主站蜘蛛池模板: 青铜峡市| 通山县| 江安县| 昌邑市| 常德市| 新竹市| 上杭县| 孝昌县| 龙陵县| 南平市| 博爱县| 肃宁县| 阿鲁科尔沁旗| 民和| 门源| 凤山市| 革吉县| 雷波县| 万盛区| 河源市| 东至县| 武清区| 灵台县| 永平县| 永春县| 康马县| 和静县| 西峡县| 大石桥市| 昭通市| 台安县| 开封市| 抚顺市| 丰顺县| 宽城| 云和县| 阳朔县| 峨眉山市| 海阳市| 玛曲县| 满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