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古往今來文藝作品中永恒的主題。在距今兩千五百多年前的《詩經(jīng)》中,愛情就占了相當(dāng)?shù)谋戎亍?
在周代前期,男女之間的情愛是比較開放自由的,沒有后來那么封建甚至封閉。《國風(fēng)·鄭風(fēng)·溱洧》就描述了青年男女到河邊春游,相互談笑并贈(zèng)送香草表達(dá)愛慕的情景。“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zèng)之以勺藥。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zèng)之以勺藥。”這首回環(huán)往復(fù)的疊章式的民歌,描繪了一幅春意盎然的風(fēng)景畫和風(fēng)俗畫,不禁使人想起杜甫“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的詩句。畫面中,溱水洧水潺湲流向東方,三月的春水正在上漲。姑娘小伙手持一束嫩綠的蘭草紛紛前來春游,在春風(fēng)駘蕩、桃花春汛的河邊歡聲笑語,擁抱冰消雪化的春天,釋放青春的活力,用芍藥傳遞愛的密碼,這是多么純真的畫面,多么和諧的樂章。
溱洧河可以說是兩條愛河,在她的身旁,不知映照了多少春心萌動(dòng)的身影,不知流淌著多少情真意濃的故事。
穿越兩千五百多年的時(shí)空,我看到一位活潑多情的女子站在溱河邊,向?qū)Π兑晃恢幸獾男』镒又甭侍拐\地表達(dá)了自己的愛:“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鄭風(fēng)·褰裳》)姑娘大膽地表白,你要是愛我思念我,就提起衣裳蹚過溱河。你要是不思念我,難道就沒有人喜歡我?你這個(gè)輕狂的傻小子呀,狂妄又笨拙!沒有絲毫的扭捏作態(tài),沒有丁點(diǎn)兒的含蓄羞怯,有的只是直爽火辣、奔放豪爽、情真意切。這不是一位活脫脫的辣妹子嗎?!
《國風(fēng)·鄭風(fēng)·出其東門》也展現(xiàn)了姑娘、小伙們聚會(huì)于鄭都東門外的一幕,那情那景,簡直是一幅春天桃紅柳綠的仕女圖,毫不遜色于“溱洧”水畔的風(fēng)景畫和風(fēng)俗畫。“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出其阇,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漫步城東門外,美女多若天上云朵,多若一片潔白的茅花。雖然如此多的美女,卻沒有“我”所相思的人,唯有一位素衣綠頭巾、紅佩巾的貧家女,令“我”心動(dòng)。面對如云如茅花的衣著鮮亮的美女,“我”沒有無動(dòng)于衷,而是像眾多正常的男人一樣眼前一亮,驚嘆不已。但“我”卻選擇了一位素衣綠頭巾、紅佩巾的貧家女,是“我”情有獨(dú)鐘,還是“我”與貧家女出身于同一階層,高攀不上衣著鮮亮的美女?不管怎么說,此景、此情、此愛令人贊嘆,使人如沐春風(fēng)。
男女相愛,始終伴隨著魂?duì)繅艨M的相思。“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國風(fēng)·周南·關(guān)雎》作為《詩經(jīng)》的首篇詩歌,就寫了一位男子對一位在河邊采摘荇菜的賢淑貌美的女子的思慕之情,以及得不到淑女時(shí)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內(nèi)心的苦惱,并想方設(shè)法用彈琴鼓瑟來親近她,向她表達(dá)自己的愛,用鐘鼓奏樂讓她快樂。這種青春的萌動(dòng),猶如初春的柳芽兒,是多么清純,多么清新。在藝術(shù)上,作品巧妙地采用“興”的表現(xiàn)手法,以雎鳥相向合鳴相依相戀,興起男子對淑女的相思,又以采荇菜興起男子對女子的癡情與追求,加之雙聲、疊韻和重疊詞的音韻優(yōu)美的語言,更使詩歌擬聲傳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孔老夫子情有獨(dú)鐘地將此詩排在《詩經(jīng)》首篇,并非是隨便之舉,這與他認(rèn)為《關(guān)雎》是表現(xiàn)“中庸”之德的典范是分不開的。他在《論語》中多次提到《詩經(jīng)》,但唯獨(dú)對《關(guān)雎》評論道:“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關(guān)雎》抒寫了男子對女子的癡情與追求,《國風(fēng)·陳風(fēng)·澤陂》則是一首姑娘在水澤邊思念一位小伙子的情歌。“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面對池塘邊的香蒲、蘭草、蓮花,姑娘便想到自己日夜戀慕的健美、高大、威嚴(yán)的美男,不禁心煩意亂,動(dòng)情淚奔,愁悶悵然,翻覆難眠。情迷神傷的姑娘是單相思,還是許久沒有見到相戀的男子?雖不得而知,但姑娘對男子強(qiáng)烈的愛,如同池塘邊的香蒲、蘭草、蓮花,蓬勃葳蕤;姑娘那一雙望穿秋水的美瞳,恰似碧波蕩漾的池水,清澈明亮。
《國風(fēng)·召南·摽有梅》中的女子更是委婉而大膽地發(fā)出了求愛的心聲。“摽有梅,其實(shí)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shí)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女子看著暮春黃熟的梅子紛紛墜落,即刻聯(lián)想到了自己正在流逝的青春,敏銳地感到了時(shí)光的無情,而自己卻仍待字閨中,于是,情不自禁地以梅子興比,急不可耐地唱出了這首珍惜青春、渴求愛情的詩歌:“梅子落地紛紛,樹上還留七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請不要耽誤良辰。梅子落地紛紛,枝頭只剩三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到今兒切莫再等。梅子紛紛落地,收拾要用簸箕。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快開口莫再遲疑。”真是一唱三嘆,感情熾熱,以至后世《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也深受影響,唱出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名句;《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也深有同感,櫻桃小口詠嘆出“花謝花飛飛滿天”的愁怨。
《國風(fēng)·召南·草蟲》以秋天的原野為背景,也讓我們看到了一位相思的女子。“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女子聽到蟈蟈鳴叫,看到蚱蜢蹦跳;登上高高的南山頭,采摘鮮嫩蕨菜葉;登上高高的南山頂,采摘鮮嫩薇菜苗,卻都沒有見到那位心上人,焦躁、凄切、煩惱伴著蕭瑟的秋風(fēng),一下子涌上了心頭。可女子并沒有因此而悲傷,而是化作了愜意的想象:如果我已見著他,偎著他,心中的愁思就全消了,心中就充滿了喜悅,就平靜下來。
《小雅·隰桑》《小雅·菁菁者莪》《國風(fēng)·秦風(fēng)·蒹葭》等詩篇,也都將情人繾綣的相思描寫得惟妙惟肖。
相思充滿了酸甜苦辣,而情人的幽會(huì)卻是比蜜還甜。在《國風(fēng)·邶風(fēng)·靜女》一詩中:“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這首接近于生活原生態(tài)的詩,以男子的口吻寫與心上人相約在城墻根見面以及見面后的情趣。開頭兩句便展現(xiàn)了男子興奮的心情,美麗的心上人在城墻根兒等著,怎能不欣喜若狂呢?結(jié)果卻看不到心上人。是自己來得早了,還是心上人遲到了?急得傻小子撓著頭來回走動(dòng)。原來,那有些俏皮的美女是故意和他藏貓貓逗他玩兒呢。當(dāng)美女送給男子一支色澤鮮亮的紅色笛管時(shí),男子非常喜愛。美女又從郊野采來茅草芽送給男子,男子感覺是那么美好。并不是茅草芽有多美,而是因?yàn)槊廊怂?zèng),那不僅僅是一種植物,更是一種信物,一顆春心啊!淺顯的語言,生動(dòng)的形象,愉悅的氛圍,使“愛而不見”活潑嬌美的少女和“搔首踟躕”心急如焚的男子呼之欲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達(dá)到了細(xì)膩入微、出神入化的地步。
《國風(fēng)·邶風(fēng)·靜女》中的幽會(huì)是甜蜜的,而《國風(fēng)·鄭風(fēng)·子衿》中一位女子在城樓上等候約會(huì)的戀人時(shí)卻不盡如人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dá)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子衿是當(dāng)時(shí)學(xué)子的服裝,可見男子與她是同學(xué)戀人。詩中以“青青子衿”“青青子佩”的衣飾借代戀人,相思縈懷之情躍然紙上。可是望穿秋水卻不見“同桌的你”前來,濃濃的相思與期盼漸漸轉(zhuǎn)化為淡淡的失落與幽怨:縱然我沒有去找你,你為何就斷了音信?縱然我沒有去找你,難道你就不能主動(dòng)前來?失落與幽怨的她等不到戀人,心煩意亂,在城樓上來來回回地走個(gè)不停,覺得雖然只有一天不見面,卻好像分別了三個(gè)月那么漫長。這是多么真摯的相思,多么纏綿的愛!《國風(fēng)·王風(fēng)·采葛》一詩也有同樣的詩句:“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詩人反復(fù)詠嘆,“三月”“三秋”“三歲”句句遞增,非常直率地坦露了對情人的強(qiáng)烈情感。
《國風(fēng)·陳風(fēng)·東門之楊》中情人負(fù)約的幽會(huì),也使主人公品嘗了愛的苦澀。“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晢晢。”城東門大白楊的葉兒正“牂牂”地低唱著,與他(她)約好在黃昏會(huì)面,卻一直等到“明星”東上也不見人影;東門大白楊的葉兒正“肺肺”地嗟嘆著,約好在黃昏會(huì)面,卻一直等到明星燦爛仍不見人影。吃過晚飯,早早來到約會(huì)地點(diǎn),看著直沖云霄的白楊,聽著樹葉淺吟低唱,對一位心中充滿羞澀、興奮的初戀者來說,這是多么神秘而又溫馨的氛圍。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直等到那明亮的啟明星高高升起于青碧如洗的夜空,仍不見心上人的身影。詩中含蓄地沒有提及等待者的心情,但我們不難感到,斗轉(zhuǎn)星移,東方漸亮,焦灼等待了一夜,就是那“煌煌”閃爍的啟明星,也流露出失望、惆悵的眼神;就是那淺吟低唱的樹葉兒,也變成了一片唏噓和嘆息。
情人如此失約,是父母的阻撓,還是急病纏身,還是一種考驗(yàn)?這只能去想象的空間里尋找答案了。但不論如何,失約總比失戀要強(qiáng)得多,這一失約,下次可能改正,而失戀卻很難有下次了,其中的苦澀遠(yuǎn)比失約不知要高多少倍。
《國風(fēng)·秦風(fēng)·晨風(fēng)》就是一位失戀的癡情女子以重章疊句的形式,反復(fù)表述心中的思念和憂愁。“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shí)多!”癡情女子望著鹯鳥如箭疾飛,飛入北邊茂密的樹林,卻望不見意中人歸來,憂心忡忡、情緒難平,不由得發(fā)出“怎么辦啊怎么辦,你竟把我忘干凈”的哀嘆。“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shí)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shí)多!”癡情女子又看到山坡上茂密的櫟樹和洼地里樹皮青白相間的梓榆,卻仍望不見意中人歸來,想到萬物各得其所,獨(dú)有自己形同孤雁,往日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都付諸東流,心里自然憂傷凄涼,毫無快樂可言,甚至到了精神恍惚、崩潰的邊緣。我不禁想勸這位癡情女子,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天涯何處無芳草,轉(zhuǎn)身去尋找更好的他吧。
《國風(fēng)·鄭風(fēng)·狡童》同樣寫了一位癡情女子:“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那個(gè)美少年,不愿和“我”再說話,不愿和“我”同吃飯,為了你這個(gè)小冤家,害得“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安穩(wěn)。這直截了當(dāng)?shù)膬A訴,充滿了對戀人的埋怨和對戀人的愛戀不舍。與《國風(fēng)·秦風(fēng)·晨風(fēng)》中癡情女子不同的是,這可能是因戀人間的一次誤會(huì)或一次口角所引起。從這位女子有些嬌嗔的口吻中可以感覺到,她沒有《國風(fēng)·秦風(fēng)·晨風(fēng)》中癡情女子的憂傷、凄涼和絕望,她的責(zé)罵中含著愛,帶著戀,似乎這短暫的矛盾之后,二人還會(huì)和好如初。法國浪漫主義女作家斯達(dá)爾夫人曾說:“愛情對于男子只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對于女人則是生命的全部。”特別是初戀男女,感情比較脆弱,甚至一件小事一句話都可能使對方敏感地猜想、推測,激起層層浪花。尤其是初涉愛河的小女子,更是如嬌嫩的小花一般,禁不起一點(diǎn)風(fēng)雨,對不愿和自己說話、吃飯的她來說,怎能不寢食難安呢?
失戀是痛苦的,一些戀人遭到父母的反對,同樣是痛苦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shí)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側(cè)。髧彼兩髦,實(shí)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在《鄘風(fēng)·柏舟》中,姑娘輕輕搖蕩柏木舟,在河中慢慢游蕩。頭發(fā)飄垂的少年,是她相中的好侶伴,發(fā)誓至死不再找另一半!可她的愛卻遭到了母親的反對,于是,她不得不反抗父母的干預(yù),發(fā)出了“我的母親,我的天,為何對我不相信”的怨嘆。古今中外,許多父母都想讓兒女找到一個(gè)好對象,可“好對象”的標(biāo)準(zhǔn)卻與兒女不是一致的。父母想找的是現(xiàn)實(shí)——家底殷實(shí),有房有車工作好;而兒女想找的是兩情相悅,心心相印。因此就發(fā)生了矛盾沖突,甚至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詩中姑娘為維護(hù)愛情、堅(jiān)信愛情而發(fā)出的沉重的怨嘆,雖跨越了兩千五百多年的時(shí)空,但仍有醒世意義。
《國風(fēng)·鄭風(fēng)·將仲子》中的一對戀人,也遭到了一些阻撓。熱戀中的仲子急于想見女友,提出要翻圍墻前來相會(huì)的想法,女友忙拒絕道:“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求求你,我的仲子,別翻越我家門戶,別折了我種的杞樹。哪是舍不得杞樹啊,我是害怕父母。仲子你實(shí)在讓我牽掛,但父母的話,也讓我害怕。仲子又提出翻越圍墻、菜園,可實(shí)在牽掛想念仲子的她,又害怕兄長的話和鄰人的毀讒。不難想象,仲子和女友是多么沮喪、無奈。周代后期,自由戀愛逐漸被封建禮教所禁錮,“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在這種社會(huì)輿論的壓力下,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怎能不受到壓制呢?
得到父母的支持,由相戀走向新婚,無疑是最幸福的。《國風(fēng)·周南·桃夭》就以桃花起興,祝賀一位年輕姑娘出嫁,為新娘送上了美好的祝愿。“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其實(shí)。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據(jù)《周禮》記載:“仲春,令會(huì)男女。”看來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正是周代姑娘出嫁的最佳時(shí)刻。鮮嫩綻蕊的桃花,兩頰飛紅的新娘,真是人面桃花兩相輝映。這位姑娘喜氣洋洋地出嫁后,就會(huì)像盛開后的桃花一樣結(jié)果,累累果實(shí)掛滿枝頭,也希望新娘早生貴子,子孫興旺。桃花怒放千萬朵,綠葉茂盛永不落,也祝愿新娘的家庭如茂盛的桃葉,和睦相處,幸福美滿,興旺發(fā)達(dá)。這幅淳樸、熱烈的場景,至今延續(xù)在鄉(xiāng)村,延續(xù)著鄉(xiāng)村的和諧和歡樂。
《國風(fēng)·唐風(fēng)·綢繆》則將賀新婚鬧新房的喜慶場面推到了我們面前。“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黃昏后,燃薪照明舉行婚禮至半夜,以玩笑的話來調(diào)侃這對新婚夫婦,“將這新郎怎樣親?”“拿這良辰怎樣過?”“將這美人怎樣疼?”語言風(fēng)趣活脫,生活氣息濃厚。尤其是“今夕何夕”(今夜究竟是哪夜)的問話,俏皮而又含蓄,使人仿佛身臨其境,融入鬧新房的歡樂之中。
《詩經(jīng)》中還有不少描寫夫妻婚后生活的詩。在《國風(fēng)·鄭風(fēng)·緇衣》中,就表現(xiàn)了一位妻子對丈夫無微不至的體貼之情。“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緇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黑色朝服多合適、多美好、多寬大啊,破了我再為你做一件。你到官署辦公去啊,回來我就給你穿新衣、試新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關(guān)愛和叮囑,充分表達(dá)了妻子對丈夫的一往情深,也使我們看到了一位賢惠妻子的良好形象。
如果說《國風(fēng)·鄭風(fēng)·緇衣》寫的是一對官員夫妻的恩愛,那么《國風(fēng)·鄭風(fēng)·女曰雞鳴》則以夫妻對話的形式,展示了百姓夫妻日常生活的愛意。早晨公雞打鳴,妻子便起床了,并告訴丈夫“雞已打鳴”。妻子委婉的晨催,是讓丈夫起床開始一天的勞作。可丈夫還想睡,“士曰昧旦”,以天還沒有亮辯解,并推窗看看天上,啟明星還閃著燦爛的亮光。妻子卻說:“宿巢的鳥雀將要滿天飛翔了,整理好你的弓箭該去蘆葦蕩了。”言外之意是,你起床遲了,趕到蘆葦蕩鳥雀就滿天飛翔了,哪還能打到鳥雀呢?由此可見,妻子是勤勞的,她也想讓丈夫勤勞,當(dāng)好家庭生活的支柱,和她共同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看來丈夫也不是懶惰之人,雖還想睡覺,但在妻子溫馨的提醒中,還是整好裝束,踏著晨光而去。望著丈夫遠(yuǎn)去的背影,妻子又在心里祈禱:“野鴨大雁射下來,為你烹調(diào)做好菜。佳肴做成共飲酒,白頭偕老永相愛。”丈夫?qū)θ绱饲趧凇Ⅲw貼的妻子充滿了幸福和滿足,為表示對妻子的愛,他解下雜佩贈(zèng)給妻子。“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女的彈琴,男的鼓瑟,夫妻和睦美滿,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與以上朝夕相處的恩愛夫妻相比,《國風(fē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中的妻子卻倍感冷落,多了一份濃濃的思念。“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丈夫在外面服役,不知道他的服役期限有多久,遙遠(yuǎn)無期不能用日和月來計(jì)算。什么時(shí)候才能夫妻相會(huì)呢?天已經(jīng)晚了,雞進(jìn)窩了,羊和牛從牧地回來了,可我的丈夫還在外面服役,怎么能不想念?但愿他不至于受饑受渴!夕陽的余暉,田野的牧歌,遙望遠(yuǎn)處的思夫的少婦,構(gòu)成了一幅恬淡的鄉(xiāng)村晚景的油畫,使人不僅感受到了濃郁的鄉(xiāng)野氣息,也感受到了農(nóng)家少婦對丈夫的熱切期盼。
《國風(fēng)·秦風(fēng)·小戎》《國風(fēng)·周南·卷耳》等詩,也都抒發(fā)了妻子對征夫的深深懷戀和思念之情。《國風(fēng)·唐風(fēng)·葛生》中妻子對征夫的深深懷戀和思念,卻化作了永久的悼念。“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dú)處!”凄清荒涼、蕭條冷落的野地里,茂密的葛藤覆蓋著叢叢灌木,蘞草蔓延在荒野上,我愛的人葬在這里,誰和他在一起?獨(dú)守安寧!“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dú)旦!”回想過去的時(shí)光,牛角枕頭那樣光鮮,錦繡被子色彩斑斕。可如今我愛的人葬在這里,誰和他在一起?獨(dú)枕待旦!“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從夏到冬,從冬到夏,在這漫長的日子里,都將永遠(yuǎn)綿長著我的懷念,直到百年后與你同穴永伴。悲涼的氛圍,形單影只的少婦,發(fā)自肺腑的真情,無不觸動(dòng)人們同情而又柔軟的心靈。
有人把婚姻比作愛情的墳?zāi)梗挥腥税鸦橐霰茸鲊恰5还茉趺凑f,這樣的婚姻已不再是花前月下、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肯定是冷戰(zhàn)、家暴、離婚。托爾斯泰老先生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曾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失去丈夫是痛苦的,被丈夫家暴、遺棄也是辛酸的。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就展現(xiàn)了這樣不幸的“墳?zāi)埂焙汀皣恰保偷温渲恍壹彝ブ斜贿z棄女人的辛酸淚。
《國風(fēng)·衛(wèi)風(fēng)·氓》就是一首從甜蜜愛情到婚姻悲劇的詩篇。“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在某個(gè)集市上,憨厚的農(nóng)家小伙子笑嘻嘻地懷抱布匹來換絲。其實(shí)不是真換絲,是想和女主人公商量結(jié)婚的事情。將男子送過淇水,到了頓丘,女子辯解不是自己愿意耽誤婚期,而是你沒有媒人來說媒。望郎君不要發(fā)脾氣,咱就把秋天作為婚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女子朝思暮想,爬上那垛破土墻,向男子居住的復(fù)關(guān)深情遙望。復(fù)關(guān)遠(yuǎn)在云霧中,不見情郎的身影,不由得相思淚流。當(dāng)情郎從復(fù)關(guān)前來,女子又說又笑,喜氣洋洋,讓情郎卜卦求神,預(yù)測婚事的吉兇,又讓情郎趕著車子來搬運(yùn)嫁妝。可是出嫁后,女子卻如桑葉一樣,從青嫩到墜落,終遭男人的遺棄。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km說這是句老話,但不能不說其中也有一定的道理。桑葉未落時(shí),青翠欲滴,紫紅的桑葚掛滿枝頭,正如年輕貌美的女子,也正如女子和男子初婚的生活。可是,甜甜的桑葚斑鳩吃多了也容易醉;愛情雖然美好,但深陷情網(wǎng)也容易上當(dāng)受騙。男人深陷情網(wǎng)可以解脫,而女子一旦深陷情網(wǎng)則無法掙脫。這是對年輕貌美的天真少女的告誡,也是對男尊女卑現(xiàn)象的控訴。桑葉由青而黃,飄然而落,不僅是日月的流逝,也暗示著女子青春的流逝,暗示著愛情和婚姻有時(shí)會(huì)像過期的食品一樣變質(zhì)。這女子嫁過去幾年后,不嫌貧賤,清苦度日,夫妻關(guān)系卻漸漸發(fā)生了變故,直至破裂。女子不得已又坐著車子,渡過淇水,回到娘家這個(gè)港灣。她反思自己的婚姻,自己并無一點(diǎn)過錯(cuò),而是那個(gè)男子三心二意、言行不一,負(fù)心背棄了自己。
追憶幾年來的婚姻生活,“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婚后的三年里,女子恪守婦道,不辭勞苦,沒日沒夜地操持著繁重的家務(wù)。誰知家業(yè)已成后,男子卻漸漸對她施行家暴。回到娘家,兄弟們不知她遭受家暴和虐待的悲涼,見面時(shí)還譏笑她。靜心細(xì)想,怎能不獨(dú)自傷心呢?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回首當(dāng)初相戀時(shí),那是多么美好的時(shí)光,情意纏綿,笑語連連,信誓旦旦要白頭偕老,可是短短的幾年,海誓山盟猶在耳邊,夫妻卻反目成仇,人還未老就產(chǎn)生了怨恨。浩浩湯湯的淇水總有堤岸,廣闊連綿的沼澤也有邊際,而“我”的痛苦為什么就沒有頭?思前想后,女子終于看透了男子的虛偽和欺騙,決心與男子一刀兩斷。
《國風(fēng)·邶風(fēng)·谷風(fēng)》也描寫了一位辛勞持家的女子。開始,她與丈夫共同創(chuàng)業(yè),使小日子日漸紅火,可是丈夫卻將“及爾同死”的誓言拋之腦后,竟喜新厭舊,動(dòng)輒對她拳腳相加,最終在再婚迎親之日,將她趕出了家門。
《國風(fēng)·王風(fēng)·中谷有蓷》中同樣灑滿了棄婦飽嘗辛酸、追悔莫及的淚,她痛定思痛的怨訴、嘆息、抽泣,折射出了男權(quán)主義對地位低微的婦女的重壓。
棄婦是古代社會(huì)婦女戀愛婚姻中的悲劇。兩千五百多年過去了,如今這種悲劇卻仍在上演,受傷的心靈仍在滴血呻吟。與古代社會(huì)相比,現(xiàn)代婦女的社會(huì)地位得到了很大提高,婦女自主、自立、自強(qiáng),發(fā)展空間也越來越大。
愛情是把雙刃劍,它可以劈開一條通往幸福美滿的路,也可以將這條路斬?cái)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