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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雞的故事

在一個遠離行政中心的小縣城里,以前這里叫作特羅伊茨克,現(xiàn)如今改名為斯捷克羅夫斯克【19】,屬于科斯特羅馬省下轄的一個鎮(zhèn)。小縣城里有一條大教堂街,現(xiàn)在已改名為人員街。路上有座小房子,從里面走出一個扎著小頭巾的女人,身穿一條灰底的印花裙子。只見她剛一踩上臺階,就嚎啕大哭起來。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以前教堂牧師的遺孀德羅茲多娃。她的哭聲是如此高亢,很快,便有個女人從街對面一座小房子的窗戶里探出了頭。那女人披著一塊長長的厚絨頭巾,大聲打招呼:

“你怎么啦,斯捷潘諾夫娜,還在鬧啊?”

“十七只了呀!”涕泗滂沱的前牧師老婆越哭越起勁。

“唉喲——唉——喲——喲。”披著長頭巾的女人也晃著腦袋悲悲切切地湊起熱鬧來,“這,可怎么得了哦?一定是上帝發(fā)了大脾氣,一準是的!那只雞真的沒救了嗎?”

“你來看看呀,過來看看呀,瑪特廖娜。”牧師老婆傷心地嘟囔著,痛惜而又大聲地吸著鼻涕,“你看看呀,它這是怎么啦!”

灰色的籬笆小門歪歪斜斜地被帶上了,女人光著兩只腳啪嗒啪嗒踩著路面的塵土走了過來。于是,已經(jīng)被淚水泡濕了的牧師老婆便領(lǐng)著瑪特廖娜走進自家的養(yǎng)雞場。

值得一提的是,自從1926年反宗教浪潮把神父薩瓦基·德羅茲多夫打擊得傷心欲絕,不久一命嗚呼以后,他的遺孀并沒有一蹶不振,她反而開辦了一家生意極為興隆的養(yǎng)雞場。不過,就在寡婦的養(yǎng)雞事業(yè)剛剛開始飛黃騰達時,一場重稅從天而降,差點沒讓她的養(yǎng)雞場就此關(guān)門大吉。幸虧遇到了好人,他們給寡婦出了個主意,讓她向地方政府遞交了一份開辦養(yǎng)雞勞動互助組的申請。互助組的組員除了寡婦德羅茲多娃自己以外,還有她忠實的女仆瑪特廖什卡【20】,和她的啞巴侄女。于是寡婦的稅就這么被免了,打那以后她的生意一飛沖天。直到1928年前,她的雞舍圍著自家小院子的四面墻整整搭了一圈。院子里成天塵土飛揚,多的時候養(yǎng)了250只母雞,其中甚至還有幾只九斤黃雞。每逢周日,寡婦的雞蛋都會在斯捷克羅夫斯克的市場上叫賣。在省會坦波夫也有人做著寡婦家雞蛋的買賣,就連先前“莫斯科奇奇金奶酪黃油商店”【21】的玻璃櫥窗里,有時候都能看到寡婦的雞蛋。

就這樣從一清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十七只婆羅門雞了,而且還是一只非常可愛的鳳頭雞。鳳頭雞在院子里走著走著就開始吐起來。“咳……嗚……咕……咕,咯——咯——咯。”東倒西歪晃著身體,朝著太陽翻起了憂傷的兩眼,就好像在同太陽作最后一次道別。互助組成員瑪特廖什卡蹲在雞的面前,端著一碗水手舞足蹈。

“小鳳頭呀,小乖乖……嘬——嘬——嘬……把水喝了吧。”瑪特廖什卡苦苦哀求,緊追不舍地端著水碗湊近鳳頭雞的嘴,但是鳳頭雞根本沒有喝的意思。它張大了喙,高高把頭仰起,緊接著竟然咳出血來。

“耶穌我的主啊!”老太婆一拍大腿失聲大叫,“這下可怎么辦哪?血就跟噴出來一樣。我還從沒見過這種事情,這準是犯了天怒呀,母雞像人一樣鬧起肚子來啦。”

這幾句話真的成了可憐的鳳頭雞奔赴黃泉時的臨別贈言。只見它突然向一側(cè)栽倒,無力地用喙啄了幾下泥土,頃刻便翻起了白眼。隨后,身體轉(zhuǎn)了個個兒,仰躺在地,兩只爪子直直向上挺起,便一動不動了。瑪特廖什卡扯開了低音嗓門嚎喪起來,手里端著的水碗也灑了。互助組主席,神父的老婆也跟著哭天搶地。這時,老太婆又趁機把嘴湊到寡婦耳邊悄悄說:

“斯捷潘諾夫娜,肯定是有人把你的雞給害死了,這話要是有假,我就把泥土吞下去。哪里見過這種事情!雞根本就不會得這樣的病呀!準是有人對你家的雞施了咒。”

“我哪里惹了這些冤家對頭喲!”神父老婆對著蒼天喊冤,“他們這是不想讓我在這世上活下去了嗎?”

一只精瘦健壯而又毛發(fā)蓬亂的公雞,先是以嘹亮的啼鳴回答了她,緊接著便活像一個剛離開啤酒館的神情恍惚的醉鬼,側(cè)著身子晃晃悠悠地從雞舍里擠了出來。它朝兩個女人瞪著兇狠的眼珠子,在原地先是踏了幾步,接著像老鷹一樣張開了翅膀,但并沒有飛走,而是在院子里跑了起來,轉(zhuǎn)著圈地跑,就像一匹被韁繩勒住了的馬兒。接連跑了三圈,它停了下來,似乎是覺得反胃,張嘴就開始嘔吐,一邊還呼哧直喘。一會兒工夫就吐得周圍血跡斑斑,緊接著仰天躺倒,兩只爪子像桅桿一樣筆直地指向了太陽。女人們的嚎哭響徹整個院子。而回應她們的,則是雞舍里匯成一片焦躁不安的“咯咯噠”和“撲棱棱”。

“看看,這不是中邪了還能是什么?”老太婆面有得色,“快去把謝爾蓋神父叫來吧,讓他給做一場法事。”

傍晚六點整,太陽那張火紅而又丑陋的嘴臉已經(jīng)低低地臥進向日葵花叢幼嫩卻也同樣丑陋的嘴臉里。養(yǎng)雞場的院子里,教堂的院長謝爾蓋神父結(jié)束了禱告,從套頭的長巾【22】里鉆了出來。幾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正探頭探腦地從破舊的圍墻上和墻縫里朝里面張望。悲痛欲絕的神父太太,緊緊貼住十字架,把一張破舊不堪的盧布塞給了謝爾蓋神父,這張盧布已經(jīng)被濕噠噠的眼淚泡得泛黃。這個舉動讓神父不免心有所動,他嘆著氣,說了幾句模棱兩可的話,意思大概是說,這是上帝降怒于世人了。說這些話的時候,神父的表情像是對上帝震怒的原因已然一清二楚,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愿意泄露天機。

隨后,外面的人群散去了。因為雞都是很早就睡覺的,所以誰都沒發(fā)覺,神父太太德羅茲多娃鄰居家的雞舍里,有三只母雞和一只公雞很快也死了。這幾只雞先是和德羅茲多娃家的雞一樣哇哇嘔吐,但由于雞舍是封閉的,所以它們死的時候也是靜悄悄的。那只公雞從木架上倒栽蔥跌下來,以同樣的姿勢一命嗚呼了。至于寡婦家的雞群,則在禱告結(jié)束后就一個接一個地死掉了。夜幕降臨前,雞舍里變得死一般寂靜,家禽僵硬的尸體成堆成堆躺倒在地。

清晨,整個小鎮(zhèn)像遭到了雷劈,被震醒了。事態(tài)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詭異而又驚悚的地步。到了午時,整條人員街上,只街道盡頭一棟小房子里有三只雞還活著,那里是財政檢察員租住的房子,即便是那三只雞,也沒能熬過下午一點就斷了氣。到了晚間,斯捷克羅夫斯克鎮(zhèn)已經(jīng)變成了馬蜂窩,一個令人膽寒的詞嗡嗡地響徹全鎮(zhèn)——瘟疫。于是,德羅茲多娃的姓氏就上了《紅色斗士報》,文章的標題是:“難道真的是雞瘟?”消息就這樣傳到了莫斯科。

佩爾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經(jīng)變了味,變得奇怪,變得不安,變得躁動。總之,這樣的狀態(tài)下是根本沒辦法好好工作的。第二天,也就是他擺脫了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后,便不得不把研究所實驗室里的電話線給拔了,把聽筒也摘了。晚上乘坐有軌電車經(jīng)過狩獵市場時,教授抬頭便望見掛著《工人報》黑字標語的高樓頂上正在播放著他本人的形象。教授渾身哆嗦,臉色鐵青,眨巴著眼睛,一頭就要鉆進出租車。背后卻有人拽住了他的袖子,原來是裝著機械假肢的圓球裹了毯子跟著鉆了進來。樓頂雪白的屏幕上,教授正慌忙用兩只拳頭遮擋紫色的強光。隨后又打出一行醒目的紅色字幕:“佩爾西科夫教授出行途中,為我們的知名記者斯捷潘諾夫船長披露詳情。”果不其然:一輛散了架的小汽車順著沃爾洪卡街駛過基督大教堂時,里面出現(xiàn)了正拼命掙扎的教授,那副嘴臉簡直就是一匹走投無路陷入絕境的狼。

“這幫畜生,簡直不是人。”動物學家咬牙切齒忿忿罵了一句,坐車遠去。

就在那天晚上,回到位于普列奇斯堅卡的家中,動物學家看到了女管家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留的條子,一共十七張,都是電話號碼,全是他不在家里的時候打來的,外加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的一份口頭聲明,抱怨她已經(jīng)受夠了。教授本想把這些留言一撕了之,但他中途住了手,因為看到了其中一個電話號碼旁標注著:“人民保健委員”。

“這是什么?”這位科學怪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要搞什么名堂?”

當晚十點一刻,門鈴聲響了起來。來了一位穿著體面光鮮到讓人覺得刺眼的先生,教授被迫和他進行了交談。教授接待他,完全是因為他的名片,上面(沒有標注姓和名)印著:“駐蘇維埃共和國外國代表機構(gòu)貿(mào)易處全權(quán)長官”。

“真是撞了鬼。”佩爾西科夫破口大罵,把放大鏡和幾張圖表扔到綠色呢絨桌面上,然后吩咐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

“把他帶到這里來吧,來書房,就是那個全權(quán)長官。”

“我能怎么為您效勞呢?”佩爾西科夫沒好氣地發(fā)問,那語氣讓長官打了幾個哆嗦。佩爾西科夫把眼鏡從鼻梁推到額頭上,又把它放了回來,仔仔細細打量起來者。只見那人油頭粉面,全身珠光寶氣,右眼上還架著一副單片眼鏡。“這人怎么就那么面目可憎呢。”佩爾西科夫沒來由地討厭這副嘴臉。

來人的開場白拐彎抹角不著邊際,先是請求允許抽一支雪茄,于是佩爾西科夫只好非常不情愿地請他坐下。接著來人便開始了冗長的致歉,說他來得太晚了:“不過呢……白天也無論如何抓不到教授啊……嘻嘻……帕爾東【23】……是遇見(這人笑起來活像鬣狗在抽抽嗒嗒地哭)。”

“是啊,我很忙。”佩爾西科夫干凈利落地打斷他,對方再次哆嗦了一下。

可是他還是厚著臉皮打擾眼前這位著名的學者:“常言道——時間嘛——就是金錢……我抽雪茄不礙事吧,教授?”

“嗚——嗯——嗚。”佩爾西科夫的回答算是默許了對方。

“教授——您是發(fā)明了生命之光吧?”

“饒了我吧,哪來的什么生命之光?!這全都是報紙記者的胡編濫造!”佩爾西科夫激動起來。

“啊哈,不是吧,噓——咳——呵……”他太清楚這種謙虛了,這分明就是所有名副其實的學者都擅長對外展示的形象……“這有什么好謙虛的呢……今天還收到不少電報呢……世界各大城市,比如華沙、里加【24】就已經(jīng)傳遍了關(guān)于生命之光的消息。佩爾西科夫教授已經(jīng)名揚四海啦……整個世界都屏住呼吸關(guān)注著佩爾西科夫教授的研究工作呢……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學者在蘇維埃俄羅斯的境遇有多糟糕。安特爾努蘇阿吉【25】……這里沒有外人吧?……好可惜,這個國家不懂怎么珍惜科學家的勞動,所以有人很想和教授溝通一下……有一家外國政府,想為佩爾西科夫教授提供完全無私的援助,用以支持實驗室的研究工作。就像《圣經(jīng)》上說的,何苦要在這里對牛彈琴呢。那個政府很清楚,1919到1920年間,在那場……嘻嘻……革命中教授遭受了什么樣的沖擊。嗯,當然啦,這事情會嚴格保密……只要教授把研究結(jié)果介紹給政府,作為回報,它一定會資助教授。教授不是已經(jīng)發(fā)明了一個暗箱嗎,要是能看一下這個暗箱的圖紙,那也挺有意思啊……”

說到這里,來人便從西服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掏出一疊白花花的紙鈔……

“這是一點小意思,五千盧布,就當是定金吧,教授請當即收下……也不用給我收條……教授您要是提起什么收條之類,倒會讓我這個全權(quán)貿(mào)易長官不好意思的呢。”

“滾!!!”佩爾西科夫猛然間一聲可怕的怒喝,把客廳里鋼琴細巧的琴鍵都震出了共鳴。

來人剎那間就從眼前消失了,速度之快,以至于一分鐘后,氣得渾身發(fā)抖的佩爾西科夫甚至開始懷疑,這人是真的來過,還是自己的一時幻覺。

“這是他的套靴嗎?!”過了一會兒佩爾西科夫又在門廳里嚎叫起來。

“是他忘記穿了吧。”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嚇得直哆嗦。

“把它們?nèi)映鋈ィ ?

“我能扔哪兒去啊。他還要回來拿的。”

“那就送到房管委去。記得要收據(jù)。立刻把這雙套靴拿走!交給房管委!間諜的套靴就交給他們管了!……”

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一邊劃著十字,一邊拿起這雙奢華考究的皮套靴從消防通道的后門走了出去。她在門后站了一會兒,隨即便把套靴藏進了消防工具箱里。

“交了嗎?”佩爾西科夫余怒未消。

“交了。”

“收據(jù)給我。”

“咳,弗拉基米爾·伊帕季奇。房屋管理書記是個文盲呀!……”

“立刻。馬上。給我,把收據(jù),拿來。隨便去找個會寫字的狗崽子替他寫!”

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了出去。一刻鐘后她回來了,拿來一張字條:

“收到佩爾西科夫教授交來糞靴一又【26】,納入公共基金。科列索夫。”

“這又是什么?”

“取物牌子啊。”

佩爾西科夫抬起腿來把取物牌跺得稀碎,又把收據(jù)壓到鎮(zhèn)紙下藏好。一個想法緊接著便冒了出來,他那尤為凸出的額頭上頓時布上了愁云。他撲向電話,一通鈴響把研究所里的潘克拉特鬧醒了,他問:“一切都還順利嗎?”潘克拉特在聽筒里哇啦哇啦嚷嚷了好一陣子,倒是也能聽明白他在叫嚷什么,意思大概是說,一切都還挺順利的。不過佩爾西科夫放心了還不到一分鐘,便又皺起了眉頭,趕緊抄起電話,沖著話筒連聲說:

“請幫我接一下,就是那個,盧比揚卡【27】。梅爾西【28】……我不知道這事情該找你們當中哪位說……我這里來了一些可疑的家伙,穿著套靴,是的……第四大學教授佩爾西科夫……”

通話突然被戛然中斷了,佩爾西科夫在屋子里繞了一圈,咬著牙悻悻地咒罵。

“您要喝茶嗎,弗拉基米爾·伊帕季奇?”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把頭探進書房膽怯地問道。

“我現(xiàn)在什么茶都不想喝……哼——哼——哼,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這些人一個個都像發(fā)了瘋一樣。”

不多不少剛過十分鐘,教授在自己的書房里又接待了新的來客。其中一個顯得和顏悅色,滾圓的身材,很有禮貌,穿著一件樸素的弗倫奇式【29】防護軍裝,下身一條緊腿褲。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夾鼻鏡,看上去像一只水晶蝴蝶。他給人留下的總體印象還不錯,讓人想起穿漆面靴子的天使。另外一個是矮個子,穿一身便服,臉上的神情尤為憂郁,看上去就好像身上這套便服讓他覺得不自在。第三位來客的行為比較特別,他沒有走進教授的書房,而是留在了昏暗的門廳里。在這個位置上,書房里燈光照到的一切,和香煙薄霧籠罩的一切,都能被他盡收眼底。第三位來客同樣穿著便服,但臉上一副茶色夾鼻鏡卻格外引人注目。【30】

書房里的兩位來客幾乎要把教授折磨瘋了,他們一邊翻來覆去審視著名片,一邊刨根究底地盤問著五千盧布的事情,還一次又一次強迫教授描述來人的外貌特征。

“鬼才知道呢。”佩爾西科夫反反復復說著同樣的話,“嗯,他那張嘴臉讓人反胃。像是個退化了的人。”

“他的一只眼睛是玻璃的嗎?”小個子的聲音有些沙啞。

“鬼知道呢。不,好像,不是玻璃的,眼珠子滴溜轉(zhuǎn)的呢。”

“是魯賓斯坦吧?”天使模樣的人轉(zhuǎn)頭小聲問穿便服的小個子。但小個子卻陰沉了臉搖頭否定。

“魯賓斯坦是不會不要收條的,絕對不會不要的。”他嘟嘟噥噥地說,“這肯定不是魯賓斯坦干的。這家伙來頭更大。”

那雙套靴的細節(jié)引起了來客爆炸式的巨大興趣。天使模樣的人立刻撥通房屋管理處的電話,簡明扼要地命令:“國家政治保安局即刻傳喚房屋管理書記科列索夫來佩爾西科夫教授住處,請帶上套靴。”滿臉蒼白的科列索夫一會兒便出現(xiàn)在書房里,手里拿著那雙套靴。

“瓦先卡【31】!”天使模樣的人輕聲叫那個坐在門廳里的人。那人懶洋洋地站起身,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晃晃悠悠走進書房。茶色鏡片嚴嚴實實遮住了他的兩只眼睛。

“怎么?”他一副大夢未醒的樣子,不過倒也言簡意賅。

“套靴。”

茶色眼鏡把套靴掃了一遍。這一刻,佩爾西科夫覺察到,從鏡片后面剎那間斜射出一道光芒,這道眼光絕無半點睡意,恰恰相反,那是一雙令人驚嘆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是片刻間,那眼光便熄滅了。

“怎么樣,瓦先卡?”

這個叫作瓦先卡的人有氣無力地回答:

“嗯,什么怎么樣。這是佩連日科夫斯基的套靴。”

公共基金就這么轉(zhuǎn)眼間失去了佩爾西科夫教授的饋贈。套靴被報紙層層包裹了起來。身穿弗倫奇式軍裝的天使高興得眉飛色舞,他站起身去握教授的手,甚至還發(fā)表了一通小小的演說。大意是說:這件事應當記教授大功一件……教授現(xiàn)在可以完全放心……研究所里也好,家里也好,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他們一定會采取措施,他的暗箱會處于絕對安全的保護之下。

“那么,能不能把采訪記者都給槍斃了呢?”佩爾西科夫問道,兩眼從鏡片上方看著對方。

這個問題一下子把來人逗得開懷大笑。不僅臉色陰沉的小矮子,就連那個茶色眼鏡也在門廳里笑出了聲。天使模樣的人笑得滿臉放光,他解釋說,這是不可能的。

“那來找我的這個騙子究竟是誰呢?”

這下大家都不笑了,天使模樣的人含糊其辭地回答說,其實是這么回事,那人只不過是個投機取巧的無名之輩,根本不用在乎……盡管如此,他還是鄭重其事地懇請教授先生對今晚的事情嚴加保密,幾個人說完便離開了。

回到書房后,佩爾西科夫又拿起了圖表,可他還是沒法埋頭研究。電話機又亮了起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對教授做起了媒,說要是他愿意娶一個有激情解風情的寡婦,就能坐收一套七居室的房子。佩爾西科夫沖著話筒咆哮起來:

“我建議您去羅索利莫教授【32】那里接受治療……”剛掛斷,第二個電話就打了進來。

不過這次佩爾西科夫的態(tài)度緩和一點了,因為打來電話的是個知名度相當高的人,而且電話還是從克里姆林宮打來的。那人客套了好久,用同情的口吻詳詳細細地詢問了佩爾西科夫的研究工作,還表達了自己探訪實驗室的愿望。掛上電話,佩爾西科夫擦了擦額頭冒出來的汗,又把聽筒摘了下來。彼時,樓上一戶人家傳出了震天響的號角聲,和一片瓦爾基利亞女神的刺耳尖叫——那是毛紡托拉斯經(jīng)理家的收音機正在播放大劇院里瓦格納的音樂會【33】。一陣陣悲號和一聲聲震響從天花板上散落下來,佩爾西科夫受不了了,他叫來瑪麗亞·斯捷潘諾夫娜,揚言要和樓上的經(jīng)理打一場官司,要把他家的收音機砸爛,哪怕就是去陰曹地府他也要離開莫斯科,因為這顯然是有人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掃地出門。他摔碎了放大鏡,一頭栽倒在書房的沙發(fā)上,伴著從大劇院傳來的著名鋼琴家溫柔卻又鏗鏘的琴鍵聲,他睡了過去。

層出不窮的怪事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佩爾西科夫坐著有軌電車來到研究所時,在臺階上碰到了一個并不認識的人,那位先生頭戴一頂很時尚的綠色圓頂禮帽。那人上上下下打量著佩爾西科夫,但卻沒有向他提出任何問題,所以佩爾西科夫也就忍耐了。但是在研究所門廳里,除了神色慌張的潘克拉特以外,另外有一個同樣戴著圓頂禮帽的人站起身迎上前來,還彬彬有禮地向他打招呼:

“您好啊,教授先生。”

“您有事兒嗎?”佩爾西科夫一點沒有客氣,一邊問,一邊在潘克拉特的幫助下把大衣從身上拽下來。但是圓頂禮帽很快就讓佩爾西科夫沒了脾氣,他用非常溫柔的語氣在教授耳邊小聲說,教授實在不必那么激動,因為他,圓頂禮帽,在此間的任務正是為了讓教授擺脫各色討厭纏人的來訪者……教授現(xiàn)在可以放寬心了,不光對辦公室的門放心,就連對窗戶也大可放心了。隨后,陌生人以極快的動作把上衣的內(nèi)襟朝外一翻,向教授展示了一枚小小的徽章。

“嗯……你們安排得倒是挺像樣。”佩爾西科夫悶聲悶氣地嘆服,緊接著又天真地問道,“那你們在這里吃什么呢?”

圓頂禮帽對這個問題回報以哈哈一笑,說會有人來換班的。

以后三天的日子簡直太美妙了。克里姆林宮兩次派人來看望教授,還有一次是幾個大學生來找佩爾西科夫考試。大學生們無一例外地在考試中折戟沉沙,他們的臉色讓人一看就知道,佩爾西科夫教授在他們的心中已經(jīng)升華為近乎迷信的惡煞。

“你們還是去當檢票員吧!動物學你們是學不會了的。”教授的聲音從辦公室里飄出來。

“他一直都這么嚴厲嗎?”圓頂禮帽問潘克拉特。

“嗚——別提了。”潘克拉特回答:“就算有人能硬撐著考及格,這小家伙出來的時候,也一定已經(jīng)搖搖晃晃走不動路了。他肯定全身汗流浹背,立刻會跑去啤酒館喝一杯。”

教授忙忙碌碌處理這些瑣事,三天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可是到了第四天,他又被拉回到了現(xiàn)實的生活中,其原因是從大街上傳來一個細長的尖聲呼叫。

“弗拉基米爾·伊帕季奇!”這個聲音從赫爾岑大街響起,穿過了窗戶,飛進了辦公室。這個聲音的運氣挺不錯:佩爾西科夫最近幾天確實累壞了。此時此刻,他剛好在休息,熬得通紅的兩眼無精打采懶洋洋地四處張望著,坐在扶手椅里抽著煙。他再也受不了了。所以探頭看向窗外的時候,他甚至還抱著一些好奇心。他在人行道上看到了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從尖頂帽子和筆記本上,教授立刻就把這位顯赫名片的持有者認了出來。布隆斯基和顏悅色而又恭恭敬敬地朝窗戶鞠了一躬。

“啊,原來是您啊?”教授問道。他已經(jīng)提不起力氣怒發(fā)沖冠了,倒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又會有什么事情了呢?躲在窗戶后的教授覺得自己是安全的,阿爾弗雷德不能拿他怎么樣。外面那個常駐的圓頂禮帽馬上把耳朵朝布隆斯基轉(zhuǎn)了過來。后者的臉上浮起一片討好的笑容。

“我只需要兩三分,親愛的教授。”布隆斯基在人行道上扯開了嗓子,“我只提一個小問題,純粹是動物學的問題。還請您不吝賜教?”

“那您說吧。”佩爾西科夫答應地干脆,卻不無挖苦,他暗想:“這混賬東西身上還有一點美國人的做派呢。”

“親愛的教授,您對母雞有啥看法?”布隆斯基把兩手攏成喇叭狀,大聲叫道。

佩爾西科夫愣住了。他一屁股坐到窗臺上,隨即又滑下來,按響了電鈴,一根手指指著窗外叫道:

“潘克拉特,把人行道上的那個人放進來。”

布隆斯基來到了辦公室,佩爾西科夫異常夸張地展示了自己的親昵態(tài)度,幾乎沖著對方吼起來:“請坐下吧!”

布隆斯基受寵若驚地綻放笑容,坐到了轉(zhuǎn)凳上。

“請您為我說明一下。”佩爾西科夫問道,“是您在給那些報紙寫文章吧?”

“正是。”阿爾弗雷德恭敬地回答。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甚至連俄語都不會好好說,還怎么能給報紙寫文章呢。什么叫‘兩三分’,什么叫‘對母雞’?也許,您是想問‘關(guān)于母雞’吧?”

布隆斯基尷尬地笑起來,不過依然保持恭敬的態(tài)度。

“瓦連京·彼德羅維奇【34】會修改的。”

“瓦連京·彼德羅維奇又是誰?”

“文學作品主管。”

“那,好吧。不過,我自己也不是語言學家。撇開您的彼德羅維奇先不談,那您究竟想要了解有關(guān)母雞的什么問題?”

“什么都行啊,只要您告訴我的都可以,教授。”

布隆斯基掏出鉛筆來做好了準備。佩爾西科夫的眼里竟然跳出了幾絲勝利的火花。

“那您來找我是找錯人了,我又不是鳥類專家。您最好還是去問耶梅利楊·伊萬諾維奇·波爾圖加洛夫吧,他在第一大學。我個人所知實在有限……”

布隆斯基感佩不已地笑了:“開什么玩笑——所知甚少!”為了顯示自己其實很清楚這是親愛的教授開的一個玩笑,他在筆記本上劃下一道粗線。

“不過,要是您有興趣,那我就稍微講一點,關(guān)于母雞或者有冠的禽類……這屬于雞形目的一種。雉科……”佩爾西科夫用洪亮的嗓音打開了話匣子,他的兩眼并沒有看著布隆斯基,而是望向遠處,似乎正面對著上千人宣讀他的講義,“屬于雉科……фазианидэ【35】。這些鳥類都長著肥厚的皮質(zhì)頂冠,還有兩片肉髯:長在下頜……嗯……不過,有時候在下頜的中間處只長一片肉髯……好吧,還有什么可講的。翅短而且豐滿……尾巴不長不短,稍稍呈階梯狀,甚至,在我看來,更像是屋頂?shù)男螤睢V胁康挠鹈淑牭稄潬睢丝死亍ツP褪野?05號標本拿來,就是那只可以拆卸的公雞……不過,您不用看了吧?……潘克拉特,不要去拿標本了……我再說一遍,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您還是去找波爾圖加洛夫吧。嗯,好吧,我自己只了解六種野生雞……嗯……波爾圖加洛夫了解得更多……有印度的,還有馬來群島的。比如,班基蘇霍亞什雞,或者也叫卡津圖雞,它生長在喜馬拉雅山腳,印度全境,阿薩姆邦,緬甸也有……叉尾雞,或者也叫加盧斯·瓦利烏斯雞,生活在龍目島、松巴哇島和弗洛勒斯島。爪哇島上有一種叫作加留斯·埃涅烏斯的雞非常漂亮,我還可以向您推薦一種很漂亮的雞,生活在印度東南部,叫作宗涅拉托夫雞……我回頭可以給您看圖片。至于說錫蘭島嘛,我們知道那里有一種叫斯坦利的雞,其他任何地方都見不到。”

布隆斯基瞪圓了眼珠子,坐在那里刷刷地記錄著。

“還能告訴您些什么呢?”

“我還想了解一點關(guān)于雞的疾病。”阿爾弗雷德小聲說道。

“嗯,我不是專家啊……您可以去問問波爾圖加洛夫……不過……嗯,絳蟲、吸蟲、疥蟲、蠕螨、雞螨、雞虱,或者還有羽虱、跳蚤、雞霍亂、黏膜性哮喘白喉炎……肺部真菌感染、結(jié)核病、雞癬……各種病癥都有可能啊……(佩爾西科夫眼睛里閃耀著火花)……比如說,還有顛茄中毒、腫瘤、佝僂病、黃疸病、風濕病,還有舍恩萊因氏發(fā)癬菌……這種病很有意思。要是染了這種病,雞冠上會長出小斑點,就像霉菌斑那樣……”

布隆斯基掏出一塊花花綠綠的手帕擦去額頭的汗珠。

“那么,教授,在您看來,眼下這場災禍的起因究竟何在?”

“什么災禍?”

“怎么,教授,您沒有讀報紙嗎?”布隆斯基驚訝了,連忙從文件包里取出一張皺巴巴的《消息報》

“我從不讀報。”佩爾西科夫緊緊皺起了眉頭。

“那是為什么,教授?”阿爾弗雷德和藹地問道。

“因為報紙上都是胡說八道。”佩爾西科夫不假思索地回答。

“怎么會呢,教授?”布隆斯基溫柔地輕聲反駁,打開了報紙。

“這是什么?”佩爾西科夫甚至都沒有站起身來。這下輪到布隆斯基的眼睛里火花閃耀了。他用一根尖尖的、涂了亮色油彩的手指重重地指著一則特大標題:《雞瘟蔓延共和國》。標題橫貫整版報紙。

“怎么回事?”佩爾西科夫大惑不解,把眼鏡推到了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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