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德羅茲多夫神父的寡婦
- 不祥的蛋·狗心(譯文經典)
- (蘇)布爾加科夫
- 4639字
- 2020-11-06 15:12:14
天知道是不是伊萬諾夫在這件事情上捅了婁子,或者,轟動性的消息本來就長著翅膀會到處飛,偌大一個熱熱鬧鬧的莫斯科市里,突然就議論開了關于光束和佩爾西科夫教授的事情。當然,這些傳聞都只是捕風捉影,讓人聽了云山霧罩。關于一個能產生奇效的重大發明的消息,就像一只被射傷的小鳥,在萬家燈火的首都時而消失不見,時而又騰空躍起。流言蜚語一直持續到七月中旬,《消息報》第二十頁的《科技新聞》專欄才刊登了一則小豆腐塊簡訊,介紹了這道光束,可也語焉不詳,介紹說,第四國立大學有一位著名的教授發明了一種光線,能極大提高低等生物的生命活性,不過這種光線仍需進一步驗證。當然,姓名被以訛傳訛地搞錯了,寫成了“佩甫西科夫”。
伊萬諾夫把報紙拿來,指著上面的簡訊給佩爾西科夫看。
“佩甫西科夫。”佩爾西科夫在實驗室里一邊擺弄著暗箱,一邊不滿地嘟囔,“這些長舌的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
可惜,就算是寫錯了的姓氏也沒能救得了教授。第二天種種麻煩就找上門來了,而且立刻打亂了佩爾西科夫的全部生活。
潘克拉特先敲了敲門,然后走進實驗室,遞給佩爾西科夫一張印刷極為精美,表面如絲綢般順滑的名片。
“他就在門外。”潘克拉特補充說,一臉謹小慎微的樣子。
名片上用格外雅致的字體寫著:
阿爾弗雷德·阿爾卡季耶維奇
布隆斯基
供職于莫斯科雜志《紅星火》《紅辣椒》《紅色雜志》《紅光探照燈》以及《紅色莫斯科晚報》報社【14】。
“把他轟走,讓他滾遠點。”佩爾西科夫一字一頓地拒絕,隨即一揮手把名片撣到了桌子底下。
潘克拉特轉身走了出去,可過了五分鐘又苦著臉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張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名片。
“你這是干什么,開什么玩笑?”佩爾西科夫吱嘎叫著訓斥,臉色變得可怕起來。
“他們說,人家可是從政治安保局來的。”潘克拉特臉都白了。
佩爾西科夫一只手緊緊攥住名片,差點沒有一撕兩半,另一只手啪地把鑷子扔到桌上。這一次,名片上多了幾行手寫的花體小字:“多有冒昧,企望海涵,懇請您予以接待,我真心對您敬重萬分,唯求您就公共出版事業撥冗三分鐘。諷刺雜志,《紅渡鴉》【15】,政治保安局出版社。”
“那就把他叫進來吧。”佩爾西科夫只好把發作的脾氣憋了回去。
潘克拉特的背后頓時閃出一個年輕人,胡子刮得光溜溜的,油光滿面。他臉上的眉毛像中國人那樣,總是高高挑起,兩只瑪瑙般又黑又亮的眼睛未曾有一刻注視過交談者,這讓人印象尤其深刻。這個年輕人的穿著十分講究而又時髦。上身是一件束腰的長夾克衫,下擺直垂到膝蓋。罩鐘般寬大的褲子,漆皮鞋也寬得很不自然,尖尖的皮鞋頭看上去像兩只豬蹄子。年輕人手中拄著一根文明棍,還拿著尖頂帽和一個筆記本。
“您有事嗎?”佩爾西科夫說話的語氣相當不友好,嚇得潘克拉特立刻躲到門外去了,“不是告訴過您,我忙著嗎?”
年輕人并沒有急于回答,而是左一個右一個接連向教授鞠了兩次躬,接著,他的兩只眼睛便像車輪一樣把實驗室滴溜溜掃了個遍,旋即又在筆記本上做了一個記號。
“我忙著呢。”教授一臉厭惡地盯著來客的小眼珠子,但這一招卻沒有產生任何效果,因為對方的眼神無論如何都抓不住。
“實在是十二萬分抱歉,最尊敬的教授。”年輕人終于細聲細氣地開始打招呼,“此次冒昧而來,要占用您寶貴的時間。不過,您世界級發明的消息,已經震驚全球,這迫使我們雜志不得不請求您對此作一些說明。”
“解釋什么,還全球?”佩爾西科夫就像被冤枉了一樣尖聲反問,臉都黃了,“我沒有義務向您解釋,也幫不了您什么……我很忙……忙得焦頭爛額。”
“您在研究什么呢?”年輕人甜甜地發問,順手在筆記本上做了第二個記號。
“嗯,我……您干嗎?您是想要發表什么嗎?”
“是的。”年輕人承認,隨即突然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起來。
“首先,我并不打算發表什么,因為研究工作還沒有結束……更別說在你們那些報紙上發表了……再說了,您是怎么知道這事情的?……”佩爾西科夫突然有了一種茫然失措的感覺。
“據說您發明了一種新生命的光線,這消息確切嗎?”
“什么新生命啊?”教授勃然大怒,“您胡說八道些什么!我現在研究的光束,還遠遠沒有被研究透徹,可以說,還根本一無所知!或許,它能提高原生質的生物活性……”
“提高幾倍呢?”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追問。
佩爾西科夫徹底沒了主見……“這家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啊!”
“怎么凈問一些庸俗的問題?……好吧,我這么說吧,嗯,一千倍吧!……”
一絲發現了獵物的貪婪在年輕人眼里一閃而過。
“那就能得到體型異常龐大的動物了?”
“不是,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嗯,不過說得也沒錯,我得到的動物體型是要比普通的大不少……嗯,而且還具有一些新的特征……不過,尺寸大小并不是主要的,關鍵是繁殖速度驚人。”話剛一出口,佩爾西科夫自己就后悔了,意識到說這話可能會闖下大禍,他頓時不寒而栗。而年輕人此刻已經寫滿了一頁紙,翻過來接著飛快地寫。
“您就不要寫了!”他投降了,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這個年輕人玩弄于股掌,佩爾西科夫絕望地喊啞了嗓子,“您到底在寫些什么啊?”
“只需要兩個晝夜就能從蛙卵中孵化出兩百萬只小蝌蚪,這是真的嗎?”
“那要看用多少粒蛙卵了?”佩爾西科夫再次雷霆大怒,叫了起來,“您以前見過蛙卵沒有……啊,哪怕就是雨蛙的?”
“用半磅【16】嗎?”年輕人并沒有覺得不好意思,進一步追問。
佩爾西科夫頓時紫漲了臉。
“誰會這么計量?呸!您在胡說什么啊?嗯,當然啦,如果用半磅蛙卵……那也許……真是見鬼,嗯,大概能孵化出這么多吧,啊,可能,還遠遠不止這些呢!”
年輕人的眼睛里像鉆石般放出光來,只見他大筆一揮,又胡亂寫了一頁。
“據說對畜牧業將會引發世界性的變革,這不假吧?”
“這是要做報紙的官樣文章了。”佩爾西科夫感到一陣悲哀,“我絕對不允許您胡編亂造。看您的臉,我就知道您會寫一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請您給我一張照片吧,教授,萬分誠懇地請求您了。”年輕人說完,啪地合上了筆記本。
“什么?我的照片?刊登在您的那些小道雜志上嗎?和您剛才寫的荒謬不堪的東西登在一起?不,不行,不行……我真的很忙……您請回吧!……”
“哪怕是老照片也行啊。我們用完立刻還給您。”
“潘克拉特!”教授快被逼瘋了。
“不勝榮幸,向您致意。”說完,年輕人就不見了蹤影。
潘克拉特沒有來,卻聽到門外傳來一種奇怪的機械吱嘎摩擦的聲音,節奏均勻,還有掌釘敲擊地板的聲音,隨即實驗室里便出現了一個胖得不成體統的人。此人穿一件短上衣,褲子是用毛毯式厚呢裁制的。他的左腿原來是一條機械假肢,所以才會發出沉悶的磕碰聲。他的手里拿著一個公文包。滴溜圓的臉上刮得干干凈凈,活像一坨飽滿的淺黃色肉凍。一進門,這張臉上就綻放出殷勤的微笑。他向教授軍人一樣鞠了個躬,接著又挺直了身板,腿上也隨之彈簧一樣發出嘎吱一聲響。佩爾西科夫看呆了。
“教授先生,”陌生人的聲音稍稍帶著磁性,相當悅耳,“在下凡夫俗子,打擾了您的清凈,還望多多包涵。”
“您是采訪記者嗎?”佩爾西科夫問,“潘克拉特!!”
“絕對不是,教授先生。”大胖子回答說,“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本人是遠洋輪船長,人民委員會隸屬《工業通報》工作人員。”
“潘克拉特!!”佩爾西科夫神經質地發作起來。這時,角落里亮起了紅色的信號燈,電話鈴輕輕地響起來。“潘克拉特!”教授又一次大喊,隨即拿起電話,“請問哪位?”
“非常抱歉打擾到您,教授先生。”電話里傳出的竟然是德語,“我是《柏林日報》記者。”【17】
“潘克拉特!”教授沖著話筒大喊,“我現在非常忙,恕不能接待!【18】……潘克拉特!!”
而此時研究所的大門口,已是鈴聲大作了。
“布隆街發生駭人聽聞的殺人案件!!”報童夸張地哀嚎著,嗓子都喊啞了。哀嚎聲在車流密集的燈光中此起彼伏,在閃爍的路燈間回蕩,響徹六月熾熱的街道:“德羅茲多夫神父的寡婦家里爆發了可怕的雞瘟,有照片為證!……佩爾西科夫教授發明了驚世駭俗的生命之光!!”
佩爾西科夫一個趔趄,差點沒跌到莫霍瓦婭大街一輛小汽車的輪子底下。盛怒之下,他一把抓過一份報紙。
“三戈比,先生!”報童吆喝著,又一頭扎進了人行道上的人群中,繼續哀嚎,“《紅色莫斯科晚報》,艾克斯光線被發明!!”
目瞪口呆的佩爾西科夫打開報紙,靠在了路燈桿上。第二版的左邊角落里,有一張模糊不清的相片。那是一個禿頭的家伙,眼神瘋狂卻又目光散亂,倒像是個瞎子,下頜則往下耷拉著。這顯然是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的藝術創作。照片下面有一行字:《發明神奇紅光的弗·伊·佩爾西科夫》。標題《世界級謎題》的下方便是正文,開頭是這么寫的:
“快請坐——年高德劭的科學家佩爾西科夫彬彬有禮地向我們打招呼……”
文章最后醒目的署名就是“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阿隆佐)”。
一道綠瑩瑩的光在大學樓頂騰空躍起,天空立刻閃現出幾個火紅的大字“有聲報紙”,莫霍瓦婭大街上隨即便有人群聚集起來。
“快請坐!!!”——一個聲音冷不丁就吼了起來。這尖細的聲音聽上去極為刺耳,簡直和阿爾弗雷德·布隆斯基一模一樣,只不過被放大了一千倍——“年高德劭的科學家佩爾西科夫彬彬有禮地向我們打招呼!我早就期待著把發明成果介紹給莫斯科的無產階級……”
佩爾西科夫的背后悄悄響起一陣機械式的吱嘎聲,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一轉身,正是機械假肢主人那張油黃滾圓的臉。只見他的兩眼噙滿淚水,上下嘴唇哆嗦個不停。
“教授,您看看,您不愿意把神奇的發明成果介紹給我。”他一臉悲哀的樣子,深深嘆了口氣,“我的十五盧布就這么沒了。”
他憂傷地仰頭看著大學的樓頂,看不見的阿爾弗雷德正在黑咕隆咚的喇叭里聲嘶力竭地大放厥詞。佩爾西科夫竟然有些可憐起眼前這個胖子了。
“其實,”他很無奈,天空中飄來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恨得咬牙切齒,“我根本沒有對他說過什么快請坐!他就是個品行極其不端的無恥之徒!抱歉,還請您多多包涵,不過,說句心里話,工作的時候有人不打招呼就闖進來……當然,我說的,說的不是您啊……”
“要不,教授先生,您就把暗箱的說明書給我吧。”機械假肢一臉諂媚,就像有滿腹的冤情,“您現在其實也已經無所謂了吧……”
“半磅蛙卵在三天內孵化出的小蝌蚪,其數量之多,簡直數都數不過來。”那個看不見的家伙躲在喇叭后面繼續聲嘶力竭地大叫大嚷。
“嘟——嘟。”莫霍瓦婭大街上的汽車沉悶地鳴著笛。
“呵——呵——呵……真了不起啊,嚯——嚯——嚯。”人群騷動起來,人頭攢動,交頭接耳。
“他怎么會那么下流?啊?”佩爾西科夫氣得渾身發抖,他齜牙咧嘴地向機械假肢控訴,“您說這事情怎么辦?哼,我一定要投訴他!”
“太讓人氣憤了!”大胖子表示同意。
一道紫色的強光迎面射來,差點沒閃瞎教授的眼睛,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亮了起來——路燈桿子,一小片路面的地磚,黃色的墻壁,還有一些好奇的臉。
“教授先生,這是在給您拍照呢。”大胖子欽羨不已地小聲提醒,像一只壺鈴一樣趕緊鉤住了教授的袖子。空氣中喀嚓聲響成一片。
“都給我滾開!”佩爾西科夫懊惱地大叫,拽著“壺鈴”擠出人群,“喂,出租車。去普列奇斯堅卡!”
一輛油漆差不多掉光了的1924年款老爺車呼哧呼哧地停在人行道邊,教授想要甩脫大胖子,使勁往車廂里鉆。
“您就別再給我添亂啦。”他牙關緊咬,用兩只拳頭擋住射來的紫光。
“都看報了嗎?!在叫喊什么?……佩爾西科夫教授和他的孩子們在小布隆街被謀殺!……”有人在圍觀的人群里大聲叫喊。
“我根本沒有孩子,這幫狗娘養的。”佩爾西科夫大叫著回應,卻意外地被一臺黑色的照相機逮了個正著,快門按下之際,定格了他張大嘴巴的側臉和憤怒的眼神。
“庫嚕……吐……庫嚕……吐。”出租車終于嚷嚷著發動起來,一頭鉆進了稠密的車流中。
而此時大胖子已經坐在車廂里,用他的身體溫暖著教授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