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腳下三人行
在樓道里見到閻愛芝第一眼,對她的年齡有些混淆。
她穿著一件深紅色絨衣,扎著兩條辮子。如果不是頭發花白,和一個少女似的難以分辨。即使有了頭發的渲染,也難以把她和近七十歲的年紀合一,除了裝束體態,還有她的眼神,奇怪的閃動和呆滯交替。
大約這就是一輩子單身的后果,有些東西衰老了,卻還沒有來得及成熟。不接受年齡的規定,執意逗留在少女時代。
在這個西安城南名為“自由自宅”的小區里見到她,也讓我有些困惑。起先一直疑心閻愛芝是住在哪個樓梯間里,帶著傾斜的屋頂。大約由于同行的朋友曾告訴我她撿破爛去賣,以及幾十年上訪者的身份。現在知道她租住侄子的房間,一個月交四百塊錢。
這是一間流行的帶衛生間的單身公寓,擺著兩張床,一個女人站在床前,和閻愛芝同樣有些辨不清年紀。還有一個少女坐在電腦前邊。三個人的衣服和辮子都相似。屋子里的凳子不夠,我和閻愛芝對面坐在床上。少女也有些不情愿地被轟開,坐到了另一張床上。
這么對面坐著,才看到了閻愛芝前額上的溝壑,那種混淆感卻沒有消失,大約依舊來自眼神的游離。我想到了她患過的精神病。說起往事,閻愛芝回身拿出幾份復印的報紙和材料。
這些報紙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用著“沉冤昭雪”的標題。這幾個在“文革”之后一度閃閃發光的字,并未將多少余暉投射到眼下的閻愛芝身上。透過另一篇《閻愛芝告狀13載》報道上的插畫,能依稀看出二十多歲的閻愛芝的模樣。這個綏德的姑娘,卻讓人想到“米脂婆姨”的諺語。跟她提起“綏德的漢子”,她赧然一笑,說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么。
在綏德縣溝壑密布的鄉村,“我是村里可有名的人,父母也有名”。父親是跟著劉志丹的老紅軍,閻愛芝本人和新中國同齡,是共青團員,選拔到韭菜園供銷社當出納。但她的漂亮帶來了災殃。對面辦公的供銷社會計對她流里流氣挑逗,“我扇了他一耳光”。
以后又冒出一個商業局長,把她的褲帶都扯斷了,閻愛芝執意不從。事過不久閻愛芝莫名背上一樁貪污案,大會小會批斗,最后開除團籍。十七歲的她不服氣,成了中國早期的上訪者,曾經孤身從西安沿鐵路走到北京。結果是歸來進了綏德看守所,又被勞教三年。
在看守所里,她被打斷了門牙,還嘗到了“蘇秦背劍”式上銬的苦頭。因為偷藏一份省委書記王任重的批示,還被脫光搜身,患上了精神分裂癥。當初遭到的騷擾,流傳為她作風有問題的風言風語。轉到勞教所時檢查身體,證明她還是處女,“干部就明白我是冤枉的,照顧我,同伴也對我好”。
從勞教所出來,她養成了一個習慣:過一段時間,就到醫院去檢查處女膜,證明自己沒有作風問題。終究得到平反的時候,她手頭存了十幾份婦科檢查證明。
平反之后,二十八歲的她仍舊把這份清白記錄延續下去,“不找對象,不結婚,才不找”。當時經過報道,她名氣很大,收到一大堆捐獻和求愛信,其中有一個是大學生,又是警察。“他說,聽了我在看守所受的折磨,他賭咒再也不打犯人了。”大學生來找閻愛芝,向她磕頭求愛,“又說自己家里有電風扇、大立柜”。這卻讓冷若冰霜的閻愛芝鄙視。
閻愛芝最終沒有答應任何一個人,“以后見到男人就怕”。這些求愛信卻被她保留下來。她朝著房間里12英寸的電視比劃,“有這么大一箱子”。在西安南門外租房子的過程中,她一直帶著這些信輾轉。直到五年前搬到“自由自宅”,實在沒有地方放,同住的伙伴馮華勸她,才把一箱子信丟掉了。
雖然平了反,閻愛芝卻因為患有精神病,沒有安排工作。倒閉的供銷社還弄丟了她的戶口,讓她連身份證都辦不了,享受不了社保。她靠打各種短工和撿破爛維持生活,一邊上訪,中間遇見了綏德同鄉馮華和她收養的女孩。
馮華十五歲成過婚,第二年男人害頭疼病死了,流落到西安打工,在干休所侍候癱子。有天起早去干休所,她在南稍門附近的人行道上,看見一個被人遺棄的襁褓,里面有一個女嬰,“只有一張紙條,標明出生年月”。
女嬰健健康康的,馮華抱起了她,一直養到七歲。孩子要上學卻沒戶口,馮華自己養活不了她,找到了早就認識的閻愛芝,三個人在南門外租了房一起住。
閻愛芝找記者報道之后,有華僑愿意收養女嬰。雖然沒弄成,但福利院給女孩子上了戶口,跟隨閻愛芝姓。有了戶口,女孩子能夠免費上學,一直讀到了中專三年級,又在參加大專的自學考試。
談話中間女孩子沒有位置,一直趴在床上。她身材高挑,回答問話語氣有些急促,解釋著自己不是職高而是中專。馮華當時的記憶中,襁褓中的女孩子睜大眼睛看著她,眼神靈動。
有兩次馮華出去給人燒飯,閻愛芝撲向窗戶要跳樓,說不想活了,女孩子抱住她的雙腿。閻愛芝又撲向女娃子,雙手掐住女孩肩頭,咒罵“你怎么還不死啊,氣死我了”。馮華在家也被她叱罵,“你們怎么都不死”,罵完了又嚎哭。
閻愛芝有一個胸牌,出門的時候就掛在脖子上。牌子上寫著:“本人有眩暈綜合征,頭暈不能動,眼睛睜不開,還有嚴重抑郁癥,犯病大哭,心里全都明白,不會說話,全身沒經(勁),不知道回家。煩勞打電話急救。”后面寫著女孩子和馮華的手機號,以及地址。她上一次發病是從省信訪局回來,過馬路時突然暈倒,被扶起后想不起住址,還是別人打馮華的電話把她接回家。
另外一個毛病是脖子疼,頭低不下來。湊近看,閻愛芝的脖子上有兩道傷疤,一道說是當年上訪,被人拿鐵棍從窗格里伸進來捅的。另一處是做頸部脊椎手術留下的。脖子疼的一個后果是,閻愛芝不能再剪窗花賣,丟掉了一門養活自己的手藝,只好去撿垃圾。
“自由自宅”是高檔小區,垃圾桶里常有生蟲倒掉的米和掛面,留著自己吃。其他的破爛賣掉做生活費。前一段被一號樓的保安阻擋,只好去另一幢樓上撿。
以前剪的窗花都賣了,閻愛芝保留了一個相冊。拿出來攤在床上看,有老鼠嫁女,老鼠的頭部現出纖細的絨毛觸須。花豬的肚子里還有小豬,是要下兒的母豬。還有狐貍抓雞,老鼠吃麥穗穗,都是自創的花樣,閻愛芝說是“算想算剪”。這些拍攝下來的圖樣只是頂小的,感覺卻比我在書院門書畫市場見到的生動細巧,叫人想到剪紙人當年的人材。
這間小屋子里,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眾多相冊,保留著三個人生活中的閃光時刻。
一張標注為興慶宮秧歌隊的留影,三人一律穿著深紅的綢襖褲,梳著長辮子,舉著折扇,在公園綠地上做出彎腰回眸的造型,最初一眼有些難辨女孩子和兩個養母。三個人參加過好幾支秧歌隊。
另外一張照片,是閻愛芝和女孩子在“西安電視臺碎戲之星頒獎PK擂臺賽”上的領獎照,兩人演的碎戲是《呂布戲貂蟬》,還在上小學的女孩身量已經不低,一身素色戎裝演呂布,閻愛芝則是滿頭珠翠的貂蟬,紅綢襖裙顯出腰身,看來對于紅有特別的鐘愛。她兩次提到“脖子開刀打激素,我重了三十斤”,看來對這事特別在意。在一張別的照片上,閻愛芝額頭上扎著白羊肚肚毛巾,掛著胡子,和扮演農夫的馮華演《騷情》。
在公園里和大街上,閻愛芝遇到老頭就躲著走,覺得臟,“老頭都是流氓,一個一個都是流氓”。走在路上,總覺得有人盯著她看。找老伴的念頭,從來沒起。
但看到老家來的幼年玩伴,一個個當了曾祖母,閻愛芝就心里難受,覺得這一輩子活得沒意思,發病大哭,想死。“不由我。”
她不能貿然輕生。為了看病和上訪,她借下的月息三分的債務,累起來上了百萬元,兩個外甥的果園和窯洞都抵押進去,只等她上訪得到賠償還賬。年底,閻愛芝抽了簽,是大吉,但“官事”一欄“公廳自有真明鏡,急速難分黑白時”的簽詞,卻讓她有些憂心。
過年之后,我給女孩子打了個電話,她正在同學家里玩,說閻愛芝當天晚上不方便接電話,因為頭暈。她最近常常頭昏。春節期間,三人沒有做年夜飯,“就是和平時一樣,什么也沒有添”。女孩子不覺得這有什么,“往年也這樣”。
和兩位養母呆在一起,她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也沒有想過去尋找生身父母。畢竟,襁褓中的她被棄在古城腳下,是被眼下朝夕相處的一雙手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