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續炎怎么也想不到，接下來的事，像是印證了某種預言，毫無偏差地發生了，而且來得那么快。

沒過多久，甑仕佳等班干部就帶頭決議，并通過了一條“優勞”方針。朱續炎在地里播種試驗時，肚子“咕咕”叫，他看著旁人的神情，也是如此，聽見人們抱怨，“幾天都沒吃飽了，現在想想以前的食物，雖單一，至少能飽呀，現在卻控制，餓得哪還有力氣干活。”

“呸，那些班干部、辦事員，特別是那些閑的，一點用都沒有，白白吃那么多。憑什么他們定的什么方針，就能通過，就滿足他們。”另一人更是憤恨。

“這還不說，吳志意，看你也是面黃肌瘦的，你船上是不是也這樣。”

吳志意不答，低頭繼續播種。

“看來這些班干部都是串通的。”

“大人們都吃不飽，連孩子也跟著我們受累。”一女子說到最后，竟氣弱，哭了起來。

“還播種試驗什么，反正都會失敗，還不如吃了這些種子，好歹還有個飽足。”

朱續炎聽著旁人的雜語，想著“優勞”方針，的確是太偏袒了，又聽人群中一人說道：“朱續炎，好歹你是第一個下地的，怎么也該是個辦事員，或者其他什么的，怎么只是后勤組的一個小小組員。你怎么不說句話？”

這分明是嘲諷，可朱續炎卻能原諒，無非大家都是“優勞”方針下的受害人。

那人看朱續炎不答話，沒了指望，轉頭對其他人說：“以辦事員往日正常飲食為標準，班干部的多一半，其他普通人的則少一半，若生產、試驗中有積極貢獻的，則累計到一定分值后有獎勵，成為辦事員中的一員。所有這些連帶著各自的孩子也是。這個方針，說是為鼓勵生產、試驗，實則不過他們這些班干部、辦事員在不同比例的瓜分剩余食物。更難忍的是，他們竟擅自作主，說是全體決議通過。可惡。不干了，找他們去。”

“你不怕他們的狗腿子，連狗都是辦事員。”一人諷笑道。

“那也只是見風轉舵的畜生。”說著，將種子一股腦兒地摔在地上，若在以往，有人會指責他，說他浪費，并彎腰一粒一粒拾起，如今眾人皆是饑腸轆轆，也只是干看著了。

又不知是誰，問到那剛哭泣的女人，“你不照看孩子？”那女人一聽，更是泣不成聲，只哽咽說道：“受不了孩子哭哭啼啼，干脆走遠些。”

“你不求求他們？”

人群中不知誰說完，惹得眾人紛紛注視著他，成了眾矢之的，陷入一陣寂靜，只遠遠聽見四方若有若無的機器轟鳴聲。還是那女子打破了寂靜，“求若有用，現在大伙都不會咕咕叫了，連遠方的機器也如此。”

女人的話，又惹得眾人一陣寂靜，不過臉上的憤恨不減。

“罷工。”一人高喊道，“人人飲食恢復以往，要減大家都減。”

隨著這聲口號，引得人群紛紛異口同聲，全丟下手上的種子，向其他生產區聚去，高喊“罷工。”

在班干部等看來正常的軌道，在某個節點被打破了。

一呼萬應，連魯應師等重要辦事員都控制不住，看著人群越聚越多，往會議室走去。

各船班干部早看到人群過來，便不自覺地聯合在一起，一旁的辦事員們也效仿，組成隊營，隨著班干部，站在會議室外。

“安靜，你們鬧什么。”閭嚴等六個紀律委員紛紛向天放空槍。

人群腳步雖止住，但吶喊聲不減。

甑仕佳向人群招手，以領導之姿，露出和藹笑容，示意人們安靜。可人群越鬧越響，甚至不知是誰，撿起泥土，向甑仕佳扔去，所幸有些距離，且是散泥，未扔中。甑仕佳滿臉憤怒，生活委員走近來好言相勸，卻被扔中，氣得退到一旁。農辦事員看見班干部吃了虧，則站在原地，其他辦事員也如此，只有那些狗腿子拿著電擊棒擋在前面。

閭嚴等見狀，將子彈放進槍膛，向空鳴槍，高叫道：“再鬧，可就不是放空槍了。”如此震懾，人群方安靜下來。

“大家都是一樣的，而且我們在生產一線，憑什么我們吃不飽？”人群中有幾人同聲斥道。

這時，甑仕佳上前說道：“不是都通過了‘優勞’方針了嗎，食物不夠，大家要分配節約，而且你們若有突出貢獻，是可以升級成為辦事員的。”

“笑話，誰通過了，還不是你們這些說通過了。”話完，人群向甑仕佳等發出一陣鄙夷之聲，如鴉群齊刷刷地撲打著沙礫。

“哦，原來是你。”閭嚴看見帶頭的有本船的胡斐勞，再看著其他不認識的帶頭人，叩了叩齒，繼續說，“胡斐勞，我看你運輸材料很是勤奮積極，可以升級為運輸長，作辦事員。還有，你們幾個也是。”

這方人群中那幾個領頭的還未發話，旁邊的人則輕輕說道：“別受蠱惑，去了當狗腿子嗎，像他們這樣成天只拿著電擊棒嗎？”如此，領頭的那些人便往前張口懟道：“別耍這些鬼把戲，要是人人都當上了辦事員，那不是又要在辦事員里面分割、挑選？”

“敬酒不吃吃罰酒。”閭嚴等沒想到這些人如此冥頑不靈。

“看看，你們都胖了。”那幾人轉而嘲笑道，更是成功地把人群的憤怒推向了火山口。

“你們想怎樣？”甑仕佳維護尊嚴地問道。

“大家都同等分配食物，孩子也是。”

“可食物不多，而且農干事們還沒破解農作物枯萎的辦法。”

“那好啊，要減大家一起減。”

甑仕佳被問住，不發一語，只得看著人群，繼續聽道，“怎么不干了？瞧你們肥肥胖胖的，而且你們竟還代表說是全體通過的，我呸！你們這些班干部，還是斯莉媧認定的，那現在看看，那只是個在雜物間的破機器，什么玩意，誰承認你們？我們要重新選舉。”鴉群撲散沙礫后，終是看見了獵物，欲剝啄。

這話，瞬時讓班干部及辦事員的臉臊紅得不知放往何地，他們沒想到是在這個時候有人將這話挑明了。

“我們要重新選舉。”人群也跟著吶喊。

甑仕佳以為他們只是反抗“優勞”方針，沒想到卻是提到了重新選舉，同其他班干部一樣，憂心忡忡，既希望又害怕紀律委員打壓。可所有人的疼痛芯片都已取出，電擊棒打壓只會將動亂激大，一時沒了主意，與其他班干部抱團商量。

朱續炎在人群中，看著班干部們的緊張，想著團體的力量就是大，只要自己跟著大部隊就好了。看著周圍的動蕩的人群，他只能跟著。

良久，班干部們稍稍散開，像是達成一致協議，欲將第一份肉食祭出，甑仕佳說：“好，現在還不到千人，趁人少，把規矩都定下。剛剛我們討論，充分聽取大家的意見，同意重新選舉。”

人群歡呼，迎接勝利。

“選舉是小，但規矩是大，急不得。如今，先廢除‘優勞’方針，大家都一樣。不過，鑒于農干事還未找到辦法，那么大家全都在正常的情況下減三分之一，能節約一些是一些。”甑仕佳方說完，人群中就有人問出：“那什么時候選舉，不會拖個一二年吧？”

“很快的，七天內完成。”甑仕佳笑著回道，內心更是堅定。人們不相信會這么快，但聽班干部一說，自是有權威性，故認了。人群歡呼更甚，他們的抗議如此順利地進行。

接著幾天，就是選舉投票，人人都有權利，候選者則各自游說拉票。每個人只要有意向，則把自己的名字劃分到屬意的職務下，最多選三個。總體上設一個班長、一個紀律委員、一個生活委員、一個生產委員，然后每船設一個書記、一個紀律委員、一個生活委員等，由總部統領，每艘船則為分部，一般問題由分部解決，若解決不了，則由總部解決。醫生與農干事、機修師等是辦事員首等，協商一個組長、一個副組長，以及秘書等，其余不提。甑仕佳力爭在本船當書記的前提下，力爭成總班長，其余人也皆如此，往更好的攀。體育委員與學習委員等因無實權，暫被取消，但也往上攀，最不濟的也得往保留下的辦事員中擠。而以往無職人員，把自己的名字放到屬意的職務下，則是給自己畫了個餅，只不自知而已。

王閏茗、魯應師等自不擔心，朱續炎本無想法，只是看著熱鬧，隨意在二個職務下記了名字。魯應師笑道：“你還有那個心，不如跟著我，我還是有權力的，搞生產挺好的。”魯應師沒有在班干部職務下亂記。朱續炎說：“先看看，到時不行，就來你這。”

不到二天，有想法的人都把屬意的職務記下，而魯應師等機修師則輕松地錄入系統，規定三天后全記名投票，每人投五票，且只能投自己一票。留下的這三天，則由候選人拉票，也給那些如朱續炎等湊熱鬧的人一個時間，讓他們放棄候選資格，而給其他人投票。放棄資格不是棄選，而是慎重投其余四票，不分散。如此，人們也無異議，根據過往及近期每個人的精神狀態，就知曉哪些候選人機率大。

游說，班長們自是得心應手，容易將本船人匯聚，難的是將其他船上的人分些票過來，不過好在有些優勢，有的船人多，有的船人少。紀律委員則犯難，以往只是嚴于紀律，動動戒律尺就行，靠游說則是弱項，不過也要硬著上，誰讓各船紀律委員都力爭保持住本船的紀律委員位置后，再往上走，成為總紀律委員，甚至越過成為總班長。紀律委員的這種心思會自然產生，這主要是以往在船內，斯莉媧與戒律尺培養了他們。如此紀律委員，也加入了游說的隊伍中。

甑仕佳正對著本船部分人演講造勢，看著閭嚴也正召集人。甑仕佳看到閭嚴的名字在總班長候選當中時，便恨透了他，只是表面上仍是慈笑，但看著船上的人大有向著閭嚴之勢，便緊張起來，少不得兵行險招，在王閏茗離開醫務室前，進入逼迫，拿走想要的藥物。

次日，愈演愈烈，甑仕佳發現本船人的心大多數隨著閭嚴，因此越來越矛盾，遲遲不敢下藥，激烈時，竟與閭嚴爭執起來，相互爭執著人氣，同時，他倆也不怕被其他船的看到，如果能把觀點傳播出去，會更好。

“若是我繼續當班長，定會全面發展農業與科技業。盡快恢復到災難前的水平。”

“你這個餅畫得也太大了，還是講究些實際的。如果我能當上班長，首要就是在人人飲食平等的基礎上，加大力度破解農作物枯萎的原因，如果試驗成功了，先生產個夠十年的量，甚至不惜把工業生產稍稍停下。而且選上的班干部，有個任期，到期后再由大家重新選舉，好不好？”

閭嚴的這席話，自是比甑仕佳的得人心，從回饋的掌聲中就能分辨出來。

“而且，甑仕佳，那些試驗孩子快四個月了，你早早地培育出來干什么？大家一直在勸你，而你不聽，忽視大家。還有，你想好這些孩子以后長成了怎么辦？”

“先人們留下的精子、卵子、子宮，自是由我們負責，把他們培養出來，而后與大家共同生活。”甑仕佳趁此將心中所想說出。

“想法很好，可不切實際，不考慮現實因素。如果是我，以后這些孩子長成后，我一定將他們與我們自己的分類，有別管理，讓他們低等，從事勞累活動，服務我們。”說著，閭嚴則轉向大家，“大家想想，我們這千年，受到了太多的苦，而這些精子、卵子，卻安然儲于倉庫中，甚至斯莉媧不惜回收、試驗我們，也要保全他們，更甚至還將他們儲存在月球上。他們的待遇竟比我們的好。大家想想，我們的苦難白受了嗎？所以我們不會讓他們好受，而這就是我們從苦難中得到的最大安慰。”說完，眾人鼓起掌聲，紛紛擁護。

甑仕佳沒想到閭嚴竟憑這收獲人心，不屑自己將他們當作奴隸的話直說。先前的“優勞”方針是讓大家都有得吃，而且只是為減少浪費，再有作為班干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飲食些也是應該的。此刻，他恨透了閭嚴與大眾，皆與他背道而弛。

眾人平素雖懼閭嚴，但想他以前在斯莉媧手下，獎罰分明，而且下船后到現在，也無格外惹眾怨的言行，另一點是喜形于色，不會讓人猜不透。

甑仕佳看著眾人擁護閭嚴往外走去，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留在此處。而其他班干部、辦事員則聰明地不站隊，往其他地方走去。朱續炎留在此地，說不上是頂力支持甑仕佳，只是以往不喜閭嚴罷了。甑仕佳揮了揮手，留下的人便散去，他便一人往平臺上走去，失了往日的神氣。路上遇到的人，紛紛避著他。甑仕佳抬頭看著空著的旗臺，再看看禁閉室，以及旁邊的受戒椅，想著過往種種，“是人們選擇背棄了我。”臉上愁悶的神情慢慢生出了冰霜之態，他慢慢地往食物倉走去。

不知從哪代起，經改良，由生活委員盧萍進食物倉分配食物，分配均勻并儲于各人容器中，代號1、2、3等。到點后推出到休息室，眾人按代號取各自的容器直飲即可。這時，生活委員正在分配營養液，供明早用，看見甑仕佳進來，沒太在意，甚至因沒有表態擁護他而稍有些緊張地避開他，以為他像往常一樣是偶爾進來查看或催促的，便背著他慢慢將營養液倒入容器中，雖然還有一小半，但放慢動作，也足夠了。還沒等到將營養液分配完，生活委員就聽見甑仕佳的腳步聲，慢慢往外出去了，之后，就繼續分配著。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選舉的最后一天，早上飲食后，閭嚴突然倒地，王閏茗診查后，說是腦死亡，救不了了。眾人不解好好的一個人怎么突然會這樣，看著失去了一個熟悉的人，眾人默哀，只有閭嚴的女人失去了依靠，哭得死去活來。于是眾人向甑仕佳尋求怎么處理，甑仕佳鎮定地說：“埋了吧！”

于是，就有三四人抬著閭嚴慢慢往外走去，女人抱著孩子緊緊跟著。其他船上的人知道后，也沒有過多問，只是羨慕甑仕佳少了個競爭對手。所埋之地，離船較近，在亂葬場附近。培育時的那些失敗的試驗孩子被埋葬在這里，沒有“墓碑”等標記，閭嚴幸運，是第一個有墓碑的，記載著：DT-BB-7，第一代紀律委員，3200.1.1-3226.12.10，享年26歲。一些人找到石塊簡要刻墓志銘，另一些人則挖墳穴，一切都完工后，先是有人噴上消毒水，然后填上泥土，慢慢消失，最后再噴上消毒水。

如此，甑仕佳便輕易穩住了本船人的心，不用到中午，本船的班干部就已經重新選好了，甑仕佳選為書記，生活委員盧萍不變，只是紀律委員換成了賈誓爭。甑仕佳遺憾不是原學習委員孔舉，賈誓爭原是辦事員，歷來與閭嚴走得親近。甑仕佳不懂，賈誓爭如閭嚴般歷來對大眾不太友善，為何還會選他？

新的選舉后，眾人不知怎的，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感覺和以前也沒有什么區別、似乎是輪著坐莊的。等到下午選舉時，各船人方興奮起來，都為本船的候選人造勢，經過選舉后，在監督下，魯應師等六個機修師統計出所有候選人的得票數，最終是：7號船上的甑仕佳得了總班長，盧萍得了總生活委員，6號船上的柳宏元得了總紀律委員，總生產委員由1號船上的得了。

只說7號船上的，占了二個名額，則按著本船上午的投票結果，從多到少，由甑仕佳后面的孔舉成了本船書記、盧萍后面的成游毓成了本船生活委員，

魯應師競選總生產委員落敗，朱續炎的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僅是湊個熱鬧，和大伙一樣。

“這都是大伙選的，在五年內，可都要服從安排。”魯應師等說完，就回到人群。

甑仕佳用朽木般的肅穆，遮住內心的喜悅，大聲說：“本人僥幸當選成總班長，定嚴于律己，和其他幾個班干部做好領頭人，帶著大家前進。”說完，群眾歡呼。如此，其他幾個班干部也相繼發言。

一切落定后，大伙設了個晚宴，食物雖無變化，只是這個儀式作為紀念，象征管理、規章制度等重新開始，有了權威性。晚宴結束時，甑仕佳帶頭發言：“明天大家就各司其職，班干部們研究規章制度、法律法典，其他人負責生產的生產、建設的建設、研究的研究。”說著，舉起一杯酒，“農干事們，這杯酒敬你們，望你們早日試驗成功，畢竟食物真的不多了。”說著一飲而盡，農干事們在眾人的目光下，也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