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一場大雪,讓余糧的長子余牛寶一夜醒了好幾次,自從他結婚后,就搬到陳卞莊去住了,替岳父家種田。陳卞莊與景明村相隔七、八里,路途雖不算遠,走起來卻費勁累神,四十年代的中國,農村里的交通道路,已無法用語言來解說它的狹窄,就拿興化縣的鄉村道路來比方,兩個人在路上對面相遇,一個人要下田避讓,另一個才能通過。因為來去不怎么方便,余牛寶已經有好長時間不回景明村了。他擔心父親與弟弟的身體,天沒亮就從陳卞莊出發,一口氣跑到景明村,看見家里一屋子人,不禁嚇了一跳,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爸——,爸爸——”余牛寶東房跑到西房喊著父親。
“牛寶伙,你爸一大早不知道上哪兒撞魂,一屋子人在等他呢?”鄭得金右手捻著幾根胡須,倚老賣老地道。余牛寶在西房里看見被子里的四弟,小臉紅樸樸的,睡得正香。被子的另一頭是長工胡三,正打著呵欠,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三伙,我爸呢?”余牛寶搖著胡三的肩膀道。
“五,五伯昨夜里把我叫起來,讓我睡在這里,他去清查莊上的危房了。”胡三說著穿起棉襖。
“那我爸一夜沒睡?”余牛寶又問道。
“你爸怕的上哪個相好的家睡了。”鄭得金在堂屋里干笑道。圍在鄭老爺身邊的難民們,也討好地附和著鄭得金。大清早地在我家嘔什么,我爸像你嗎?不要臉,畜生。余牛寶心里罵著鄭得金,板著臉走出房門,上本莊的妹夫家問去了。
余牛寶剛出去,鰥夫張老頭眼淚咕咕地咳進余保長的家;張老頭早晨離開蓮花庵后,回到家時傻了,腋下夾的被單滑落在雪地上,張老頭渾然不覺,一股涼氣從腳心竄到頭頂,淚水霎時奪目而出,飽經滄桑的瘦臉,充滿了凄涼與無助。所謂的家,成了一片狼藉,斷垣殘壁上的積雪,足有三寸多厚,毛竹做的屋樑,痛苦地趴在雪地上,還有一根毛竹中柱,像一門高射炮架在東面的殘墻上,幾只喜鵲嘴里銜著稻草,不知疲憊地往來遠處的泡桐樹上,喜鵲可不管張老頭在捶胸跺足,依然嘰嘰喳喳拆著他的屋脊,準備為自已將要出世的孩子們,做一個溫暖而柔軟的家。
一場大雪,毀了張老頭安度晚年的奢望,雖說是個土墼墻,好歹也是遮風避雨的窩啊,屋的三面土墼墻乎全部倒塌,所有的梁柱都已經破損變形,那是土墻倒塌時的力量所致。家里本來不多的木器物什,四分五裂橫仄在積雪的縫隙中,一些缸啊盆的,卻是完好如初。只有瓦罐和碗碟,無一幸免,用粉身碎骨來描寫碗碟的慘狀,一點兒也不為過。張老頭怔怔地傻瞪著,滿目瘡痍的景象,讓他又一次嘗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覺,大雪幾乎壓壞了全部家當,也壓垮了張老頭生存的動力,摧枯拉朽了張老頭的整個身心。
“——咳——咳咳...”
隨著幾聲劇厲的咳嗽,張老頭胸口一陣氣悶,癱坐在雪地上。過了許久,張老頭從雪中掙扎著爬起來,晃動了一下瑟瑟發抖的身子,移著沉重的雙腿,哆哆嗦嗦地摸到床邊,古舊的木床已經一分為二,一大截土墼散落在床上,許多臊氣娘(一種有臊氣味的蟲子)在土脊豁口中吃力的蠕動著。床邊一只壁虎,無視著張老頭顫抖的手腳,正大光明地蟄伏在蒲蓆上,只有蝸居在張老頭家的老鼠,被倒下的房屋壓死幾個,還有幾只僥幸逃生的老鼠,卻不嫌張老頭的貧寒,此刻正躲在破損的衣柜旁,伸出一半身子,鬼頭鬼腦的東張西望,衣柜左邊貯糧的甕缸傾斜著,甕內的麩子灑了一地,稀奇的是,甕口四周都是積雪,但麩子散落的地方,卻只有薄薄的雪花,和雜亂的爪印,爪印是老鼠的杰作,為了生存,它也知道趁火打劫、連吃帶偷。張老頭此時也顧不了許多,他歪仄著上半身,單膝跪在床邊,用那瘦得可憐的右手,在床底下掏摳了半天,終于從床底下扯出一包油紙,油紙里包著一件舊褲子,張老頭小心翼翼的摸索著,從褲子里顫抖地摸出一枚銀元,迅速地揣入懷中,那可是張老頭多年來唯一的積蓄。
張老頭進了余保長的堂屋,有人開始打趣他了,“老張啊,昨晚艷福不淺呀,有人喂藥,又有人焐腳,這一夜手啊嘴啊不曾閑吧!”眾人一聽此言,一齊哄笑起來,看到眾人嘲弄的神情,老張頭氣得漲紅了臉,朝打趣的那人啐了一口:“放你,——咳咳——,放你的臭屁,是你媽同我焐腳的么?咳——咳咳...”
“嗯嗯,老張啊,開玩笑的,不許罵人啊。”鄭得金的話音不大,卻如同圣旨,張老頭不吭聲了,連咳聲也沒了。
“三伙啊,你呀也快點起來,出去找找你五伯,一個長工,這么晚還不起床,也只有余老五能容你!”鄭得金不管有人沒人,向房內的胡三發難了。胡三是東臺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做起了余糧家的長工。胡三正在房內穿著衣服,聽到鄭老爺的責備,也不敢當面頂撞他,心中卻忿忿不平,你這老公狗,一天到晚不下田,不是受窩,就是挺尸,你不累也道人不累,現在還不到辰時吧,噴什么糞呢?
“咳——,老五,咳——,大概睡在蓮花庵。”張老頭插了一句。
“這個余老五,越來越矯情了,不就是昨晚少睡了幾個時辰,現在都七點零八分了,怎么還不起床,大伙兒都眼巴巴的等他,”鄭得金說著把金表揣入懷內,挪動了一下雙腿,“哎呀喂,我的腿都麻了!”一聽說鄭老爺腿麻了,幾個家丁連忙簇到鄭得金身邊,捶腿的,敲背的,忙得不亦樂乎。地保又一次把熱手巾遞給鄭老爺,又有人給鄭得金的茶杯內添加熱水。
“小乙,你去蓮花庵瞧瞧,看到余老五,就叫他快回來。一屋子的人等他。”鄭得金對著一個捶腿的家丁道。“是,老爺!”小乙喏喏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