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牘又作了一揖，說道：“請賜教！”

“公子寫的《神雕俠侶》，奴家已經拿了家中樣書看過了，前些天去表姐家住，便帶了去給她看，但其后，我倆卻生出些爭執來。奴家說，這書里有關楊過和小龍女之事定有刪節，表姐不信，我倆爭執不下，便打了賭。今天我來，就是跟公子求證此事。”

張牘大感意外，甚至覺得有些無厘頭，這秦小姐就為了這么點小事上門，實在不像富家小姐的做派。可是聯想起這兩天的見聞，又覺得她干出這等事也在情理之中。

“秦小姐，你猜得不錯。此書的確頗多刪節，雖是出于令尊之意，可我自己也贊同。”

“呼，果然如此。”秦小姐如釋重負，大大地呼出一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幾日我茶飯不思，心里一直惦記著此事，今天本是從舅舅家回去的，我就先來問你了。”頓了一下，接著問道：“可否告知刪節了何處？為何要刪呢？”

張牘便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講述了一遍，聽到小龍女失身，楊過斷臂的情節，秦小姐竟忍不住哽咽起來。張牘慌了神，忙勸道：“小姐勿慮！只是小說家言，不當真的。”

秦小姐低頭拭了下眼角，笑道：“讓公子見笑了。只是，世人太多偏見，以至本來發乎自然的情理，竟非要刪去才能付梓，實在是大煞風景。”

“哦？”張牘真是越來越對秦小姐刮目相看了，“小姐以為這樣的故事不該刪？”

“當然不該，”秦小姐睜大了雙眼，神色堅定地說道：“小說，戲本，皆是傳奇，若要叫人看得入迷，非要以極大反差造就波折不可。譬如，一方忠，則至貞至義，一方奸，也必要至邪至惡，方能精彩。以神雕一書來說，正是小龍女和楊過乃是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便偏要加多些磨難，甚至叫龍女失貞，楊過殘疾，方才顯出兩人不離不棄，不羈世俗之天地間第一癡情來。”

張牘簡直想給她鼓掌了，真沒想到，這個整日關在家門里的弱女子竟對小說和戲劇的沖突理論有這樣深入的認識，可謂無師自通啊！

“小姐說得極好，在下也是這樣的想法。”

秦小姐被他夸得臉紅，低頭笑道：“奴家生平獨好聽戲看書，那天也是聽說圓海先生請朋友看戲，因我表姐家和圓海先生素有往來，便央求表姐帶我同去。”

原來如此，不過，她敢去青樓，倒還是膽量頗大的。

“可是，”她忽然放低了聲音說道：“我和表姐是偷偷溜去的，還請公子為我保密。”

張牘心里暗自好笑，其實秦小姐這不安分的另一面，倒讓她更顯得可愛了。

“嗯，小姐放心！”

秦小姐點點頭，像是卸下了心里的石頭，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這時朝陽初升，天空被霞光映得通紅。晨風拂過，傳來枝葉沙沙的響聲。秦小姐歪著頭，伸手撫住鬢角被吹得凌亂的頭發，輕攏慢捻，意態純真，卻又有種嫵媚的情態，張牘不禁看得呆了。

秦小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過頭去，像是沒話找話似地問道：“對了，公子也認識圓海先生嗎？”

張牘心里一驚，趕緊收回目光，搖搖頭道：“我并不認識，只是受張宗子相邀，去聽戲的。”

輪到秦小姐吃驚了，轉過臉來望著他，用略帶著興奮的口氣問道：“昨日與公子坐在一起的就是張宗子啊？”

“正是，小姐也知道他？”

“他的《古今義列傳》曾在我家書坊刊刻過，所以知道他的名字。”

“這么說，他倒不全是紈绔子弟了。”

秦小姐撲哧一聲笑出來，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問道：“公子昨日以為是去做什么的？”

張牘一時大窘，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好在秦小姐沒等他說話，就自顧著續道：“公子若是想要掙得名聲，實在該多跟他們這些文人來往的。宗子固然出身官宦人家，可是文采斐然，一手小品文寫得極好。阮圓海亦是如此，雖然為官時免不了有些朋黨營私的勾當，可他的戲頗得湯義仍之神韻，可排當朝第一。”

“湯義仍？”

“湯先生就是《還魂記》的作者。”

張牘恍然大悟，“原來是湯顯祖啊，我知道。”

“呃——”秦小姐忽然抿起嘴，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公子對湯先生有何不滿嗎？何故直呼其名？”

糟糕！聊得太嗨竟忘了古代直呼人姓名是很失禮的事，張牘趕緊說道：“是在下唐突失禮了！沒有對義仍先生不敬的意思，請小姐恕罪！”

他一邊賠罪，一邊暗想，得趕緊給自己取個表字才行，否則到了社交場合，別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

秦小姐笑道：“公子不必自責。想來以公子的年紀尚未有表字，所以還不太習慣。”

張牘忽然心里一動，問道：“不知小姐可取了表字？”

“父親不愿意為我取字，不過——”秦小姐露出一絲調皮的微笑，“我自己取了個，叫書珍。”

張牘一愣，“淑貞？還是白素貞的素貞？”

秦小姐笑著搖搖頭，道：“書本的書，珍寶的珍。”

“哦，這，不太像女子名吧？”

“我自己取，自然依著自己喜歡就好。因我自幼愛書，書于我就如珍寶，故有此表字。”秦小姐顯然對自己取的字很自豪，說話時微微翹起下巴，滿是自信之色。

張牘笑道：“原來如此。”

秦小姐抬頭看了看天，站起身來說道：“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家了。”說著，屈膝向張牘道了個萬福，然后向院門走去。

張牘跟著站起來，卻陷入了猶豫，不知該不該送她。想若是送她出門，被人看到了，難免傳出閑話來，不送又似乎失禮。

秦小姐大約看出了他的心思，回頭笑道：“公子不必送了，我自雇了馬車。”

張牘趕緊拱手道：“小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