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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砂鍋小餛飩的傳承

第二輯 蓮開荼蘼,月下瓜田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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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媽升級成奶奶和外婆之后,她一年四季都會在冰箱里儲備幾屜手工小餛飩。

時令蔬菜混合新鮮肉糜,滴上香油,拌上蔥花和姜碎,輔以些微的黃酒生抽,每只里面再塞半截現剝的大蝦肉。光是坐旁邊看她包,食欲便已像脫韁野馬,怎么攔都不回頭。

然后我爸在廚房一通操作,熱騰騰香噴噴的兩只小砂鍋端上來。

到這里為止,像我和阿二這種既不老也不小的人,可以散了,該干嗎干嗎去,這兩只小砂鍋可不是給我們吃的。

我爸我媽一人一個,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兩個嘰哩哇啦精力過剩的小孩子捉到餐桌邊,哥哥乖,妹妹最棒,吃了長高高長漂漂……兩個老的,用盡他們畢生的愛心和才華,使勁奉承兩個不識相的小祖宗,好歹賞臉嘗一嘗。

這個時候,雖然我也很想來一碗,但我不開口。

阿二從小到大生性奇葩,她就會直接嚷嚷:“媽,我的呢?還剩這么多,給我也煮一碗?!?

“沒你的。剩下的要放冰箱里給兩個小孩下趟過來吃。要么你吃幾片餅干,肚皮不餓嘴巴就不饞了。”

聽聽,所以我不開口是明智的。

“你又不是沒吃過。”我媽殘忍拒絕阿二之后,我爸也往往會補上這么一小刀。

這種嫌大愛小不顧家庭成員感受的不合理作風,其實并不是我爸媽的原創。而是我外公的。

外公從阿二一出生,就簡單收拾了一包東西住進我家。那時候我已經上小學,阿二裹在襁褓里吃奶粉。我爸媽拼命在外面賺錢還債蓋新房,有外公幫忙照看我們,他們沒有后顧之憂。

外公是新中國成立前出生的人,見過日本鬼子,也見過打家劫舍的土匪,挖過野菜,啃過樹皮,摸過魚蝦。在戰亂時,還曾跟著他的父親把祖墳挖個大洞帶著全家躲進去避難。

他在那個任人宰割的舊年代過了許多我們無法想象的日子,勉強活下來,又勉強識得幾個字。所以他教阿二的時候會把“童叟無欺”教成“童叟無妻”。當時我爸在旁邊聽了,還笑話說,以后罵人,就祝他們全家童叟無妻,老人小孩都討不到老婆。

他還曾把李清照那首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小情詩,拿來講給阿二聽,說是歌頌孩子和父母之間深厚感情的。

所以現在想想,阿二小時候在學習上的蠢頭蠢腦,很可能跟外公對她的啟蒙教育有關。

當然咯,外公搬到我家幫著照顧小孩,并不是因為他閑得沒事做。其實那時,他在鄉下承包了好幾十畝大魚塘,里面養魚也養蝦,河岸還種了不少菜。

外公個子高,打我記事起,他就挺拔得像棵大白楊,老到最后也沒彎下去。

那時候他喜歡騎一輛二八的永久牌自行車,后面綁個簍子,像賣小豬那樣,把阿二往簍子里一塞,我坐在前面大杠上。他一早騎車,先把我送到學校,然后繼續往鄉下騎,到家把阿二交給外婆,他自己去倒出網箱里的魚蝦,匆匆忙忙拿到鎮上去賣。

等他賣完魚蝦,外婆已經把中飯燒好,他又火速包好現成的飯菜送到學校給我。

然后他下午繼續回去干活,到我放學,他再拉著個簍子把阿二帶回我家,給我們做晚飯,夜里不離開。

我媽并不是獨生子女,她有姐有妹還有兩個哥哥,外公為我家忙得跟陀螺似的,就算兩個姨不說話,也難保兩個舅媽沒一點意見。

我爸媽一開始也特別擔心會因為這事兒鬧得幾家不愉快。不過,別看外公識字不多,他還挺懂平衡術。他先是找機會對著所有子女發話:“你們誰家困難,我幫誰家,誰家需要,我都會去的。但是現在日子過得好的,就不要出來添亂了。”

然后他開始分錢,他把當年賣魚蝦賺來的錢,一分為三,他和外婆拿一份,兩個舅舅一家一份,并且把話說在前頭,不吵不鬧年年有錢分,誰吵誰沒份。

舅媽們每年憑空多了一大筆收入,傻子才會去找他吵。最好我媽再超生個小三小四,外公永遠幫我家出力,這樣她們就能長長遠遠地分錢,這話是我倆舅媽親口說的。

重賞之下必有好媳婦。可見我外公這步棋走得有多正確。

按照我們這邊的風俗人情,在有兒子的人家,父母的一切幾乎都屬于兒子家,所以兩個姨和我媽沒分到錢。但外公和外婆一商量,每年年底分三個女兒一家100斤魚。由外公外婆雇人打撈出來后,舅舅開車挨個送到家門口。

我見過外公他們在臘月里清塘撈魚的情景,也見過舅舅趕在送灶神之前開車送魚的情景。那么一大堆大小胖瘦銀鱗閃閃的魚兒在地上使勁跳躍的樣子,至今仍是我心中無法被取代的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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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會做飯,他會用自己養的大草魚剔出肉來做魚丸,再用魚丸給我們煮紅油面,他也會用自己家養的大蝦剁成餡混在精肉里包小餛飩給我們吃。

有回我大姨路過我家,我跟阿二正在吃小餛飩。大姨說她想吃一碗。外公眼睛翻翻,說不行,這點東西要留給兩個小孩子吃的,你吃了,阿南和阿二就不夠了。喏,鍋里還有昨晚的剩米飯,你加點水煮煮,廚房間有榨菜,你隨便吃兩口就可以了。

阿二把小碗推過去,想跟大姨分享。外公一把就給擋了回去,“你快點吃,她這么大人,餓不死的。”可憐的大姨被他氣得轉身就走。

所以講呀,嫌大愛小,在我們家是家風。

看到我爸媽現在對兩個小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那種愛,我眼前立即就能浮現外公朝大姨翻白眼的樣子。

不過那時候,外公是真的忙,要照看我跟阿二,要照料塘里的魚蝦,市區鄉下兩頭跑,風里來雨里去。他自己時常白開水泡飯劃拉一大碗,或者干脆忘了吃飯,是真顧不過來其他人了。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外公的一個跟魚蝦有關的際遇。

在某個需要全民掙工分的年代,外公因為成分好,被生產隊分去養魚。這在當時是個肥缺,偶爾在褲管里塞條魚帶回家,一般人管不著。

別人種瓜得瓜,養魚就是養魚。而外公種豆能得大桃子,他負責的魚塘里,不僅能產出大魚,還產大蝦,偶爾還能捕幾只甲魚。

村里的前幾把手眼紅這些額外的產出,外公也實在,大蝦甲魚,只要有,就隨他們拿,就當沒看到,也不出去亂說。

大家知道,那個年代糧食是公有的,每年年底村里按各家各戶的人頭往下分發。為了投桃報李,前幾把手們每年年底集體分糧的時候,總愛把外公拉去當操盤手(我忘了從前家里人講的時候這個工種叫什么,所以這個名稱是瞎掰的)。

這個盤怎么操呢?

比如你家今年應該分糧十筐,那么這十筐糧食必須由村干部指定的人,一筐一筐從糧倉里扛出來倒給你,你自己只能在旁邊看著,筐裝得是淺是滿,全憑人家心情,你無權干涉,也不能隨便發聲,敢反對一下肯定有好果子吃的。所以扛筐的人手中握有特權。

有人積極利用這種特權瞎顯擺,順便搜刮油水。也有人利用這種特權大大小小的仇人都不放過。

我外公意外得到這個機會,卻并沒有加以利用。他替人家裝糧的時候,不分張三李四,就當自己眼瞎,裝得又滿又多,從不把力氣當回事。

有戶姓張的人家跟村里某個前幾把手有過節。這家每年來領糧,筐最多給到七分滿。我外公參與分糧之后,村前幾把手也跟他打過招呼,讓他對這種刁民特殊“關照”一下。

外公心領神會點頭答應了。他加入后的第一年,張家剛好就經他手分糧。

外公果真按照舊例,每筐給裝了七分滿,前幾把手很滿意,看了幾眼走開了,張家人眼睜睜看著,恨得咬牙切齒也不敢吭聲。

外公不聲不響,面無表情,趁著會計去上廁所,趕緊多扛了兩筐倒在張家的麻袋里。

再到第二年,張家人心里就清楚應該往哪條隊上排了。外公照樣如法炮制,這一回卻被會計抓個正著。會計大喊大叫,說他多裝了兩筐給張家。

外公用他一貫不溫不火的嗓音,抵死不承認:“我識字沒你多,你不要欺負我,幾只筐我總數得清的?!边@個會計猴精,大聲吵吵:“你別賴賬,不信就倒出來重新裝,肯定多兩筐?!?

“你真是瞧不起人!我這種人雖然沒正經讀過書,也上過幾天掃盲班的呀,你這樣空口說白話,存心想觸我霉頭,想害死我一家老小?!?

我外公長著一張老實臉,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丁點奸猾樣,講話語速也不快。反觀那個會計,是個黑到冒油的猥瑣男,平時在村里風評很不好。再加上村前幾把手都從那些甲魚大蝦身上領教過我外公的忠厚老實。外公居然意外吵贏了這場仗。

張家人暗自松口氣,多給的兩筐糧,哪怕只有七分滿,在那個年代也跟命似的寶貴非常。

所以前幾年我外公去世的時候,跟我們已經多年沒見過面的張家來了老少三代人。跟我同輩的一個男人,身高目測有185厘米,重量應該有200斤以上,活脫脫一只北極熊。阿二哭的時候,這只熊也坐在旁邊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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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么多近親血緣的兄弟姐妹當中,就阿二一個人是外公一手帶大的,所以外公最喜歡她,順帶也喜歡跟阿二交好的小費。

小時候小費被阿二欺負,丈母娘跟我媽吵架,不管吵到哪種地步,我外公就算在場,也是一聲不吭的。

我媽曾經抱怨過無數次,說丈母娘個頭高、罵人兇、嗓門大,她根本吵不過她,總是吃虧,而外公寧愿看戲,也不幫著說一兩句。

那么多年,外公也不解釋。

我跟小費要結婚,兩家人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堅決洗耳恭聽,不參與。后來我們成功舉行了婚禮,兩家和好,外公特意關照我媽,說丈母娘從小沒爹沒媽,讓著點她,她兇你就讓她兇,她苦頭吃得多,你福氣好,就應該吃點虧。

這種話,當時聽起來毫無邏輯,如今細想,卻有著高深的意境。

果真吃虧是福!

假設外公從阿二小時候就幫著我媽痛罵丈母娘,小費和我這輩子估計只有擦肩而過了。

以丈母娘那高深莫測的聰明才智,絕對不會同意女兒嫁進一個老少三代集體欺負過她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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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件事在我腦海中印象深刻。

我讀小學的前半截時,特別頑劣放肆,像個二百五似的做過許多壞事。像打同學這種事對我來說,幾乎是家常便飯。

有一回,我又打了一個男同學。結果他回家告訴家長,他媽媽就在教室外面捉住我,拖到花園里不讓走。這阿姨很兇,她嚴厲地警告我,而我抿著嘴,伺機一拳頭砸向她。砸完我就跑,才跑到沒幾步,就被她捉住又拖回去了。

外公在校門外沒接到我,找到學校里面,剛好看見我被一個成年女人拉來扯去的畫面。

這個阿姨看到我外公,說話比吵架還難聽,甚至擺出了要拼命的架勢。

我以為外公肯定會護我的,結果他把我往對方手里一推?!敖o,使勁打。你手打痛了,叫你家孩子爸也來打!”這話是我外公說的。

那阿姨明顯一愣。又聽我外公接著說,“有本事打同學,你就要被人家爸爸媽媽打!我不會護著你的。”

我又氣又怕,后來不知怎么回家的,反正沒挨揍。那阿姨之后再見到我,從沒橫眉冷對過,路上遇見了還會跟外公打個招呼。

如今我自己做了家長,再回想當年那一幕,講真,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生經驗,在沒人傳授之前,我可能想不到也做不到。

現在幾乎人人都多多少少懂得原生家庭對一個人成年后的三觀定位影響有多巨大。所以我最近也在想,阿二之所以會嫁給現在這個妹夫,而妹夫的爸爸又是搞水產養殖的,他們家也有吃不完的大魚大蝦,冥冥之中,似乎跟外公有著莫大的關系。

外公帶大她,她視外公為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所以對跟外公同類的人,會產生一種無形的磁場,這種磁場輻射出一種力量,吸引她找到如外公般疼她愛她令她舒服自在的人。

所以她會跟杭州那個土豪分手。后來親戚介紹上海的富二代,明明對方條件不錯,她卻怎么都看不上——因為磁場不同,成不了一路人。

愛,不過是一場輪回。

一切都是人在為,然后才有天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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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講話的時候,一句話的最后一個字喜歡拖長一點,慢吞吞的,不是那種娘聲娘氣的慢,而是好脾氣的那種遲緩。

阿二長到十幾歲的時候,還是不太聰明,我教她寫作業,她腦瓜遲鈍,我一生氣抬手一個“毛栗子”就敲在她腦門上。

外公無可奈何地坐在旁邊,只要我一動手,他就拖著腔調勸我。

“不要打了,妹妹腦門上的青春痘都要被你敲爆了?!?

“不要打了,妹妹腦子被你打成一根筋了。”

“不要打了,妹妹被你打到不肯長個子了?!?

他有多無奈,就把最后的那個“了”字拖多長。

據說,一個人真正地消失,是從所有人忘掉他的那天起。這輩子,我們兄妹的名字,永遠不會跟隨外公出現在他的姓氏族譜上。就算我媽,掛在他的分支之下,也只備注了一行“嫁至某地某氏”。

然而大樹平等地愛著每一片葉子和果子,我們多想再聽聽他的聲音。

我媽如此寵溺阿二,重女輕男,跟她從小的家庭環境也有關系。被呵護疼愛的女兒,自然也會把這種愛傳遞給下一代。而女人被重視,往往是一個家族興旺發達、和諧美好的原因。

甚至是一個國家和諧美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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