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下瓜田人如玉
- 無懼風雨,悅享生活系列(套裝2冊)
- 周作人 代哈哈
- 8780字
- 2020-11-05 10: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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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歲的小于(小小于同父同母的姐姐)跟著母親來到新家,整整乖了3天。
大概小孩子進入新環境都需要一個初始化過程。72小時,她吃得少喝得少,不聲不響。白天睜著烏溜溜的小眼睛敏感地捕捉著周圍人臉上每一個細微表情,時刻豎著耳朵細聽每個人說的話,特別是關于她和她媽媽的部分。
晚上她睡在新奶奶身邊,盡管新奶奶家的床又軟又香還很漂亮,可她小小的腦袋里,總覺得有點空,好像有什么東西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遙不可及。
新爸爸在這3天里,天天帶著她和媽媽去逛街。他又高又壯,往人群里一站,妥妥的一堵城墻。媽媽氣色比之前好很多。街上很熱鬧,小孩子不會看風景,對很多東西也沒品味欣賞。所以小于縮在新爸爸懷里一路走馬觀花,只記住了那些賣吃食的鋪子。新爸爸的手很暖,他一直問,“這個要不要嘗嘗”或者“這個可以打包,我買兩份帶回家給你吃”。
小于在吃小籠包和棗泥糕的時候,突然無師自通,悟出了人生第一抹小確喪:她感覺腦袋空,是因為想妹妹了。
爸媽離婚的時候,妹妹還沒滿月。那天媽媽一手抱著妹妹,一手牽著她,匆匆忙忙連行李都沒拿。可奶奶命令姑姑和伯母們把妹妹搶走了。
舅舅在媽媽發昏的那一刻剛巧趕來,把她們母女接回外婆家。從那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妹妹。
小于還沒上學,不會算日歷。反正她感覺,如果妹妹也在新爸爸這邊,現在搞不好能陪她吃小籠包和棗泥糕了。
看著女兒小臉失落,李氏憂心忡忡。誰說一生最重,不過飽餐與被愛?她現在有人可以依靠,不用再為衣食操勞,也得到了新婚丈夫全家的關心愛護。可幸福哪有那么容易降臨到一個女人身上?
她既思念小女兒,又覺得愧對大女兒。她是二婚,丈夫一婚。剛新婚宴爾,婆婆就表示,以后家里大大小小的收入都歸她管。對于普通百姓家的媳婦,這既是重任也是莫大殊榮。李氏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感激不已。走過黑暗的傳統女人,怎么會不愿意往后余生在一粥一飯一梁一柱中鞠躬盡瘁地把屬于自己的小家經營起來?
可要是從她身上掉下的兩塊肉過得不好,那么此生,她的幸福永遠有折扣。
新家第四天。李氏的擔憂開始緩緩撥云見日。小于好像熟悉了地形,開始跟著新奶奶在左鄰右舍間溜達。雖然有點不愛搭理人,但起碼的禮貌是有了,從人家手里接過糖果時會說謝謝。
新爸爸也暗自松了口氣。他跟李氏商量,再過些日子,把孩子戶口轉到林家來吧。以后讀書工作什么的,要用戶口本的機會多著呢,不能用一次跑于家去煩一次。主要是那家人太不好講話呀。他和李氏結婚那天,于老太慫恿她女兒潛進人群,悄悄教唆小于到了新家要見人就罵。小于光顧著玩一只剛斷奶的小狗無暇分心聽訓,還被那女人在大腿上擰了一把。
這邊,新爸爸和李氏關于轉戶口的問題尚未商量完畢。大門外,吵嚷聲一浪高過一浪就傳進屋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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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的鄰家大媽一臉殺氣騰騰,嘴里巴拉巴拉:“我就上個廁所的功夫,廚房間養的一條鯽魚,就被你們家這個小孩子拿給我孫子去啃了。我孫子剛剛8個月大呀,兩顆小牙,啃一嘴魚鱗。殺千刀的小姑娘,我就沒見過比她更會戳人心的小孩子……”
右邊的鄰家大媽一臉騰騰殺氣,嘴里巴拉巴拉:“我看她跟我孫子差不多大。好心好意盛碗粥讓她坐旁邊吃。我出去刷個馬桶的功夫,她拿熟的咸鴨蛋在我孫子腦門上敲出這么大個腫包,你們看看,這種小姑娘是不是要死……”
小于背倚門角縮在一旁,像只逃難的刺猬。林奶奶擋在她前面,一個勁向兩位憤怒的苦主賠不是。但兩位大媽不買賬,站在林家門口沒完沒了巴拉巴拉,吸引看客無數。
一婚娶二婚,男人有前科,女人帶個小尾巴……林家的情況,在那個年代,足夠登上十里八鄉的熱搜榜。
大家好不容易逮個機會看熱鬧,趕緊拿出一個看熱鬧人的基本素養,自動兵分兩派,一派勸兩位大媽消氣息怒,一派安慰林奶奶。
那么多張嘴巴,真情假意難辨。反正一股腦兒唾沫橫飛,把林家門口吵得跟鴨場似的。
新爸爸腿長,幾步跨到大門外,把小于從角落掏出來,往自己懷里一摁。“別怕!告訴爸爸,她們為什么欺負你?”
小于眨了眨黑寶石一樣好看的小眼睛說:“她們說我是油瓶。”年幼的她,不太明白油瓶是個什么比喻。但兩位大媽往外吐這個詞的時候,眼底分明散發著別有用意的嘲笑。小孩子也是人,也有直覺自己被人輕視了。
“油瓶?”眾人面面相覷。成年人心里誰不明白小于是哪種油瓶,都意會,沒人愿意說破。
真相敗露。先前殺氣洶涌的兩位大媽,風一般拔腿就跑。逃亡路上還不忘給自己找臺階,“算了算了,大家散了吧!這點小事,過去就算了。我們是不會跟這種幾歲的小姑娘計較的,趕緊要回家燒中飯了。”
李氏的意思是,以后再有人這樣講你,你就回家,不要再去串門就行了。不可以喂人家小寶寶吃活魚,也不能拿咸鴨蛋敲人家腦門。
新爸爸則顯得很高興,在小于額前親了又親,“我小時候有一回被個潑婦罵,說我長大后會餓死在乞丐堆里。我騎了我們家的老黃牛,命令牛去撞她家大門,時速3公里,砰砰砰,撞三次,那家門上兩個大洞。”
新爸爸用手比畫了一下門洞的大小,小于發出脆脆的笑聲。
緣分妙不可言。小于這孩子天性有點抽風,以前也干過同類壞事。要換成前夫,小丫頭今天免不了一頓揍。
可是新爸爸不僅沒有一字半句的責怪,他甚至很不地道地夸小于彪悍有理,今天的事做得好!有種,像他!他倆才是老天注定的親父女。
李氏心田劃過一道暖流。新婚丈夫不是個細膩溫情的男人。初次見面時,她心底有點嫌棄他過于生猛的體格和氣質以及前科。這樣的男人,萬一將來日子過不下去,她死在他手里都有可能。然后她聽到他說:“你好,我叫林長安(小于繼父姓林,思考給他取個什么化名的時候,剛巧一輛長安福特壓線搶道沖到我前面。所以腦袋一熱決定給他取名林長安)。”李氏抬頭,恰好對上了一雙堪比小鹿般純凈漆黑的眼眸。
李氏心底轟隆一聲,一個走過人性幽暗千帆歷盡的成年男人,卻生了副纖塵不染的心靈窗口,他的品性能壞到哪里去?
他對自己的前科守口如瓶。沒有任何解釋,任人臆猜,也不作任何掩飾。
一面之后,直接通過媒人向她求婚。一向溫順寡言的她靠著女人的那點直覺,也因處境舉步維艱,點頭應允。成了他的林太太。
以前她覺得,不奢望他能把她閨女寵成掌上明珠,能當個人就行,孩子無辜。如今看來,她可以舒口氣,先把心安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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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從不曾有過好運氣的李氏終于行了回大運。
林長安仗義。這頭善待李氏和小于,那頭聽說小小于在于家遭虐待之后,他還主動出錢出力支持李氏跟于家打官司力爭撫養權。
20世紀80年代初,多數人都是剛解決溫飽,多養一個孩子,還是別人家的,一般傻子都不愿意這樣干。
可林長安愿意。
他們一家都是手腳勤快的麻利人。家里家外,無不井井有條。靠著祖傳的種瓜手藝,日子比一般平頭百姓富足一點。
他也跟許多男人一樣,閑來無事時喜歡帶些狐朋狗友回來推杯換盞。這個時候不用李氏動手,他親自下廚,一桌菜手到擒來。
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將我們老村一位村支書的兒子發展成了朋友。
這位支書兒子,生得品貌俱佳,是個人才。恢復高考之后,他原本榜上有名。后來政審時不知出了什么問題,被刷了下來,也算造化弄人。
雖然沒做成大學生,但人家經過一番努力,成了一名人人尊敬的高中老師。
林長安一身與文明社會格格不入的野蠻氣質。老師架著銀框眼鏡,渾身上下透著才子的清高不凡……這兩人突然成了稱兄道弟的至交,不止李氏覺得匪夷所思,認識他倆的人都認為不可思議。
清高不凡的老師不僅每次去林家都要提上一包豬頭肉,他還對林長安言聽計從。
林哥讓他沒事多去于老太家轉轉,他就三不五時拉上派出所或者婦聯的女同志一起去于家里里外外走一遍,搜查漢奸走狗似的。目的是監督,也有恫嚇的意味,希望他們善待小小于。
林哥說小小于得了肺炎,咳得夜里覺都沒法睡,請他明天去打探下情況。結果他迫切想為林哥辦事,當夜就晃著再來二錢便倒地不起的銷魂步伐,趁著月黑風高,翻過于家圍墻,徑直走到小小于繼母的房門前。輕叩門扉,大著舌頭輕喚:“小翠,你在嗎?”
里面的小翠一聽,全身一哆嗦。她已經從良,哪個牛犢子色膽包天居然找到她婆家的房門外來了?
老師真喝多了,趴在房門上繼續叩,“小翠,你在嗎?”
今非昔比。就算丈夫不在家,小翠也不敢開門營業。倒是把西廂的于老太和于老頭吵醒了。
倆老的披衣下床。原本可以來一出關門打狗的。但老支書那猛獸之王般的威名擺那兒呢。他倆先把死活賴在兒媳婦門前不走的老師拖開。然后好說歹說哄他喝杯醒酒茶,再命令兩個兒子恭送皇帝似的把他護送回家。
第二天,德高望重的老支書兒子、才學八斗的某高中青年老師某某某,覬覦于家新媳婦美色,深夜翻墻夜探香閨的消息,還是被大風刮遍了全村每一個角落。
艷事往往是鄉村新聞第一要素。傳到李氏耳中,她小聲抱怨丈夫不該這樣利用人。小老師年輕不懂事,名聲毀了,以后怕要影響他成家立業。
林長安大笑,他比你我有學問,分得清是非!當年他掉進吳淞江,沒一個人敢下去救他。是我不顧生死跳下去,差點陪他一起去喝孟婆湯。
果然,沒過幾天,小老師又兢兢業業提著豬頭肉來找林長安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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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婚后第三個月發現腹中又有新生命。
雖說都是親骨肉。但懷孕和懷孕不一樣。
李氏有點羞于啟齒,她對這個新來的,好像有點喜愛異常。
林長安喜極貪杯,當晚把自己灌醉了。他躺在床上,黑亮的眼底閃爍著許多小星星。盡管舌頭都捋不直了,他還是努力把那段本想深埋入土的前塵往事講給李氏聽……
那一年,他才20歲,有女孩子主動請媒人上門提親。
女方生得嬌小玲瓏,人很勤快,是他一直暗戀的女神。從前他也曾托人去求過親,女方家沒答應。現在對方主動提,有里子有面子。彼時年少輕狂血氣方剛,林長安一口允了。根本沒仔細思考過何謂反常必為妖。
確定關系后,女方家要求林家付一筆可觀的彩禮錢。這筆錢在當時屬于巨款,足夠農村娶兩個媳婦,辦兩場酒席。
林家二老不愿意給未來兒媳婦難堪。連借帶湊,痛快付賬。盡管他們知道女方家要用這筆錢給自己兩個兒子娶老婆,這錢只要給出去就不姓林了。他們還是雙手奉上。
女孩子隔三岔五來林家幫忙洗洗補補,一副沒拿自己當外人的樣子。偶爾還會留在林家過夜。只是林長安看似粗魯不講究,卻沒侵犯過她。
然后,隨著女方父母拿著林家的錢,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娶了媳婦大辦婚宴之后,林長安和這個女孩子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
婚禮那天,新娘子笑顏如花,穿著嶄新白襯衫胸戴大紅花的林長安把一輛二八自行車當飛機踏。新娘子坐在后面,用手攬著他的腰。兩家之間幾里遠的路程,林長安心頭綻放的煙火,燦爛得令他頭昏目眩。
原本以為結婚生子,這一生像無數平凡人一樣,會一直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生活,直到生命的盡頭。
可是洞房花燭那晚,林長安倒下了。新娘子在他酒里放了點不知名藥物。然后她跑了。
第二天林長安醒來。他提把菜刀找女方娘家要人。
娘家怕惹事,就把女兒的藏身地點給了他。
經人提點,林長安這才后知后覺地知曉,這場婚姻,徹頭徹尾就是一場騙局。
女孩子早有私定終身的男朋友,但對方家境實在窘迫,付不起她家要的大筆彩禮,所以她設局擺了林家一道。
她要是在娘家跑了,按照舊時農村婚嫁風俗,娘家就得把彩禮錢還給男方。但如果她在男方家跑了,那么娘家便沒有責任,人都交給你了,你沒看好,怪誰?
林長安居然真的找到了女孩子逃跑之后的藏身地。他將她和她私定終身的男人堵在一座破敗小樓上。
林長安那時從未想過要殺人,他只想當面看看拐走他新娘的男人姓甚名誰長個什么樣。也想當面問問那女孩,一個騙局演那么逼真,她的良心會不會痛?
可是,置身事外的人,才能冷靜講道理。真正身處其中的,大多都會被情緒控制。
林長安揮拳打人。那男人不敵,逃跑,腳下一滑,從樓梯上摔下去,一命嗚呼。
就這樣,一場不甘心換來一場牢獄之災。
光陰蹉跎,青春不再。
“如果沒有這一堆亂七八糟的,咱倆也遇不上!”李氏紅著眼眶感慨造化的神奇和腐朽。
林長安心頭一片潮濕,眼角卻沒有淚意。往事如風,坎坷走盡有人陪,男人嘛,悲喜自渡。
- 5 -
認識林長安的人,都贊他效率高。
許多人先他10年結婚,才生一個娃。最多不超過兩個。
他跟李氏結婚整兩年,有質有量,一年一個,龍鳳呈祥。
加上小于在內,他用最快的速度,當了三個娃的爹。
說來也是怪事一樁。林長安親生的兒女,性格長相都隨李氏,見人瞇眼一笑,脾性極穩極善極賢良。
小于這個油瓶,隨著年齡長大,不管是個性還是五官氣質,反倒越發出落得像林長安。
林長安對此簡直萬分滿意。
小于在放學路上被個頑皮小男生點火燒了辮子尾巴,她當場發飆跟這小孩撕扯在一起。對方老爹護短,揪住小于耳朵擰了一把。小于在反抗過程中,踹掉了該老爹一只鞋子。鞋子順著坡道滾進河道。
這個沒品的成年男人,把小于推下河去給他摸鞋子。
秋水微涼。小小的丫頭只露一個腦袋在上面,直直地立在水中一動不動。有點倔強,也有點膽怯。
然后,林長安來了。
他先把小于拉上來。
再把那家小男孩拎起來直接朝河里一丟。
再揪過那個成年男人,直接一拳也將他送到河神家。
整個過程動作連貫,生猛有力,沒一句廢話。
和眾人一起圍觀了該對父子驚慌失措的自救過程后,林長安心安理得牽著小于往家還。他才不在乎路人指指點點。做個野蠻人怎么了?當個好脾氣的好人,誰會給他頒獎章?
第二天,吃過虧的父子不敢上陣。派了他們家母老虎專門跑到學校找領導告狀。
林長安被請到學校時,該母老虎正眉心緊鎖慷慨陳詞。
“老師你們說對不對?她一個拖油瓶能跟我們這種嬌生慣養的小孩子比嗎?”
“她連親爹都沒有!她那個野爹殺過人的呀。這種學生留在學校,就跟定時炸彈一樣。將來搞不好連你們老師都要動手打的!”
“這種小姑娘一臉窮酸相,不曉得哪種娘養出來的……”
林長安最討厭巴拉巴拉的女人。當初他對李氏一見鐘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李氏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他從里面出來后相親無數,幾乎所有女人都恨不得把他家祖宗八十代都挖出來解析一遍。只有李氏,一句沒問,就那樣兩眼一閉嫁了他。
她爽快一次,他發誓要對她爽快一輩子。
該母老虎眼角一掃,瞄到林長安。這個可以瞬間團滅她老公和兒子的恐怖男人,突然攥緊了拳頭,想干嗎?
“對、對不起!我說話就是這么直!沒有壞心的!”該母老虎腦袋一轉,當著校領導的面,做起表面工作。
林長安冷笑,他身形一閃,反手就給了母老虎一個大耳光。
“對不起!我打人就是這么疼!也沒有壞心的!”
這件事后來不了了之。很多時候,“殺人犯”三個字,既是屢屢被人道德綁架的桎梏,也可以成為為他自動平息許多是非的盾牌。
小于的身世,在學校里,人人皆知。但小丫頭為人處事也十分硬核。背地里嚼舌根的,隨便嚼,不收代言費。
敢當面嚼,那就要多借幾顆膽了。她上二年級的時候,就敢撓四五年級的大孩子,身手矯捷勇猛,鮮少有吃敗仗的。
反正實在打不過,還有家里不講理的林老爹可以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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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長安每每跟人聊起年輕時的夢想,人生唯一遺憾必定是后悔沒在年輕時穿上一身軍裝,去當一回祖國的好男兒。
所以等小于長到18歲的時候,他到處求人,動用各種關系,希望把這個最得他心的女兒送進部隊圓他的軍人夢。
那年代想當女兵不容易,過關斬將,還得審核各種材料。所幸,經過林長安的操勞,小于一路過關斬將,只差臨門一腳。這一腳,說起來很容易,就是軍區領導下來考察,一般人品沒有明顯瑕疵的人,都不會被淘汰。
但做起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小于這種野慣了的孩子,突然被召進集體宿舍。一不留神,在一群江南佳麗當中,她大姐大的原型就露了出來。
有小男兵朝著小女兵吹口哨,小于一個過肩摔就把人家扔了出去。再來一個,再摔。
第三個男兵臉有點冷,長得有點成熟,手臂上的肌肉鼓得像一塊塊鐵疙瘩。
也不管人家有沒有要跟她單挑的意思,上了臺就不好意思隨便下的小于明知對手可能很強大,還是小手一招:“我敢肯定,不出五分鐘,我一定會跪下來求你……求你不要死!”
這么狂妄的姑娘放在如今大概叫個性。放在當年就是目中無人。
得到小于被部隊刷下來的消息后。林長安悔得一夜白了好幾根頭發。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小心翼翼向李氏懺悔,是我不好,行事常常魯莽不經過腦子!從小到大,生怕她被人欺負,生怕你覺得我這個爸爸沒做好。我沒教閨女點兒識人做人的道理!當然,我自己也不太懂那些大道理!我這種野人,只適合到森林里去跟大猩猩過日子!
李氏平日溫順得近乎木訥,這會兒卻笑得面如朝霞。
人生有喜有悲。哪有人可以伸手就能抓住所有機遇?
不過,林長安對自己的定位倒是挺準。
李氏想起,上次她去于家,給小小于送換季的衣服鞋襪。她埋頭給小小于試鞋子的時候,一向很少開口的小丫頭突然告訴她:那個大猩猩上回在放學路上給她買了三串糖葫蘆。
李氏一愣:哪個大猩猩?動物園跑出去的嗎?
小小于是個有點自閉的孩子,沒有回答。
現在想來,這個大猩猩除了林長安,還能是誰?
算起來林長安這男人真是個坑貨。當年沒能通過法律手段從于家手里幫她把閨女奪過來。但這些年,他并沒有閑著。
他先是摒棄一貫低調的作風。以救命恩人的身份主動找到老村村支書家里,接受人家全家對他的感恩戴德,順便把支書兒子發展成至交。
尚方寶劍到手之后。他三不五時,得空了便開著卡車去老村附近溜達。從村口的新聞老主播,到村里的婦女主任,再到各層各級的干部和警察。有支書兒子作陪襯,他先是混了個臉兒熟,然后再想方設法跟人家攀交情。需要他付出的那部分,不管錢力,從不吝嗇。
這個男人用最笨的方法織了一張人際關系網。籠絡各種基層權威人士來鎮壓喜歡在村民當中充大頭當惡霸的于老太全家。目的就是要保護小小于。
大伙樂得跟這么仗義的繼父打交道。加上林長安本身遵紀守法對人并無所求,日久見人心。李氏偶爾會給一直照拂小小于的宋阿婆送點家里種的瓜果蔬菜。每次見面,宋阿婆都對林長安贊不絕口。
林長安大概以為李氏身邊帶著三個孩子,平日操持家務,還要管理家里的經濟賬,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不會知道他在外面干的那些事兒。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李氏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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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李氏懂。小小于也懂。
她對媽媽改嫁的那只大猩猩不陌生。那個人,要是路上遇見她,準能從包里掏出好吃的。偶爾也會見到他胡子邋遢風塵仆仆的樣子,要拿不出好吃的,他也會塞幾個小零錢給她。
她在特殊的環境里長大,沒享受過多少來自血緣至親的溫熱親情。盡管媽媽會準時送來四季衣物鞋襪。媽媽的新公婆甚至每年會準時往于家送可愛的小西瓜。宋阿婆全家都疼她愛她,好多人也都對她不錯……
然而,萬千人的善心,也無法彌補冷酷無情的父系原生家人,從出生開始對她幼小心靈造成的創傷。
一開始她很抗拒從大猩猩手里接東西。可是他長得真高真壯啊。她很害怕,如果拒絕,他是不是隨便一個指頭,就能把她脖子扭斷。
小小于不喜歡跟人講話,不到惹急了,她可以長時間保持沉默。所以那些年當中,她從未跟大猩猩講過話。
她在許多好心人的關愛中慢慢長大。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她開心極了。第一個電話打給宋阿婆。第二個打給媽媽,媽媽不在家,就是大猩猩接的。
“叔叔,我考上大學了!”小小于說。
林長安在那端一臉蒙,“你哪位?”
“我……”
“哦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哈……”林長安樂壞了,大笑不止。
小小于被吵得兩耳嗡嗡響,只得將話筒向前遞出半米遠。
林長安表示要支持她所有的大學費用。小小于只拿走了媽媽給她買的兩套新衣服……她懂他們愛她,她也感激他們在她的生命中一直盡心盡力地付出。
可她自幼不被身邊朝夕相伴的親人寵愛,已經不習慣去靠近這種如膠似漆的親情。
所以出發去大學報到之前,小小于對李氏說:我可能不會打電話給你。但我會好好學習,認真做人,也會經常想你……
20歲那年小小于準備出國。后來出了親爹和繼母追著她討要18萬撫養費的事。
這事也驚動了林長安和李氏。彼時,區區18萬,對于林長安來說已經沒什么壓力。
他要給,想給孩子買清凈。
小小于不讓。她分明已經哭紅眼,卻還伸出右手給林長安看,“叔叔,算命的說我手心有兩個錢袋子。一個大一個小,我以后會賺很多錢。這筆賬等我賺了再還。你不用替我墊付。”
宋阿婆后來告訴李氏,小小于應該很喜歡你那只大猩猩。小丫頭手心的錢袋子都沒給我看過,卻給他看了。
小小于出國之前,又拿走了李氏給她買的新衣服,并且鄭重承諾,“以后,我也給你們買好看的衣服穿。”
她在異國他鄉學業和工作如魚得水之后。果然踏踏實實地實踐著這個承諾。每到一個季節,都會給李氏和林長安買幾身具有異域風情的衣服寄回來。
只有親人才會懂。除了語言,這也是一種報平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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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很小的我幫林爺爺和林奶奶推車時,他們送我一只小西瓜。當時只記得瓜很好吃,又沙又甜。
多年以后,我的腦海里時時會浮起當年兩位老人,七八十里地,汗水就著白米粥,一程又一程徒步拉車的身影。
每每想起,心頭一片感動。
大概10年前,我曾跟著一群發小去過林長安經營的農莊摘草莓。
發展N年,他們家不僅種西瓜,還種許多市場上流行的瓜果。
步入中老年的林長安,談吐爽朗得像個大俠。
我們跟他說,我們是來自哪里,姓甚名誰,家里長輩叫什么,當年的村支書叫什么。
他一聽,激動了。我們摘的“波羅蜜”草莓不要錢。我買的20斤他自釀的紅酒不要錢。所有東西都免單。
我們不肯占便宜。
“這么點東西,根本不值錢!你們要肯給我面子,以后多來跑跑。”他快手快腳將東西塞進我們車里,生怕我們會反悔不要。
然后他搓著手,站在車邊邀請,“留下來吃個飯吧!現在的小年輕一天到晚不曉得在忙啥?機會難得的。下趟再見你們,不曉得是幾時?”
我們站在車邊跟他閑聊。突然從屋內走出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軍官。
林長安拍了拍小軍官的肩膀,故作低調地向我們介紹,這是他兒子,某某空軍學院的高才生。
其實我們都能看得出,笑容那么大,眼神那么亮,他明明很得意。
不過,這份得意并不扎眼,反而有種寒冬里撲面而來的春天味道,令人喜悅。
那天,盡管我們一幫饞鬼非常想留下來吃他們家的綠色食品,但聽說林長安要送他兒子回軍校,我們不好意思打擾,最終還是走了。
寫這篇文章之前,我特意又去趟他們農場。林長安夫婦不在。當年沒當成女兵的小于姐當家。
她穿著短幫靴子、利落的工裝長褲和夾克。身材修長,莫名有點電視劇里國軍女軍官的風采。穿過田坎,她跟我擦肩而過,沒認出我。
她跟現場工作人員吩咐了幾句,轉身上了一輛JEEP,握著方向盤絕塵而去。
每個人每件事,都逃不過時間的考驗。
時間藏不住美人,也藏不住好人。